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师妹她走火入魔》 第1章 穆晴 师妹她走火入魔 By伸出圆手 初春,寒气还未褪尽的山海仙阁落了一场雪。 万阶岩盘旋缠绕的山峰里,常年苍翠的松柏。正在剑风中摇晃枝叶,抖落簌簌白雪。 穆晴挽了个剑花,寒玉打造的长剑擦着面前青衣弟子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痕。 她执着剑,轻飘飘的话语藏着凌厉杀意: “还嘴贱吗?” “不敢了,不敢了。” 青衣弟子赶紧摇头。 摇头的幅度很小,他怕动作大了,穆晴搭在他颈边的剑会割断他的脖子。 穆晴挪开了剑。 青衣弟子还未松一口气,就被穆晴一脚踹出了十丈远,生生撞断了两棵古松。他吐了一口血,倒地不起,直接昏了过去。 “哇,你也太凶残了。你这一脚,他起码得躺上一个月。” 轻灵的少年音响起, “你还不如干脆给他一剑。” 穆晴看向声音的来源。 ——她手中的剑。 一团光雾从剑刃上升起,变得愈发浓郁。半透明的少年从中走出,夜空似的幻雾缭绕缠绵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了一身星夜衣袍。 少年踏在薄薄的积雪上,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一丝痕迹;风吹过的叶子也穿透了他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他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你对‘凶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啊,有吗?” 少年纯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 “可能我们剑灵和你们人族的认知有误差吧。” 穆晴:“……你清醒一些,你不是剑灵,你只是暂时附在了这把剑上而已。” …… 执法峰的弟子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图景—— 十一名青衣弟子受伤程度或轻或重,全数倒在地上,要么痛苦呻.吟,要么就是已经昏过去了。周围树木催折,薄雪上落着斑斑血迹。 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穆晴。 她正站在松树林中,一边用白色的帕子擦剑上的血,一边侧着头和空气拌嘴。 “我手法哪里不够轻柔了?你又不是这把剑的剑灵,你管我怎么擦我自己的剑?” 一名新入峰的弟子惊讶道: “穆师姐……穆师姐不会是有什么癔症吧?” 负责带他的师兄一巴掌打在了他脑门上: “别乱说话,那是你师姐的伴生灵,摘星。” 不等多话的小师弟再多问上一句“伴生灵是啥”,他师兄就走到了穆晴跟前: “穆师妹,你在门内斗殴,违反了门规,跟我们走一趟执法峰吧。” ※ 那十一名青衣弟子皆被送往丹心峰,交给丹修和医修们治疗。 据说伤的最轻的要卧床半月,最重的那个不疗养个三五载,怕是没法继续修仙了。 穆晴则是被带进了执法峰。 穆晴所在的门派名为山海仙阁,是修真界的第一修仙门派。 山海仙阁建立在东海之东的仙山上,此地有着东海作为屏障,不受西边魔气侵扰,灵气纯净且丰裕,奇珍异兽、天材地宝层出不穷,也因此总能培养出修真界最厉害的仙修。 这样的门派,自然是有着健全森严的门规的。 执法峰,山海仙阁内七峰之一,就是为了维持门内戒律,执行门规而设立的。 穆晴跪立在执法峰大殿里。 老峰主严振捋着胡子,问道:“穆晴,你可还记得,山海仙阁的第四十二条门规是什么?” 穆晴:“……” 是什么来着? 她看向老峰主身旁。 半透明的少年伴生灵,摘星,正盘膝坐在老峰主身边,伸着手从盘子里揪樱桃吃。 他揪完之后,盘子里的樱桃也不会少。可他却又是真实地吃到了东西,能形容出味道来。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摘星接到了她的眼神求助。 “哦,这个我记得。” 他拍去手上的樱桃汁水,走到穆晴面前,在半空中写字。 这个伴生灵曾在无聊之下,翻过了山海仙阁所有的书籍,并且全文背诵。包括但不限于年轻人喜欢翻看的叫人脸红的话本,和藏书阁深处密室里藏着的禁术秘典。 严振见穆晴久久不说话,声色俱厉地呵斥道:“穆师侄,你将门规忘了?” “没有,记得呢。” 穆晴看着空气,用在学堂里诵书的语气念道: “禁止弟子斗殴。如有违反,视行为轻重惩罚。轻者逐出门派,严重者受刑罚,剥去修为,毁去筋脉,自此与仙道诀别。” 严振看她这副仿佛“现场回忆门规,再一字字念起”的样子,就更加生气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姑娘多半没把门规记在心上。 严振厉声问道: “你记得,为什么还要违反门规?” “那十一人口出秽语,侮辱我三师兄。我三师兄心怀宽广,没有与他们计较。” 穆晴站在执法峰的大殿里,说道,“但我不行,我这个人小心眼。而且耳朵干净惯了,听不得一丝污言秽语。” 她的三师兄秦无相是人族和妖族的混血。 门中总有些嘴巴坏,心思也坏的人,会拿她师兄的血统做文章。 秦无相今日要外出游历。 穆晴送他出山时遇见了这些人,她要动手,师兄拦住了她。等送走了秦无相,穆晴再回返时,发现他们仍在嘴碎。 她便在摘星的鼓动之下,毫不客气地提起了剑。 “另外,我还记得——” 穆晴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执法峰峰主。 “门规还规定要维护同门,互相扶助。同门犯错,也要尽力去帮其纠正。” 严振大怒:“强词夺理!” “严师伯认为我强词夺理,直接将我逐出仙阁就是了。” 面对山海仙阁长老,一峰峰主的盛怒,穆晴丝毫也不惧怕,她眉眼间甚至还带着点明快的光辉。 严振:“你——” 穆晴还不忘记补一句:“剥我修为,毁我筋脉,都可以。门规该如何罚就如何罚,师伯不必留情。” 严振摔了杯子: “你去后山面壁!等你师父出关了,让他亲自来收拾你!” ※ 穆晴乖乖地进了后山。 她盘膝坐在地上,比起来“面壁思过”,更像是坐下休息聊天。 摘星也一起,少年伴生灵挂在她的剑上,在山壁前嘟嘟囔囔地说道:“姓严的老头儿脾气真差,怪不得老得快。” “瞧瞧你师父秦淮,跟他差不多的年纪,还是青年的模样。这证明什么?脾气好了,才能延缓衰老啊。” “那是修为境界的问题,和脾气无关。” 穆晴拍了拍剑柄,说道:“摘星,你别再附在我的剑上了,不然剑又要断了。” “哦。”摘星离开了剑,又有些不服气道,“断了之后再换一把不就好了?” 摘星是个伴生灵。 他伴随穆晴而生——从穆晴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也紧跟着出现在了这个世上。 按照摘星自己的说法,他和穆晴之间有着因缘和宿命,所以才会伴她而生。 不过在穆晴眼里,摘星的存在应当用“我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蠢货朋友”来形容。 这个伴生灵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剑灵。 在穆晴开始修仙习剑之后,他就总是要附到穆晴的剑上。剑承受不住他的力量,时间久了就会生出裂痕,崩断报废。 穆晴七岁开始握剑,至今二十岁。 十三年里,摘星弄坏了她的十五把剑,每一把都价值连城。 还好穆晴家里富得流油。 这要是换别的剑修,早就该疯了。 穆晴:“摘星,剑修都是一人一生一把剑。总是换剑,会让我在剑修界声名狼藉。” 她心想,其实已经声名狼藉了。 她那个痴迷于剑,爱剑如命的传统剑修大师兄殊识舟,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每次碰面的时候,殊识舟看她的眼神,都和看人渣一样。 摘星啧啧摇头:“穆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古板的人。你修仙这么多年,连凡世的富贵老爷都不如,富贵老爷们还会纳妾呢!” 穆晴:“……?” 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比较? 她修仙,富贵老爷纳妾,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可比之处? 摘星你到底是看了多少话本子? 别再看了,话本子会荼毒你本来就不怎么高的智商的! 摘星唠唠叨叨地训着她。 直到远处遥遥现出一道身影,摘星才终于停止了他那些没用的话。 “穆晴,秦淮来了。” 穆晴“唰”一下站起身,赶忙装作正在面壁思过的样子。 来人穿着白衣,衣饰和穆晴的很像,不过要复杂些许。他面貌清俊,一头发丝没有束冠,松散地披在后方。 他的容貌是年轻的,头发是乌黑的,挑不出一根银丝。但他的气质却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变换的清冷玉石,有着漫长岁月才能打磨出的痕迹和通透。 这就是穆晴的师父,秦淮。 问剑峰的峰主,天下第一的剑修,此世间最大的大能,离飞升证道只差临门一脚。 摘星口中“好脾气”的师父,一步一步地朝着穆晴走来,脸上挂着些温和的笑意。 他道:“阿晴,你在想什么?” 第2章 进境 穆晴在想什么? 穆晴想的可就多了。 她心里嘀咕着:我靠,严师伯不是嘴上说说吓唬我而已吗?秦淮他怎么真的出关了?我是不是要英年早逝了? 摘星也很慌。 虽然他不久之前还说秦淮脾气好。可他知道,秦淮不是真的脾气好——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他说几句话,挥一下剑解决不了,非要发脾气的呢? 所以,不管是谁,到了秦淮那种境界,脾气都不会坏。 “穆晴穆晴,快,照着念。” 摘星赶紧翻找了自己的记忆,他在山海仙阁见过无数弟子写检讨,言辞之恳切,心意之赤诚,让人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把检讨的词句拼了拼,放到了穆晴眼前,催促道:“念得感情真挚一些,说不定还能保住你的修为。” 穆晴:“……” 她不觉得这份检讨书能打动秦淮。要是秦淮知道了这些词句都是摘星帮她抄来的,说不定她还要挨打。 秦淮看着小徒弟浑身紧绷的模样,有些想笑。他卷起手抵在唇边,轻咳两声,装作严肃道: “阿晴,你斗殴的时候,有想过现在吗?” 穆晴警惕地看着他,道: “师父,我马上就要闭关进境了。” 秦淮:“所以呢?” “进境凶险,我必须得以最好的状态闭关,我不能在闭关前受伤。” 秦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穆晴的注视下走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就是来确认你的状态的。” “另外,关于门内斗殴一事。”秦淮道,“师父不能说你做对了,但也不认为你有错。” 穆晴猛地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觉得我有错。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最多会下手轻一点。” 摘星盘着腿在一旁感慨道:“哇,你可真是不知悔改啊。” 穆晴白了他一眼。 说得就好像再来一次机会,他不会在她旁边煽风点火,指挥她拿剑去干架一样。 ※ 穆晴由秦淮亲自送到了闭关的秘境里。临别时,秦淮才缓缓同她交代道: “阿晴,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穆晴:“?” 秦淮在说什么瞎话? 秦淮说道:“你要进境了,我也一样。” 在修真界,修仙者的境界被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化神再进就是飞升。 秦淮现在已经是化神末期,他在不断地游历、闭关、悟道、证道,离飞升已经不远了。 秦淮道:“只差最后一关,我就飞升了。” 修真界有传说,在修仙之人到达化神期大圆满之后,得到飞升契机,天道会为其降下一道考题。这题有千般模样,考得就是如何证道。 题答完了,修仙之人也就大道终成了。 不知道秦淮的题目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应当是能够给出一个精彩的答案的,毕竟他是秦淮。 穆晴问道:“那怎能说是最后一次见面呢?” 秦淮愣了愣,反应过来了,笑着道: “的确不会是最后一次。” 穆晴七岁炼气,十岁筑基,十五岁金丹。如今年满二十,已经快要元婴期了。 她的天资在修真界是前所未有的。 哪怕是秦淮,当年也花了数倍的时间,才达到她现在的成就。 看这速度,她大道终成是早晚的事情。 “天上见。” ※ 穆晴布了法阵,在阵中盘膝坐下,汇聚灵气,开始冲击元婴期。 她凭着扎实的修为,扛过了四十九道天雷和三十六道地火。她的身体表面被雷火烧得像是焦炭,但转眼间灰尘抖落,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只差最后的一关,心魔之考。 斩心魔,就可明心见性,成就元婴。 心魔之考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对心中无晦的人来讲,心魔之考的力度就好像挠痒痒,无法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甚至阻碍。 但对另外一些不够通透的人而言,心魔之考会以幻境的形式展现他们内心最深刻的痛苦,展现他们求而不得之物。 这些人如果不能放下痛苦和欲求,就无法战胜心魔。他们会永远被心魔困在原地,修为不能寸进,更甚至是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但穆晴的心魔,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 穆晴点燃了引魂香。 丝丝缕缕的香气浸入神魂,配合着法决将灵魂中的阴鹜抽出,让心魔呈现在她面前。 ——一个紫色的光球。 穆晴:“?” 说好的幻境呢? 她最深刻的痛苦呢,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呢? 就这么一个光球吗? 就这,就这?! 穆晴有些迷惑。 在她用手拍了光球第三下的时候,它突然散开了。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为缕缕光丝,朝着穆晴的灵台而来。 穆晴立刻提剑斩去。 这是剑修的本能——管他什么玩意儿,只要感觉不对劲,砍它就是了。 但穆晴斩了个空。 光丝丝毫没有受到阻碍,钻进她的灵台,扎根到识海里。识海翻涌着,在道道不详光芒的鸣唤下,将封锁已久的记忆拔出水面,彻底唤醒了。 将长剑挥出去的穆晴,因为记忆的苏醒一阵眩晕,头痛欲裂。 她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出,水帘洞天地动山摇。手中长剑更是难以承受,裂纹如蛛网漫布,“嘭”一声炸成了碎片。 “怎么了怎么了?”摘星从洞天外面钻了进来。“这剑怎么碎了?我没附在上面,这次不关我事啊!” 他很快又发现,穆晴的状况不太对劲,焦急道:“穆晴,穆晴?” 穆晴恍惚着,呕出了一口血。 “我是穿书的……” 摘星的声音在耳畔嗡嗡响着:“什么穿书?穿什么书?穆晴,你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怎么又打雷了?你的天雷关不是早就过了吗?喂,穆晴,打雷了,你快回神啊!” ※ 穆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世界,竟然是前世看过的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是大红的男频修仙文《问鼎仙途》。 男主方游是个小家族里的公子。他父母双亡后,叔婶侵占他的家产,并且将他赶出家门,撵到荒山山脚下的木屋里生活。 谁知,少年在山野中有了奇遇,自此走上了修仙之路。经历漫漫仙途,从一个孤苦少年,变成仙道第一人,最终飞升证道。 书的评价很好,作者的文笔还不错。 但穆晴觉得非常不适—— 男主方游获走上仙途的契机,是在山中偶遇了一名被魔教追杀的女修。女修的伤势很重,药石罔效,在临死之前与一见钟情的方游交合渡气,将一身金丹期修为送给了方游。 女修送完修为就死了。 但男主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改变了他的命运的女修念念不忘。她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白月光,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方游在踏入化神期后,寻求禁法,为白月光重塑身躯,将她复活。 从此男主的后院里鸡飞狗跳。白月光被嫉妒女主的女配们利用,各种作妖,数次伤害女主。女主也为“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她”这种问题时时伤心,欲生欲死。 终于,男主醒悟了。 他最爱的是陪伴他,帮助他一起踏上仙道顶峰的女主。而白月光,不过是存在于他心里,久久不能忘却的情障和心魔。 男主醒悟后,一刀砍死了白月光,破了情障和心魔,心境圆满,飞升证道。 穆晴:“……” 这是什么空前绝后的好用工具人? 又送修为又送命,还专门复活一次,让男主实现了“杀白月光证道”,大道终成。 简直是男主修仙路上最好用的垫脚石。 白月光的剧情本身就已经让穆晴感到不适了。 而更加让她不舒坦的是,这个白月光和她同名,也叫穆晴。 还有最难受的—— 穆晴当时刚刚加班加点肝完工作,终于迎来了年假,安详地躺在床上准备睡个好觉。 这一睡,就把自己睡进了小说里,成了还是个婴孩的白月光。 她还失去了记忆。 直到她按部就班地成长起来,修为也即将踏入元婴期,才在进境的心魔试炼中,唤醒了前世的记忆。 第3章 心魔 记忆的苏醒,让穆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她低垂着眼睛,下颌上沾着血,在轰隆隆的雷声中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了。 摘星怎么也喊不醒她。 他想要去找人救一救穆晴,却又记起,自己是一个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伴生灵。 有那么一段时间,摘星觉得,他和穆晴的,自她有降生起就建立起的关联,马上就要断去了。 …… “穆晴,穆晴——” 摘星的声音在萦绕在耳边。 穆晴神志恍惚。 直到耳边的声音变多,变复杂了起来。 “师妹!” “穆师妹——!” “被心魔天雷劈了?” “她从来没遇过什么挫折,怎么可能会有心魔?” 穆晴渐渐地回过神来。 她眼前的水帘洞天之景,变成了浅色的帷幔,身下触感也已经不是冰冷的石台,而是柔软温暖的床褥。 星袍少年上蹿下跳地闹腾,想要以此来唤醒她。还有山海仙阁的丹修和医修们,正在拿着针扎她的手腕。 穆晴的视线飘向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撑着房屋的粗勇石柱旁,立着一名年轻的白衣剑修。他背靠在柱上,臂弯里倚着剑,闭目休憩。 穆晴看见他,尚还混沌的脑中浮现了一段话: 【天玉十八年,山海仙阁问剑峰首徒殊识舟,因剑断成魔,化身剑鬼,屠戮仙魔二道。】 穆晴:“……” 这位抱着剑的白衣青年,就是穆晴那位对剑痴迷过分的大师兄殊识舟。 他是个传统的剑修,天生剑骨,爱剑如命。讲究一人一生一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也因而看用断了十五把(现在是十六把)剑的穆晴一直都不顺眼。 他学到了秦淮所有的剑术秘籍,修为也已经到了元婴后期。在秦淮飞升之后,他就是新的问剑峰峰主。 仙阁里就是这样安排的。 但那本该死的《问鼎仙途》不是这么写的。 原著中,殊识舟在剑道上的造诣,超出了修真界所有人的认知。魔宗对他忌惮不已,设计构陷。剑修门派对他的天赋心生嫉妒,在魔修的计划中添柴浇油。 殊识舟被逼至极端,战至剑断,心魔滋生,临死之际化身为剑鬼,将仙魔二道屠了个七七八八。 殊识舟是整本书中最强的怪物。 男主与他周旋时,三番五次命悬一线,最后终于在不屈意志(男主光环)的帮助下,赢过了殊识舟,获得了他的全部修为。 男主也因此一跃成为仙道巅峰,被殊识舟杀秃了的修真界视他为首,唯命是从。 穆晴:“……” 这他妈的? 倚在柱边的白衣剑修睁开了眼,和穆晴对上了视线。青年的冰冷眉目中透着厌倦与嫌弃,仿佛在说着“看什么看”。 穆晴:我在看男主的经验条。 “穆晴穆晴穆晴——” 终于发现穆晴醒过来的摘星,直接贴到了她脸上,彻底阻隔了她对殊识舟的探究视线。 穆晴在摘星唠唠叨叨翻来覆去的话语里,大致搞清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因记忆恢复,滋生心魔,引来了在修士进境时专劈心魔的天雷。她当时在睁着眼睛昏迷,对天雷毫不设防,被劈了个结实。 如果不是殊识舟及时赶到,将她带离秘境,她这条小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真是想不到,平时对你最刻薄的人,在发现你遇难时竟然是冲的最快的。” 摘星看着殊识舟,啧啧摇头。 穆晴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打赌时输给他三万两黄金,到现在还打着欠条没给他。” 摘星:“三万两?” “那句话说的果然没错——有钱能让鬼推磨,尤其是剑修这种穷鬼。” 穆晴:“……” 有话好好说,别地图炮所有剑修。 至少她挺有钱的。 ※ 心魔天雷比普通的天雷带劲不少,穆晴修真十三载,进境三次,还是头一遭被天雷劈得卧床不起。 “经脉恢复之前,不可再运使灵力。” 山海仙阁的阁主丰天澜为穆晴行了针,交代了注意事项。他深知剑修的不靠谱,不指望穆晴听话,更不指望殊识舟能认真盯着他师妹,留了主峰弟子在问剑峰轮班看管穆晴。 不仅如此。 他还给了炼器峰命令:若是穆晴上炼器峰选剑,就将她拒在门外,绝对不能让她摸到剑柄。 穆晴:“……” 事情不用做这么绝吧。 穆晴试着劝他:“小师叔,用一下灵力也没什么。我师父说过,多磋磨一下,经脉才能更宽阔。” “你若是不老实,” 丰天澜不跟她废话,将银针一一收好,波澜不惊道,“我就将你全身经脉直接扎废。” “……” 穆晴紧紧地闭上了嘴。 她从心里嘟囔着: 小师叔,你是个医修,医修怎么能这么暴躁? 见穆晴终于老实了,丰天澜留下了方子和一群主峰弟子,起身离开了。 丰天澜还没有收亲传弟子。这些弟子是被选入主峰后,由主峰统一.教导的内门弟子。他们穿着浅蓝淡白的衣衫,站在一起像是迭起的水花。 他们和穆晴接触不多,不熟识。再加上穆晴曾屡次门内斗殴,重伤同门的履历。他们都觉得穆晴不好相处,不敢接近她。 只有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年纪和穆晴一般大,眉眼的轮廓深邃,透着一种无法忽视的艳丽。她弯眉浅笑着,笑容明艳。 她大大方方地对穆晴说道:“穆师妹,我叫梦如昔,有什么需要直接喊我就好。” 穆晴没有回应她。 她半倚在床榻上,侧着眸,不亲近更不热切地上下打量着梦如昔。 半晌,她才小声地说了一句:“就是你啊?” 梦如昔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穆晴指的是什么,所以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穆晴也没想要她回答。 她挥手赶人:“都走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有手有脚,也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们看管。” 这一群来自主峰的小浪花们本就不想留下,见穆晴这么说,便纷纷离开了。 离开了问剑峰后,一名主峰弟子愤愤道:“她那是什么态度?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亲传弟子很高贵吗?” “那是秦淮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高不高贵,得看师父是谁。 “那又怎么样?我们主峰的内门弟子,是有机会成为阁主的亲传弟子的,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阁主。对吧,梦师姐?” 主峰弟子抛出了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 “梦师姐?” 他疑惑地回过头去。 梦如昔正站在向下走的岩阶上,回身抬头望着问剑峰的大殿,一双艳丽的眼睛里情绪复杂,眉毛也拧了起来。 刚刚在问剑峰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被看穿了。穆晴看她的目光,宛若一柄剑,轻易剥开所有伪装,直透最真实的内里。 梦如昔想: 穆晴这个人不简单。 修真界千年一见的天才,秦淮的闭门弟子,年仅二十岁就在冲击元婴期。倘若她真正成长起来,在一百岁,两百岁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怪物? 想到这里,梦如昔攥紧了手,下定了决心: 不能让穆晴成长,要想办法解决她,要将她扼杀在此。 …… 穆晴的确看穿了梦如昔。 不过不像梦如昔想得那样玄之又玄,她只是单纯地手握剧本罢了。 梦如昔是原著《问鼎仙途》的女主角。 她出身于西洲魔宗,是魔族的圣女。圣女本该是魔族的领导者,但是,魔宗已经有了魔君,不需要第二位统领者。 因此,梦如昔一直是有名无实的圣女。 为了从魔君祌琰手中夺得实权,获得魔族上下的信服,梦如昔需要一定的功绩。 她瞅准了魔族最大的阻碍,修真界仙门百派中位居第一的山海仙阁。 她想办法掩盖了魔族气息,混入仙阁。 随后,梦如昔顺利成为了主峰的内门弟子,又在后来成为了阁主丰天澜的亲传弟子,也是山海仙阁内定的下一任阁主。 穆晴:“……” 好家伙,反派卧底卧成正道领袖。 只可惜。 梦如昔是魔族圣女,只对魔宗君主之位有想法,对仙阁阁主之位无意。 她窃取山海仙阁机密,在仙魔大战之中,使仙阁惨败,正道衰微。 也是自此开始,自诩正道的男主游方,和魔族圣女展开了一段相爱相杀,让人连连拍案叫绝的精彩对手戏。 穆晴:“……” 他妈的,这对狗男女! ※ 两个月后。 穆晴坐在椅上,由丰天澜为她探脉。她的状况不错,暴躁的医修难得没有拧起眉头,还给她画了一块饼: “再休养上一个月,就能恢复如初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小师叔心情不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正巧,出去放风的摘星携带着最新八卦消息回来了:“穆晴,你知不知道,你阁主师叔终于收徒弟了!?是个长得不错的美人……”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收了个徒弟罢了。” 丰天澜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刚刚吃了一碗面,发现面条 第4章 下山 穆晴心中大骂“卧槽”,表面上却还是端得四平八稳: “恭喜小师叔喜得爱徒。你不让我出问剑峰,那就下次给我诊脉时,把师妹带来给我瞧瞧吧?” 到底怎么回事? 原著中,梦如昔变成丰天澜的弟子,好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吧? 这剧情怎么抢跑啊? 丰天澜表情有些疑惑: “你怎么知道……”是师妹? 他话还未问完,就感觉到穆晴灵力大乱。 仅有二十岁的女修搭在窗沿上的那只手抠的死紧,窗台“咔嚓”裂出一道缝隙。 摘星手忙脚乱: “穆晴,唉——你怎么又吐血了?” ※ 没过几日,刚刚被收为阁主亲传弟子的梦如昔,就提着一包药茶上了问剑峰,探望旧伤复发的穆晴。 她进屋时,白衣剑修正坐在窗边,一手支着脸,目光被什么东西紧紧吸着。 梦如昔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那扇窗正对着问剑峰的剑坪。 一名白衣的剑修,正执着一柄通体碧翠的长剑,在开阔的剑坪上翩转。他常年游历在外,所见所悟都融在剑中,剑式便如那山川湖海般,云阔水长。 用剑的人是殊识舟,问剑峰首徒。 穆晴闲聊似的对梦如昔提起:“伤了两个月,我骨头都快松了。” 梦如昔是个温柔的姑娘,温柔到不像是丰天澜这个暴躁医修的徒弟。她作为来客,亲自动手给穆晴泡了一茶,还接下了对方的抱怨。 她哄道:“会好起来的。实在不行,就多看看殊师兄练剑,解一解眼馋。” 穆晴:“……越看越馋。” “呜呜呜,我也馋。”摘星趴在窗边,托着脸对穆晴道,“你什么时候有新的剑啊?” 穆晴:“……” 你馋的是剑的身子! 你下剑! 梦如昔见时机差不多,有些紧张的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对穆晴道: “穆师姐,我听说……沧夷剑冢要开了。” 穆晴:“嗯?” 梦如昔解释道:“就是那个盛放着无数名剑,万年来只开了二十三次的秘境……” 沧夷剑冢。 那是一座属于剑的秘境,秘境中的每一把剑皆是极品,是许多剑修一生都求而不得的剑。 剑冢的入口很多年才会开启一次。至于到底是多少年——没有规律,全看天意。 穆晴身为剑修,自然是知道剑冢的。 穆晴低着头想: 剧情是真的被提前了。 原著中,剑冢一共开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三年后,第二次是在七年后。 她就是在第一次开剑冢时,在去剑冢的路上,遭遇魔君祌琰伏杀,坠落山林遇见男主的。 “所以呢?” 穆晴回过头来,望向梦如昔,“我以为剑冢开的消息,不会传达到我这里来。” 白月光遭遇截杀的原因在原著中并未叙述,不过不难猜到,是有人故意将她的行踪泄露给了魔宗——不然魔君可不会亲自跑出门,精准定点杀人。 “穆师姐……” 梦如昔紧张极了。 确实如穆晴所说——这道消息是昨日来的,丰天澜得到消息后下了命令,不准在门内传播,不可以让穆晴知道。 他深知剑修的秉性,担心穆晴会在伤势还未痊愈,甚至称得上是严重的时候,跑去沧夷剑冢。 穆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梦如昔,在让后者抓心挠肺地紧张了很久之后,才终于说道: “梦师妹,我有些累了。” 这是一句逐客令。 梦如昔如蒙大赦,向穆晴道别之后,就离开了问剑峰。 摘星跳上了窗台,挡住了穆晴看向殊识舟的视线,他问:“穆晴,你去不去剑冢啊?” “一万年只开二十三次,里面还都是绝世好剑,错过了怪可惜的。” “不去。” 她是很喜欢剑,但她可不是殊识舟,在她眼里,自己的命比剑重要多了。 穆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 但才躺了没有半刻钟,她突然坐起身来,盯住了坐在窗台上的星袍少年。 …… 梦如昔刚刚离开问剑峰不久,就收到了穆晴的飞鸽来信。 “我细思许久,决定赴沧夷剑冢选剑。门中戒备森严,外出不易,请师妹相帮。” 梦如昔:“……” 刚刚还冷着脸,一副“不要你管”的样子。转眼间就来信请她帮忙,这位问剑峰的小徒弟到底想搞什么? 虽然心里不爽,但梦如昔还是得帮她。 穆晴现在旧伤复发,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她在此时离开门派去沧夷取剑,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身为魔宗圣女,梦如昔怎么也该帮一帮她才对。 梦如昔回信道:“师姐客气了。” ※ 当夜,月黑风高。 穆晴穿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准备从问剑峰后方下山。 “穆晴,你不是说不去取剑吗?” 摘星一面跟着她下山,一面笑嘻嘻地调侃她,“唉,你就大方承认吧,你跟我一样,馋剑冢里的宝剑的身子。” 穆晴:“……我真的跟你不一样。” 摘星义正言辞地说道:“穆晴,你不要再狡辩了!你可是个剑修,剑修哪有不馋剑的身子的?” “……” 穆晴干脆闭嘴了。 她心想:行吧,你高兴就好。 “巡逻弟子过去了,可以走了。” 摘星吵闹归吵闹,但还是有好好地帮她看路。 穆晴点了点头,往那条无人防守的小路走去。但走了没两步,她就看见荒草之后,杵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摘星:“……是你大师兄。” 穆晴:“……” 大半夜的,这家伙不在他的房间里打坐运行小周天,跑来这里干嘛? 就在此时,另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近处,她臂弯里挎着小篮子,时不时地低头,在荒草里寻找什么东西。 ——是梦如昔。 梦如昔抬起头,看见了殊识舟,被他吓了一跳。 穆晴:“……” 装得还挺像? 梦如昔瑟缩着,温温吞吞地说道:“殊、殊师兄,我听说问剑峰附近的草堆里生着一种名为‘无心’的药草,可以酿酒,我师父喜欢这酒,我就想着来采一点。” “但我一直找也找不到,不知不觉就闯过界,进到问剑峰里来了,还请殊师兄不要见怪。” 摘星:“好机会,快走。” 穆晴没有心思去看殊识舟的反应。 她赶紧趁此机会低下头,压低身体,从荒草中溜过去了。 梦如昔的声音被她远远抛在了背后。 “殊师兄,你知道这药草生在哪里吗?能带我找一下吗?” ※ 穆晴越走越远,飞一般地离开了问剑峰。 摘星一边跟着她,一边十分好奇,时不时地回头去看。 “殊识舟会带她去找药草吗?”摘星道,“她长这么漂亮,殊识舟会待她不一样吧?” 过了一会儿,摘星又道:“应该不会。” 摘星唠唠叨叨地说着: “两年前的时候,丹心峰有个姑娘,那容貌叫一个绝色,当然比起你还是差点。还很有钱,你知道丹修都很有钱。” “她找上门来,说仰慕殊识舟已久,问他是否愿意同她交好。” “当时你师兄连理都不理她,一副‘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的样子’。啧,真不愧是剑修,满脑子就只有剑。” 穆晴:“……” 你到底是怎么脑补出来的? 还是又听了哪个峰的师姐师妹传的谣言和话本子? 殊识舟明明是还算礼貌地拒绝了那个丹修(虽然臭着脸),理由也是“我修的是问心剑,无情道,一生只问剑,不问情。” 穆晴一边听摘星在她耳边,把现实扭曲成她全然不知的新奇模样,一边从问剑峰的小路跳出,进到了山海仙阁的后山里。 按照梦如昔给出的仙阁排兵布阵图,这后山里有一处阵法薄弱的地方,可以成为出入仙阁的路。 穆晴:“……” 不愧是差点亡了山海仙阁的魔族圣女。这才进了仙阁几个月,当了阁主的徒弟几天?就把仙阁的布兵布阵全都搞明白了。 穆晴正要去找那阵法薄弱之地。 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去路上拦着个人。 这人身穿着白衣,乌发束冠,生了一张冷峻面孔。他腰侧挂着一把通体碧翠的剑,剑的剑鞘比他的衣着要精致得多。 “靠,殊识舟?” 摘星大惊, “他刚刚不是还在问剑峰后面,和你那师妹说话吗?他怎么一下子就跑到这里来了?” 穆晴抿了抿唇。 眼前这人是殊识舟无疑,刚刚她在问剑峰看到的也是。 他应该是拒绝了梦如昔的请求。 短短的时间里,殊识舟已久两次拦在了穆晴的去路上,只能证明一件事—— 他今夜出来,就是为了阻拦她离山。 “穆晴,回问剑峰去。” 殊识舟看着自己最小的师妹,冷淡道,“你如今状况不适合外出,更不适合前往剑冢。” 白衣的青年剑修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可他挡在路上,却让人觉得,这路被严防死守,千军也难催。 穆晴笑了一声,道:“如果我说不呢?” 柔软微凉的夜风,一瞬变得凌厉起来。 穆晴抬起手,风削断了桃树枝,送入她的掌中。 “你是要与我拔剑吗,大师兄?” 第5章 旧缘 “不是。” 殊识舟这么答道。 他不会与一个没有剑的人比剑,而且他很清楚,穆晴当前满身伤创,不适合动用灵力。不用灵力,就意味着柔弱不堪,剑术再好,也挡不过一剑。 可当夜风为穆晴折了桃枝为剑,又将那凌厉的,非比寻常的剑意送到时,他的答案不那么坚定了。 他是个剑修。 他嗅得出来,释出这剑意的人有多么强。 殊识舟问道:“这是什么剑?” “我自创的剑。”穆晴握着桃枝答道,“还没完成,所以也没起名字。” 穆晴朝他笑了一下,又道,“感兴趣了?” 殊识舟沉默不言。 穆晴问:“大师兄,你期待这套剑法完成的那一天吗?” 穆晴循循善诱道:“为了完成剑法,为了能将这套剑法运使到极处。我需要一把配得上我的,在我手上不会断的剑。” 夜晚的后山,蛙叫声与虫鸣声交叠起伏。可在这一刻,这些嘈杂的声音,被从殊识舟耳边屏去了。他的眼里,他的耳中,就只剩 穿着夜行衣的,没有剑的,不太像样的剑修,握着一根桃枝对他提出了邀约: “大师兄,我们立一道剑约吧。” 穆晴道:“等我寻到了我的剑,完成了这套剑法,修为境界也追上了你。” “我们就来一场剑决,决出天下第一剑。” 前提条件有些多,但殊识舟却没有什么意见,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好。” 他侧身,为穆晴让开了路。 他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样一个剑修,没有一把合适的剑,未免太可惜。 ※ “穆晴,我要米花糖。” “穆晴,我要龙须酥,花生馅的。” “穆晴……” 穆晴有点烦他,说道:“摘星,你是个伴生灵,不是个饿死鬼。” “可我就是想吃。”摘星飘在一个摊位旁,说道,“这个奶糕看起来很不错,给我买吧?” “……” 穆晴掏了银钱,替他买了半斤奶糕。 她和摘星已经离开山海仙阁两日,现在在东洲临海的一座名叫平城的小城里。 平城正巧逢集,热闹的很。穆晴想着沧夷剑冢开的日子还远,之后的路途又坎坷,干脆就决定在平城逗留两日再出发。 摘星咬着奶糕道: “穆晴,难得来一趟平城,你不去高家瞧瞧吗?” “哪个高家?” 穆晴反应了半晌,也没能想起来。 摘星提醒道:“你那娃娃亲啊!” 穆晴:“……” 穆晴出身于东洲的穆家,老祖略通仙术,还做过不少善事。因此穆家祖祖辈辈以来,蒙受祖茵,是东洲排在前列的名门。 摘星所说的平城高家,和穆家是世亲,也是东洲难得一见的,能与穆家相比的富庶人家。 高家这一辈有个儿子,和穆晴年纪相仿,交好的两家人干脆就为这二人订下了娃娃亲。 穆晴摇了摇头: “两家确实有过约定。但我七岁时,被秦淮引入仙道,此后一心寻道,凡尘一切与我无关。尘缘自断,约定自解。” “说简单些,就是我毁约了。” 穆晴道,“这一前提下,我与高家再见面,难免会有些尴尬,所以还是别去了。” 说得还挺无情的。 摘星想。 可细究起来,这事又好像是修仙寻道,替社恐背了一口锅。 穆晴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流拥挤,她一时半刻过不去。 摘星飘了过去,又返了回来。俊美明朗的少年面孔上,带着幸灾乐祸火的笑。 他道:“穆晴,你恐怕得去高家走一趟了。” 穆晴:“……” 前面平城的公示板,上方贴了张告示,大意是在说: 高家少爷高思文,读书时忽然昏迷倒地,沉眠不醒,恐怕是遭邪祟所害。高家列告示,诚请修士为少爷驱除邪祟,赏银三千两,以此告示为证。 穆晴叹了口气。 她侧着身,从人流中挤上前去。 才刚刚贴好告示的高管事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路,就又被人群拥了回来。 他见到了撕下告示的人。 一名穿着白衣的女修,看起来很年轻,但气质却让人不敢冒犯。只是那还带着少年青涩感的昳丽五官,让高管事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修握着告示,眉眼间盈着清浅笑意,对高管事道: “散修秦青,路见不平,愿拔刀相助。” ※ 穆晴随着高管事踏入了高家的院子。 一阵清香入鼻。 穆晴抬头,古树枝叶繁茂,树冠蔽日,目所及处都是一片近白的浅黄,在阳光下明媚生辉。 她问:“此时已是六月了,槐花应已谢尽,这里的花怎么还开着?” “仙长不知,平城有一段往事。” 高管事娓娓道来—— 平城有个别名,叫槐城。 五百年前,有炎魔在此城作祟,灾祸连天,百姓苦痛不休。有一修者路过平城,重伤炎魔,种下一棵槐树,以槐树阴气将炎魔镇压封印。 五百年后,平城百姓安康,富裕和乐。槐树植遍了平城的大街小巷,在四五月份时,到处都能见到细碎的浅黄小花,闻见清醇甘甜的花香。 高管事道: “那棵五百岁的古槐,就植在这座院中。古槐有灵,自然比别的槐树开花久一些。” 穆晴点了点头。 她记得,自己年幼时在这里爬树,随后就因为不尊重古槐,被大人训得满脸涕泪。 摘星跟在她身边道: “古槐在他们家,那炎魔就也在他们家。高思文这事,会不会跟炎魔有关啊?” 这倒是很有可能。 穆晴想。 山海仙阁管理过一座锁妖塔,每隔一百年,就要重修封印。平城这棵槐树都五百年了,炎魔只要没死,怎么也该爬起来作妖了。 穆晴随着高管事进了厅堂。 高老爷和高夫人都在,也不知是岁月催人,还是心中忧愁,二人的面貌都很是苍老。 另外还有两人。 一人是穿着红衣,手握折扇的少年,眉眼轮廓深邃迤逦,看着像西洲那边的人。 另一人则是一身有些破落的青衣,但看气质,也像个名门正道的修士。 “高家在各处都贴了告示,这二位也是依着告示寻来的。” 红衣少年道:“我名君琰,西洲君家之子。在四处游历,到平城时用光了盘缠,刚好看见告示板上有此事,便寻来了。” 穆晴:“……” 这人怎么好意思将“为钱而来”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青衣少年更加直白: “我叫江连,是个剑修。” 穆晴:“…………” 这位也是为钱来的。 剑修之穷,天下闻名。 据说隔壁苍梧剑派,这个完全由剑修组成的门派,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修缮费医药费等负债一大堆。 他们家的弟子,入门的第一课就是辟谷,师门没饭给他们吃。 “……” 穷得让人听了都心塞。 “只要少爷能好起来,高家定当重谢。” 高家面对这两位,倒是应对得从容。 穆晴扶额,问道: “高少爷现下是什么情况?我可否前往探看?” “少爷还在房中睡着。” 高管事道,“三位仙长跟我来吧。” 三人点点头,高老爷和高夫人也迈开脚步,一群人一同前往高少爷的卧房。 卧房就修在古槐旁,这一路上穿过房屋长廊,清甜的花香味愈发地明显了。 高少爷躺在榻上昏睡着,呼吸微弱,脸色苍白,眉心和眼下都带着一抹乌青,就连头发都比寻常人更为枯槁些。 江连为他探了脉,摇头道:“命如残烛,摇摇欲坠。” 他这话一出,高老爷和高夫人就“咚”一声跪下了。这二人眼中半是绝望,半是期望地看着江连,道: “还请仙长救救我儿!” 江连摇了摇头,低声道:“抱歉。” 他掷出佩剑,不顾高家人的挽留,御剑飞走了。 穆晴:“……” 什么情况,剑修不要钱了? 她又看向高少爷那边。 摘星正飘在床边,并指点在高思文的眉心。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伴生灵,脸上难得有了严肃之色,他道: “穆晴,你不能救他。” 穆晴沉默了片刻。 一同前来的红衣少年君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慢悠悠地说道: “高老爷,高夫人。高少爷的情况凶险至极,本已无可救药。但我生在西洲,见识过许多奇异秘法。” 他见高家人眼中露出了期盼,道: “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唯一的孩子身陷死境,高老爷和高夫人自然是不顾一切,连忙道:“君仙长请说。” 君琰正要开口:“西……” “慢着。” 穆晴喝止了他, “凶险至极是真,但无可救药还不至于。在冒险用什么西洲秘法之前,先试试名门正道的方法如何?” 摘星:“穆晴!” 束着高马尾,肤白如雪,生着一张俊美面庞的红衣少年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问:“名门正道的方法?” 君琰折起手中的山水画扇子,看向穆晴的眼神认真,又带着些许嘲弄。 “面对这种情况,名门正道又有何方法?还请秦青道友指教。” “……” 摘星心里嘀咕道:完了。 穆晴这辈子都不懂“谦虚”二字如何写。 她昂着头道:“好啊,那我就指教指教你,遇到这种情况时,到底该如何做。” 第6章 斩灵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君琰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和他叫嚣的人了。尽管这个年轻的女修多半只是年轻气盛,不知服输和无奈为何物。君琰也还是因此提起了兴致。 “高少爷命悬一线,最多还可以撑持三日。” 君琰大方地提议道: “就将前两日,留给秦道友来试那所谓的‘名门正道的方法’,如何?” 穆晴则是比他估略地更加有勇气: “我只要一日。” 君琰握着折扇,笑道:“好,那么从现在起,到明日此时,高少爷就交给秦道友了。” 赌约是在一片混乱之中立下的—— 高老爷和高夫人,因为这两人拿他们儿子的命来做赌,紧张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高管事连忙叫人来扶住老爷和夫人。 唯有穆晴和君琰,不紧不慢地把高少爷的命架到了赌桌上,并为这场赌约划出了界限。 ※ 穆晴取了朱砂笔墨,在卧房里写写画画。笔尖沾过高少爷的额头,写下瘦长的符文,又一路沿着床榻向下,在地面上织出红线。 最后穆晴收笔时,高少爷和他的卧房,都成了这图阵中的一部分。 “这锁灵阵没问题,和我在藏书阁中翻到的秘籍上一模一样。” 摘星里里外外检查了阵法。 “穆晴,你的灵力能撑住吗?” 穆晴舍了屋中的桌椅,直接靠高少爷的榻边,就着地面坐下了。 曾经在山海仙阁时,丰天澜总是因此而批评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浑身没骨头,一点剑修的样子都没有,给问剑峰丢人。 而问剑峰的峰主倒是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他说,只要用剑的时候,有剑修的样子就行了。 穆晴犹豫了片刻: “应该能。” 夕阳沉落,天色渐渐地暗了。 穆晴画在屋中的锁灵阵,终于吸收了足够的灵力,朱砂的红墨线条上,浮起一条条由灵力形成的金线。 金线如蛛网荆棘,错综复杂,织成巨大的锁链,在房中发出咣当咣当的碰撞响声。 锁链的中央,束缚着一团赤红的火。它散发着阵阵魔气,与捆住它的灵力锁链相斥,发出火遇上水时的滋滋声响。 “这就是炎魔?” 摘星围着它转了两圈, “它现在已经很虚弱了,没什么威胁,最多能放进炉灶里烧水。” 穆晴道:“因为它的灵力都被吸尽了。” 她并指操纵阵法。 炎魔身上顿时显现出了一条青绿色的线,在将炎魔的灵力不断地抽走。而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了昏睡的高少爷身上。 穆晴对着高少爷的方向拱手: “晚辈穆晴,山海仙阁问剑峰弟子,秦淮之徒,贸然来访,还请前辈不吝一见。” “滋啦——” 炎魔对穆晴话语中的某个词起了反应,顿时开始挣扎起来。 院中的槐树无声抖动,枝冠摇曳,浅黄的花朵簌簌飘落,好似雪一样,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在锁灵阵的作用下,灵流清晰——四周的灵力都在涌来,汇聚在高少爷的身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形。 穆晴的话语落下后。 细碎的槐花自屋外飘来,被风卷着,飘到了高少爷身上。随即,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从高少爷身上坐起来了。 这是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头,雪白的眉毛和胡须长长的垂下,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棍。下方不像寻常人那样有两条腿,而是错综复杂、四处延伸的根茎。 这就是在高少爷身上作祟的东西。 ——古槐之灵。 古槐自被种下起,已有五百岁。岁月漫长,加上镇魔的功德,古槐逐渐开悟了灵性。 可惜,开悟灵性时,他已衰老,来不及在自己老死之前修成仙了。 穆晴倒是很理解这一点。 这世上有许多人,许多动物都如此,因天赋有限,无法在衰老之前修行有成。 就连许多已经入了金丹期的修士,都会因为无法突破元婴期,而不得不守着有限的寿命,逐渐衰亡。 古槐吸取了炎魔的灵力来延寿,这才得到了五百年的高寿。可炎魔的灵力也快要吸尽了,他得另寻延寿之法。 在某一日。 古槐听见了高少爷与他人的对话。 “思文,听说曾有仙长来高家,说你有修仙的天赋,可求长生不老之道,你为何拒绝了?” “好友,世人皆羡长生不老。我却觉得,那样漫长的岁月,我所重视的一切,皆会与我一一别离,我之道路,未免过于孤寂。” 修仙的天赋…… 长生不老之道…… 古槐动了心思,附身于高少爷,想要夺他的躯体,代替他去走那孤寂的长生之道。 古槐之灵看着穆晴。 他好像看到了五百年前种下他的人,那人也是一身白衣,简单潇洒,又如剑一般锋利明朗。 那个人,似乎是叫秦淮? 他拄着拐棍,对女修露出一个笑容: “你来做什么?是你师父让你来看我吗?” 穆晴丝毫也不与他客套: “我来请前辈离开这具躯体。” 槐树灵眯着眼睛,看了穆晴半晌,他问道:“我好不容易才得到此躯,你凭什么叫我放弃呢?” “你再如何不容易,躯体也不是你的。” 穆晴抬手,挂在高少爷卧房墙壁上的剑,飞进了她的掌心。她一握剑,屋中气氛就变了,肃杀之气弥漫,连挣扎不断的炎魔都老实了许多。 穆晴说道:“你若不走,就由我来送你回返天地。” 槐树灵对此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惧怕: “我是古槐之灵,镇魔五百年。你若杀我,将负罪业,遭天雷之谴。炎魔虽虚弱,却还未死,它会重新复苏,为祸平城。” “秦淮之徒,放弃吧。这只是一个短寿凡人,不遇灾祸疾疫,最多再活八十年;若是遇上,就是朝生暮死。迟早都是死,没什么不同。你就当他是提前死……” 槐树灵话音未落。 惊见寒光一闪而过,他的灵体已经从脖颈处断成了两截! 穆晴一剑挥出,转头就飞出了卧房。 她看向宅院里那棵正在渗血的老槐树,毫无犹豫地执剑而上! 已然有灵的五百年老槐,在穆晴那崩天裂地的剑风之中,飙出道道鲜血。 天地色变,乌云掩月。 紫色电光在云层中穿梭聚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穆晴动作未停。 不过眨眼间,槐树就在她剑下化作碎片!她在一片横飞的血肉中,找到了一团被金色锁链缠绕的火焰,一剑刺穿! “摘星!!” 伴随穆晴的呼唤,少年伴生灵化作一道光,附在了剑上。只一瞬间,那把剑就崩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磅礴灵力经由剑身,贯入炎魔之躯! 而它不愧是曾经祸乱平城,连秦淮都只能设法封印,无法杀死的炎魔。 它痛苦嘶哮着,锁链道道崩开。 “轰隆隆——” 如柱般粗勇的紫色天雷,也在此时降下! 穆晴在剥夺了视野的雷光中,拧动剑锋,将炎魔紧紧拉向了自己! 片刻之后,轰霆雷声止歇。 宅院里一片焦黑疮痍。 炎魔和槐树都已消失不见。 唯独一名握着断剑的女修立在其中,披着血淋淋的红衣,如同自炼狱归来的修罗。 ※ 高家厅堂中,彻夜未眠的高老爷和高夫人,在听见雷鸣声之后,就赶忙冲了出去。 与站在门外的君琰一同,目睹了天雷降下。 红衣少年眉头微皱,道: “五百年的古槐灵……这若是正道之法,那可真够疯的。罢了,终归是我小瞧了你。” 他抬起手,黑色的鹰隼穿云破雾,落在了他的腕上。他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鹰隼的腿上,又抬高手臂,将它放飞出去。 “修真界有此等人,未来定然不会平静。正道内部,也必定会因为此人,而起腥风血雨。”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高家大宅的门口。 纯黑的骏马穿破夜色,停在了他的面前。 “走罢,回西洲去。” 君琰握住缰绳,飞身上马,在这不平静的黑夜里不告而别。 ※ 穆晴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她捏了一个决,将高家宅邸中因为炎魔和天雷而点燃的火熄灭。而后她疲惫地抬眼,喘着气望向重新凝成人形的摘星。 星袍少年经受了天雷,依旧干净明朗,而且他看起来似乎比之前长大了一些,状态也更好了。 摘星懂她的意思,离开剑身时就已经在屋里蹿了一遍。 “你放心,天雷没有波及到别人。就是这宅子被破坏的太厉害了,恐怕得花不少钱修。” “还有——” 摘星咽了咽口水,“因为你强行拔除槐树灵,高思文也受了影响。之前是奄奄一息,现在是只剩半口气,不知道郎中救不救的回来。” 穆晴:“……” 摘星提议道: “要不然你还是跑路吧?反正你是化名来的,高老爷要算账也找不到人。” 穆晴:“…………” 小伙子,你这杀人肇事跑路的思想是哪里学来的?要不得啊! 她赶紧跑进屋子里,从乾坤袋里掏了一瓶护心丹出来,给高思文喂了两粒。 这两粒护心丹被咽了下去,真是万幸——要是再卡在高思文喉咙里下不去,又会是另一番说法了。 仙阁的灵丹很快就起效了。 昏迷已久的少年紧紧皱起了眉头,一副在做噩梦的模样。 半晌,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白衣女修,喃喃道:“阿晴……?” 摘星震惊道: “这都能认出来?你俩十三年没见过面了吧?” 高思文跟随着声音看向摘星。 他眼中映出了飘在半空的,漂亮的不似人类的星袍少年的身影。 “你是谁?” 第7章 天机阁 山海仙阁。 一只黑翼的鹰隼穿过仙阁的屏障,飞向主峰的楼阁。穿着浅蓝色衣衫的女修拉开窗,伸出手臂,让它稳稳地落在了手上。 梦如昔从鹰隼脚上摘下纸条,缓缓展开。 “槐树灵已亡,炎魔亦失。” 梦如昔倒吸了一口气。 天下第一人秦淮曾对魔宗造成诸多损失,让魔宗不得不休养生息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快要飞升,魔宗终于能够开始活动。 魔君祌琰亲自前往东洲平城为炎魔破封,还打算顺手捉回五百岁的古槐树灵,为魔宗所用。 整个魔宗都觉得,魔君出马,此事不会有失。 可没想到,得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梦如昔暗暗咬牙。 究竟是谁做的?这天下之间,谁能有这样的能耐? ※ 东洲平城,高家。 摘星看着脸色苍白的高思文,他和穆晴一样,脸上写满了惊讶。 “你能看见我?” “不对呀,你以前看不见的。” 摘星凑近了高思文,在他身边转圈。伴生灵少年发现,高少爷那双还不太精神的眼睛,竟然真的追随着他的身影转动。 高思文就快要被他晃吐了。 他道:“你是……摘星?” 作为穆晴的幼年玩伴,他自然是知道穆晴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小伙伴”的。 星袍少年不理会他,直接飞回了满身血的女修身边,问:“穆晴,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穆晴从乾坤袋里找了块帕子擦脸。 穆晴是真的不知道。 无论是在她的记忆里,还是原著《问鼎仙途》中,都没有写到高少爷有什么特异功能。 高思文在书中,只有“平城的高少爷被古槐树灵夺舍而死”这一句话的描写,他就是个短命、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背景板罢了。 “思文,思文……” 高夫人赶到了,她见高思文已醒,又是哭又是笑地抱住了儿子,完全忽略了屋子里还有穆晴这么个血糊糊的大活人。 穆晴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母子二人,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 …… 高家那棵五百年古槐倒了,院子也因为雷击烧毁了,大片大片的建筑正在由工人重新修葺。 平城的人都瞧着新鲜,总感觉这城里最大的人家一修屋子,整个城都换了一副气象。 穆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 她倚在新植的桃树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带着伤痕的掌心里微光翩浮。 这是灵力在流转。 摘星见到之后,说道: “你不要命了?才刚受了重伤,又运灵力,真想把自己的经脉搞废。” “摘星,我觉得自己有些变化。”穆晴感受着经脉之中汹涌的灵流,道: “那道天雷并未给我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损伤,我现在的经脉更宽阔了,灵力也更胜从前了。” 摘星:“……啊?” 穆晴道:“我好像进境了。” “?” 摘星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心魔之考时的障碍仍在,我仍未踏过心魔的那一关。”穆晴确定道,“但我的力量的确更上一层,进入元婴期了。” 摘星惊讶道: “挨雷劈都能进步?” 若是常人,这时定然会劝穆晴小心谨慎,看看自身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但摘星的脑回路一直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回头咱们回了山海仙阁,去惩罚弟子的引雷台上,引它个千八百道的,你就是修真界最强的大能了。” 穆晴:“……” 我先拿引雷符劈你两道试试。 在穆晴与摘星玩笑打闹时,一道人影靠近了。 穆晴瞧见了这人,招呼道: “你能下床走路了?” 穆晴对自己拔除古槐灵时动手太快太狠,差点把高思文害死这事儿十分歉疚,此时的语气也难免关切一些。 高思文点点头。 他瞧着穆晴,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这些话都装在了肚子里,出口的只有客套话: “多亏你救我。” 他们又聊了几句。 穆晴从他那里得知,高老爷正要设宴,邀整个平城一起来谢她;高夫人则是提议给穆晴盖个庙,一边盘点金银一边抱怨: “这孩子……路过平城还要化名,若不是思文认出她来,这庙岂不是要写错名字?” 穆晴:“…………” 不,这事儿就太离谱了。 她连忙迈步,去找这两位长辈了。 星袍少年远远地缀在她背后唠叨着: “穆晴,要个庙也挺好的,你和他们说说,盖庙的时候别忘了将我的名字一同写上,我也有功劳的……” “闭嘴。” 白衣女修忍无可忍。 高思文看着她的背影,道: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仅是和从前不一样,而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一身白衣,乌发束冠,任性随意,透着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别致和潇洒,不像这凡尘中的人。 她也的确不是凡尘中的人。 高思文心里清楚,她与自己,早就已经是不一样的了。 ※ 在劝说高老爷和高夫人无果之后,穆晴只能带着摘星,连夜逃出了平城高家。 丰天澜派出的山海仙阁弟子,也因此后脚差前脚一步,扑了个空。他们没能追回穆晴,只将在平城发生的事情传递回了仙阁,又继续向西追去。 据说丰天澜因平城高家之事勃然大怒。 他亲自编写了书籍,将穆晴的所作所为,列为驱邪一课中的反面教材: “驱邪时不可如此粗暴直接!我们接了委托去驱邪,若是因为过于粗暴,而让事主死在了驱邪过程中,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正道?” 他和医修们说的更直白: “你们在医治患者时,能够不顾患者身体状况,直接开一剂猛药吗?” 讲完了课,丰天澜将书本一摔: “还有,不可如此冒险!你们的父母生养你们,山海仙阁教养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在雨天非往雷下去送死!” 总之,穆晴的正义之举,被阁主批评了个彻彻底底。除了“运气好”之外,没有半分值得夸奖的地方。 ※ 穆晴原本脚程就不慢,如今修为进境,更是走得和风一样。再加上她的易容术了得,这一路硬是没被山海仙阁的弟子追上。 她出了平城后,向西离开东洲,入了中州的地盘。 《问鼎仙途》的作者很懒,将地图划分得很是简单,一共九个部分,分别是东西南北海,还有东西南北中州。 山海仙阁位于东海,大部分修仙门派在东洲,妖族在北海,魔宗和剑冢在西洲…… 中州的地标性建筑物不多。 满打满算只有两处——男主方游的老家,青云县。还有一个名满修真界,神神叨叨的天机阁。 穆晴在原著中,就是在青云县上空被魔君祌琰截杀,落入山林,给男主送了修为。 如今穆晴虽然还是经过了中州。 但她有在刻意避过剧情,直接绕开了青云县这个剧情多发地点,也没有在天上飞,防止自己遭遇空难。 穆晴一路西去,路上遇见了许多有相同目的的剑修,关于剑冢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就连街坊邻里的老百姓们,也都在喝酒吃饭时将剑冢当成了谈资。 “你们听说过吗?沧夷剑冢之中,有一口神剑。” 穆晴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她是知道这么一把剑的。 这把剑在修真界,是赫赫有名,人尽皆知的传说。 “据说是万年前,沧夷剑派的祖师在接近飞升之际,悟天道有感,摘引星辰,打造出了这口绝世之剑。” “这口剑被造好之后,就放在剑冢之中,等待它的主人前来。” “它是修真界最好的剑,所有的剑修都想要它。但是,迄今为止,都没有人得到它。” 万年以来,沧夷剑冢开过二十三次。 入剑冢选剑者有数万人,可是没有一人,将这口剑带出去过。 “它拒绝过很多人,其中有三位名剑道宗师,两位来自山海仙阁,秦淮是其中之一。” 人们常常感慨道:“它连秦淮都拒绝,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修士,才有资格得到它呢?” 讲故事的老人叹息道: “所有人都说——这把剑估计永远都找不到主人了。” 不,它有主人。 穆晴想。 原著《问鼎仙途》的剧情线中,沧夷剑冢开了两次。第二次开剑冢时,男主方游入剑冢,得到了这把绝世之剑。 穆晴:“……” 妈的,他配吗? 钥匙三块钱一把,他配几把? 不过还好。 她没有千里送修为,男主无法入道,自然也不会去沧夷剑冢取剑。那口让所有剑修都倾慕的神剑,永远都不会落入他的手中。 穆晴想到这里,觉得心情不错。 她进了茶楼,在窗边的位置就坐,点了二两牛肉一壶米酒。 但才刚举杯,就听见有人叫道: “天机阁向五州四海送出了一则预言!” 摘星吃着从茶楼外买来的麻花,说道: “天机阁?哦,就那个自称能卜算天机,弟子天天晚上抱着水晶守着星星的门派。” 穆晴和这天机阁,是有一场很奇妙的缘分的。 秦淮早在很久之前,就进入化神期了。化神期的修士下一步就是飞升,他们一般或在山水之间游历,或在秘境里闭关证道。 总之,到了这个境界的修士,是不会去收一个弟子,手把手地教育的。 但十三年前,秦淮收了穆晴做关门弟子。 据说秦淮在亲至穆家收她为徒之前,就是在这天机阁里,做了好几天的客。 虽然秦淮没明讲过,但所有人都在猜测,秦淮收穆晴为徒,和天机阁有撇不清的关系。 “什么预言啊?” 搞这么大动静,竟然要昭告五州四海。 第8章 预言 “天机阁称,沧夷剑冢那口神剑的主人,现世了!” 穆晴一口酒呛进了喉咙里。 “神剑的主人是谁?” “不知道啊,天机阁没说!” “这帮神神叨叨的卜师怎么总是如此,说话都只说半截,将人胃口吊得不上不下。” …… 周围的嘈杂人声还在继续。 “咳,咳咳……” 穆晴呛得脸颊通红,眼角都带上了一丝泪花。 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没有送修为,男主修仙的剧情应该不会开始才对!天机阁为什么还是像原著中那样,做出了预言? …… 天机阁预言放出,五洲四海为之振荡。所有人都在猜测,神剑的主人会是谁。甚至有许多人为此事来到中州天城,上天机阁求一个答案。 天机阁不冷不热地接待了这些人,给出了一个无法让任何人满意的回答: “等沧夷剑冢开了,答案自得。” 穆晴路过天城。 她原本也想去天机阁问上一问,但见这么多人碰壁了,她也就打消了想法。 摘星道:“秦淮和天机阁阁主千机子交好,你说你是秦淮之徒,说不定天机阁会待你不同呢?” “我师父说过,出门在外时,勿要以他之姓名寻方便,他会觉得丢人。” 穆晴顿了顿,道: “我也会觉得很丢人。” 因为这份教导,秦淮门下四个徒弟,一个比一个独立。穆晴这样的,甚至得用独断横行才能描述准确。 也不知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摘星还想说些什么。 “走罢,我们在天城随意逛一逛,就再出城往西走。”穆晴瞅着前方的一间店面,问,“你吃桃酥吗?” “吃!”摘星立刻被点心收买了。 ※ “快来瞧一瞧看一看!” 伙计站在街边,吆喝道:“咱家是天城最大的茶楼,有最好的饭菜和厢房,要想一品天城风味,来咱家就对了!” “哦?” 牵着一匹黑马的红衣少年停下了步子。 伙计眼前一亮,连忙道:“客官,住店还是吃饭?” 君琰笑着问道: “最大的茶楼,应当有最广阔的消息吧?” 说完,不待伙计变脸,他就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带着“琰”字的玉牌,道: “三两橘糕,一壶八窨茉莉花茶。” 伙计见了玉牌,又听了这话,十分惶恐。 他从茶楼里喊出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叫那孩子替君琰将马牵去楼后的马厩里。自己则是招呼着君琰往楼中走。 “客官,里面请,咱们掌柜的已备好茶点,恭候多时了。” 君琰由伙计引到二楼的隔间里。 他一手支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就见伙计端着木盘走来了。那盘中搁着一枚看起来十分贵重的,四角镶金的锦盒。 伙计将锦盒搁在桌上,低头道:“您慢用。” 说完,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仿佛隔间里这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君琰打开了锦盒。 这盒中仅有一张纸,便是这茶楼掌柜早早为他备好的“茶点”。 他展开纸张,只见纸上写着: “山海仙阁问剑峰秦无相,穆晴。苍梧剑派何恒,何袁。散修江连。昆仑……” 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皆是门派和人名。 细细追究下来,这些人竟然都是剑修,且都在自各地向西洲行去,要往沧夷剑冢取剑。 君琰尚未看完名单,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鹰鸣,下一刻,一只黑色的鹰隼就洛在了窗柩上。 他从鹰隼腿上摘下纸条,展开: “日前在平城高家,阻君上夺回炎魔之人,正是化名秦青的穆晴。” “天机阁预言,神剑之主现世。穆晴应当已至天城附近,依其根骨来看,应当是神剑之主最有可能的人选,务必尽快杀之。” “另有人选多人,苍梧剑派何恒、何袁,散修江连,昆仑……请君上派人一并处理。” 君琰收了纸条,往窗外看去。白衣女修此时正好经过楼下,在对面的糕点铺子里买了桃酥。 他自言自语道:“圣女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话语悠悠的,听不出是喜还是怒。 ※ 穆晴刚买完点心,没走几步路,就听见前方传来喧哗之声。 两名修士正紧紧按着一名少年。 少年被人殴打过,口鼻之间带着血迹,一张姣好的皮相上布着青紫淤痕。少年想要挣扎,可他才一动作,就被按着他的修士迎面打上一拳。 “你这魔族,还不老实?!” 魔族? 穆晴仔细看了看。 她才发现少年的脸上,带着诡异的深红色纹路。这种纹路被称之为魔纹,是魔族的后代身上会有的记号,平日里能够隐藏起来,在特定条件下就会显现。 比如中毒、重伤,或者受法术影响…… “我是混血,我娘是人族,我爹早就将我和我娘抛弃了。我生在天城,在天城长大,从来只和人族往来,和魔宗除了血缘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少年哭泣道, “你们二位怎能不看我是如何生活,便要因我之血脉,给我定罪?” 修士又打了他一巴掌,斥道: “你身上流淌着魔族之血,魔性本恶,就算现在未犯过错,以后也是要为害人族的!” “青洵!” 一位中年妇人寻来了。 “娘……” 青洵流着泪唤道。 “快放开他,他从未与魔宗有过牵连,这天城许多人都可以证明。” 妇人瞅向周围旁观的人, “你们帮青洵说句话啊,你们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最是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人们沉默不语。 妇人急道:“你们说句话啊!说话啊!” 这时才终于有人开了口:“……可是,阿绛,你从未告诉过我们,青洵是魔族之后啊。” 周围的人一一附和道: “是啊,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是魔族啊。若是知道,怎么还会同你们母子二人往来。” 那两名修士嗤笑一声,问道: “还有话要说吗?” “若是话已说尽,我们便要替天.行道了。”说完,他们便拔出了腰侧悬挂的剑,迎着少年的脑袋便要劈下。 穆晴道:“慢着——!” 她并指飞出一道剑风,格住了两名修士的剑。 穆晴看着二人,确信道:“你们不是天机阁的修士。” 二人回答道: “的确不是,我来自苍梧剑派,名唤何恒,是一名剑修。” “何袁。” 摘星道: “那个穷到要弟子入门第一课就学辟谷的苍梧剑派?” 穆晴:“…………” 幸好你讲话不会被人听到,食铁灵兽(熊猫)的笋都要让你给夺完了。 “在天城,除紧急情况外,只有天机阁能处置城民。”穆晴道,“二位既然不是天机阁弟子,就请罢手,将这人交给天机阁处置吧。” 何恒不以为然道: “城民?魔族也算城民?” “这是道难题,我也不知答案。” 穆晴坦诚道:“不如就交给知天下事的天机阁来解答如何?” 何恒将剑修油盐不进、笔直不区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厉声道: “你如此巧言妙语,替这个魔族开脱。你是什么身份,是不是魔宗安插在正道的卧底?” 穆晴:“……” 她抿了抿唇,微笑道:“你再说一遍?” “你心虚了?” 何恒手中的剑指向她: “我说,你是不是魔宗安插在正道的卧……” 他话还未说完。 白衣女修脚步一迈,眨眼之间,身形已变换至他眼前,并起的双指直指他的喉咙。她剑意凌厉,将何恒压制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何袁惊道:“师兄!” …… 坐在茶楼窗边的红衣少年微微眯起眼。 他搭在窗台上的那只手,指间正玩弄着一张薄薄的叶片,是刚刚自窗边的树上摘下的。 这片柳叶灌输了灵力,如刀刃一样锋利。 君琰只需要将它掷出去,就能让那边的白衣女修血溅当场。 但是,他却在掷出叶片的前一刻收了手。 …… 气氛水深火热之际,忽来一声厉喝—— “住手!” 身着黑白相间道袍的弟子们飞来,将正在争执的剑修们分开。 为首的那名弟子,对剑修们说道: “我天城城民,自然是由我天机阁处置,外来人等插手不得。如若不然,便是与我天机阁为敌!” 穆晴收敛了剑意,对何恒和何袁说道: “你们两个剑修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要去沧夷剑冢取剑。剑冢在西洲,西洲是魔宗的地盘,到时你们可千万别为了张扬正义,而做同样的事。” “魔宗和正道僵持已久,你们两个蠢人,可千万别给魔宗带去侵犯正道的理由。” 穆晴看向青洵:“还有你。” “不管你为人如何,此事究竟是谁的过错。在此之后,你和你娘最好改名换姓,换一个地方生活。” 这尘世对于混血之人,还是太苛刻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说完之后,她转身便走。 可还没走两步,就被天机阁的弟子们拦住了。 “穆师妹。”天机阁弟子拱手道,“多亏师妹维护天城秩序,方才没出大乱。” 穆晴挠了挠头,道: “没有的事。” “话说,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姓穆?你们卜师是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也太神奇了吧? 天机阁弟子道: “阁主从水镜中看到师妹途经天城,想要一见,派吾等来请师妹上天机阁。” 第9章 千机子 天城边郊的山中,立着数座由回廊相连的,深蓝近黑的塔。这些塔上雕刻着奇异的纹路,每一座都精致得如同天造,而非人力能及。 其中最高的那座塔高耸入云,直触天顶。修真界常常有传言,说在夜晚登上这座塔的顶端,可以摘到星辰。 “穆师妹,阁主正在最顶上的观星台等你。” 天机阁弟子将穆晴送到了这座高塔前,便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看起来,这是个连天机阁自家弟子都不能擅入的地方。 穆晴道了谢,走入塔中。 乍一眼望去,塔中空荡荡的,只有修在壁上,盘旋而上的楼梯。 穆晴走上楼梯。 脚步才刚刚踏上,她就感觉到不可小觑的阻力。似有一股洪流迎面冲来,要将她从这楼梯上卷走,送出塔楼。 穆晴:“……” 这什么东西?阵法吗? 邀请她上楼又开阵法阻挡她,千机子师叔这样做真的好吗? 罢了,反正也拦不住她。 穆晴运起灵力,稳住身形,一步一步地攀上通往观星台的楼梯。走了没几步,穆晴就听见了摘星的叫声。 “穆晴,穆晴!” 星袍少年停在楼梯的最下方,他一往前飘,就被无形的力量吹风筝一样吹回原地。 他着急道:“我上不去!” 穆晴:“……?” 这可真是让人惊讶。 摘星是个非常特殊的伴生灵,他从来不会像别的灵体一样,被阵法和符箓所抵御。 山海仙阁到处都设有阵法。藏书阁里藏着各种秘籍的禁地,阵法更是一层包着一层。普通灵体碰一下就会灰飞烟灭,摘星却能够视其为无物,出入自如。 没想到,天机阁的阵法,竟然能挡住他。 不愧是整个修真界最为神奇的地方。 “你在这里等我吧。” 摘星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屈服道:“那你快一点。” 穆晴笑着允了他。 她运着灵力,步履如飞,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摘星的视野之中。 ※ 半刻之后,穆晴就攀过了足足有上万阶的楼梯,到达了观星台。现在还是白日,观星台上方的天是浅蓝的,但却依稀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在那微光闪烁的星辰下,是一名背对穆晴而立,身穿白色道袍的人。 他袖子和衣摆处露出一截黑色的里衣,让人不由得想到白羽黑尾的鹤。 他的面前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正在回放着,穆晴在天城以剑指威胁何恒的画面。 穆晴:“……” 别放了别放了,求求你了,尴尬症要发作了。 穆晴深吸了一口气,道: “千师叔。” 面前这人,就是天机阁阁主,千机子。 他与秦淮交情不错,水平也相当。秦淮是天下第一人,而作为其好友的千机子,则是被称为整个修真界最深不可测之人。 在原著里,未来的仙魔大战中,魔宗掀翻了山海仙阁,却不敢动天机阁分毫,正是因为天机阁有千机子在——这个可以堪破天命、预知未来的不知深浅的存在,连魔君祌琰都要退让三分。 穆晴有些紧张。 按照原著剧情,她应该是没有见过千机子,就已经死掉了才对。 可现在,她却被最有可能知晓天命和变数的天机阁阁主邀请,站在了观星台上。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千机子会告知她什么事情呢?和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有关吗?还是和所谓的神剑有关? …… 穆晴心里装着满满的问题。 “穆师侄。” 他转过头来,不经意地打量着穆晴。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颜色很浅,被看着人会不自觉生出一股冷意。 “天城之事,多亏你解围。” 他道:“作为谢礼,天机阁愿赠一份答案。” 这是可以让她问一个问题的意思。 在这天机阁里,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答案。修真界曾有无数能人,倾尽财富,向天机阁去问一个问题,求其解答。 但有些时候,答案是再多钱也换不来的。有很多人抱着期待而来,又失望而去。 这样看来,千机子给的谢礼,算是非常珍重了。 穆晴便顺从地问了: “千师叔,天机阁预言中的神剑之主是何人?” 千机子负着手看她,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难。” 但他却没有回答:“师侄,你特地绕路来天城,就只是为了这个问题?” 穆晴:“……” 天机阁自称知天下事,千机子知道她是绕路而来,倒也不让她惊讶。更甚至,千机子很可能连她绕路的原因都清楚。 穆晴沉默了半晌,才问道: “千师叔,我的心魔,何解?” 这是她最深的困惑。 千机子依旧不肯回答她: “修炼解惑,这应当是你师父为你解答的问题。” 穆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你到底想答什么? 沉默维持了许久。 穆晴率先负气道:“那我无事可问了,我的伴生灵还在楼下等我,我先走……” 千机子打断了她的话语,问道: “穆师侄,你可明白‘命运’二字?” 穆晴摇了摇头。 千机子道: “这世间就像一盘棋,我们是天道手中的卒子,每一步的落处都因局势而定,看似变幻无常,实则早已注定。” “这便是命运。” “命运是上天赋予人的定数——岁月变换,万物依其轨道而行,过去无法改变,未来趋势已定,非人力所能改。” 千机子看着穆晴,说道: “修改命运,无异于逆天而行,难度堪比登天摘星辰。” 穆晴用了些时间来消化他的话。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敲打,叫她学会认命,但穆晴却不这样认为。 她拱手对千机子拜了一拜,道: “我愿做逆流而上者,请千师叔教我。” 她修行十三年。 秦淮对她放纵至极,任她在仙阁称霸王,欺负师弟打压师兄,什么都敢做。 但唯有一件事,秦淮早就告诉过她,不可做,不能做——信命。 ——“我们修行之人,证道悟道,乃是追溯万物之源。如游鱼逆流而上寻找河水源头,我们亦是逆天而行寻大道。” 千机子看着面前的女修。 她肤色白皙润泽如玉脂,一头黑发束在冠中,披一身明快白衣,衣无暇,人也无暇。 一句“你若走了这条路,便不可再后悔”在千机子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缓慢而庄重道: “好。” ※ 在穆晴与千机子畅谈之时。 发生在天城的那场关于人魔混血的闹剧,也在天机阁的调查下落幕。 天机阁弟子将苍梧剑派的何恒和何袁送至了城外,道: “我天机阁已经查明,那个名为青洵的混血,有生以来都安分守己,从未与魔宗有过牵连,更没有滋生过事端。” 何恒固执道: “此子身上有魔族血统,就算现在没问题,以后也是要出事的。” 天机阁弟子脸上带笑,看起来很是客气,但言语之中却已经划清了界线: “我天机阁自会处理后续,二位似乎还要赶往沧夷剑冢取剑,莫要因这点小事耽误了时机。” “那你们可要处理好了。” 何恒和何袁冷哼了一声,从天机阁弟子手中接回自己的佩剑,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走了。 目送苍梧剑派的二人消失后。 天机阁弟子才领来了青洵和他的娘亲,与刚刚洗清嫌隙的母子二人交代道: “你二人无罪,我等自当放你们离开。但正如之前那位女剑修所言,世人对混血偏见极深。你们最好离开天城,另寻一处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生活。” 青洵久久沉默。 还是他娘亲先反应过来,拉着他朝天机阁弟子道谢。 天机阁弟子离开之后,妇人连忙拉住儿子,满是担忧道: “青洵,你是不是吓坏了?你平日与人相处时那样伶俐,今日怎么这么呆,面对仙人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直到被妇人那做多了活,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捧住脸,青洵才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了: “娘,我没吓坏。” “我只是在想……” 青洵看着不远处热闹的天城,眼角逐渐温热: “我身上流淌着魔族的血,是错误吗?我生来就是混血,是生来就有罪吗?” …… 何恒与何袁一边走一边抱怨着: “那天机阁真是不识好歹,我二人好心为他们解决麻烦,他们不仅不感谢我们,还将我们赶出天城。” “天机阁如此行事,天城过不了多少年,必会沦亡。” 何袁劝解道: “师兄何必为将死的人生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天机阁自上骂到下。 骂着骂着,就走过了二十余里山路,到达了一处河畔。这河是在无人到达的荒郊野岭里,畔上没有撑船的船夫,渡河要自己想办法。 “今天就先在这里过夜吧。” 何恒掀起一阵剑风,在河边清扫了块石头出来。他解下行囊,正要坐到石头上休息,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息: “谁?!” 原本清净的河畔,突然起了雾。 这阵雾妖异非常,短短片刻间,就让何恒和何袁失了视物的能力。他们只能依稀看见,那雾中走出了一道红色的影子,似乎是个穿红衣的人。 何恒警惕地问道: “阁下起雾拦路,是想做什么?” 那人笑意温柔: “二位不妨猜猜看,我是来做什么?” …… 青洵未曾修行过,脚程比修士们慢得多。 同是向西走,何恒和何袁三刻间能到达的地方,他要走上三个时辰。 母子二人到达河畔时,时间已是深夜。 “娘亲,前方是一条河。我们现在河边歇下,明日再找水浅的地方渡……” 青洵说着说着,便闻见了夏夜的山风送来的气味。是河水青苔的气息,还混合着鲜血的甜腥。 血腥味对魔族来说是一种刺激。 青洵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察觉过来后立刻克制住自己的本能。 他循着河畔看去。 “那是……啊!” 青洵看清之后,脸色苍白地跌在了地上。 有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岸边,身子在岸上,头颅和颈部倒悬着入了水。 他们沉在水下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扭曲的脖颈上布着一道狰狞的伤口,血从那里流淌出来,被水流带着顺水漂下。 这两人显然已经死了。 仔细看他们的衣着,似乎就是白日里将青洵捉住,紧咬不放的那两名剑派弟子。 河岸边有块石头,上方刻着四个字,似乎是凶手刻意留名。 ——魔君祌琰。 ※ 第二日,穆晴才下了观星台。 摘星一看见她,就围着她转了好几圈,道: “你没事吧,没有缺角吧?我听说在天机阁问问题价格特别高,你没把什么不该给的东西搭进去吧?” 穆晴说道: “没有,我赚了。” 摘星:“你赚了什么?” 穆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走出天机阁,朝着西边望去。 摘星在她身边抓狂: “你到底赚了什么?你倒是说啊!你怎么上了一趟天机阁,就和这些卜师们一样,说话只说一半了?” 穆晴抿起唇角,笑了起来。 她唤道:“摘星。” 摘星不答话,飘在她面前,生气地看着她。 她对着闹脾气的星袍少年伸出手: “我们接着赶路吧,去西洲。” 作为一个喜欢依附于剑的伴生灵,一听见关于西洲的话题,摘星立刻就不生气了。 他问:“你问清楚神剑之主是谁了没?咱们去沧夷取哪把剑啊,你得找把强一点的,还得要好看的,丑剑我可不愿意附身!” 穆晴:“……” 摘星,我们要去的是剑冢,选的是剑,不是窑子里的头牌,麻烦你放尊重一点可以吗? ※ 西洲不是个好地方。 魔宗占了大半地盘,合欢派占了小半地盘。双方关系不好,今天我阴你,明天你阴我,斗来斗去没有个头。 仙修到了西洲,只需要用柳叶蘸水一扫双目,就能看见冲天的黑紫魔气,以及合欢派修炼邪功时产生的邪气。 风气也不怎么好。 穆晴在路上救了一个重伤的合欢派修士,那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又见她皮相好,非要报答她。 “仙子,我给你当一次炉鼎,可以疏通经脉,提升修为,效果很好的!” 穆晴:“?” 第10章 合欢 穆晴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么奇怪的报恩方式。 这算什么?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穆晴只能木着脸拒绝道: “……我修无情道。” “没关系,你可以试试看。你会拒绝,只是因为你不知其中滋味……” 修士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尝过了合欢滋味,那才是做鬼也风流啊。” 穆晴:“……” 没尝过,不想尝,更不想做风流鬼,你快滚啊! 最后那合欢派的修者实在劝不动她,自己又赶着回门派里,便掏了一本书留给她: “仙子,这是我合欢派的入门功法。你若修无情道久了,寂寞了,可以看一看。我们这功法啊,绝对不比山海仙阁的问心剑差。” 修习问心剑的穆晴:“…………” “这都什么人啊?” 摘星捧着功法啧啧感慨。 穆晴:“……你把书放下再说话!不准看这种书,摘星!” “这有什么关系?” 摘星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上的书本,得意道: “穆晴,你也太纯情了吧。你知不知道你门派的藏书阁里,藏着比这厉害十倍,花样也多十倍的书?” “……” 你住口啊! 不要破坏山海仙阁的形象! ※ 在西洲又行走了数日之后,穆晴终于抵达了邬城。邬城离沧夷剑冢只有一河之隔,也是剑冢附近唯一的城池。 眼下,这座城里十分热闹。 剑冢即将开了,恰好天机阁又做出了预言,于是五洲四海之内,想取剑的,想看热闹的,别有所图的人,都汇聚在了邬城。 穆晴也决定入城。 邬城属于合欢派的势力范围。 合欢派派了弟子守在邬城门口,给来往的修士一一登记,登记过后送城中茶楼的茶票,可以凭票领一壶白茶。 看似热情好客,实际上是管理妥善——登记名册,防止不明人士入城,在城中引起事端。 穆晴登记过后,问道: “山海仙阁的秦无相到了吗?” 合欢派的弟子翻了翻名册,道: “尚未到。穆仙子可以在这里留个话,待你师兄到时,我们会告知他。” 穆晴从乾坤袋里摸出两块白色玉牌,将其中一块连同一把雪白的银两一起,交给了守门的小弟子。 “待我师兄来时,劳烦小兄弟将这枚玉牌交给他。” 这是秦淮炼制出的法器。 两块玉牌在一定范围内的时候,可以感知彼此的位置,也可以传递一些简单讯息。 合欢派的小弟子见了银两,喜笑颜开道: “我一定将此物完好地交到秦仙长手上,穆仙子请放心吧。” 穆晴点了点头,迈步入城。 摘星跟在她背后,问道: “秦无相不爱与人相处,邬城对他来说太过热闹,他真会入城吗?” “你不如去邬城对岸的剑冢秘境门口等他。” 秦无相是穆晴的三师兄。 数月之前,他离开山海仙阁外出游历,行踪成谜,仅仅依靠灵鸽与师门保持联系。剑冢开的消息,丰天澜应当已经以灵鸽传讯告知于他。 他还没有寻到自己的本命剑,所以这次剑冢开,他应该会进入寻剑。 穆晴打算在进剑冢之前,与他会和。 但正如摘星所说。 在邬城等秦无相,真不是什么靠谱的选择。 秦无相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 比青洵更加不幸,他无法混在人族之中——他天生一对狐耳,而且是无法以法术遮掩的那种,任凭谁第一眼看见他,都能明白他是妖族。 他出生没几日就失去父母的庇护。 秦淮当年在外游历,见到他时,他正被一个村民抱到河边,要扔进河里淹死。秦淮不忍,将他救下带回仙阁,起名为秦无相。 可到了山海仙阁,秦无相的日子也不好过。 仙阁内的弟子接受不了他的妖族血统,又嫉妒他在机缘巧合下成为秦淮弟子的“好命”,因此而对他有诸多非议。 虽然碍于秦淮之威,弟子们不会动手,但奚落和白眼是少不了的。 秦无相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自卑至极,整日以黑袍和斗笠遮盖相貌。厌恶人群,见到人就会避着走。 就像摘星说的那样。 邬城过于热闹了,秦无相很可能不会进来,而是直接去剑冢。到剑冢等他才是个更好的选择,可以避免扑空。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他一定会来。” 摘星奇怪道: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啊?” 穆晴:“……” 因为我握着剧本啊。 在原著《问鼎仙途》里,秦无相是知名反派之一。 他作为混血,成长过程中被人族欺凌孤立。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着,一日一日地,熬尽了对人族和此世的期待。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北海妖族,并且因为政见不同而弑父夺位,成为了新任妖皇。 妖皇秦无相因为对人族的憎恶,数次挑起战争,大肆侵犯人族和仙道,让修真界陷在腥风血雨之中。 直到男主方游将他击败杀死,修真界的这场妖族劫祸才终于结束。 穆晴:“……” 为什么我和我师兄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是男主的垫脚石和经验条? 我师门是欠作者钱吗? 穆晴记得: 原著之中,秦无相就是在第一次开剑冢时,在邬城遇见了妖族派来正道的卧底。 卧底遇见秦无相,认出了他的那一半妖族血统来自于妖皇,并邀请他回归妖族,这才有了后面弑父夺位、发起战争的剧情。 穆晴:“……” 她作为秦无相的亲师妹,正道第一人的徒弟,绝对不能让这见鬼的剧情发生。 所以,她要在这邬城揪出妖族卧底,干掉原著剧情,拯救她的三师兄。 ※ 邬城的茶楼里,一群人凑在桌上侃侃而谈。 “山海仙阁来了两名弟子,都是秦淮的徒弟,各大剑派也来了不少剑修。这次开剑冢,可真是群英荟萃。” “山海仙阁那两名弟子是……?” “秦淮的三徒弟秦无相,四徒弟穆晴,都是剑修之中的佼佼者。我看啊,天机阁所说的神剑之主,就在他们两人之中。” “你说笑了,穆晴或许真有可能,但秦无相,却是个和神剑无缘之人。” “为何?” “秦无相是人族和妖族的混血,虽被秦淮从北州捡回山海仙阁,修习正道,却因为血脉而背负一身妖邪之力。神剑毕竟是神剑,是绝对不会认妖为主的。” “我可从未听过,神剑有这种选主条件。这该不会是道友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吧?” “你的意思是我在瞎编吗?” 这些人点了酒,喝得有些高了。他们谈着神剑时,各执一词,语气越发地不友善,甚至快要打起来。 就在他们剑拔弩张之际。 一名腰侧系着剑的青衣少年走了过来,在长凳上寻了些空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茫然:你谁啊?为什么突然走过来喝我们的酒? “诸位刚刚所说之事,可否再说具体一些?” 青衣剑修从有些破的袖子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放在桌上。他眼角抽了抽,似是有些心痛。 “这一桌的酒钱。” 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好说,小友想了解什么?” “诸位刚刚所说的秦无相,我想具体听一听关于他的事情。” 桌上的修士们有些惊讶: “他是秦淮之徒,又是备受非议的混血,还挺出名的,小友不了解他的事吗?” 青衣剑修摇了摇头,道: “我叫江连,是个从北海来的散修。北海那地方受妖族控制,自立一方,不与外界往来,消息十分闭塞。” 修士们都喝的有些高,此时也忘了计较,这消息闭塞之地来的剑修,为何只探寻秦无相之事,而不询问更有可能夺得神剑的穆晴。 他们拿着酒壶侃侃而谈: “这秦无相啊,倒是与北海有些渊源。据说秦淮当年,就是在北海的人族聚落里捡到他……” ※ 在穆晴寻到妖族卧底之前。 有噩耗率先传进了邬城,夺走了穆晴的注意力。 “苍梧剑派掌门的两名亲传弟子,何恒,何袁,在天城西二十余里的荒山里,遭遇魔君祌琰截杀,性命已失!” “天城西二十余里,这离天机阁没多远吧?魔君这是终于要和千机子叫板了吗?” 穆晴:“……” 摘星好奇道: “穆晴,你摸脖子做什么?” 穆晴心道:我后怕。 苍梧剑派的欠打二人组也就比她早出发半日,走的还是同一个方向。 她离死翘翘,也就差半天而已。 “太玄宗的剑修来时也遇到了魔修,受了重伤,右手经脉已断,此生怕是再难拿起剑了。” “清风剑派也是,少掌门遭遇魔修,金丹被挖,全身被魔火所焚,这辈子只能当个废人了。” …… 有人拍案而起: “魔宗这是想做什么?他们怎么敢如此挑衅正道?秦淮还没飞升呢!” “魔宗是自然是在害怕,他们蛰伏数百年,好不容易熬到秦淮快要飞升了,正道又要出一位神剑之主。天机阁预言一出,魔宗当然会不遗余力截杀剑修,阻止神剑之主现世。” “魔宗未免小题大做。来取剑的剑修里,修为最高的也就元婴期。就算神剑再锋利,也不可能把修为生生拔高一个大境界到化神期,足以与魔君为敌吧?” 穆晴:“……” 你们有点太小看神剑了。 原著里,男主方游得到神剑之后,当场从元婴突破到化神,扛着天雷暴揍魔君祌琰,将魔君封印在了剑冢里。 ……呃,也许被小看的真不是神剑,而是男主光环?毕竟寻宝突破和跨级揍人,都是点家男主常见特征嘛。 最后还是合欢派的弟子走出来,压下了修士们的担忧: “仙长们不必担心,邬城是我合欢派之地,仙长们在邬城一日,我门派便庇护仙长们一日,不会容许魔修打扰诸位。” “合欢派真是有担当!” “是啊,真不愧是西洲名门!” …… 赞赏的话语一时间不绝于耳。 摘星围观了半晌,才飘在穆晴身边开口了: “那么问题来了,合欢派挡得住魔宗吗?” 穆晴:“…………” 你一个年轻伴生灵瞎讲什么大实话? 穆晴尚未来得及吐槽,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正散发出白色光芒。她找出光源,发现正是她留了一块在城门处,用以寻人的白玉牌。 “你三师兄真的来邬城了?” 摘星惊奇道:“穆晴,你该不会上了趟天机阁,就被神棍们同化,获得那料事如神的本事了吧?” 穆晴:“……” 不会讲话可以闭嘴。 …… 穆晴回到了城门处。 她很容易就在热闹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格格不入者—— 这人穿着黑衣,头上戴着斗笠,以黑纱掩面。在一众穿浅色衣衫的仙门修士,和衣着艳丽的合欢派弟子之中,十分显眼。 他此时正在城门处登记名册,将黑纱撩开,露出真面貌来,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三师兄!” 撩着斗笠黑纱的青年闻言抬头。 斗笠下是一张迤逦至极,眉眼五官都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的的,不似人族的妖冶面庞,还有倾泻而下的银发。 过于妖异的面容,不同寻常的银发。再加上他压在斗笠下,从不示人的一对银白狐耳。 这些都是北海的白狐妖族常见的特征。 这就是穆晴的三师兄,秦无相。 极为憎恶人族,未来走了歪门邪道,掀起连天血祸的北海妖皇。 “小师妹。” 他见到穆晴,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可就凭着那张脸,他表情再如何清浅,也会有着极为惊艳昳丽的效果。 合欢派的登记弟子被他的面容迷了眼,不分场合地挖起了墙角: “秦仙长,你不如加入我合欢派吧?你皮相这么好,在我们门派一定很吃香的。” 他身边的一众合欢派女修的反应更大: “秦仙长!你若是来了合欢派,我愿意倾家荡产养你!” 另一名女修挤了过来,热情道: “秦仙长,我有五条灵脉,十三座灵矿,另有灵兽仙丹天材地宝若干,你若是愿意成为我的道侣,这些就全都归你所有。” 第11章 混血 “……” 旁听的穆晴差点没喘过气来。 这些合欢派弟子可真是抓准了剑修的弱点,这么多钱,连她这个修真界知名富婆都动心了。 要不然把秦无相卖了换钱吧? 同时能起到阻止他回到北海妖族,并且让他过上富得流油的好日子的作用,一举两得。 就在穆晴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 秦无相已经放下了斗笠上的黑纱,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合欢派弟子的阻拦。 他的态度是一贯的温和疏离: “多谢诸位的好意,但我在山海仙阁还有师父师兄和师妹,我放不下他们。” 那名家中有矿的女修道: “有什么关系?你来了合欢派,你的师父师兄师妹也都还在。” 秦无相有些无奈。 半晌,他压低了声音,轻声回答道: “有关系。” “若我叛出正道,入了合欢派,他们会很失望的。” 尤其是师妹。 秦无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穆晴。 她年纪小,家中又富裕,阅历也尚浅,未曾经历过挫折。她对那些叛离正道的人,一定会非常不解和抵触。 秦无相完成了名册登记。 他握着白玉牌,走向穆晴: “师妹,走吧。” “啊?” 正在思索着把秦无相卖了能带来多少好处的穆晴,突然被打断了思绪,茫然地看着秦无相。 “啊,哦,好……三师兄,前面有个茶楼,看起来很不错,我们到那里去喝杯茶吧?” 说完,穆晴就转过头,朝着茶楼的方向走了。 秦无相:“……?” 怎么感觉师妹有些不对劲? …… 穆晴在茶楼的二楼落座,让店小二上了一壶酒,一壶茶,还有一些点心和小菜。 秦无相坐在桌边,有些忧心道: “我听说那日我走了之后,你与门中弟子打了一架,你……” 穆晴一手支着脸,轻松道: “这事啊……师兄你不要太当一回事。那天原本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可我就是想打架,所以才动了手。这是我自己犯的错,不算你牵连我。” 秦无相还想再说些什么。 穆晴飞快地抢了他的话: “严师伯没有罚我,师父没有怪我,小师叔也没有追究此事。我没有因此事受到任何损伤,师兄你又何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劳损心神?” 秦无相颇为无奈:“你啊……” 穆晴已不是第一次为他在仙阁内惹事。 秦无相记得,师父将小师妹带回仙阁不久,她就因为听见其他弟子奚落他,而大吵一架。后来学会了执剑,就开始打架,动辄就受一身伤。 还有小师妹打过架后,站在师父和师叔面前,十分倔强地顶嘴,瘪着嘴不肯认错的模样…… 秦无相至今也无法忘却。 他看着面前神气的小师妹,心想,还好她现在长大了,修为厉害了,不会再因为打架而受伤了。 穆晴没发现自家师兄的心思。 她端起店家送来的酒,饮了一口,十分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吐着舌头抱怨道: “这酒真是呛口。” 秦无相无奈地笑了,倒了杯茶给她,说道: “听闻西洲的酒都是又烈又辣的。” 他打量着接过茶杯饮茶的穆晴。 “师妹的修为又精进了?” 穆晴点头道:“我已经到元婴期了。” 秦无相松了一口气。 之前师门的灵鸽传来的信中,说穆晴进境时心魔滋生,走火入魔,还引来了天雷,伤创久治不愈。但现在看来,她应当是已经解决了困境。 秦无相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替穆晴高兴的同时,又略有些遗憾。 师父有四个徒弟,大师兄已经是元婴期大圆满,二师兄也早已到了元婴中期,如今连小师妹也突破到了元婴期。 唯有他,还停留在金丹期,因为血脉中天生的妖邪之力的阻挠,在结丹之后,修为就再也没有寸进。 他又忆起了别人说过的话: “你若是想修为更进一层,便不能继续修炼这仙门正道的功法,而是要回到妖族,去寻找适合你的方式。” 沉默维持地有些久。 穆晴受不了这种气氛,便另起了话题: “三师兄,你在外游历了小半年,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 秦无相开口道:“有的,我……” 但他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一青衣少年剑修,提着酒壶往他们这桌来了。 这少年十分直白道: “你们就是山海仙阁的那对师兄妹?” 秦无相皱了皱眉。 西洲混乱,邬城似乎也不怎么安定,先前又听闻魔宗在四处截杀剑修。 这过来询问他们身份的人,说不定不怀好心。 穆晴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江连?” 秦无相:“你们认识?” 穆晴摇了摇头,道: “只在东洲平城的高家,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在平城,揭了告示去高家驱邪的,包括她在内共有三人。 因为那个叫君琰的表现得过分邪气,穆晴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以至于对这个没什么表现的,名叫江连的家伙印象十分浅薄。 江连在他们这桌坐下了。 “道友也是剑修?” 秦无相看了一眼江连腰侧的剑,问道:“道友师从何派?” 江连不卑不亢地应对道: “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他同时解释了自己拿着酒往这张桌上走的行径:“初露头角,想结识朋友。” 穆晴问:“为何选我们?” “只有你们配。” 江连回答得简洁。 秦无相听着这话,在斗笠下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欠揍,他却觉得耳熟——这人颇有些剑修的心高气傲,和大师兄小师妹两人平日里拽里拽气,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十分相似。 穆晴喜欢这份傲气。 她觉得这才是剑修应有的气概。 她接过江连的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道: “重新认识一下,我不叫秦青。秦青是为免麻烦而起的化名,我的本名是穆晴,山海仙阁问剑峰的穆晴。” 穆晴指着一旁道: “这是我师兄,秦无相。” “我知道。” 江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当日夜晚,穆晴在邬城最豪华的客栈下榻。她十分豪气地要了三间上房,邀请囊中羞涩的江连一起入住客栈。 秦无相:“……” 他觉得小师妹有些热情过分了。 请人喝酒吃菜就算了,怎么还邀请人家住店的?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开了三间房,一人一间,各住各的,显然没什么僭越之处。 穆晴推开门。 摘星迅速地冲了进去,跳到了床上。 “在这荒凉的地方餐风露宿地奔波了这么久,可算有张床了。” 星袍少年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开心, “这床真舒服,不愧是最贵的上房,有钱真好!” 穆晴:“……” 你一个伴生灵,又爱看小黄|书,又爱慕虚荣富贵,你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还有没有半点优良品德? 当然没有。 同样是长得好看,秦无相还能卖给合欢派。而摘星就没有半点价值了——他是个灵体,合欢派弟子看不见他,他长再好也没用。 不过…… 穆晴仔细看着摘星,问: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 她从高家离开时,星袍少年还比她矮一寸,现在已经要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披着宛如星空的衣袍的少年,正在逐渐地抽条成长,眉眼的轮廓也比从前更加深邃,五官显出丝毫不亚于秦无相的靡丽。 摘星懵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好像是?” 他平日里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而且喜欢飞在高处,很少与穆晴正儿八经地并行比身高。 他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长高了。 穆晴打量着他,道: “还比之前凝实了不少。” 摘星是灵体,一直是半透明的。 现在也还是半透明的,但不透明程度比从前要高了很多。 “似乎和你往西走有关……?” 摘星有些迷茫地说道: “你从山海仙阁到邬城,这一路从东向西走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我似乎因为靠近那个东西,而变得越来越强了,也就长大了。” 穆晴问:“是什么东西在吸引你?” 摘星漂亮的眉眼之间满是茫然,他对穆晴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 他答不出来,穆晴也不再追问。 摘星从床上挪开。 他说道:“你睡觉吧?我帮你守夜。” 对摘星来说,守着穆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尤其是近日,穆晴行走在不安全的西洲,她每每休息时,摘星都会帮她守着周围的动静,防止魔修偷袭她。 “今晚不睡了。” 穆晴走向门边,将房门拉开。 摘星:“?” 你要干什么? 穆晴道:“我要与江道友彻夜长谈。” 房门打开后,刚好能看见从门口经过的江连。穆晴一把拉住江连,将他拉进了自己房里。 江连一脸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江道友,晚上好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要做什么?” 穆晴合上门,笑着问: “是要找我师兄,探讨他的身世吗?” 穆晴脸上带着笑意,可她那双眼睛里,却是冰冷至极。 江连十分惊讶。 他来不及问穆晴,她到底是如何知道他的目的。 穆晴的气息过于危险,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握自己腰侧的剑。 可穆晴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一抬手,他腰间的剑就飞了出去,落在了她的掌中。 穆晴执着剑,剑尖挑在青衣少年的下颌上。 “你对我三师兄的态度,太友善了一些。” 当然,更重要的缘由是她握着剧本。 她早知道这城里潜伏着妖修派来正道的卧底,这卧底自然会对秦无相这个混血感兴趣,会来接近他。 但这种理由就不能说出口了。 穆晴看着面色仍然平静,却不开口否认她的话语的青衣少年,她不由觉得有些可惜。 若面前这人只是个剑修,和北海妖族毫无牵连,他们应当能成为知己,毕竟他们的脾性如此接近。 穆晴叹一口气,正要将手中剑再往前一寸,送江连上路。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爆|炸声。 紧接着,就是惊恐的呼喊声—— “失火了,城中失火了!” “魔修来了,大家快跑啊!” 江连趁此机会,飞身向后退去。 房间的门被他撞破,刚好撞上隔壁推开门来寻穆晴的秦无相。 “江道友?” 秦无相疑惑地看向厢房: “屋门怎么破了?小师妹,你怎么握着剑?” 穆晴正欲解释,就见秦无相“唰”地拔出了剑,指向江连,逼问道: “江道友你闯入我师妹房中,又破房而出,显然是妄图对我师妹不利,却未得手。你有什么企图,是谁派你来的,魔宗吗?” 第12章 魔祸 穆晴:“……” 师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江连并指夹住秦无相的剑,拨到一边去: “秦道友太高看我了。” 他修为境界剑技都远远不如穆晴,还被穆晴抢走了剑,甚至刚刚还差点被穆晴一剑刺死。 他哪来的本领去对穆晴不利? “那你们为何会打起来?” 秦无相不会信江连的话,他问的是穆晴。 “……” 穆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告诉秦无相,江连是北海妖族派来正道的卧底? 她没什么证据。 而且当着三师兄这个混血的面,如此防备北海妖族,似乎不太好。 说江连知道秦无相的身世,她是为了阻止江连将秦无相拐回妖族,才想要杀他? 这就更不行了。 她本来就怕三师兄回到妖族走上歧途,怎么可能会告诉秦无相,江连知道他的身世呢? 穆晴在内心抓狂: 到底该答什么啊啊啊啊啊! 江连趁此机会从她手中拿回了剑,平静地回答了秦无相的问题:“我们只是切磋一下。” 秦无相看了看江连,再看穆晴。 他与师妹相处多年,看一眼就能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 但眼下情况已经容不得细思这些问题了—— 窗外的呼声还在继续: “失火了!魔修来了!大家快逃!” 外面是连续的爆.炸,和爆.炸引起的大火,从城东开始,正在朝这边蔓延过来。 这场火是魔修引起的,目的恐怕就是目前正聚集在邬城的大批大批的剑修。 “先走吧,回头再说。” 穆晴用了法术,把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进了乾坤袋,拉着秦无相跑出了客栈。 江连也在后方跟上。 穆晴才刚出门。 就见锃亮的刀朝自己脸上劈来! 她并指凝聚灵力,横着一挥手,刀和挥刀砍她的人一起断成了两截! 客栈门口的灯影不够亮,只能依稀看出,倒下的刀客脸上布着黑红色的诡异纹路。 而和这刀客一样的,面上布着纹路的人,在邬城的街上到处都是。紫黑魔气冲天,乌泱泱的一片,夹在噼啪的烈火中,一起毁灭着这座城池。 仙修们拔剑应战,“砰、碰”的兵器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江连道: “魔纹!是魔修,魔修已经闯进邬城了?” “很正常。” 穆晴抬腿将另一名扑来的魔修一脚踹飞。魔修向后飞了几十米,砸进了对面楼馆,硬生生砸穿了两堵墙。 穆晴放下腿,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合欢派本来就挡不住西洲魔宗。” 秦无相拔出剑来,说道: “魔宗在来西洲的路上截杀剑修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硬闯邬城。”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邬城是剑修最多的地方,而且还都是来剑冢取剑的。看来他们真是要不惜一切阻止神剑之主出世了。” 摘星飞在天上转了一圈,飘回来告知穆晴此时的情况: “魔修把整个城都围住了,有好几个魔族将领都在,想出城很困难。这城中的修士修为不够,一旦对上,只有被杀的份。” 爆.炸已经停止了 但大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似乎要烧毁邬城的一切建筑,这城中修士没有藏身之处。 江连一剑插进魔修心口,拧着剑柄将那颗心搅碎,才又拔.出来,剑尖还滴着血肉。 他皱起了眉,骂道: “魔宗过火了,这座城里还有没修为的凡俗之人!” 穆晴有些讶异。 这个妖族派来的卧底,在乎常人的性命? 她答道:“他们就是要赶尽杀绝,这城中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可如果是要赶尽杀绝。”江连道,“离剑冢开还有好几日,来取剑的剑修还没到齐。过几日人到齐了,再围城才是最好的。” 穆晴愣了一瞬,觉得江连说的在理。 “那他们为什么现在攻城了?” 江连:“第一种可能,他们等不及了,所以提前开杀!” 穆晴问道: “那第二种呢?” 第一种根本不用考虑,西洲魔宗的魔君祌琰心思深沉,他培养部下时也都挑聪明人。 如果魔宗是会因为急切而提前收网,放弃最大利益的教派,他们根本不值得正道如此防范。 江连正在招架围攻他的魔修,好不容易才分出心神和穆晴说话: “第二种,他们一直到等,如今真正要杀的人已经到邬城了!所以他们可以动手了!” 秦无相问道: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要杀的人到了?” 穆晴原本也想问这个问题。 她回忆起来自邬城的种种,心中顿时敞亮了:“是名册!” “我们在进城时,登记了姓名!” 秦无相道:“那是合欢派的名册。” 江连:“听说西洲魔宗和合欢派不合已久,往彼此阵营中安插卧底也很正常。” 穆晴:“……” 卧底果然很懂卧底。 江连:“他们要杀的人是谁,还需要我提醒吗?” 他们要杀的人,应该是今天入城的。 今天入城的…… 穆晴只觉得齿寒—— “是我,还有我三师兄。” 但同时她又觉得庆幸——魔族有具体目标,那就意味着目标之外的修士们还有救。 穆晴说道:“他们的目标多半是我。如果我暴露身份并强行突围,城中厉害的魔将就会追着我走。” 秦无相想说这样太冒险了。 但他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穆晴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就绝对没有人拦得住她。 更何况,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只有这样做,才能为多数人挣得一份生机。 穆晴安排道: “师兄你留下,在我引走魔将之后,你来帮这城中修士应对魔修,引领他们离开。” 说完,她又有些忧心: “师兄,你做得到吗?” 秦无相一向不与人亲近,要他去做这些事,已经是在勉强自己。更何况修士们对他的血统有看法,还不一定会听他的。 秦无相隔着斗笠的黑纱,看着已扛起了最危险的一事的师妹,他握紧了剑柄,说: “就算做不到,也会想办法做到的。” 江连一剑劈开围着他的魔修们: “我留下帮秦道友。” 穆晴:“……不行,你跟我走,我需要你帮我。” 开什么玩笑,她怎么可能把妖族卧底放到师兄身边,给他们俩交流的机会? 江连:“……” 秦无相问:“突围之后怎么走?” 穆晴说道: “我和江道友向西,渡离河,去剑冢秘境门口。剑冢虽然还没开,但魔族的目标如果是我,且今夜邬城围杀不成,一定会在剑冢再起杀机。西边是最危险的地方。” “师兄你让剑修们向东走,如果我安全了,会放出信号,你们再回剑冢这边来。” “就这么定了,走吧,分头行事。” 穆晴才一安排完,就雷厉风行地开始行动了。 …… 穆晴和江连一路往西而去。 拦路的魔修,都被她使了法术轰开。 冲到西城墙时,果不其然,他们二人引起了魔将的注意。 “你们二人竟然能走到这里。” 魔将天莫行站在高墙上,觑着脚下的两名剑修,说道:“看来是修为不错,值得我动手。” 穆晴没有露出丝毫的惧怕,还有心情怼人: “你说这么厉害的话,如果打输了,岂不是很丢脸?” 江连:“……” 江连不是个话多的人,更不会与对手唇枪舌剑,他只擅长直接拔剑。 穆晴的风格让他相当不适应。 “哈,口出狂言的是你啊,小姑娘。” 天莫行笑了笑,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指着穆晴道: “上城墙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穆晴欣然应邀,要飞上城墙去。 江连连忙喊住她:“这魔将的修为按仙修这边来算,起码也有元婴了,你现在连剑都没有,要用手和他打吗?” 魔族的修行方式不同于仙修。 仙修追溯大道,修行的目的是飞升,故而学的正经功法,在修炼时也对自己约束颇多。 而魔修就不一样了,他们管他什么飞升不飞升,求的就是力量,学的功法也都是增长力量为主。 所以魔修更容易达到高境界,并且会比同等境界的仙修力量更强。 “我有剑。” 穆晴一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树枝来,是她之前从客栈门口摘的。 江连:“……” 你有个屁剑。 穆晴握着树枝,纵身飞上城墙。 “用树枝与我打?” 天莫行愣了片刻,心想:这个女剑修可惜了,长这么漂亮,脑子却有些问题。 穆晴对着他招了招手: “你先出招吧,让你的。” 天莫行当了魔将这么多年,遇到这么猖狂的对手的次数可不多。 他想再好好嘲讽对方一下,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他又不是年轻人了,没有那个心思拌嘴,还是早点杀了算了。 “承让了。” 天莫行提起刀,朝着穆晴劈来。 那刀是黑铁做的,在魔宗的地火中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极为沉重。 天莫行挥下黑铁刀,一击便重如山川。 面对催命而来的刀山。 穆晴只是轻轻一笑。 她握住了树枝,刹那之间,白色衣袍翻飞,冰寒剑意直扫天地。 她以树枝点住了重如山川的刀。 而后,山川崩碎,那柄黑铁刀化为了无数碎片。 “怎么可能?” 白衣女修笑着,道:“怎么不可能?” 只要境界高了,什么东西都能当成剑用,这不是说着玩的。穆晴灌入灵气,手中树枝就成了能够斩江开山的剑。 “剑式,起。” 穆晴后退一步。 强横灵力四溢,配合剑意,她周身形成千万把剑,多如寒天之雪。 万剑齐发,直向天莫行。 天莫行挡住大半数后,嘴角就已经溢出了血。所有剑都击来后,他不支地后退,摔落城墙。 他捂着胸口抬起头,看见女修还站在城墙上,雪白衣袍在邬城的烈火中翻飞。 那身影像极了一个人——一个让魔宗蛰伏数百年不敢出的人,天下第一剑,秦淮。 天莫行道:“你……有此能为,有此剑式,你是他的徒弟……穆晴!” 穆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啊,直接自我介绍怕你不信,所以给你看看我的剑。” 天莫行:“……” “谢谢前辈让路,我们先走了。” 穆晴叫上江连,在城墙上朝西高高一跃,不一会儿就失了踪影。 天莫行看向西侧。 是一片山林,而这夜间黑暗的山林后,就是一条极宽的河,也是剑冢秘境入口前最后的阻碍。 他起手结印,一片黑色魔气升起,凝成了无数的乌鸟,一部分乌鸟向西飞去,更多的则是飞进了邬城之内。 “通知魔君和所有魔将,穆晴逃出城了,向剑冢的方向去了!” 不过一刻,火光中的邬城起了变化。 数位魔将突然带着一部分魔修向西汇聚,修士们顿时感觉打斗轻松了一些。 “西边出什么事了?” 秦无相画了一道符,让他的声音能传到周围修士的耳中:“我师妹突围了,魔修们去追她了。请各位尽快通知道友们,趁机逃离邬城,全部都向东走!” “向东走?” 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以心传心回答秦无相: “我们可是要去西边取剑的!” “离剑冢开还有好几日,在西边再待上几日,诸位恐怕也活不到取剑之时。” 秦无相丝毫不客气, “要剑还是要命,各位好生思索。” “一个半时辰后在东城城门处突围,诸位若是要一起,就按我说的做。” 秦无相甩下话之后就离开了。 修士们交流道: “怎么办,要听他的吗?” “他是不是在打坏主意,把我们都骗去东边,他们自己去西边取剑?而且还是要先夺神剑。” “不会吧?秦无相或许可能,但穆晴应该不至于。我听说过,她心气颇为高傲,从来不屑于做小人之事。” “你从哪里听来的,可信吗?穆晴才二十岁,都没怎么出过山,我们从未亲眼见识过她的为人。有关她的事都是她的同门说的,说不定有所美化呢?” 第13章 再遇 穆晴在山林里向西行,为了防止魔修追不上她,她还特意放慢了速度。 “江连?” 江连答道:“做什么?”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背后这么安静,还以为你丢了呢。” 江连一直跟在她后方。 只是他自翻越城墙起,就呆愣愣地,只是跟着穆晴跑,也不怎么说话。 他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一幕: 白衣女修折枝为剑,一剑刺碎万钧。剑意化形,无剑之人驭万剑,烈火之中退魔修。 只要看过那一幕,没有人会记不住她和她的剑—— 这就是天下第一剑秦淮之徒,穆晴,这就是闻名天下的问心剑,而且还仅仅只是其中一式。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作为剑修被震撼的江连,在女修的话语下终于回神。 随即,他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你知道我是妖族派来的卧底,怎么还让我走你背后?” 背后是视线盲处,是危险的地方。 背后只能交给重要的人,而非是敌人。 穆晴:“我背后有眼睛。” 江连:“…………?” 这人瞎扯什么玩意儿呢? 穆晴一本正经道:“所以你不要有什么小动作,你搞事之前我肯定能回头一剑捅死你。” 江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恰好,山林在视野中飞速后退,露出前方一片映着皎月的粼粼波光。 只是那隐约可见的水光上,瘴气缭绕,还有阴祟祟的声音,如同歌声,如同呼唤,空灵悠长—— “那里就是离河。这条河的源头是忘川水,尽处是黄泉水,所以河上鬼气缭绕,还有鬼祟的声音。” “离河之水,常人触之必沉,河上还无法施展飞行术法。只有管着西洲的魔宗和合欢派的人,才知道怎么渡河。” 穆晴道:“你怎么不早说?” 追来的魔修肯定不会愿意帮他们过河。 他早点说的话,穆晴还能在邬城先拐个合欢派弟子来帮他们。现在她怎么回去? 别说回去了,杵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魔修迟早会追上来的。 江连:“……忘了。” 穆晴:“……” 要不是江连和她处境一样危险,她真的十分怀疑这家伙是想害死她。 穆晴朝后方看了看,磅礴的魔气正在朝他们的方向涌来,过不了多久,魔修们就能追上他们了。 不会吧?她要死在这了? 这改变了剧情之后,她比原著里那个白月光活的还短呢? 摘星忽然道: “穆晴,河上有人!” 穆晴向前看去。 阴恻恻的离河之上,是一条孤零零的木船,它看起来并不结实,在汹涌水浪中摇曳着,一副快要被拍碎的模样。 这条船上站着一道人影,那人握着船槁,撑着船往岸边靠来。 江连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虽然未穿红衣,但他腰间戴着弟子牌……是合欢派的弟子。” 穆晴:“……我知道。” 这人看起来分外的眼熟,就是她刚到西洲时,救下的那名合欢派男修。 她的乾坤袋里还有这家伙送的合欢派功法呢,摘星看得可起劲了,都不愿意让她将这本破书毁掉。 撑船人望着东边被烧红的夜空: “哎哟,我不过是起了兴致,想今夜在河上睡个觉,没想到却躲过一场大灾,我命真大。” 他又看向正在奔来的穆晴和江连,露出了一个开怀的笑容,热情道: “仙子,这么巧,又见面了。” 穆晴:“……” 撑船人道:“三位似乎急着过河?” 江连刚要回答,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三……?” 这个合欢派弟子是不识数吗? 穆晴先一步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了看摘星,又看向撑船人,问: “你能看见他?” “上次被仙子救下后,便隐隐约约能见到个影子。” 合欢派弟子回答道, “这回才是真正看清楚了。” 摘星道:“和高思文是同样的情况啊。” 平城的高少爷,也是在临死之际被穆晴救下,之后就能够看见摘星这个伴生灵了。 能不能看见摘星,难道和被穆晴施予救命之恩有关? 合欢派弟子支着船桨,啧啧感慨道: “怪不得仙子不答应以我为炉鼎修炼,原来是身边早就藏了个美少年……” 穆晴:“……” 你能别乱说话吗? 别让我后悔救下你的命。 摘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他开心道: “你这人可真会说话,我也觉得我长得挺好看!” “不是我会说话,您这皮相是真的好看,比我们合欢派最好看的弟子还要招摇!” 摘星得意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这家伙不错嘛,会说话就再多说点!” 穆晴:“……” 江连看着对空气说话的合欢派弟子,又转头看了看表情诡异的穆晴。 那迷惑的眼神,好像在说: 你们在发什么神经? 穆晴心累的解释道:“我有个伴生灵,叫摘星,一般情况下,别人看不见他……” 江连微微瞪大了眼。 半晌,他张了张嘴,道:“摘星……” 但不等他说完。 后方林子里正在逼近的魔气令闲聊的几人惊醒。 合欢派弟子又问了一句: “你们可要渡河?” 穆晴杵着没动,她说道: “你这船看起来不怎么结实,撑船的技术似乎也不怎么好……” 那弟子没有恼,反而笑嘻嘻地说道: “放心吧,仙子,我摇船的技术是合欢宗第一,不仅没翻过,大家还都赞扬我这船十分飘摇,在船上做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江连:“……” 穆晴:“……” 闭嘴啊!我耳朵脏了! 穆晴只好直说了: “你要想清楚,你若是载我们过河,你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命,极有可能会搭进去。” 合欢派弟子并未退缩: “那又如何?仙子救我一命,我还一命,岂不是刚刚好?” 话说到这地步,就没必要再纠结了。 穆晴:“那我就将我的命,托在你手中了。” 穆晴和江连上了船。 木船摇晃着离岸。 魔修们已经穿过了山林,来到了河岸边。 穆晴扬手,散出的灵力在河中托起千万水珠,再一甩袖子,水珠全数打向岸边,一阵噼啪声响过后,只听见魔修的骂声。 “船全被打坏了!” “他娘的,老子被泼了一脸水。这水可是离河水,会腐蚀肤骨,老子是不是要破相了?” “得了吧,你长得本来就挺磕碜的,破相也没啥差别。” “别贫嘴了,快点将船补好!要是让穆晴跑了,咱们怎么跟魔君和圣女交差?” ※ 离河极宽,河上瘴气雾气又重, 木船在河上漂了没有多久,就看不见河岸了,入目的只有浪花和浓雾。 船行得不算快。 名叫罗旭的合欢宗弟子说: “这离河上的迷雾,会使人失去方向感。离河上下皆通鬼界,一个不小心就会行进去,活人若入了鬼界,不死也要掉层皮。” “魔修到了这河上,也不敢走快的。仙子不要担心,他们一时半刻追不上来。” 穆晴点了点头,道: “你比我们熟悉离河,所以行船时要快还是慢,你来判断就好。” 罗旭:“多谢仙子信任。” 穆晴又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不妥之后,就去了船尾。 江连正独自坐在船尾,望着河水想事情。 穆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似乎是个人族,所修习的功法也没问题,不是妖修。你为什么会为妖族做事情?” 江连小声嘀咕着: “那你是怎么看出我和妖族有关联的……” 穆晴:“嗯?” 江连这才正儿八经回答了穆晴的问题: “你既然知道你师兄的身世,那就也该明白,北海妖皇与一人族女子有一段情。” “那人族女子,出身于我的家族。” 穆晴愣了片刻。 江连抱着剑,说道: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我与妖族亲近,我想让你师兄回归他父皇膝下,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穆晴原本以为,江连和妖族之间的关系,会涉及到什么阴谋利益。他要秦无相回归妖皇膝下,也是为了扶立一位储君,他好从中得到更多……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单纯自然的发展。 “现任妖皇没那么敌视人族,反而一直盼着与人族共处,我家族知他心意,所以才愿意与之合作。” 江连摇了摇头,道: “只可惜,他之前的妖皇,代代都领着妖族,与人族敌对。两族隔阂已深,难以相容,现任的妖皇努力了多年,也没能改善两族关系。” 的确如他所言,在穆晴这个与北海接触不多的修仙人的世界观里,妖族与人族之间的隔阂,是根深蒂固的。 否则,她那混血的三师兄,也不至于遭遇如此多的不公目光。 江连问穆晴: “妖皇心性如此,你让你师兄知晓身世,得回他应有的亲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穆晴:“……” 妖皇的心性没问题。 可秦无相的心性有问题啊,他回归之后,就会杀父夺位,攻打修真界啊。然后他就被男主打死了,变成了男主的经验条。 不止走歪了路,命也丢了。 回归妖族对秦无相有什么好处? 江连打断了她的话: “穆晴,你是个仙修,你不希望你三师兄回归妖族,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你有没有替秦无相想过——他想不想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想不想要这段亲情?” 穆晴一时答不上江连的话。 江连又说道: “而且,他因为混血的缘故,身体中充满妖力,与名门正道的功法不合。他再如何努力,修为也只能止步在此。若想再进,他必须用妖族的办法。” “你又有没有考虑过,秦无相还想不想在修为境界上,再往前走上几步?” 总的来说,不管是于情还是于利,秦无相都有着充足的回归妖族的理由。 穆晴叹了一口气。 道理她都懂,可那走向毁灭的未来就摆在那,叫人好生纠结。 摘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穆晴,快过来!河上有条船!” 穆晴立刻起身,走去星袍少年那边。 她顺着摘星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条摇摇晃晃地,在离河的迷雾中渡过来的小船。 船上站着一个红衣的身影,是一名少年,他束着高马尾,白皙的手中握着折扇。 他的红衣不似那些合欢派修士的弟子服,裁剪的十分复杂,像是富家少爷才能穿的。 少年已经望见了穆晴。 他道:“好巧,又见面了。” 跟来的江连叫出了红衣少年的名字: “君琰?” 正在撑船的罗旭手上一抖,船身猛地一晃,险些将穆晴和江连摇下去。 红衣少年以折扇挥出一道风,扶住了二人。 他笑着回答道:“正是在下。又一次巧遇二位,真是有缘。” 穆晴心道有个屁缘。 她可不信这是有缘。 她盯着红衣少年,语气不善道: “你又不是剑修,怎么跑到邬城来了?还半夜在这离河上划船?” 事出反常必有妖。 穆晴直接将怀疑写在了脸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所图为何?” 第14章 剑冢 面对穆晴的质问,君琰处之泰然。 他晃着扇子道: “游历时听说了一桩不得了的预言,所以赶来凑热闹。” 他站在船上,瞧着远处连夜空都烧红的邬城,语调一变,意有所指: “没想到还真凑上了大热闹。” 穆晴:“……” “至于为何半夜游船……” 君琰双手一摊,作苦恼状: “我想先到剑冢门口去,白日里就在船上了,没想到在离河的迷雾里迷了路,到现在也未走出去。” 他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 “听说只有魔修和合欢派弟子知道怎样渡河,这话倒还真是不假。” “……” 穆晴惊了,这人胆大到让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他知道这事,还敢自行渡河? 君琰道:“幸好在这里遇上你们,不然我肯定要迷失在这离河上,甚至渡进鬼界了。” 穆晴无语了片刻,说道: “……你要是打算跟着我们渡河,那可能的确要渡进鬼界了。” 君琰:“为何出此言?” 江连指了指后方,道: “魔宗的十大魔将正在追杀我们,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了。” 被魔修追上砍死,可不就是要变成鬼,进鬼界了吗? 红衣少年听闻此事,不仅没退,还以扇御风,将自己的船靠了过来。 他淡定地迈步,走到穆晴和江连的船上。 “那也没办法,我留在离河也是死,不如跟着两位赌一条生路。” 他道,“就当上了一条贼船吧。” 穆晴对他怀疑不减,心道: 我们和你,到底谁是贼还不一定呢。 君琰将穆晴的态度收入眼中,问道: “我似乎未曾得罪过穆道友,你为何如此针对我?” 穆晴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另起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姓穆?” 她与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东洲平城的高家,那时她用的名字并非本名,而是秦青。结果此次见面,君琰却喊出了她的真实名姓。 君琰道:“是你们自己暴露的。” 穆晴:“?” “江道友说,你们正在被十大魔将追杀。” 君琰晃着手中扇子,说道, “邬城有许多剑修,你们只有两人。魔将不留在邬城,而是选择追着你们跑,证明你们的份量比邬城那些剑修加起来都要重。” 君琰:“能值此份量的,除了秦宗师的小徒弟,不做他人之选。” “你倒是挺聪明。” 红衣少年波澜不惊地笑了笑: “穆道友谬赞了。” …… 船头那边,罗旭握着船槁,双手颤抖。 摘星见他这副模样,好奇道: “小罗,你抖什么?这个君琰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罗旭手中已经布满了虚汗。 他对摘星道:“摘星老爷,你可曾听说过西洲君家?” “西洲君家?” 摘星回忆起自己在藏书阁偷看过的书, “就是那个西洲名门望族,据说是掌握了很多秘法,不管是魔宗还是合欢派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君家?” 罗旭:“正是如此。” 摘星问:“那个叫君琰的,是君家的人?” 罗旭摇了摇头,道:“君家的确有个叫君琰的少爷,但是……” ※ 第二日,旭日初升时。 木船终于出了河上的迷雾,逐渐靠上离河西岸。 西岸是不绝的险峻山峰。 山上没几棵树,倒是有着横生的野草,看起来十分的荒凉。 君琰望着眼前之景,感慨道: “这种山啊,最适合修坟。” 穆晴:“……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们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这小兄弟说的没错,这山的确适合修坟,而且,尤其适合给剑修做坟。” 穆晴一回头。 乍见一艘巨船穿出迷雾,这船不是普通木材所造,看起来像是什么法器。 船上站满了人,各个都是凶神恶煞的长相,且周身布满了暴戾的魔气。 穆晴:“……” 失策了,昨夜虽然毁了船,却忘了这修真界中,还有法器这种东西。 穆晴执起了树枝。 “穆晴,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昨夜被穆晴挑下城墙的天莫行道, “今日我魔宗十大魔将,有八个在此,你之能为就算再如何出众,也逃脱不出去。” 穆晴挑了挑眉,道:“谁说我要逃?” 她一边结印,起了一道结界,护住正在摇晃的木船。 一边将灵力灌入手中树枝,肃杀冷凝的剑意顿时笼罩在离河之上。 离河之水渐渐宁静。 但魔修们丝毫也不怀疑,在下一刻,这离河之上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站在魔船最前方的魔将说道: “穆仙子好胆色,不愧是秦淮之徒。” 他语调一变:“只是不知道,穆仙子的能为,能有你师父几分。” 话语一落,他手中已握上一杆魔枪。 那魔枪通体紫黑,带着着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雕刻着一条蛟龙,须发怒张。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把极凶的魔器。 “那是‘灼龙’。” 君琰道,“他是魔宗十大魔将中,排行第二的孟离。此人功力极深,可一战化神修士,穆道友小心。” 孟离一扬手,灼龙出枪。 紫黑魔气凝成怒龙奔来! 穆晴击出剑光,与魔龙撞出电光石火,射入离河之水,掀起怒浪连连! 片刻之后,剑光消逝,魔龙被打偏,飞入后方西岸山野,击碎一座山峰! 山石崩落,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若雷鸣! 穆晴手中树枝化为碎屑,腕部承力之后崩出血花。 “穆晴!” “我无事。” 穆晴面色有些凝重。 她本就不是孟离的对手,更何况手中连一柄能用的剑也没有。挡下一击已经勉强,再战恐怕只会落得一死。 “你竟真能挡下……” 孟离十分地惊讶,随即赞叹道: “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惜,英才易早夭,穆仙子今日要留命在此了。” 穆晴嘴上仍不认输,她威胁道: “我要是在这里没了命,来日我师父必然踏破魔宗,屠尽魔修。” 孟离说道: “穆仙子说笑了,你师父正在闭关,亟待飞升,恐怕无暇管顾徒弟生死。” 穆晴:“……” 艹了。 她知道山海仙阁有魔宗圣女卧底。 但梦如昔这也太厉害了,连秦淮当前是个什么情况都摸清了。再这么下去,她师门的情况只怕要被梦如昔掏空了。 孟离看着穆晴微变的脸色,道: “穆仙子要束手了吗?” “束手?” 穆晴对他之言辞不置可否。 她说道:“我就算死,也要带上几位一起下黄泉。” 江连站在她背后,抽出腰间之剑,递给穆晴。 穆晴脸上微微惊讶。 她道:“江道友,你不清楚我这人有多么费剑,你这剑借给了我,可就要化作碎片,再也收不回了。” 江连道:“没关系,进了剑冢可以取新的。” 他话说的好听。 可是他们哪里还能活到剑冢开的日子呢? 穆晴笑了一笑,接过了剑。 剑一上手,离河上的氛围就变了。 天地之间只余肃杀剑意,西岸飞鸟惊恐鸣叫,片刻之后,飞鸟逃尽,只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魔船上,有魔修颤抖如筛糠。 片刻之后,竟是忍不住跪了下去。 浓重杀意蔓延,几乎要凝成实体,将他们的生命一一扼断。 孟离变了脸色。 他认得这剑法—— ——问心剑。 山海仙阁问剑峰一脉相承的剑法。 是此世间最锋利,可斩天地山川江河,甚至斩情,被称为无情道之首的剑法。 五百年前,秦淮正是以此剑,将魔君打入地底,逼得魔宗退让,蛰伏偌久。 孟离不再轻敌,他握起魔枪,要以毕生修习魔功成就的绝技和全部功力,来应对此剑。 ※ 中州,天机阁观星台。 西洲天明,中州应当已至午时。 可今日天有异变,直至此时,夜色仍未消逝,反而更重更浓,散发着一种绝望之感。 千机子负手而立,仰望无数星辰。 黑夜之中,星体恒明。 亿万星辰之中,有一颗早已脱离轨道的星辰,光芒正由亮转黯,似要消逝,正如某人之命。 “师尊,卜卦已出。” 一名弟子登上了观星台,手中拿着木盘,盘中有六枚铜钱,正反不一。 “卦象大凶,穆师妹恐遇死劫,难以逃出生天。” 千机子回首,浅浅望了一眼卦象。 他平静道:“确是死劫。” 那弟子心里咯噔一声,额上已布满了冷汗。 “但无碍——” ※ 西洲,离河沧夷。 剑修与魔修全力对决,问心剑击上灼龙之枪,仙法与魔功两极相撞! 霎时之间,山风止歇,流水逆行! 巨力交击,一声惊爆,将整个离河西岸掀起! 河水升腾蒸发,诡雾离散。 河岸陷下巨坑,从远方奔来的河水如瀑布流水奔落而下,远处山峰也化为碎石崩塌。 魔将孟离手中灼龙枪生出了裂纹。 他自身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吐出一口血来,捂着心口倒退数步,若非被部下扶住,只怕要直接倒下去。 巨船前方缺了一大块,离河水正哗哗地往船肚子里淌。魔修们连忙运起功力,将巨船抬起,才不至于沉下去。 而穆晴一行人,连同那条木船,已经失去了踪影。似乎是在刚刚的爆.炸中,与河岸一同化成了灰烬。 “恭喜将军,击杀穆晴,立下了大功劳!” 孟离正要应声。 西岸之上却互起异变—— 山峰碎石之景扭曲,并渐渐消退,脚下的离河也一同不见了踪迹。 魔修们放目望去。 眼前是一片茂密山林,郁郁葱葱。山川层峦起伏,却与之前的地势不太一样,更为陡峻。白色云雾在山峦之间如水淌下,宛若一片仙境。 远方竖立一柄巨剑,剑柄高耸入云,剑锋直入地下,似乎是由一整座山雕刻而成。 “看前面!” 魔修们面前出现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两个字,那字与现在的写法不太一样,有些古老,但还是能辨认出来—— 沧夷。 魔将们脸色变了。 孟离和穆晴刚刚对决,两股巨力竟是直接将秘境的结界给击坏了,让沧夷剑冢提前开放现世了。 …… “穆晴!穆晴——!” 急切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 穆晴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鲜血立刻捉住缝隙,淹进了眼睛里。穆晴眼睛闭得更紧了,甚至还挤出了一丝泪花。 “摘星……” 她出声,示意自己还没死。 刚刚爆.炸之际,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件防御法器,将木船包住了。 然后,他们就被炸飞了,法器眨眼的功夫就碎掉了,木船也没能撑住。 但好歹她是撑住了。 穆晴摸出一条帕子,擦了擦脸。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森林里。 “……这是哪?” 之前没看错的话,西岸上是没有森林的吧? 江连、君琰和罗旭都不见了踪迹,估计是被炸飞的时候失散了。 希望他们几个和她一样命大,还活着吧。 摘星回答道:“是沧夷剑冢。” 穆晴:“……” 发生了什么? 剑冢不是还没到开放的日子吗? 她是谁,她在哪,她不是在做梦吧? “可以啊你,把剑冢提前炸开了。” 摘星话语里带着即将选妃的喜意,他道, “咱们快去选一把好剑,然后杀魔修们全户口本!” ※ 天机阁的观星台上。 千机子望着空中那颗黯淡到极致,又乍然亮起的星辰。 他道,“绝路之中,最易出现意外之生机。” 第15章 选剑 穆晴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探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满头满脸的血,胸腔里一呼吸就有一种灼痛感,腿脚也不怎么好用。 最重要的是,她执剑的右手,经脉负伤了。 也就是说,如果再遇上敌人,她就不像之前那样能打了。 可是,沧夷剑冢秘境结界被毁,提前现世,已经追到这里来的魔修,必然会进入剑冢。 她迟早会与魔修再有一战。 穆晴:“……” 可饶了她吧。 穆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瓶丹药。 这是山海仙阁的丹心峰峰主亲手炼的药,灵气丰沛,一颗就能给半死不活的人吊住命。 这药是有价无市之宝。 然而穆晴却把它当糖豆一样嗑。 半瓶药丹入口,再稍稍调息,穆晴顿时觉得自己的内伤外伤都好了大半。 再次站起身后,她说道: “走吧,摘星,我们得抓紧时间取剑。” 至少要赶在遇上魔修之前,找到适合她的剑。 但是…… 穆晴放眼望去,视野之中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在林间流淌的山雾。 “……这里不是剑冢吗?剑呢?” 摘星飞到高处瞅了瞅,又回到她身边: “我知道在哪里,跟我走。” 穆晴跟上。 她在心中赞叹道: 摘星是真的很好用,简直就是老天赏的金手指。 ……可恨的是这金手指不是她的,而是她为别人做的嫁衣裳。 原著里,穆晴死的时候,转移了所有修为给男主方游。摘星也与承接了她的一切的男主,建立起了联系,成为了男主方游的所有物。 穆晴:“……” 艹他妈的。 要她全部修为也就算了,连陪她一起长大的伴生灵也要抢,写这书的作者可真不是个东西! “穆晴,怎么了,发什么呆?” 摘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前面就要到山崖了,你小心些啊,别一不留神掉下去了。” “没什么。” 穆晴摇了摇头。 她看着摘星,问道: “你是不是比之前又凝实了?” 现在的星袍少年,比起在邬城时,肉眼可见地凝实了许多。他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个实体,再也没有之前那种透明感了。 “是吧……?” 摘星也有些疑惑。 穆晴和摘星走出了树林,站在陡峻悬崖上。 那一瞬间,天地山河,豁然开朗,穆晴终于得以看清沧夷剑冢的全貌—— 山林茂密,云雾缥缈,瀑布垂落,飞珠溅玉。 远山之中立一比山更高的巨剑,巨剑上方留有无数剑痕,每一道痕迹的深浅、长短和高度都不一样,似乎是不同的人留下的。 穆晴望着巨剑山峰,似有所感: “就是那里?” “对,就是那里。” 摘星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吸引着。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有无数的线在他身上,拉扯他的四肢百骸,要将他拖走。 但他却生不出抗拒感,浑身都在发着热,叫嚣着,要循着线走,要去……回归某个地方。 穆晴拍了拍他: “走吧,给你选妃去。” 说完,她冲向悬崖,纵身一跃。 …… 片刻后,魔修们追来了。 他们是在森林的湿软泥地上发现了脚印,脚印不大,是个女子的,应该就是穆晴留下来的。 魔修们一路追行,来到了一片悬崖。 “脚印一直到了崖边,她跳下去了?” 魔修稍微往崖边走了几步,一块石头崩落下去,半晌也没听见回声。 魔修们顿时惊出一头冷汗。 “这可怎么追?” ※ 西洲,邬城,东城门外。 因为穆晴和江连引开了魔修的大多数战力,剑修们终于得以反击,聚集起来攻击东城门,成功突围。 一出邬城,剑修们立刻用不同的方法,向自己的门派发出了求援的信息。 “我师门在咱们当中,是离邬城最近的。” 一名剑修说道, “信鸽飞去要飞三天,我师父他们赶路到邬城最快也要两天半,加起来就是五天的时间……” 剑修们还想要去沧夷剑冢取剑,因此没有逃太远。五天的时间,足够魔修再次追上他们,将他们全部杀光。 “要不还是放弃取剑,回各自的门派吧。” 有人说道,“继续留在这儿,说不定剑冢还没开,我们要先死了。”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我花光了师门的全部积蓄,赶路一个多月才来了剑冢,就为了求一把剑。” “我怎么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小兄弟,在剑冢外面也能得到好剑的。” “你瞧山海仙阁问剑峰的殊识舟,他没进剑冢,不一样得到了碧落剑吗?那碧落剑可是削铁如泥,剑冢的剑说不定还比不过它咧。” “人家殊识舟是秦淮座下首徒,问剑峰下一任峰主,山海仙阁又那么富裕。他能得到的资源有多少?我们师门倾尽全部又才有多少?” …… 坐在一旁的秦无相无奈扶额。 这些剑修吵架,为什么非要带上他的师门? 趁着他们没开始扒山海仙阁到底有多少钱,秦无相赶紧说道: “山海仙阁有一批主峰弟子来援,应该不日就会到达邬城了。” “……?” 剑修们懵了一瞬。 “秦无相,你开什么玩笑,山海仙阁在最东边,我们在西洲,援助怎么可能这么快?” 天乙剑派的袁哲口直心快道: “你不会是想害死我们吧?”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秦无相拉了拉斗笠,黑纱仍旧遮着脸,看不出他此时情绪如何。 袁哲自知失言,可他又不愿意对秦无相这个妖族混血道歉。于是他就紧紧地闭着嘴,坐在原地不说话,任凭气氛越来越糟。 过了许久,秦无相才道: “我所说为真——我师妹曾受伤未愈,为了来沧夷剑冢取剑溜出了仙阁,阁主师叔派了一批弟子来追她回去,至今也没追上。” “我说的援助,就是那批弟子。算算脚程,他们应当已经到西洲了。” “原来是这样。” 得知山海仙阁真有援助,众人的态度好了起来,纷纷劝秦无相: “秦师兄,你莫与袁哲计较,他那臭嘴不会说话。” 秦无相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布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了指节已经泛白的手。 ※ 穆晴在山野之中不断奔行。 摘星飞在她前面,负责给她引路。 他们丝毫没有停歇,翻过了四五座山头,终于离开了不见边际的森林。 丛林雾海之后,是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苍凉景象—— 黄土漫漫,地面上鼓着一个又一个无名的土包,像是乱葬岗一样。 但又不同于乱葬岗。 穆晴迈步,左脚自湿软的泥地,踏入干燥沙土中,印下了一个脚印。 霎时间,天地变色。 原本湛蓝的晴空变得阴鹜,与这满目黄土辉映,变成了压迫感极重的灰黄色。 风也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带着呼啸的“嘶”声席卷大地。 堆起丘包的沙土被风卷着,一寸寸地流失殆尽,显露出土包中埋藏之物—— ——剑。 这里是沧夷剑冢,名剑沉眠之地。 成千上万把剑在此睡着,数千年,数万年,甚至更久。它们等待着命中注定的剑修,来到这片世外之地,将它们拔起,展露它们的锋芒。 有人感慨道: “真壮观呐。” 穆晴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衣着华丽的红衣少年站在树上,高马尾被风扬起,手中折扇轻摇,一副少年潇洒快意模样: “这样的景象不管看几次,都不会厌倦。” 穆晴:“……” 同样是从离河被炸飞,为什么她满头满脸是血,这家伙就连衣服都没乱,一副整洁样子? 他还有心情看风景,这也太惬意了吧?! 穆晴问:“你来时有见着江连和罗旭吗?” 君琰摇了摇头,语气淡然,似乎一点也不担忧那两人的安危: “他们若是还活着,应该会往这边走。” 也对,江连是个剑修,肯定要过来取剑的。 至于罗旭……他是个聪明人,会猜想到穆晴和江连的目的地,过来汇合的。 君琰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两人身上。 他对穆晴更感兴趣。 “今日清晨有幸一见穆道友战魔修,在下不得不感叹,穆道友之剑,真是天人之剑。” 君琰毫不吝啬夸赞的言辞,而后问道: “也不知,这剑冢里哪一把剑,会有幸被穆道友带走?” 穆晴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走进群剑之中,一把一把地查看着。 摘星跟在她身边,出言挑剔: “这把不行,不够漂亮。” “这把颜色太难看了。” “属性不合适。” …… 穆晴觉得,摘星若真是个选妃的皇帝,那他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了——眼光太高,谁也看不上。 摘星忽然道:“这把不错。” ……哦豁? 穆晴看向摘星选中的剑,先不说锋利不锋利,这的确是一把极为漂亮,在外观上无可挑剔的剑。 剑身修长,以天青色宝玉锻造,干净剔透。剑柄上以玉石黄金,修造天人楼宇,雕刻明月流云,工艺精湛,栩栩动人。 柄上挂了剑穗,穿了松花石珠子。 珠子上有两个小字,“云梦”。 君琰也走过来,观察着这柄剑。 他说道:“看来,这剑是穆道友的师祖,云梦仙子的作品。” 穆晴的师门一共出过两位剑道宗师。 一位是她师父秦淮,另一位就是师父的师父,早已飞升的云梦仙子。 秦淮与她讲过: 云梦仙子也到过沧夷剑冢,在被神剑拒绝后,没有将任何一把剑带离剑冢。反而还学着神剑的铸造者,将自己一生所铸的最好的剑留在了剑冢。 看来,就是这口剑了。 君琰问:“穆道友要选它吗?” 穆晴握住了云梦剑的剑柄,在君琰的注视下,在摘星的欢呼中,将剑提了起来。 君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道: “穆道友,看见那把巨剑了吗?” 穆晴看过去。 就是她之前所看到的,如同一座山一样巨大的,布满剑痕的剑。 “那是沧夷问剑石,来过剑冢的剑修,都会向问剑石挥一剑,留下剑痕。剑痕越高,越长,越深,就证明剑修的剑术和修为越厉害。” 君琰说道: “最高处的那三道剑痕之中,有两道分别是你师父秦淮和师祖云梦仙子所留。” 红衣少年解释过后,看向已提起剑的穆晴: “穆道友,你已选好了剑,不如也学你师父和师祖,在问剑石上留一剑,供后世瞻仰,如何?” 穆晴抛了抛手中之剑,似乎是在适应重量。半晌之后,她握住了剑柄,抬步往试剑石而去。 君琰笑着跟上。 到试剑石之下时,穆晴忽然道: “我还没选好剑。” 摘星:“穆晴?” 君琰也有些疑惑。 穆晴握着云梦剑,低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了,师祖。” 随即,云梦出鞘。 穆晴灵力流转,天青玉石在苍凉昏暗的剑冢里发出隐隐亮光,晶莹如冰雪。 剑意蔓延。 风沙止歇,寒气升腾。静谧之中,忽有什么晶莹清凉的东西落了下来,纷纷簌簌,笼罩了整座剑冢。 “问心剑,终式——” 穆晴一剑挥出,天寒地冻的剑光斩向问剑石。用力之重,手中云梦仙剑顿现裂痕。 “轰隆隆。” 天空之中乌云汇聚,青紫雷电流窜。 “轰——” 下一刻,那异象紫雷就劈了下来! 粗勇雷柱贯入问剑石!雷电在巨石之中奔走,顷刻之间,就将问剑石炸了个粉碎! 塌陷巨石之中,是一道剑影。 长剑以夜色为底,列亿万星辰,明灭闪烁,光彩流离,华美无匹。 天际乌云乍散。 长夜降临,星辰交织,光辉如河。 第16章 万年一剑 在邬城之东逃难的剑修们,皆被那紫雷流窜,星移斗转的天象惊得站起。 “那个方向是离河西岸!” 剑修们惊讶道:“发生了什么?” …… 问剑石崩毁,神剑出世,天地现异象。 君琰敞开折扇,挡在面前,抵住四处翻飞游走的闪电和山石。 他听见一个未曾听过声音。 “穆晴,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剑?” 那声音带着一种稚涩,依稀可辨是一名少年。 那少年对于穆晴劈问剑石之事很是迷茫,但又很玄妙地觉得,这似乎是一件命中注定,理所当然的事情。 “对,就是它……” 摘星飞到了悬浮于高空的神剑边,他的衣摆如星河夜幕,与那口不世神兵的剑身一模一样。 “一直吸引着我,让我往西走的那东西,就是它……穆晴,我能够感受到它,能够支配它,它就是我要寻的剑。” 君琰愕然,却也了悟了星袍少年的身份: “神剑之灵?” 穆晴站在高空,任风霜闪电加身,一双清冷眉目中倒映神剑,如有星辰,碎光明亮。 她说道:“这口剑,名叫摘星。” 早已消亡的沧夷剑派,在万年前,是修真界无可置疑的第一剑派。 沧夷祖师对剑道的领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世间无人能出其左右。他以自身在剑道上的所见所闻,开创剑冢,打造无数名剑,置于其中。 而在即将飞升之际。 他于天雷地火之中,取自天上坠落之星陨神石,铸造了毕生最完美的杰作—— 神剑摘星。 神石是天上之物,聚灵而生。被铸造成剑后,石头中的灵自然也就变成了剑灵。 只是这剑灵不知因何缘故,沉睡了偌久才苏醒,且一醒来,就变成了了穆晴的伴生灵。 若是非要解释,那只能说—— 穆晴是神剑摘星等待万年之人,是神剑摘星命中注定的主人。 不过也只有穆晴知道。 摘星剑和剑灵,都是属于男主方游的。 而她之所以会与摘星伴生,不过是天道要借她的仙阁弟子的身份,好让摘星偷窥到山海仙阁的所有秘籍,还要习得最好的剑法问心剑。 然后有朝一日,她被魔族截杀,坠落山林遇上男主游方,将这一切都送给这个世界的亲儿子。 她不过是一个工具人罢了。 穆晴:“……” 艹。 穆晴伸手,握住了神剑的剑柄。 那一瞬,她身边的星袍少年又出现了变化—— 他正在迅速地成长着,从少年抽条成了青年,五官轮廓深邃而明晰,眉眼比夜色下的星河更加明耀动人。 他那身看起来就不同寻常的衣袍,也变得更为繁琐和华丽。 更重要的是,他真真正正地,凝成了可以被触摸到的实体。 星袍少年,不,应该说已经是青年的摘星,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感慨道: “原来我真的是剑灵……” 穆晴没有跟着他一起感叹,而是突然道: “摘星,要迎敌了。” “嗯?迎敌……?” 摘星还在疑惑,下一秒就被拉扯进剑中, “啊呀呀呀——!你轻点,我腰要被扯断了!” 穆晴右手握剑,左手抵在剑柄后方,用力将手中剑送了出去。 摘星以电光雷火之势,迅速击上了一柄折扇。 君琰以手中扇子,用力抵着摘星剑。 在利器相交,崩溅出的火花之中,红衣少年眉眼中的笑意逐渐消减。 他的语调带着些不解,亦带着些冷意: “穆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晴道:“谁和你是道友?” “别演了,你已经暴露了。” 摘星剑中发出了声音,是嬉笑又淘气的调子。 “至于是如何暴露的,需要我帮你复个盘吗?” “——魔君祌琰?” ※ 事情要从穆晴与江连逃出邬城,登上罗旭的小木船后,在离河上“偶遇”红衣少年说起。 江连一瞧见红衣少年,就记起来了,自己在东洲平城的高家,见过这个人: “君琰?” 撑船的罗旭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这大夏天的,他竟然会冷得想要打抖。 摘星发现了他的异状:“你抖什么?” 罗旭与摘星讲了西洲不可小瞧的秘术世家,君家,而后就说道: “君家的确有个叫君琰的公子,但是……” “数年前,那小公子心高气傲要历练一番,闯进了西洲魔宗,而后就再无音讯了。那时候,君小公子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西洲人人都在叹他少年早夭啊。” 摘星看了一眼上船的君琰。 少年一身红衣,黑发高挽,五官稚涩,看起来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摘星:“……我记得没错的话,在平城驱邪时,他确实说过自己来自西洲君家。” 罗旭颤抖着道: “哎哟,这大半夜的在离河鬼雾里划船,竟还真的见到鬼了,夭寿了!” ※ 红衣少年听完摘星的复盘。 他不仅没有被拆穿身份的震怒,反而还露出了一个极为坦然的笑,就好像穆晴和摘星说的不是他一般。 他微笑着问道: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确定我就是魔君吧?” “我已有元婴期修为,能在我面前将魔气收敛得一丝不露,那就只能是化神期的大能了。” “而且,同样在离河上被炸飞,我灰头土脸满头是血,你的模样倒是一尘不染潇洒的很,这也证明你比我厉害得多。” 穆晴笑了一下,道, “再者,我认识一个很了解你的人。” 红衣少年问道:“哦,是谁?” “你的宿敌,秦淮。” 穆晴缓缓说道,“他与我讲过,你很擅长借别人的皮,披在你自己身上来伪装身份。” “你也很喜欢这么做,这样的事情你已做过很多回了。” 能力,特长,爱好。 从这三点来看,这红衣少年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 他就是西洲魔宗的主子,历代魔君里能为最强,让修真界惧怕不已的大魔头,祌琰。 在秦淮这个怪物横空现世之前。修真界一直活在魔君祌琰的阴影之下,经历了最为混乱的时日。 直至今日,提起魔君祌琰,那些上了年纪的修士都还会脊骨打颤。 “呵。” 红衣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随即,魔气自四面八方而出,冲天而起,向他聚拢过来。 沧夷剑冢的林木一瞬枯败,从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到灰黄干枯凋零于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飞禽走兽亦被抽干血肉,只余白骨。 在这惊人的浓郁魔气之中。 有什么极为恐怖的存在,已然发生了变化。 那人仍是红衣,相貌和身形却从少年,变成了英俊的青年男子。 他的五官比先前更有西洲的风味,更为深邃和靡丽。头发仍高高地束着,只是更为散乱,乌黑烦恼丝之中,隐约可见一缕红发。 他的身形也更加高大。 先前看起来不过是个快意潇洒的少年,现在则是一位居高临下,极具压迫力的君王。 他垂眸低笑。 浑身都在散发着极为不妙的诡邪之气,令人头皮发麻。 祌琰道: “你师父倒是话多。” 他的嗓音也变了。 更加低沉喑哑,在耳边萦绕不散,似是要缠绵悱恻致死。 “你的话也不少。” 穆晴问道, “魔君是有什么奇怪爱好吗?比如有能力杀一人却始终不动手,还一路追行,拌嘴逗趣……” 说直白点,他是什么会玩.弄猎物的变.态吗? 祌琰歪了歪头,似是顺着她的话在思考,半晌,他确定地回答道: “不,本君杀人一向干脆。” 穆晴抬了抬剑。 “穆仙子未免太粗暴。” 魔修笑着,修长眼尾挑出一个犀利勾人的弧度,说道: “这种时候,不应该问问本君有什么企图吗?” 穆晴冷笑了一声。 她可不管这个魔头有什么癖好。 之前魔君没有杀她,让她活到了现在。而从现在起,他将再也没有能力杀她。 穆晴运足功力,一剑惊出——! 祌琰还要说些什么。 但穆晴这已经因剑的改换而蜕变,不同于往日的一剑不可轻忽,他只得同样出招来挡。 ※ 剑冢之内,江连正拖着伤到了腿脚的罗旭,一步一步地往问剑石的方向挪。 他猜测过,如果穆晴还活着,应该会直接前往选剑之地。 事实也的确如他想的那样。 异象已现,穆晴应是已找上神剑了—— 他之前被君琰打断,没来得及和穆晴说: 妖族史册中有记载,沧夷老祖飞升之时打造的那把剑,名字就叫摘星,与你的伴生灵同名。 那记载之中还有一句话: 摘星一剑,万年一现,一剑万年。 江连在异象出现时,心想: 原来她真是神剑之主。 也对。 江连回忆起穆晴挥剑之时的模样。 这世上,除了神剑摘星,还有什么剑配得上她呢? “到了。” 江连带着罗旭,出了山林,来到了插满无数名剑的黄沙丘土上。 “那是……?” 江连看见,已经塌陷的问剑石下,一白一红两道人影正在对峙。 他不确定道: “穆晴和……君琰?” 君琰怎么长得和先前不一样了? 尚未等江连找出答案。 那两人手中武器已经击在了一起。 星辰异象之力与浑厚魔力相撞,呈半球形爆发,急速扩开,将漫漫黄土,山野树林乃至远处的离河之水,都直接吹飞成了灰烬! 江连赶忙结印起阵。 不一会儿,灵力和魔力消散,爆.炸止歇。 以阵法替自己保住小命的江连,手指微微颤抖,胳膊垂落,连抬都抬不起来。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连忙看向前方战场。 土丘已陷,万剑已毁。 炸开的巨坑里,不见半条人影。 “穆晴!” 江连唤道:“穆晴?人呢?” ※ 半月过后。 “我们真不能吃了她吗?” “她还没断气呢,不太好吧?” “活吃才新鲜呀,死了再吃不就变味了?在说她伤这么重,应该醒不过来了,与其让她继续痛苦,还不如填我们的肚子,也算功德一件。” …… 嘈乱的声音在耳边久久不歇。 穆晴拧着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一旁吵她的噪音源。 是几个半大的毛头小子。 只是,这几个毛头小子要么脸上布着魔纹,要么脑袋上长着角和耳朵。 魔族? 还是妖族? 这两族怎么会混在一起? “醒了醒了,她醒了。” 毛头小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阿娘!我们家的储备粮醒了!我们不能吃她的肉了,呜哇——” 穆晴:“……” 她这是进了个什么狼窝? 第17章 斩仙 不一会儿,那名跑出去的小童,拉着一名穿着粗麻布衣服的妇人回来了。 那妇人似乎刚做过淘洗的活,手还是湿的,正胡乱用围裙几下擦干,朝着投以一个抱歉的笑。 “孩子不懂事,瞎说话,仙子莫要见怪。” 穆晴艰难地挪动脑袋。 她开口道:“……剑,我的剑呢?” “在这里。” 妇人走到墙边,踩着椅子,从高处拿下了一把漆黑的剑,解释道: “怕孩子胡乱拔着玩,就先挂起来了。” 她把剑还给穆晴。 剑一落入穆晴手中,就起了反应。剑身上黑漆漆的颜色逐渐褪去,蒙上一层光,随即星辰闪烁,如同明耀星河。 就在妇人感慨着,这果然是仙子和仙剑的时候,剑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人。 是个长相好看的小青年。 穿的衣服很漂亮很华丽,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像是夜空一样的布料。 青年扑到了床上: “啊,憋死我了,可算是出来了!” “这剑怎么回事?离了你的手,就把我关在里面,不让我出来了。” 穆晴痛苦地拧眉:“摘星,重——” 在寻到神剑之后,摘星不仅仅是凝实了,还拥有了相应的重量。 摘星连忙退开。 这一退,就撞到了在屋子里待着的几个小孩。摘星一回头,发现小孩们全都在仰着头,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摘星:“?” “哇——!大变活人?” 胡小南惊喜地跳着鼓掌,大喊道: “再来一次!” 摘星:“……” “你们……” 半晌,神剑摘星的剑灵惊讶道: “你们能看见我?” 胡小南不解道:“为什么看不见?” 自有记忆以来,隐身了二十年的摘星也十分不解:为什么突然就能看见了?是得回了剑身之后的变化吗? 穆晴看向胡夫人,问道: “请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 三日后,穆晴站一块大石头上,将整个村子都收入眼中。 根据胡夫人的介绍,这里是一个叫做“石北”的村子,坐落在西洲和北州的交界处。村子里什么族类都有,魔族、人族、妖族,甚至还有三个族类的混血…… 也多亏了村子的种族构成足够复杂,他们对穆晴并不抵触。 摘星说,她是在和魔君对线时被炸飞,掉到了北边的一条河里,被河水冲到了这百里之外的村子来。 摘星还说自己差点就失落了。 现在还能出现在穆晴身边,纯属他们俩有缘,谁也拆不散他们。 穆晴:“……” 那当然是有缘,没缘分能待在一起二十年吗? 总之,身负重伤的穆晴,就先暂时待在石北村里养伤了。 此时正是黄昏。 穆晴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刚好看见摘星从林子里,被一帮小孩拽着袖子往外走。 摘星这几日被孩子们拉去帮忙砍柴了。 他作为一个剑灵,砍切的本领十分高强,眨眼之间就能把一棵树砍得稀碎。 不到三日,他已经承包了全村的柴火供应。 看着他被当苦力使,还被夸得满脸高兴的傻模样,穆晴笑了笑。 “仙子,吃晚饭了。” 胡夫人走过来道, “仙子在看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穆晴看着摘星那边—— 长着动物耳朵的孩子与面带魔纹的孩子走在一处,熟悉地互相打闹着,后方还跟了个人族的小孩,被同伴们扔的小石头波及之后,就也挥着拳头加入了这场战斗。 “我有个师兄,是个混血。” 穆晴抿了抿唇,说道,“他要是能在这里长大就好了。” “他有一半的妖族血统,因此在仙门之中步履艰难,自年幼到长大,都过得十分糟糕。” 胡夫人道: “也许不是仙子你想的那么糟糕呢?” 穆晴疑惑地望着她。 胡夫人笑着说道: “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妹,不是吗?” 穆晴无奈地笑了一下,小声道: “……其实我是个挺糟糕的师妹。” 她知道了秦无相的身世,却一直在想着要隐瞒住,不要让他回归妖族,回到他父亲身边去。 如果秦无相知晓她的隐瞒,一定会对她这个师妹大失所望吧。 ※ 距离天象异变,爆.炸惊起的那日,已过去了足有十八日的时间。 这十八日里。 剑修们在合欢派的帮助下,将魔修从邬城赶走,又渡过被蒸发了大半,留下一个巨型水坑的离河,来到了沧夷剑冢。 沧夷剑冢秘境的结界被撕开,里面的山川林木皆被那场爆炸波及,不剩下什么了。 原本是问剑石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坑,深陷地下。之前插在问剑石下的万剑,几乎都被毁光了,留下了一坑的碎刃。 剑修们只能遗憾离开,修真界中众说纷纭: “我就知道那个穆晴不安好心,自己偷摸着取了剑,临死还把整个剑冢毁了,不让我等触碰到剑冢里的剑。这就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的风度吗?”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若不是穆师妹,你我都要死在邬城之中!” “可怜呐,如此英才,年纪轻轻就没了。我若是她师父,知此消息,必然要心痛得当场走火入魔。” …… 师父是什么反应,秦无相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确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他挖遍了已经变成万剑坑的剑冢,也没有找到穆晴。人、衣服残片……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就好像穆晴凭空从这世上蒸发了一样。 主峰弟子们劝道: “秦师兄,咱们该回师门了。” 他们同样也很心痛。 当初阁主派他们出来追穆晴,就是为了保她平安。可到最后,他们也没来得及护住穆师妹,反倒是她以身殉道,保住了邬城的剑修们。 秦无相摇摇头,拒绝道: “不行,我还要找我师妹。”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手中还拿着铲子形状的法器,似乎是要将整个剑冢再翻一遍。 江连追在他背后,劝道: “秦无相,穆晴是在我和罗旭面前消失的,她真的……”她真的没了。 秦无相:“江道友慎言。” 江连话未说完,就感觉到一股杀意。 这杀意来自前方的秦无相,他戴着斗笠,黑纱遮面,没有露出半分表情。但江连能感受到,他此时极为愤怒。 秦无相道: “我师妹自幼就运气好,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险境,天也一定会给她留一分生机。” 江连叹了口气。 他追上秦无相,说道: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找也不是办法。” 秦无相问:“江道友有何高见?” 江连提议道:“既然秦道友认为,天会给你师妹留一分生机,那我们就去问天如何?” 秦无相猛然顿住脚步。 仙阁弟子们也恍然大悟,一拍手道: “对呀,去问天机阁不就行了!” 事不宜迟,秦无相掷出佩剑,御剑往中州天城的方向飞去。 江连也御着法器追上。 一名仙阁弟子叫道: “唉,等等,那是我的飞行法器!” “江道友,江道友啊!” ※ 石北村的胡家院子里。 一群人围着桌子而坐,捧着碗,趁热喝着碗中的粥。 熬粥的米是穆晴从乾坤袋里找出来的,是东海那边种植的灵米,不只是易于疗伤和饱腹,就连气味也比普通的米香甜得多。 “我听说剑修可穷的呢,连锅盖都揭不开,穆仙子怎么还能拿出米饭来?” 穆晴也不介意这些奇怪的问题,笑着回答道:“我师门不是纯粹的剑派,比较有钱。” 她是山海仙阁的剑修,山海仙阁的丹修、器修和医修皆是修真界第一,赚的钱老多了。 “一定是大门派吧?” “听说仙门的规矩都很严格,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像还是西洲魔宗更逍遥自在些,穆仙子要不要入魔?” “学妖术也不错,听说北海妖皇待人很好的。” 穆晴:“……?” 我师父和我师叔会杀了我的! 胡小南放下碗:“我吃好了!我去村口的果树上摘些果子来给大家吃!” 石北村的村口这几日多出来好多棵果树。 这村子里土地贫瘠,果树种下只能结酸唧唧的小果子。村口的那些果树,是穆晴用灵力和仙术硬养出来的。 “有穆仙子在这里可真好。” 有村民说道,“一想到穆仙子之后会离开这里回师门去,就怪舍不得的。” “你是舍不得灵米和果子吧?” “哈哈哈哈哈……” 穆晴一手支着脸,也跟着他们笑。 不过这笑声持续了没有多久,就被慌忙跑来的人打断了。 “小南他娘,小南在村口被人抓住了!” “穿的浅色衣服,仙气飘飘的,似乎是仙修,口口声声喊着小南是个妖怪,要拿他的命!” 笑声戛然而止。 胡夫人慌忙地站起,要去村口。 穆晴道:“摘星。” 星袍少年重重地放下碗,连桌子都拍的一震。他起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应该是已经去村口救胡小南去了。 “我去看一看,你们别出去。” 穆晴也站起身,一甩袖子,迈出胡家院子的门口,朝着村口走去。 胡夫人就要跟出去,被好几人拉住了。 她涕泪满面,道:“小南,小南可是我的命啊!” 院子里的人纷纷劝道: “小南他娘,小南没事的。” “穆仙长和摘星仙长都是神通广大之人,一定能救下小南的。” ※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穆晴出门不是为了救胡小南,而是来救路过村口的仙修们的。 摘星比她先到,而且他是个古怪脾气,善恶观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是能以开玩笑的口气,笑嘻嘻地说要杀对面全家的存在。 穆晴如果不出来。 只怕不出一刻,摘星就会收了对方狗头。 穆晴走到了村口。 她远远地就瞧见了这一队仙修,穿着统一的弟子服,腰间别着门派牌子,应该是出身于哪个名门正派。 胡小南正被他们捏在手上。 困着胡小南的那名仙修,一手掐着小孩的脖子,一手捏着他头顶的耳朵。而他身边的那名同修,则是握着一把三寸长的小刀,要将胡小南的耳朵割掉。 说起来,也多亏他们有此奇怪癖好。 否则,胡小南刚被他们擒到手上时,就该立刻丧命,而不是活到这时候,被他们固定在臂弯里割耳朵。 胡小南见到摘星和穆晴,哭着道: “穆姐姐,摘星哥哥,救我啊!” “喊什么喊,就是阎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这个小妖怪。” 仙修恶狠狠道:“你不用急,我们一会儿就送这全村的人下去陪你,不会让你孤单的。” 穆晴道:“诸位请住手。” “哈?住手?” 那仙修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离谱的笑话。 他看向穆晴,问道: “小姑娘,我瞧着你也像个仙修,怎么和妖族混在一起?” “你知道妖族是什么东西吗?” 那仙修说道:“当年我师祖,就是丧命于妖族的口中。” 他捏着胡小南的脸。 “别看这张小嘴叫你姐姐叫得这样甜,等以后长大了,可是会吃人的。” 摘星站在穆晴身边,皱着眉道: “你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杀了不就完了?” 那边的仙修们也是有修为之人,五感比寻常人灵敏得多,自然也就听见了摘星所说的话。 仙修大惊:“你怎能出此邪言?!” “你知道我等是谁吗?我们可是风苑楼的弟子,是正道名门!你对我们口出杀言,是想与正道作对吗?” 阅览群书的摘星: “风月楼?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 仙修:“……” 穆晴:“…………”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书!丢死人了! 穆晴咳了一声,道: “你们放开他,我只说最后一次。” 掐着胡小南的仙修并不惧怕穆晴,他瞪着眼道:“就不放,怎……”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觉手臂一空。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掌,连带着一截手腕,从小臂上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而刚刚还被他困在怀里的胡小南,已经被穆晴揽在了怀里。 穆晴抬着手,捂在胡小南脸上,低声道: “乖,闭上眼睛,不要看。” 仙修们没想到穆晴真会动手,惊恐地看着他。 为首的那人威胁道:“你,你竟敢……” “等我们回去了,我师门定然倾尽全力,杀尽此地妖族,杀上你的师门,为我等讨一个说法!” 穆晴低垂着眉眼。 长长的睫毛落下又掀起,睫羽下的一双眼眸,氲着冰冷至极的寒意。 “那你们,就别回去了。” 第18章 企图 秦无相、江连和一众山海仙阁主峰弟子,在天机阁的塔下,就被天机阁弟子们拦下了。 天机阁的首席弟子拱手道: “师尊日前已吩咐过,不接见仙阁的诸位。” 秦无相问道: “千师叔这是何意?” 若是穆晴还在世上,便告诉他们穆晴还活着,也不需要多么具体的答案,他自己去找就是。真的遭遇不测,那也可以直接告诉他穆晴没了。 将他们拒在门外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师尊之意,我等也揣摩不透。” 天机阁弟子伸出手,作送客状: “秦师兄请回吧。” 众人杵在了天机阁的塔楼门口,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见仙阁的人,那祁家的人呢?” “天机阁愿意见吗?” 说话之人乘法器而来,是一名额戴银冠,穿金纹紫衣的英俊青年。他衣饰阔绰,气度华贵风光,如同帝王家出身的皇子。 秦无相道:“二师兄?” 主峰弟子们也惊喜道:“祁师兄。” 来人是秦淮的二徒弟,祁元白。 他出身于祁家,祁家流传着巫族血统,自祖辈起,世世代代守护着南洲灵脉。 如今这种守护已经变为占据,祁家也早已成为南洲最尊贵的世家,在南洲被视为帝皇之家。 对于祁家之人。 修真界的门派,无论大小,都有一种“不可轻易招惹冒犯”的墨守成规。 也许是敬其巫神血脉,也许是惧其实力和野心,总之,在面对祁家人时,大家都十分谦让有礼。 但天机阁不愧为修真界最特殊的门派。 面对祁家人,天机阁弟子也依然有勇气和胆量拒之—— “祁师兄也是山海仙阁弟子,不是吗?” 首席弟子道,“师尊说了,但凡是仙阁弟子,天机阁皆不接待。” 氛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一道冷淡声音传来: “是吗?” 在场众人,除了江连之外,皆是一惊。 这声音……难不成是? 众人纷纷回头,便见到穿一袭蓝衣的,长相冷若寒霜,脾气却出了名的暴躁的医修。 ——山海仙阁阁主,丰天澜。 “阁主。” “小师叔。” 丰天澜会在此时独身而来,寻上天机阁。想来,应该也是为了寻穆晴的踪迹。 众人默契地朝两边退开,为他让开一条路。 丰天澜负手迈步走上前来,就如霜雪,悄无声息而来,却让天地冰颤。 他来到天机阁弟子面前,道: “千机子当真要拒而不见?” 他语气平静,全然没有在仙阁之内的暴躁样子,却叫弟子们更觉得胆寒。 主峰弟子们悄悄交流道: “阁主上次用这种语气说话时,上一秒还好好地说话,下一秒就突然抽剑,砍了对方的头。” “……阁主不是医修吗?” “阁主是剑修转医修,他以前是问剑峰的弟子,秦长老的亲师弟,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问心剑传人。” “卧槽,那他岂不是修真界战斗力最强的医修,医术最好的剑修?” …… 天机阁弟子们额上已冒了汗。 事情到此,已全然不是他们这些做弟子的能处理得了的了。 就在此时,塔内传出了天机阁阁主之声: “见,你亲自来,我若是还不见,就会换秦淮来了吧?我可不想天机阁被问心剑一剑削平。” 声音落下。 一身黑白装束的千机子从塔中走出,来到了仙阁众人的面前。他目光淡淡地扫过人群,在秦无相和江连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 随即,他视线挪回丰天澜身上,道: “你倒是关心师侄。” “但我却觉得,你身为仙门之首的山海仙阁之主,应当不会再想见到穆晴。” ※ 同一时间。 西洲北洲交界处,石北村。 村口响起一阵阵惨叫声。 不过这惨叫声很快就止歇了——穆晴没有折磨人的陋习,所以杀起人时,十足的利落干脆。 但现场却不怎么干净。 十几具尸体堆在一起,头滚得到处都是,村口到被溅满了血,写着石北村三个字的石牌更是染得血红。 穆晴带着胡小南转过身。 她放下手,温和道: “回家吧,千万不要回头。” 胡小南虽然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仍是听了话,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 “呵。” 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在村口的果树上响起。 “穆仙子打起架来粗暴,哄孩子倒是温柔。” 穆晴顺着声音看向枝叶掩藏处。 红衣的魔修曲着一条腿坐在上方,手中握着一枚啃了一半的果子。他似乎是坐在这里看戏,且已经看了很久了。 “身为名门正道弟子,杀仙门风月楼仙修十数人,穆仙子打算如何向修真界交代?” 穆晴:“……” 人家叫风苑楼。 这魔君怎么跟摘星一样不正经? 摘星无所谓道: “杀了就杀了呗,不过是该死的人死了,有什么好交代的?” 祌琰笑着道:“哪有这样简单,小剑灵?” 穆晴手中握着剑,问道: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剑冢一战,她被祌琰击飞,深受重伤,漂流到这石北村来。 正道应当在到处搜寻她的踪迹。 但正道至今也没找来,魔君祌琰却先一步来了,他莫非有什么找人的技巧不成? “好说,我几日前上了一趟天机阁问你的下落,你那千机子师叔连报酬都没要,就告诉我答案了。” 穆晴:“……” 千机子会将她的行踪告诉祌琰,那就意味着他已经为穆晴算好,她此时需要西洲魔君之助力。 祌琰跳下树,走到穆晴面前,按下她手中的摘星剑,笑着道: “将剑放下吧,怪吓人的。” 穆晴道:“你似乎并不害怕。” “谁说我不怕?” 祌琰敲了敲剑锋,道: “我对你们问剑峰的问心剑,阴影可深着呢。” 穆晴:“……” 她险些就忘了,五百年前她师父就是用问心剑,将魔君祌琰劈进了地里。 穆晴绷着一张严肃脸,质问道: “魔君祌琰,你如此纠缠我,有何企图?” “我的确有所企图。” 祌琰坦然地认了,他又道: “但天机阁一行,让我生了疑惑——你和千机子,又有什么企图?” 穆晴笑了一下,道: “你当真要听吗?” 祌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白衣女修。 少女姿色艳丽,却因为修习无情道,浑身带着一股冰雪霜寒气,如同雪中白梅,傲骨铮铮。 她此时笑着问话,是在挑衅,却像极了引诱。 祌琰心道: 难怪那些合欢派的弟子们,最喜欢勾引无情道修者。倒还真是别有一番风趣。 “不妨先听我说——” 祌琰闭眸,笑着道:“我之所图,是你。” “卧槽?” 满脑子废料的摘星一跃而起。 不知是脑补到了什么,一副要和魔君拼命的架势。 穆晴一把按住了他。 “穆仙子行事风格不羁,杀树灵,斩仙修,护妖魔,让我西洲魔宗敬佩不已。” 祌琰道, “听闻穆仙子出山之前,心魔滋生,走火入魔,修为窒碍不前。穆仙子之心魔,可有得到解决?” 心魔对穆晴影响不可谓不重。 虽然她已经避开了心魔,成功进境到了元婴。 可之后从元婴再进呢? 她迟早还是要面对这心魔的。 穆晴道:“魔君有话不如直说。” 祌琰邀请道:“我们魔修,有不受心魔影响,甚至借心魔之力修炼进境的功法。” “巧了。” 穆晴道: “我的图求,也是解决我的心魔。” …… 接到跑回家的胡小南之后,村民们见穆晴迟迟不归,有些担心。他们便壮着胆子,违背穆晴先前之言,走到村口看情况。 村民一出门,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了十几具死状异常惨烈的仙修尸体,而被他们担忧的穆晴,正独自站在树下,拿着帕子擦剑。 “呕——” 承受力不强的人当场就将晚饭呕了出来。 穆晴回眸望向他们。 就在她以为这些村民要因此而惧怕她,落荒而逃之时,呕吐的那人抬起脑袋来: “快去拿铲子,把这些仙修都埋了,埋干净一点,不要被人发现。” 穆晴:“……” “穆仙子你快走。” “你放心,之后若有人寻来,我们咬死也不会招认见过你,这些仙修的死和你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穆晴:“?” 你们是真的很大胆。 不过这样也对。 不要去与他们细究公正和道理,毕竟,他们在这修真界,也从未受过他人公正对待,不知什么才叫公正,不知如何去辨青红是非。 在他们看来,穆晴与他们相识,救过他们的同族,她就是个好人。 他们帮她,那就是对的。 穆晴无奈一笑,说道: “我不能走。” 她如果一走了之,石北村必然要遭殃。 何况,风苑楼仙修也不会信这个村子的人能屠他们门下十六人,必然还要想办法寻她。 穆晴能不能逃脱,还是未定。 “穆仙子!” 穆晴安抚道: “诸位放心,我自有打算。” 石北村村民面面相觑。 他们不太相信,可又觉得穆晴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她说自有打算,那就肯定是真的有。 穆晴不想再就此讨论下去,扯开话题道: “你们想学法术吗?” 那当然是想的。 “穆仙子要教我们吗?” 有村民道:“我能叫我舅舅一家一起来听课吗?他们就在二十里外的邻村,不远的。” ※ 没到十日, 风苑楼仙修就找来了石北村。 此时穆晴正坐在村口的树荫下吃苹果,而一名从未见过面的星袍青年,正站在新修的石板前,给从各方聚来的村民们讲课。 这些村民们,有的是魔族,有的是妖族,还有的气息杂乱,应该是混血。 风苑楼的嫡传弟子风音:“……” 这是干嘛呢?邪修传教现场? 不对……那树下坐着的是个仙修。 风音半晌才平静下来,朝着石板前的摘星和穆晴一拱手,道: “请问,你们有见到风苑楼的弟子吗?” “我家师弟们外出驱邪,却失去了音讯,我们追寻他们气息,才行至此地。” 穆晴将苹果放下,给胡夫人使了个眼神。 胡夫人立刻招呼着村民们离开。 见他们走远了,穆晴才答道: “见过啊。” “被我杀了。”穆晴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就埋在这 风音:“道友莫要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穆晴抬手,地面翻覆,吐出十六具死尸。 “仔细瞧一瞧这些人是不是你家师弟?” 尸体已经腐化地认不出了。 但衣服依稀还能辨认出来,是风苑楼制式统一的弟子服。 风音瞧了一眼,顿时大为悲痛。 他抬手一挥,背后的风苑楼弟子纷纷上前。 “将这邪人拿下,带回风苑楼!” 他执着法器,冲在最前方,要给穆晴一记重击。 穆晴站着没动。 “放肆!” 一席蓝影从天而降,袖风一扫,便将风苑楼弟子扫退数十丈。 丰天澜看了看狼狈后退的风音,又看着地上翻出来的十六具尸体,眉峰拧得更加厉害了。 他道:“穆晴,解释。” 穆晴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道: “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大胆!”丰天澜怒极,就要对穆晴动手。 “小师叔且慢!” 秦无相赶忙飞至,拦在穆晴前方。 “师妹虽然一向言行嚣张,可她行事必有缘由,不会平白无故伤人性命。” “身为正道弟子,无论有何缘由,都不该有此行径。” 丰天澜道, “带回仙阁,按照门规,罚!” 第19章 不悔 带回仙阁,按门规受罚。 丰天澜此言,绝非包庇—— 山海仙阁的祖师们认为: 修行之人脱凡骨,得不凡之力,应当用之有道,约束自身言行,修养身心,方为正途。 所以,仙阁的门规极为严苛。 尤其涉及争斗之事,惩罚尤为严重—— 连门内斗殴都至少要被逐出门派,甚至剥去修为,毁去仙骨,再无登仙可能。 动手杀人,杀的还是正道仙修,必然要罚得更重。 尤其是穆晴现在的情况。 她修为远远凌驾于风苑楼弟子,明明有能力制服对方,却偏要动手杀人,取了十六条命。 这不是伸张正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且她又不是执法弟子。 风苑楼弟子无论做错何事,都轮不到她来收拾人家。 按照山海仙阁规定,穆晴少说也要被罚个魂飞魄散。 这次事情太大。 别说是秦淮,就算山海仙阁的开阁祖师亲自下凡,也护不住她。 “穆师妹,得罪了。” 主峰弟子们心痛,却还是要依照丰天澜之言,上前去拿住穆晴,押她回仙阁。 站在树下的女修依然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 仙阁弟子们心道: 师妹该不是从剑冢出去后,脑子就坏了吧? 穆晴道:“我不回去。” 仙阁弟子:“?” 护在穆晴前方的秦无相:“……?” 从后方赶来,还未落地的二师兄祁元白:“???” 虽然他们知道,师妹回去只能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还是不回去比较好…… 但师妹这反应,这是要当场叛离正道吗? 就连阁主丰天澜,大脑也空白了一瞬。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穆晴,问:“……你说什么?” 仙阁弟子们默默为穆晴捏了一把汗: 师妹,别发疯了。 你可千万别答错话啊,阁主这暴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我不回去。” 穆晴又重复了一遍。 丰天澜:“……” 在山海仙阁里,对穆晴最凶的,就是丰天澜。然而要说起来,仙阁里最护着穆晴的长辈,也是丰天澜。 穆晴十三年前被秦淮带回仙阁。 秦淮那时候修为已经到了化神后期,时常要外出寻找机缘,或者闭关悟道。虽然已经尽力抽空来带小徒弟,但仍是无法时时照料。 穆晴的师兄们又一个赛一个的自我独特,秦淮根本不敢把她丢给她师兄们。 如此情况下,穆晴就被托付给了丰天澜。 穆晴修行的基本功是丰天澜教的,生病受伤时是丰天澜治的,闭关进境之前的准备也都是由丰天澜安排。 仙阁长辈之中,与穆晴相处最多的不是秦淮,而是丰天澜这个小师叔。 而丰天澜对穆晴也是真的上心。 穆晴失踪,他身为仙门之首的山海仙阁之主,抛却阁中事务,亲自登门天机阁,甚至不惜得罪千机子,也要知道她的下落。 可是—— 丰天澜看着前方这个杀了十六名仙修,还平静无畏至此的穆晴。 他只觉得无比陌生。 他忽然悟了千机子那句话—— “你身为仙门之首的山海仙阁之主,应当不会再想见到穆晴。” 震惊之后,愠怒甚至暴怒的情绪紧随而至。 丰天澜抬手便抽出了祁元白腰侧的剑。 “小师叔!” 祁元白急忙拦上。 下一刻,他听见背后也传来“唰”的一声。 祁元白回头,发现挡在穆晴之前的秦无相,也拔出了剑——他竟是为护师妹,不惜与阁主拔剑。 祁元白:“……” 艹,今天大家都疯了。 “让开!” 丰天澜一剑挥出。 剑气扫退祁元白,而后方的秦无相不肯相让,硬生生迎上这一剑,被扫退数步,斗笠黑纱下鲜血滴落,应是呕了血。 “秦无相!” 丰天澜转眼之间又遭另一师侄忤逆,又惊又怒。 下一刻,他脸色突变。 他抬起剑。 “铛——” 一道不祥的红色魔气,击在了剑刃上。剑身发出声响,颤抖摇晃,几乎要断裂。 丰天澜:“祌琰!” 红色身影卷着弥天魔气降临,话语带笑: “对小辈出手,也不是自诩伟岸光正的名门正道该为之事吧,丰阁主。” 魔君是擅于话术之人。 丰天澜管教约束仙阁弟子的行为,可经他的嘴这样一捣弄,顿时变成了仗着修为、辈分和地位欺负小孩。 魔君为什么会来? 在场众人有的讶异,有的则是恐惧不已,不停打颤——要命了,今日不会在这里掀起仙魔大战吧?他们还能活着离开这地方吗? 丰天澜冷着脸道: “仙门之事,尚轮不到你来指点。” “但盟友之事,我却不能不管。” 红衣的魔修笑得轻佻。 话语落下,祌琰手中那柄文绉绉的折扇一变,顿成一把魔气缭绕的血剑。 仙修们:“……” 他说啥? 盟友?谁是他盟友?穆晴吗? 说起来,穆师妹行事如此乖戾,之前在仙阁内修行时又心魔滋生……她该不会是入魔了吧? 不会吧? 她可是正道之首的徒弟啊! 魔君的血剑一出,原本就紧张的氛围,更是变得一触即燃! 丰天澜和魔君祌琰,一个医修,一个魔修,他们之间竟要来一场旷世剑诀! 仙修们:“……” 怎么感觉比剑修打架还刺激,还要命? 话说回来,魔君祌琰是天下第二吧?阁主好像打不过他。 他们这些仙修是不是要完蛋了? “住手。” 穆晴阻断了剑诀。 她走上前,说道:“小师叔,我跟你走。” “嗯?” 祌琰不解道, “之前还不走,现在却妥协了,你该不会是怕我把你师叔变作剑下白骨,心疼了?” 穆晴翻了个白眼。 “还是说,你怕你走之后,风苑楼为泄愤,杀光此地的村民?” 穆晴没有否认。 她问:“能托付给你吗?” “这些仙修竟认为你心狠手辣,穆仙子明明是菩萨心肠。” 祌琰笑着收了剑,道, “穆仙子放心,你我既然已经结盟,这点小事,我自然会办到。” 他低下头,俯在穆晴耳畔,道: “也请穆仙子不要忘了,你我之约定。” 低哑声音在耳边厮磨,是提醒,亦是挑逗。 穆晴没有答话。 她迈步上前,要走去丰天澜身侧。 秦无相隔着衣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 “师妹,不可回去。” 一旦回去,就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祁元白未说话,却也挡在穆晴和丰天澜之间,不肯让道。 穆晴抽出手来,绕开秦无相和祁元白,往丰天澜走去。 江连上前一步,拦了她一下。 他低声道:“你想好了?” 穆晴有些意外,道: “你不应该希望我快点死吗?” 江连:“……” 他就不该关心这人。 穆晴走到了丰天澜身边。 丰天澜看向一直站在一侧,老老实实,未曾插手仙阁之事的风苑楼弟子,道: “山海仙阁会处理好此事,给你们一个交代。” 早已被吓傻的风苑楼弟子: “……劳烦丰阁主。” 丰天澜按着穆晴肩膀,回头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事来,对风苑楼弟子说道: “既为名门正道,就应有名门正道之风度,切莫再因偏见而为难弱小,否则必会引妖魔群起而攻之,迎来灭门之日。” 不等风苑楼弟子反应过来,丰天澜已带着穆晴消失在原地,应是已经走了。 ※ 云层之上,一艘巨大的仙舟,由西洲北州交界的偏僻之地起航,朝着东海的山海仙阁飞去。 仙舟之中,穆晴与丰天澜同处一室。 穆晴的修为已经到元婴期,而且剑修又格外地能打,主峰弟子们压制不住她,只能如此安排,让丰天澜看管她。 “这就是神剑?” 丰天澜握着陨石剑,拧着眉峰。 “神剑的剑灵,摘星?” 摘星被他挑剔的语气惹怒了: “你有什么意见?” 穆晴先前已为神剑注入了灵力,因此这次神剑即便离开了穆晴的手,摘星这个剑灵也没被困在剑中,仍能在剑外活动。 穆晴道:“摘星。” “……哼。” 摘星别过头去。 他其实并不是在为丰天澜对他的不满生气,他生气的是,丰天澜将要以门规严惩穆晴——亏穆晴喊了丰天澜这么多年小师叔,他竟然这样心狠,要让师侄魂飞魄散。 而穆晴居然不反抗,乖乖地跟着丰天澜,上了回仙阁的飞舟。 在摘星看来,这哪里是仙舟,这明明是一条贼船,穆晴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踏上来。 “吃不吃?” 穆晴拍了拍摘星,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她知道摘星在别扭什么。 她和摘星互为伴生,相处二十年之久,她哪里能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可她没有劝摘星。 摘星没有三观,或者说,他唯一的三观就是穆晴——在他眼里,穆晴这边就是对的,穆晴的对立面就是错的。 哪怕穆晴犯下滔天罪业,他也一样会这么想。 “你还有心情吃!” 摘星怒吼一声,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是赌气藏回了剑里。 穆晴:“……” 丰天澜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 “你倒是从容。” “小师叔认为我该怎么样呢?” 穆晴道:“哭着喊着认错悔过?有用吗?” 丰天澜没有回答。 当然是无用。 悔过之心可贵,但十六条仙修的命更贵。 而且穆晴一副“我死也不悔改”的模样,说教再多也是白搭。 ※ 一个月后,飞舟载着众人回到了山海仙阁。 穆晴被关入仙牢,等候发落。 秦无相也因先前行为不当,被罚到后山面壁思过。 穆晴的事不简单。 她与魔君有盟约,那么,之前发生的很多事,就得重新推敲了。 比如那些前往沧夷取剑,被魔宗截杀在半路的剑修们的死,是否和穆晴有关。 因为事情的复杂性,各峰的峰主都来到了主峰,开会讨论此事。 “唉,穆晴这孩子……” 执法峰的峰主严振捋着胡须,叹气道, “仙阁内就行事不羁也就算了,怎么出了仙阁也不收敛,反而越加妄为了?” “我曾因顾忌秦师弟的颜面,太过让着她,若从前一出事就严加惩罚,让她记住教训,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严振这么说着,却忘记了所谓的“严加惩罚”,是要废穆晴之修为,再毁她筋脉。 这对一个修士来说,或许还不如死。 丰天澜否认道: “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清楚的很。” 剑修都执拗,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改。而且骨头还硬。严振就是罚过她,也免不了穆晴犯错,今日不犯明日犯,迟早的事。 丹心峰的峰主说道: “真要按门规罚吗?” “秦峰主飞升在即,正是关键的时候,这样对待他的徒弟,是否会影响到他?” 灵兽峰峰主道: “穆晴身为天下第一人之徒,犯此错误,会给修真界带来怎样的影响?若不罚她,仙阁如何向修真界交代,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炼器峰的峰主连连摇头叹气: “十五岁金丹,二十岁元婴,化神飞升于她而言,不过是迟早的事。修真界再等千年万年,也再等不到这样的天才了,可惜啊。” 严振对丰天澜道: “此事当真毫无转圜余地吗?” 丰天澜不想再谈,道: “我离开仙阁已久,事务积攒,亟需处理。” “先散了吧。” …… 浪涛叠叠,海兽伏出。 灵气丰裕的山海秘境,就在东海之东的一座仙气缭绕的岛上。 祁元白御着飞剑而来。 撞上一道屏障后,就停下来落在岛上。 秦淮在此闭关,为防打扰,在入岛处设了禁制,不允许他人踏入。 祁元白对着秘境拜了一拜: “师父,您救救师妹吧。” 祁元白拜过之后,忽然听见身边的沙地上传来了声音,他惊喜地侧头:“师……” 惊喜瞬间化为失落。 “……师叔?” 丰天澜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第20章 越狱 仙牢里设置着封灵阵,在这个阵法之中,仙修无法动用灵力和仙术,和凡人别无二致。 穆晴躺在稻草上,闭目修养。 她的灵力被禁,摘星剑和乾坤袋都被收走,手无寸铁,没什么好挣扎的,不如睡觉。 守牢弟子们看她这平静状态,啧啧咂舌。 “不管如何落魄,都能泰然处之,这就是元婴期的无情道大能吗?” “这么老实,锁链应该不用上了吧?好歹是秦峰主的徒弟,别弄得太狼狈。” 穆晴有些烦躁的睁开眼睛。 她虽然灵力被禁,但修行多年锻炼出的敏锐五感却不会因封灵阵而失效,这些弟子们的闲言碎语,她都听得清楚着呢。 她开口道:“喂。” 守门弟子试探着朝她这边看过来。 “你灵力好乱啊,筑基之后没闭关稳定自己的境界吧?” 穆晴坐起身,一手支着脸,道: “经脉不宽阔,灵力却很暴躁,横冲直装,这样下去迟早损伤经脉,天赋再好也要沦为废人。” 守门弟子们愣了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穆晴说的是谁,纷纷让开道,将洛辰生推上前来。 洛辰生一脸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穆晴:“对,就是你。” 洛辰生半年前就突破到了筑基期。 他年岁不大,入道的时间也不算久,能早早到筑基期,证明他在修行这方面才能不错。 洛辰生满心欢喜,以为会有哪位长老看上他的天赋,将他收为亲传弟子。 可长老们一见到他,就连连摇头,让他先解决问题再说。可他们又不告诉洛辰生哪里有问题,说他连自我洞察都做不到,还修什么仙,不如回家种地去。 直到今天,穆晴一语道破,洛辰生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作为看守仙牢的弟子。 洛辰生有些防备,穆晴是要和他打好关系,再利用他逃跑。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修行者。 走上了这条长生不老之道的人,哪一个不希望自己再往前行一步,离大道更近一步呢? 何况看穆晴进仙牢之后的表现,她也不像是有跑路的心思…… 洛辰生说道:“请小师姐解疑。” 穆晴打量了一下洛辰生,说道: “你还在筑基期一层,经脉损伤也不严重,应该才筑基不到一年吧?” 洛辰生心中震撼。 穆晴不愧是二十岁就能元婴的人,被封了灵力,无法使用探查的仙术,还能看得这样具体。 修真界常有人言,大能们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过去通未来。 现在看来,这似乎不是虚言。 穆晴说道: “这时候去稳固修为还来得及,记得要闭关时要努力把修为往下压,不可往前冲。” 洛辰生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小师姐指点!” “唉,没事。” 穆晴无所谓道, “我待在这里也没事做,怪无聊的,又见不得明珠蒙尘,就多言了几句。” 这时其他的弟子们心情也有些雀跃。 不过一会儿,一名弟子大着胆子上前道: “穆师妹,我修行时遇到了一点障碍。我也是修无情道的,无情道要求人心无波澜,可我总是心烦意乱……” 穆晴道:“心烦意乱是本能,很正常。” “凡俗之人命数不过百,一生便有三千烦恼;仙修寿数更长,只会经历更多事。烦过了,恼过了,才能看透一切,让这颗心真正静下来。” “……当然了,我阅历也不怎样。” 穆晴自己也才二十岁, “这些话是我以前气恼时,我师父与我讲的。” 秦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化神期大能。 他所见所感所悟,所出之言,足以让很多修士受用一生。 守着仙阁的弟子们,见有人开了头,便一个接一个积极地围上来了。 修仙这么难,谁还没点疑惑了? “师妹,我也有问题想问……” “小师姐,我也……” 当天夜里,被穆晴指点过的弟子们,有一半跑去闭关了,喊了相熟的弟子来替自己看守仙牢。 而另一半是不需要闭关的,他们对穆晴的态度从一开始的畏惧和警惕,变得极为亲和。 后半夜里,仙牢里来了位熟人。 与穆晴建立起良好关系的弟子们也不阻拦,只是暂时锁了秦无相的灵力,便放他进去了。 “三师兄?” 穆晴很是意外, “你不是应该被罚在后山思过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秦无相解释道: “江道友易容成我的模样,替我去后山了,用的是丹心峰峰主练的易容丹,巡逻弟子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 穆晴:“……” 不,根本不需要易容。 秦无相这人平时根本不露脸,江连只需要换个衣服,戴个黑纱斗笠,就能伪装成他了。 真是白瞎了丹心峰峰主的易容丹,那可是能让易容者蒙混过元婴期修士眼睛的珍品。 话说回来, 江连跟来山海仙阁了? 也对,江连的目的是秦无相,秦无相回了仙阁,江连当然也要来的。 只不过…… 三师兄似乎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身世。 江连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没有她阻拦了,为什么不告诉秦无相? 秦无相看着穆晴。 她状态似乎很好,但这仍然无法让他的担忧减轻丝毫。 他说道: “师妹,你若是继续待在这里,后果只会是灰飞烟灭。你想出去吗,我可以……” 我可以劫仙牢。 穆晴打断了他的话:“先不说这个。” “三师兄,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好久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将事情告知于你。” 穆晴问道, “师兄,你想知道你自己的身世吗?” 秦无相怔了一下。 “我的……身世?” 穆晴缓缓地说道: “在这个世上,存在着一个人,他视你如明珠,爱你无私。三师兄,你想知道这个人吗?你想要回到他身边去吗?” 秦无相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自幼因为血统,遭人奚落和白眼,自卑至极,总觉得自己是低贱的尘泥。 他年幼时还会去想,长大一些后就不敢想——这世上是否有人,能将他视为无上的珍宝,不求回报地爱他。 “师妹,我……” 他鼻尖有些酸涩,声音也有些哑。 他在这时又想起,穆晴刚刚说,她将此事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考虑和纠结,要不要告诉他。 他的身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让师妹很为难的问题。 “师妹希望我知道吗?” 他固然盼望亲人,可对现在的他来说,他的师妹,比那未曾蒙面的亲人重要的多。 当然不希望。 但她没有资格替秦无相做决定。 …… 秦无相几乎是恍惚着听完。 他满脑子身世,连自己是怎么走出仙牢的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回到后山的思过崖了。 “秦无相?” 江连瞧着他状态不太对, “你怎么了?” “我……” 秦无相看着江连,脑子里又闪过穆晴的话。 ——“北海的江家是你母亲的娘家,算起来,江连和你也算有亲缘关系,就是差着辈分,不知道怎么称呼。” ——“你父亲是北海的至尊,妖皇厉无月。” ——“妖皇只有你一个独子,你如果回去,就是北海妖族的储君。” ——“山海仙阁虽大,却无法给你你需要的。而北海妖族,你之所需所求,应有尽有,就算没有,他们也会全力为你去寻。” 秦无相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这样惊人。 他虽然在穆晴开始说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缓不过来。 他只能强行让自己镇定。 秦无相几近宕机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丝灵光,他努力抓住,看着江连,开口道: “江兄,如果妖皇出面,能救下我师妹吗?” 江连:“你怎么知道?” 江连一阵错愕,随即才反应过来: “穆晴告诉你了?”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 穆晴是疯了吗? 还是说,她告诉秦无相身世,是为了让妖皇出面救她?不,不对,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要是不愿乖乖就范,当时在石北村时,她早就接受魔君祌琰的庇护,不会回到这山海仙阁了。 ※ 三天后。 祁元白从山海秘境返回了问剑峰。 他心事重重地从飞剑上跳下,一落地,就被杵在问剑峰大殿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冷峻的白衣剑修抱着一柄通体碧翠的剑,倚在殿门前的柱上,一双凤眸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大师兄?” 祁元白看清楚这人是殊识舟,才松了一口气。 殊识舟问:“怎么样了?” 这话问的没头也没尾巴。 可祁元白伶俐,又当了这么多年师弟,很轻松地就明白过来殊识舟在问什么。 “我去了东海秘境找师父,等了三天。” 祁元白摇了摇头,一副丧气模样。 他想了想,又说道: “……还有,小师叔也去了。” 祁元白不知道丰天澜为何而去。 他就一边等着,一边在旁瞅着,山海仙阁蓝衣飘飘的阁主,在秘境前如同雕像一样,静静地站了三日。 三日后秦淮仍无回音,丰天澜便离开了海岛,回了仙阁。 祁元白又等了一会儿,也回来了。 殊识舟轻轻皱了下眉。 祁元白道:“大师兄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殊识舟天生剑骨,满心是剑。入道后成了秦淮的弟子,修问心剑,无情道,是以整个人都感情淡薄,冷冰冰的,不好相处。 但祁元白知道,大师兄不是那样无情。 这个冷冰冰的剑修情绪不外露,却悄悄地为师弟师妹做过一些事,比如威慑过欺负三师弟的弟子,帮穆晴摘过池塘里的莲蓬…… 殊识舟抱着剑,就往问剑峰外走。 “师兄,你要去做什么?” 祁元白赶紧在后面追上。 ※ 穆晴在仙牢里吃着用糖腌过的梅子。 自从她给仙牢里的弟子们指导过修行,待遇就变得极好,不止有梅子,还有一些糕点。 反正能带进来的馋嘴小食,那些弟子们都给带进来了。 “穆师姐,梦如昔师妹来看你了。” 穆晴挑了挑眉。 她没了继续吃梅子的兴致。 一名身穿浅蓝衣衫的女修提着食盒,身姿婀娜,缓缓地走进昏暗的仙牢里。 这女修正是阁主丰天澜唯一的徒弟,山海仙阁已经内定的下一任阁主—— ——梦如昔。 穆晴在心里补充道: 就是那个为了获取功绩,好和魔君祌琰争夺地位权力,才用了秘法隐藏一身魔功和自身种族,混进正道试图搞垮山海仙阁的圣女。 梦如昔道:“穆师姐。” 穆晴:“……” 这一声师姐真够膈应的。 穆晴招呼道: “师妹,吃梅子吗?” 梦如昔:“……” 都快要魂飞魄散了,还有心情搁这儿吃糖渍梅子呢?这人也太淡定了吧? 梦如昔问道:“师姐你不急吗?” “急什么?” 穆晴抬了抬眼皮,脸上的神态已从懒散换作清明,看着梦如昔道, “师妹你这不是来了吗?” 梦如昔:“……” “我三师兄来看我时,还要被封锁住灵力。” 穆晴唇角噙着一丝笑,了然道: “梦师妹倒是人缘好到有些神通广大,那些弟子连你灵力都不锁,就放你进这地方了。” 梦如昔温柔地回应道: “那还要多亏了师姐,指导仙牢弟子们修炼,导致一半人去闭关,要找其他弟子来替他们看守仙牢。” “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在仙牢里安插进人手。” 她已经不装了。 她知道,穆晴已经清楚她的底细。 梦如昔不卑不亢地回击穆晴: “论起神通广大,我自愧不如。师姐不久前还是个名门正道的仙修,出门几个月而已,就和魔君达成合作了。而且魔君还如此信任你,连我的身份都告知了。” 魔君祌琰亲自传了信给她,要她帮穆晴脱困。她看到信时,险些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荒唐的梦。 梦如昔出手运起灵力。 仙牢的封灵阵顿时起了反应,不久之后,就在“咔咔”声响中被解开了。 穆晴站起身,道: “师妹自谦了。你混进仙阁还没有一年吧?就成了阁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还知晓仙阁各处阵法漏洞及解法,更是在仙阁内发掘出了不少为你所用的弟子。” 穆晴还真不是在客套。 梦如昔这个卧底是真的厉害。 原著里,山海仙阁因她透露出的消息而沦亡,丰天澜被她一剑刺穿胸膛,彻底闭上眼睛时,还没想明白自己的亲传弟子为何要这样做。 梦如昔打开食盒。 不知食盒被施了什么仙术,里面竟是和乾坤袋一样,空间极大。 她抽出一柄漆黑的剑,交给穆晴。 穆晴接过摘星剑,笑道:“师妹周全,剑都帮我拿回来了。” “师姐却不周全。” 梦如昔转过身,一边要往外走,一边说着话。 “今日要跑,日前为何还要回仙阁?你可知道,我如今帮你逃脱,必然会引起他人对我身份的怀疑。” “你险些白白送命不说,还要牵连我——” 梦如昔话说到一半,忽然无法继续了。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材质特殊,呈现群星明灭闪烁之景的剑刃,从她的胸口穿出。 血色在浅蓝衣衫上,如燎原之火,从一点蔓延到一片。 第21章 逃亡 “封灵阵怎么被破了?发生了什么?” 负责守卫仙牢的弟子已经发现了阵法的异变, 从外面涌入仙牢之中。 而后所见,便是残忍的杀害—— 穿着浅蓝衣衫的梦如昔,正面对着他们, 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 脸色苍白,极为痛苦。 她胸前贯出一截剑刃。 殷红的血顺着剑锋淌下,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凝成了一股涓涓细流。 “救……” 梦如昔见到守牢弟子们, 想要呼救。 穆晴拧动剑柄。 血肉和骨骼破碎的声音响起。 梦如昔痛苦地睁大眼睛,鲜血从口鼻中涌出,淹没她的喉咙, 堵住她的声音。 她一向灵动的双眼中, 满含着恐惧与不解。 而后,灵光褪尽,一片死寂。 “唰——” 穆晴抽出摘星剑。 伤口失去堵塞, 鲜血喷薄而出,溅了穆晴一身, 漂亮又冰冷的面庞上也有几滴深红,衬得本就白皙的肤色苍白病态。 她从容地一甩长剑。 剑上血液挥尽, 又成了干净华丽之态。 守牢弟子们看着宛若黄泉恶鬼的穆晴,半晌才反应过来。 “杀人了——!” “穆晴把梦如昔杀了!” “快去鸣钟通知各峰!封灵阵已毁, 单凭我们挡不住穆晴!” 弟子们反应不一,有冲上来围炉穆晴的,有吓得在原地不敢动的,也有连滚带爬出去撞钟的。 钟声长鸣。 山海仙阁内七峰一一惊动。 “发生何事?” “是仙牢那边在撞钟!仙牢, 穆晴……?” “快去增援仙牢!” “不……仙牢那边恐怕来不及!” “将所有能够出入仙阁的地方守住, 万不可让这孽徒离开山海仙阁!” …… 穆晴甩尽剑上血。 她向左侧迈了一步, 躲开了向后方倒下的梦如昔。 穆晴看着那张留存着惊讶和不解的脸。 原著中,在未来仙魔大战时,丰天澜就是这样,连惊讶都来不及,就成了梦如昔剑下亡魂。 今日梦如昔死,竟也是同样姿态。 穆晴摇了摇头,道: “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早就想杀梦如昔了,自从恢复前世记忆后,第一眼见到梦如昔,就在盘算着怎么要这位魔宗圣女的命。 可惜她那时进境失误,受心魔天雷重创,灵力不济。梦如昔身为圣女,多半有魔功傍身。她当时若是动手,恐怕不止杀不了梦如昔,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直到进境元婴,取了神剑。 穆晴才真正有了杀梦如昔的能力。 恰好。 她在石北村时,和魔君祌琰达成盟约,约定的内容之一,就是帮他取梦如昔的命。 祌琰登上魔君之位,掌控魔宗千年之久。 魔宗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圣女,生来就身负邪力,被抬到与他平等的地位,同为魔宗之主。 而且魔心贪婪—— 梦如昔不满足于此,她想要实权,想要成为魔宗真正的主人,因此才要卧底山海仙阁,做大事积累功绩。 在祌琰看来,这位圣女实在是太碍事,也太多余了,是个最好早点除掉的隐患。 穆晴和他所求不同,但杀梦如昔的心却同样迫切,加上有千机子在她与魔君之间牵线,就应下了这件事。 刚好丰天澜到石北村找她。 穆晴顺势而归,搭了趟回山海仙阁的便车。 随后更是有所排布,利用梦如昔脱出仙牢,再趁其不备一剑杀之。 梦如昔一死。 穆晴感觉自己的心魔解了大半。 但她的内心,又隐约有种更甚以往的疯狂。 “抓住她!” 守牢弟子们冲上来。 穆晴握紧手中的剑,动作极快地与守牢弟子们擦身而过,转眼之间,就已经站在了仙牢门口。 她收了剑。 守牢弟子们在她背后成片倒下。 不知何时出现的摘星拍手赞叹: “哇,你这可真是大开杀戒,手法真漂亮,这些人连一滴血都没流,就直接死了。” 穆晴:“……?” 穆晴:“我没杀他们,我是用剑身把他们击晕过去了。” 她迈步走出仙牢。 在外面撞钟的弟子见她出来,大叫一声之后就逃走了。 穆晴看着响个不停的钟。 再看看远处,山海云雾里,隐约可见各峰点燃烽火回应。 穆晴无奈道: “这下坏了,溜出仙阁的难度成倍增长。” 摘星站在她身侧,说道: “但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并不觉得有多么难?” 穆晴面无表情道: “我这不是镇定,我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穆晴,好好的人不做,干嘛去做猪啊?……虽然我也不懂做人有什么好,但总比猪强吧。” “……滚!你才是猪!” ※ 半个时辰后,昏暗密闭的仙牢内,血腥味混杂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作呕。 丹修们和医修们将倒在地上的弟子一一翻过来,探过鼻息和腕脉,肯定道: “都还活着,没怎么受伤,最多有些受惊,开两剂药稳定一下心神就没事了。” 丹心峰的峰主向前走了几步,在这仙牢里唯一的死人梦如昔身边蹲下,仔细瞧着同在此处的丰天澜的脸色。 他道:“阁主,人死不能复生……” 丰天澜开口打断:“莫劝我。” 他低着头,神色一派平静,也不知是不是悲到极处无泪可流,还是当年修无情道修来的功夫让他绷住了情绪。 他伸手,覆在梦如昔脸上,为她阖上眼帘。 丰天澜站起身,走到仙牢门口,说道: “各峰注意,全面戒严,全力搜捕穆晴,决不能让其逃脱仙阁。” “是。” 严振应下,让身边弟子去传令。 而后,这位有些苍老的执法峰峰主捋着胡子,对丰天澜说道: “丰师弟,我知这时讲这种话,实在是不合时宜。”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此事之中,恐有蹊跷。” 仙牢封锁灵力的封灵阵一向好用,且每年都有派阵修来检查修理。 穆晴怎就会破了这封灵阵,逃出去了呢? 再者,仙牢是禁止探望的。 梦如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摘星剑早已被丰天澜收走了,它又是如何回到穆晴手中的? “无论有何蹊跷,都要先抓到人。” 话语落下,丰天澜一甩深蓝水袖,从仙牢离开了。 这时候,另外几位峰主才敢说话。 “严师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阁主修行数百年,才收了这一个徒弟。收徒不到一年,这徒弟就死了。他心里该有多难受,你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严振愁眉苦脸,都快要将自己的胡子捋秃了: “这时候知而不言,会出更多问题。” “阁主一向冷静理智,你就算不说,他也会想到的。” “冷静?” 严振瞪起眼睛, “他冷静个屁!他这人就只会表面上冷静!” “你们知道他当年为何从剑修变成医修吗?就是因为杀心太重,影响了修行,不得不学习医术修养身心。” 所有人皆不说话了。 当年的丰天澜,那可真是修真界第一杀神…… “我赶紧去追他,免得出事。” 严振御起法器,飞了出去, “他这人脾气一上头,迁怒到秦淮那里,一剑拆了山海秘境也不是没可能。” 后方的峰主们连连叹气: “唉,一个是自己操心无数带大的,一个是唯一的亲传弟子,于阁主而言,这穆晴和梦如昔,手心手背皆是肉。” “怎么事情偏偏就演变到这个局面?” ※ “咱们还得在这守多久?” “这得看那穆晴能逃多久,她何时落网,我们什么时候休息。” “都这么久了还没动静,她不会已经逃出仙阁了吧?” “不会吧……” 往日里寂静的后山,今夜灯火闪耀,一片明亮。 弟子们抱着法器,精神抖擞地守着,连一只飞鸟都不敢错放。 他们听说过,穆晴上一次溜出仙阁的时候,就是从这后山里钻了阵法漏洞。有过一次先例,穆晴很可能还走这里,长老们让他们对此地加倍戒严,决不能有所疏忽。 穆晴躲在石头后面,看着这些弟子,听着照明的火把的噼啪声响,苦恼道: “还给不给人一条活路了?” 摘星道:“说起来,你进步还挺大……” 穆晴自七岁入山海仙阁起,就时常犯错违背门规。那时候执法峰的人漫山遍野地追着她跑,闹得鸡飞狗跳,满仙阁不得宁静。 时隔十三年。 追她的人已经不只是执法峰弟子了,是整个山海仙阁。 倘若她逃出去,背后追逐的人群还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大概就是修真界的所有仙门吧? 穆晴:“…………” 不,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进步。 穆晴又观察了一会儿面前的防守布阵。 她说道:“没办法,只能硬闯了。” 摘星兴奋道: “硬闯好啊,我最喜欢硬闯了!” “有人!” 守山弟子们听到了动静。 他们十指灵活翻动,结阵起风,击向声音源头。 穆晴:“……?” 穆晴咬牙切齿道: “摘星,我说要硬闯,可你也不能直接暴露我吧?” 披着星袍的剑灵挠着头,讪笑道: “哈哈哈……我太习惯大家都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日子了,我忘记我现在能被看到了。” 穆晴:“……” 罢了,自己的剑灵,除了忍着,还能扔了怎么着? 穆晴手中捏了仙诀,同样唤风以应。 刹那之间,火把熄灭,守在后山的弟子们,被吹得东倒西歪。 穆晴趁此机会,一步踏出。 转眼之间已经越过了弟子们的包围网。 摘星跟在她背后,评价道: “你不是个法修,用法术一对多还赢了,这届弟子质量不行啊。” “不……” 穆晴皱眉, “我觉得有点不对。” 她话音刚落,身侧有数百道如同丝线的灵力细流亮起,编织成了一道巨大阵法。 穆晴尚未反应过来。 一道比她先前放出的风更强数倍的气流扑面而来,将纵身飞跃的穆晴直接扫退了。 穆晴一把抓住了手边的树。 但顷刻之间,树身也一同折断。 她只好拔剑,一剑插在地上,固定住自己的身形,不被击退。 穆晴抬起头来。 深山夜色中,丰天澜穿一袭蓝衣,缓步踏出。他自阴影中而来,面容逐渐在月光下显现,脸上一片漠然冰冷。 穆晴试图运起灵力,却发现自己受到了压制——是刚刚那道阵法的效果。 她笑了一声,道: “我选择从后山逃跑,可真是抽中了下下签。” 这一次,丰天澜显然没有之前在石北村时那样,对她还有容忍。 他水袖翻飞,一柄系着蓝色飘带的剑,旋转着从高空降下。 “穆晴,行偏踏错,执拗不悔,又铸新错。” 丰天澜拔剑,清冷银白的剑锋,指向身上还带着血色斑块的白衣剑修。 “今夜,必让你伏诛。” 穆晴执剑以应: “这可不行。” “我命虽轻,却也得用至极处,无可再用,才可赴死。我要做之事还未做完,尚不能把命交给小师叔。” 丰天澜可谓是暴力剑修的典范。 人狠话不多。 穆晴话才刚说完,就被迎面一剑劈中。因被阵法阻碍了灵力,她这一剑挡得支绌,连退了数步。 穆晴擦去嘴角的血迹。 不愧是化神期大能,不愧是这仙阁内,离师父最近之人。他从剑修转做医修,不愿再执剑,甚至不打算悟道飞升,真是可惜了。 摘星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严肃道: “穆晴,你赢不了他。” 倘若没有阵法压制,他还会鼓励穆晴一试——毕竟她当初在剑冢,可是和比丰天澜还厉害的魔君对过一剑。 穆晴点了点头,道: “赢不了很正常。” 她才元婴期,丰天澜化神期,他俩之间可隔着一个大境界呢,输了不丢人。 不过也没关系。 以她的根骨悟性,只要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必会登顶修真界,无论是丰天澜还是祌琰,甚至连同秦淮,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所以今日绝不能让她活着走出去。 小师叔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话说起来…… 也不知魔君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才敢跟她约定合作?他想养蛊吗? 穆晴嘴巴上坦然。 但根骨里的执拗不改。 她擦去嘴角血迹,再度面临丰天澜时,身上气息陡然一变。 霎时之间,乌云掩月。 天地之间邪风阵阵,似在呼应什么。 “魔气。” 丰天澜皱眉, “你修习了魔功?” “为了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不管是什么方法都得一试。” 穆晴一笑。 她脸上带着莫名邪气,使得那张本就漂亮的脸,更加糜艳。 “不择手段,与魔何异!” 丰天澜剑式上手,怒道:“当诛!” 穆晴运起祌琰给的功法。 满身被阵法压制的丰沛灵力,皆变成魔功,而后终于找到宣泄出口一般,暴涌而出。 面对丰天澜。 穆晴丝毫不敢怠慢,起手就是问心剑的最终式。 问心一剑,一剑绝顶。 两名问心剑剑修长剑交叠,极致灵力与魔功对撞,山海仙阁后山顿时山崩石走。 不多时,布在后山的巨阵开始运行。 剑气被全数吞没,以防造成巨大损害,或者伤到还未来得及撤出后山的弟子。 一切寂静后,穆晴一手握剑,半跪在山石之间,满头满脸的血,手臂更是血流如注。 “到此为止了。” 丰天澜握剑的掌心也带着血。 他提着剑走近穆晴,一剑挥下。 穆晴闭上了眼睛。 “铛——” 一柄长剑挡在了丰天澜剑上。 穆晴睁开眼睛:“三师兄……?” 丰天澜看着突然蹿出的戴斗笠的剑修,声音冷厉道:“秦无相,退下!” 秦无相道: “师妹就在背后,我退无可退。” “你今日也想叛出仙门吗?” “若师叔认为我这是反叛,那就是吧。” 秦无相丝毫不肯相让,“反正今夜过后,我也不再是仙阁弟子了。” 丰天澜一剑将秦无相挥退:“放肆!” 而后,另一把剑击来。 这是一柄剑身修长,通体碧绿的,极为漂亮的剑。这柄剑名叫碧落,是秦淮赠予大徒弟殊识舟的礼物。 丰天澜面色更坏,他呵斥道: “殊识舟!” 这问剑峰的师兄妹,一个接一个的,皆是疯了吗? 殊识舟站在穆晴前方,说道: “我为你开路,你动作快些,不要磨蹭,我挡不了他多久。” 穆晴深吸一口气,支着剑站起身来。 “大师兄,你……” 她和殊识舟的关系一向不好,没想到他会跑来为自己出头。 此时她也想劝劝殊识舟,别犯傻。 秦无相叛出仙阁,背后尚有一整个北海妖族,仙阁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殊识舟不一样,他在这世上没有亲缘,无权无势,叛出仙阁只会落得被追杀的下场。 “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未完成的剑决。” 殊识舟稍稍侧头,以余光扫她一眼,道:“剑决履行之前,你不能死。” 穆晴:“……” 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对剑也太执着了吧? 不一会儿,又一道人影降下。 祁元白握着一口不似凡品的仙剑,道: “好歹师兄妹一场,你们都在这里,却不叫上我,也太过分了吧?” 祁元白仙剑出鞘,笑着道: “不过也没事,我自己会赶场子。” 摘星忽然出现在祁元白身边,道: “你这剑不错啊?” “花了十八万两黄金请巫族神铸打的。” 祁元白还有心情跟摘星聊日常: “你是不是很想附上来?” 穆晴:“…………” 疯了,师兄们全疯了! 祁元白回头看着满脸一言难尽的穆晴,安慰道: “师妹别怕,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们四个都是元婴呢,不比臭皮匠强多了?” 可是小师叔他不是诸葛亮啊! 话说这个架空修真.世界哪里来的诸葛亮啊喂? 丰天澜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愤怒已经酝酿到了极致。 他不再收敛灵力。 剑气四溢,霜雪蔓延,天寒地冻。 至纯的水属性灵根加上天霜剑,在山海仙阁之内引起了一场雪。 但下一刻,这雪就消失了。 天际乌云消散,露出满天星月。在先前之战中崩塌的后山,碎石一块块飘起,被一股无形之力缝合回了原状。 丰天澜脸色一变。 这事显然不是他的手笔。 他看向穆晴背后的某处。 江连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江道友?” “江小兄弟?” ……不对,不是他。 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丰天澜的目光跳过江连,落在了他身后。 真正的始作俑者自山水中走来,他腰侧配一把剑,未束的发丝略有些凌乱,白衣上还带着打坐时压出的褶子。 恰逢树上落下一片半黄树叶。 他以修长指尖夹住,仔细瞧了瞧,才确定时节已至初秋。 “师兄?” “……师父?” 握着秋叶的人有些不修边幅的懒散,又同时散发着一种不拘于天地山水之间的洒脱。 不,他甚至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天地间——世间有万物,唯有他独一无二。 他的修为又精进了。 穆晴想。 秦淮唇间含笑,微风润雨: “你们再打下去,仙阁阵法必毁。” “护山大阵有护山聚灵的功效,万年以来,仙阁灵气丰裕,弟子进境迅速,皆是此阵之功,这阵法若是没了,仙阁也算毁了一半。” 丰天澜想斥责秦淮包庇徒弟。 但他又明白,秦淮所说为真,再打下去,护山大阵恐怕真要步沧夷剑冢结界的后尘。 护山大阵为山海仙阁开阁祖师所设,是整个修真界最厉害的阵法,至今无人能重现。 这么说起来…… 天机阁倒还真是个神奇的门派——山海仙阁的护山大阵挡不住摘星,天机阁的阵法却能将他拦在塔下。 也不知那些神神道道的卜师们,究竟是有多么深不可测。 秦淮又道: “要真被人攻陷也倒罢了,若是传出去,是内战损坏的,像什么样子?祖师爷的脸往哪里搁?” 丰天澜水袖一翻,收了天霜剑。 秦淮回首,望向支着剑才未倒下的小弟子。 他声色平和,却不失威严: “阿晴,你可知错?” 穆晴强撑着抬头。 她瞧见,秦淮背对着丰天澜,薄唇轻启,对她做了个口型。 “弟子……” 穆晴垂眸,低笑一声。 再抬眼时,目光中是宁死不悔的执拗。 “——不知!” 话语落下,穆晴拔起摘星剑,脚下步法变换,几步之间,就已经越过秦淮和丰天澜。 丰天澜自然是要追。 但他却发现,穆晴身法快如雷闪,将他远远地甩开了。 魔宗疾雷步? 疾雷步是魔君祌琰创造的一种步法,这步法别的优点没有,就是逃命时好用。 至于堂堂魔君为何有逃命需求……这就要问问五百年前的秦淮了。 “祌琰还真是毫无保留。” 秦淮笑了一声,迈开脚步。 下一刻,天下第一人已无了身影,似乎是去追穆晴去了。 丰天澜要在后方跟上,却被江连拦住。 江连对丰天澜拱手行礼,道: “阁主且慢,北海之主欲访问山海仙阁,人已到达仙阁之外,等候多时了。” 秦无相一惊。 丰天澜眉头紧皱: “妖皇厉无月?他来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虽是妖皇的臣子,却也不敢轻易揣摩陛下之意。” 江连回答时有板有眼,端端正正: “我作为人族,在北海也很难自处。阁主还是亲自与陛下交谈吧,切莫为难于我。” 丰天澜冷飕飕的目光落在江连身上。 片刻之间,江连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看似态度谦恭,却是半分也不肯相让。 ※ “扑通——” 穆晴跃出山海仙阁结界,一猛子扎进了东海之中,一身剑伤在海水里浸得生疼。 摘星从剑中出来,他拉住穆晴的手,将她从海水中提起,艰难地飞在半空: “穆晴,你好重啊。” 穆晴恶狠狠道: “闭嘴,再废话我就把你本体扔在这里,让小师叔把你捡回仙阁,找个放兵器的屋子关起来。” 摘星一边带着她飞,一边和她拌嘴: “你舍得扔我吗?这修真界里,可是没有比我更好的剑……我靠!” “怎么了?” 穆晴疑惑道。 摘星急道:“你看后面!” 他转了身,改为倒着飞,好让穆晴看清楚后方之景——初秋夜晚,映着月光淋漓沉浮的海浪之中,一道巨大的身影穿梭出没。 摘星飞的不够快。 而那在海中游走之物,确实迅疾如雷霆,转眼之间就已经接近了他们。 “哗啦——” 浪涛声响起。 巨影穿出海面,立于一人一剑面前,巍峨巨大如山岳。 穆晴和摘星与它相比,实在是小得可怜。 它朝着穆晴张开了血盆巨口。 穆晴拿着未出鞘的摘星剑,格住要将他们咬穿的獠牙,眼前就是深渊一般的喉咙! 滑腻的唾液滴下来。 摘星惊叫着道:“穆晴你可得把我拿稳了,绝对,绝对不能让我掉下去!” “你掉下去了我也离死不远了好不好?!” 穆晴恶心得要命,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摘星道:“你听说过山海妖兽吗?” 穆晴回答道:“我只看过山海经!” “山海经是什么?” 这触及到架空修真.世界的剑灵的盲区了。 穆晴显然没空解释: “山海妖兽是什么?” “你们的祖师爷万年前游于东海,遇见一从北海云灵秘境跑出、游荡至东海的妖兽。此兽名为昆吾,形态半龙半蛇。” “你祖师爷为防止它继续祸乱东海,将其击败封印,并移来数座山岳镇压在上方,并在此建立了山海仙阁。” 穆晴:“……” 昆吾是《山海经》中的一座山,十大名刀中的锟铻刀,就是在此山中取石冶炼而成。 所以作者在创作《问鼎仙途》时,是真的参考了山海经吧?! 摘星道: “按时间算,封印早就该不稳了,昆吾之前没出来作乱,只是因为它没醒。” “是你和你师叔打架,把它惊醒了。” 穆晴:“……” 这算什么,她自掘坟墓吗? 摘星吐槽道: “平城的炎魔也好,妖兽昆吾也好……你们山海仙阁这只镇压封印,不彻底杀除的习惯也太糟糕了吧!” “你师父和祖师爷做这事时,有考虑到不斩草除根容易为祸后人吗?” 不,祖师爷应该也没想过,会有不肖后辈在仙阁后山内战,导致妖兽苏醒吧? 穆晴用剑挡着巨大的蛇牙。 唾液落在她身上,滋滋作响。 若非她已经元婴,身体结实,这身衣服又是特殊材料所制,她只怕已经被这毒液腐蚀地连渣都不剩了。 穆晴一手固定剑鞘,一手抽出剑来。 她准备刺穿妖兽昆吾的上颌,送它一访黄泉。 但她突然看见眼前有光芒亮起—— 昆吾的喉咙里,水蓝火焰正在酝酿,逐渐滚成巨大火球。 摘星连忙拉着穆晴,将她从巨兽口中拽出。 穆晴拽住妖兽的胡须。 她翻身攀上妖兽头顶,同时,蓝火喷射出来,以劈山开海之力掀起巨浪。 那浪涛打到了山海仙阁的山峰上,穆晴亲眼看着护山大阵启动,挡住巨浪和水蓝火焰。 还好,护山大阵足够结实。 不然她今日就要导致整个仙阁覆灭,成为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了。 穆晴还未在蛇头上站稳。 她就看见,脚下的蓝色鳞片在动。 她急忙挪开脚,蛇鳞纷纷竖起,每一片都如刀锋,海中礁屿碎石撞上蛇鳞,直接被割成两段,切面光滑平整。 穆晴在空中翻转身体,而后落在了海面上。 此时海上正波涛汹涌。 但她却是身形稳定,如履平地。 这是问剑峰会教的一种基础身法,名为“踏雪无痕”,能让弟子身体轻盈,就算落在雪上也不留痕迹。 以此身法,加以灵力辅助,就可以在水面上行走奔跑。 穆晴道: “摘星,我们要上了。” 跑又跑不过,除了上,还能怎么办? 妖兽昆吾察觉到了危机。 它高高昂起头颅,而后,凶狠地俯冲而来—— 穆晴一剑出鞘! 眨眼之间,她已与昆吾侧身而过。 她仍然稳稳地立在海面上,妖兽昆吾巨大的身躯,却是直接栽了下去,溅起巨大水浪。 “活下来了……” 穆晴松了一口气。 她力气一松,眼见着就要再次掉进海水中。 摘星正要拉她,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秦淮掀起一阵风,稳稳托起小徒弟,脚下灵力荡出,将百米之内的水面抹平,并凝结成冰。 他将穆晴放下,道: “阿晴,数月不见,你打架越发厉害了。” 穆晴:“……” 你真的是在夸我吗? 摘星落在穆晴身边,看着秦淮,直言道: “以你的速度,早该追出来了吧?你就站在一边,看着她和这玩意儿打?你真的是她师父吗?” 秦淮也不恼,对摘星道: “这毫无疑问。阿晴拜我为师时,我师徒二人皆立了让天地见证之誓。如今她也尚未被山海仙阁除名,暂且还是我徒弟。” 摘星牙尖嘴利道: “你追上来做什么,来尽师父的本分吗?” “不愧是神剑之灵。” 秦淮赞叹道:“被你说中了。” 摘星:“……” 我是在讽刺你好不好? 秦淮看向久别不见的小徒弟,道: “阿晴,你前途无限,师父能为你遮挡的风雨却很有限。” 他话锋一转: “但当前,师父还能护你无虞。” “你若就此收手,回到仙阁,你当前所做所行,师父皆可替你扛下。” 秦淮说道, “但你若还要继续,师父终有一日,会无能为力。” 听着这些话,穆晴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问道: “你不骂我吗?” “自然是想骂的。” 秦淮坦然地承认了, “天下之间,有哪个做师父的,见到自己的徒弟有此行径,会不生气呢?” 秦淮继续道: “可是阿晴,训斥你是我的责任,予你庇护,更是我身为师父之责。” 秦淮对弟子的教育方式是放养,说白了,就是他不怎么尽责。许多做师父的该为弟子做的事,他皆没有做到,这也是导致他的弟子们都格外独立自我的原因。 可在某些方面来说,他又格外尽职。 穆晴被他引入仙道十三年,任性执拗,所做的违反门规的事手脚加起来都数不过来,执法峰峰主次次都说要重罚她,却只打雷不下雨,就是因为秦淮。 秦淮对她的庇护,比起仙阁里其他师父能为弟子提供的,已经足够多。他让穆晴行走在坦途上,长成了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 而今她过错甚大,秦淮见她之后,而是依然愿意替她遮挡风雨。 天下之间,又有几位师父能做到如此呢? “师父。” 穆晴闭上眼睛,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我既然已经开始做了,就不会回头。” 她说道:“师父回山海秘境去吧,你飞升证道在即,莫让弟子扰了你的修行。” 秦淮依旧没有恼怒。 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就像不在乎穆晴的选择一样,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阿晴,你可得想好了。” 他若真不在乎,就不会一再确认穆晴的想法。 穆晴道:“想好了。” 她一向执迷不悟,自己认定了要去做的事,就算是天,也不能阻她。 秦淮捏了一道仙诀。 穆晴被这个术法清洗整理,从乱糟糟的模样,又一次变成了白衣飘飘的潇洒剑修。 秦淮看着她,满意道:“走吧。” 穆晴对他行礼拜别,转身欲走。 但没走出两步,她又被秦淮叫住了。 “把这个小东西带上。” 穆晴顺着秦淮的视线看去。 一条蓝色的小蛇正立着脑袋,头部愤怒地鼓起,张嘴朝她喷了一口蓝焰。 只是火焰才刚离开嘴巴,就“噗”一声熄灭,化成了一道烟。 穆晴:“……” 这什么玩意儿? 喷毒眼镜蛇幼体? “你缺个灵宠。妖兽昆吾是从北海的云灵秘境里跑出来的,在秘境之外,你找不到比它更厉害的妖兽,不如干脆收了它。” 哦,原来这是妖兽昆吾。 刚才不还挺牛逼吗?现在怎么大小连巴掌都不如了? 秦淮道:“而且,你和云灵秘境……” 话未说完,摘星先嚎叫了起来。 “……穆晴!你要是敢收这玩意儿当灵宠,我当场和你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摘星恶心极了这带鳞片的东西。 穆晴笑着低下身,对昆吾伸出手,暴躁的妖兽对着她的手就是一口。 穆晴:“……” 秦淮从袖中摸出乾坤袋,递给穆晴,道: “徒儿,这里面有清毒丹。为师忘了是哪一瓶了,你挨个儿都吃一粒吧。” “……谢谢师父。” “师父啊,这药丹不会有保质期问题吗?” 秦淮:“?” 穆晴与妖兽昆吾缔结了强制契约。 只要契约存在,昆吾就要与她同生共死——昆吾死了不会牵连到她,但她死了一定会带着昆吾一起,说白了就是霸王条约。 随后,她带着秦淮的乾坤袋(秦淮的全部家当),离开了东海。 ※ 秦淮回了山海仙阁。 仙阁主峰大殿中,丰天澜正在接待登门而来的妖皇厉无月。 他见秦淮独自回来,问了一句: “人呢?” “跑了。” 秦淮道: “年轻人脚步太快,我年岁已高,实在追不上。” 丰天澜:“……” 我信你个鬼! 他想要大骂秦淮,却又因为北海妖皇在此,而不好发作,最后只能道: “你为何会从山海秘境出来?” 先前他和祁元白皆去了山海秘境,在外面等了三天,秦淮根本不带响应的。 “这就要问妖皇了。” 秦淮的目光落在妖皇身上,他眉眼带笑,十分“友善”地问道: “妖皇为何一到东海,就劈我山海秘境?” 丰天澜也看向妖皇厉无月。 秦淮是正道第一人,妖皇劈秘境逼他出关,与向正道直接宣战无异。 北海摇晃毫不客气道: “那我倒是要问一问,秦宗师为何挟走我北海妖族唯一的皇子,还使其学了一身不益于他自身血脉的仙法?” 秦淮和丰天澜皆是一怔。 “……挟走?皇子?” 厉无月道:“秦宗师想要装蒜吗?” 就在这时,三人听见殿外传来声音。 “快点,我对你父皇说了谎,说你当年是被秦淮绑走的,再不赶紧进去解开误会,妖族和仙阁恐怕会打起来。” 秦无相震惊: “江道友为何要这样做?” “还不是因为你非要我想办法救你师妹?除了找个修为够厉害的人来逼你师父出关,我还能怎么办?” 说起来,这还是江连从穆晴打架手撕沧夷剑冢结界那事得来的灵感。 丰天澜已是暴怒: “江连,秦无相,你们好大的胆子!” “丰阁主冷静!有话好好说!” 妖皇厉无月连忙拦住丰天澜,生怕他手上的杯子砸到刚从大门进来的秦无相身上。 ※ 三日后,穆晴到达了东洲的一座县城。 为了哄因为灵宠之事和她闹脾气的摘星,她在县城里寻了铺子,买了许多点心。 老板将点心包在纸包中,递与穆晴。 “一共半钱银子。” 穆晴摸出秦淮的乾坤袋,从里面翻找半晌之后,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第22章 剑榜 秦淮的乾坤袋里, 别说是半钱银子了,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穆晴:“…………” 剑修之穷,天下闻名。 秦淮作为天下第一的剑修, 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这个道理贯彻到了极致。 “老板, 我有一瓶仙丹,其中每一粒皆是山海仙阁丹心峰峰主悉心炼制。” 也可能是丹心峰峰主早已仙逝的恩师炼的,管他呢,这点不重要。 “您看这仙丹能不能抵钱?” 点心铺老板摆着手推拒道:“仙子莫要说笑了, 我一介凡人,哪里用得上仙丹呢?” 穆晴:“……” 不,有些仙丹对凡人来说也很有用的, 郎中百帖方子都治不好的疾病, 对丹心峰来说也就是一粒丹的事情。 穆晴想要继续劝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直销店推销员,唯一不同的是换来的钱都会进她自己的口袋。 幸而, 点心铺老板接下来的话,将穆晴从尴尬的死局之中解救了出来: “仙子, 县里有一间当铺,那里也许能收仙子的东西。” 穆晴道谢后进了当铺, 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件不重要的法器当掉,换了一些钱财。 她回来结了账, 拎着点心,道: “摘星,我们得想办法搞钱。” 摘星咬着奶糕,问道: “怎么搞?杀人越货, 拦路劫财?” 穆晴:“…………” 你这已经不属于经济法能管到的范围了, 你应该好好熟读一下刑法。 ※ 搞钱什么的, 似乎只是穆晴在窘境下诞生出的奇妙想法。从身无分文的状态中脱离之后,她就再也没喊着要搞钱了。 穆晴带着摘星和昆吾,在东洲兜兜转转地走着。 一边和山海仙阁的追兵绕圈子极限拉扯,一边研究起了一个名叫“天越剑盟”的地方。 修真界有很多只有剑修的门派,这些门派的名字中,一般会带有“剑派”二字。 比如当初在天城被穆晴为难过,又死于魔君祌琰之手的何袁和何恒,就出身于苍梧剑派。 修真界里除了苍梧剑派,还有清风剑派、绮罗剑派等等。 这些门派之中,弟子只习剑,不修法术丹器符宝音律,发展不够全面,常常会导致门派势单力薄。 一旦遇到点什么事情(比如财政赤字或者遭人攻打),这些剑派很容易处理不来,直接灭亡。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修真界的剑派,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组织。 他们掏空自家库房,甚至砸锅卖铁,集资修建了一座剑坛,作为联盟根据地。因为剑坛选址在天越山,这个由剑派联合成立的组织,也就得到了“天越剑盟”的名字。 天越剑盟成立之后,广邀天下剑修,无论何门何派,只要习剑,就可入剑盟。 不过这年头修真界在内卷,山海仙阁、太乙宗、太玄宗这种大门派里的剑修弟子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与天越剑盟往来。 “你调查剑盟做什么,你想加入吗?” 摘星一边回忆着自己所拥有的关于剑盟的知识,一边给穆晴提建议,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你得罪了山海仙阁和风月楼,正好寻个庇护,天越剑盟还凑合。” 穆晴:“……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天越剑盟敢收我?” 穆晴为护妖魔而杀了仙修,又从山海仙阁跑路,如今也算得上是仙门公敌了。 天越剑盟有几个胆子敢收她,是要叛出正道,站到所有仙门的对立面去吗? “摘星,你知道‘天越剑榜’吗?” “知道啊。” 摘星盘着腿坐在树下干饭,无视了立在他腿边,竖着脑袋张嘴流口水的妖兽昆吾。 “天越三十三剑列名的剑榜嘛,整个修真界最有名,却最不权威的榜。” 天越剑盟成立后,自行搞出来了一个榜单。榜上有三十三人的名字,全部都是剑修。 剑盟将此榜称之为剑榜,并公告于整个修真界,说这榜上所列,是修真界最强的三十三名剑修。 整个修真界都为此而沸腾。 ——这剑榜上竟然没有秦淮的名字! 天越剑盟的排榜人怎么回事? 这是在内涵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秦淮不是剑修?还是不将秦淮放在眼里? 天越剑盟的人抵不住压力,后来才出来说,这剑榜上列名的皆是剑盟成员。秦淮没有加入剑盟,所以无法上榜。 修真界人人皆道: “那你们这剑榜上哪里是修真界三十三剑?分明就是天越三十三剑!” 自此,剑榜之前被人加了个前缀,改叫“天越剑榜”了。 总的来说,剑榜这东西,就是天越剑盟在这修真界里闹出的一场笑话。 摘星说道: “因为这场笑话丢了脸面,天越剑盟和秦淮所在的山海仙阁,关系一直不太好。” 剑盟在东洲,山海仙阁在东海,距离这样近,却几乎从不往来。只有在每百年一次的修真界门派大比时,才会以竞争的关系打交道。 摘星评价道: “要细说起来,秦淮也是冤枉,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就莫名其妙地被恨上了。” 穆晴撕了一小块鸡腿肉,塞进妖兽昆吾嘴里,看着它嚼也不嚼,囫囵着吞下。 她一边听着摘星说话,一边回忆起来,秦淮曾对她说过的话: “阿晴,你别看在这修真界里敬我的人多,其实恨我的人也不在少数。” 她是怎么回秦淮的来着? 她好像是说:“可恨你的人再多,也没能把你拉下马,你也还是天下第一人,修真界地位最高最重的老祖宗啊。” 秦淮听完她的话就笑了,对她说道: “师父是想与你讲,他人对你的爱和憎,是难以避免之事。你以后可莫要因为他人的看法,而左右了自己的前路。” 穆晴觉得,自己长成如今这横行独断的样子,秦淮其实是有很大一部分责任的。 摘星道: “天越剑盟不肯收你也好。这么个自视甚高又心胸狭隘的地方,我还担心你进去染了他们的习气呢。” 穆晴等着摘星吃完了饭,又在郊野的树下歇息了一会儿,才要继续赶路。 “穆晴,咱们要去哪啊?” “天越山剑坛。” 摘星:“……你不是说了不加入剑盟吗?” ※ 穆晴到天越山的时候,时节已近中秋,距她逃出山海仙阁已有二十多天。 这段时日里,一条又一条足以惊爆整个修真界的消息,正在传递发酵。 剑冢神剑认主, 穆晴斩仙修、叛师门, 妖皇厉无月登门认子, …… 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在平静已久的修真界里,翻搅起了风浪。 穆晴到天越山的时候,驻守剑坛的弟子刚好在讨论这些事。 “那位第一剑修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门下的四个徒弟,一个与魔宗勾连叛出师门;一个是北海妖族的皇子,已经认祖归宗了;还有一个是南境巫族后裔,家中万年来从守护南境灵脉,到将灵脉占为己有,如今更是野心勃勃恨不得统治整个修真界。” “剩下的那个也不怎样,爱剑成痴。对一物过于痴迷,乃是仙修大忌,说不定哪天就因此而疯魔了。” 穆晴:“……” 哪来的预言家?小心今晚被刀。 不过有一件奇怪的事情。 仙阁之事,什么八卦小道谣言都出来了,偏偏只有梦如昔身死的消息,未曾听闻半分。 穆晴对此有所猜测: “应该是察觉了梦如昔身份不对劲,正在调查,才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梦如昔死掉的消息如果漏出,西洲魔宗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山海仙阁开战了,到时必会演变成仙魔大战,祸及整个修真界。 将此事封锁瞒下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穆晴叫住了剑坛外的守门弟子: “小兄弟,能否帮我个忙?” 谢瑶与同伴的闲聊被打断,登时有些烦躁,正要不耐烦地回上一句“干嘛”,却在看见来人的刹那呆住了。 眼前的女修容貌妍丽,颇有几分让人想沉溺于风花雪月中的艳色,却偏偏一身白衣,气质清冷胜雪,让人不敢冒犯。 她手中握一把材质奇异的剑,剑身为黑色,却又给人一种晶莹透亮感,宛若星河在前。 这剑…… 好像最近在哪里听说过? 就在谢瑶这样想着的时候,面前女修刚好开口撂下惊雷:“散修穆晴,冒昧来访,想请天越剑盟三十三剑现身一见。” “……” 穆晴,当今修真界传得最广的名字。 其成为神剑之主,而后杀十六仙修,又背叛师门之事,人尽皆知。 谢瑶额头上已出了冷汗。 他强笑着对这尊大佛道: “穆仙子见三十三剑做什么?” 穆晴笑了一下,客气道: “我乃剑修,欲追寻剑道。天越三十三剑名扬修真界,我恰好又经过天越山,就想着来挑战一番。” 谢瑶:“……” 救命,她是来砸场子的! “穆仙子且等等,我这就去通传。” 谢瑶勉强镇定下来,连忙跑进剑坛里去了。 ※ 天越剑盟的所有成员都是剑修,这也就导致了天越剑盟很有剑修的特色——穷。 其实天越剑盟的收入还可以。 剑盟名气极盛,经常会接到驱邪委托,委托带来的收入比不了能做丹器符宝生意的山海仙阁,但也不算低。 可剑修嘛,脾气爆,一言不合就动手,破坏力又很高,经常造成损害。剑盟每隔几日就能收到一沓打架损害赔偿账单,入不敷出,欠债无数。 谢瑶匆匆来到演武台上。 演武台是剑修们比试切磋的地方,自然也是受损最严重的地方。剑盟近期欠债高昂,无钱修理,演武台破破烂烂也有一阵子了。 谢瑶:“……” 他听说山海仙阁的演武台经常翻修,最近还在侧面雕了花,让观看者看厌了台上打斗,便低头观赏花纹,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谢瑶想不明白这风味究竟在何处,但他心里还是不免会蹦出一丝庸俗的艳羡: ——唉,有钱真好。 谢瑶四处瞅了瞅,找到了自家的师祖和师叔祖,也就是剑榜第一和第二,天越剑盟的盟主和副盟主。 这二人正在演武台上论剑。 师祖褚烈在演示剑法,师叔祖朱纶在一侧围观,口中时不时蹦出两句夸赞。 褚烈行云流水地走完一式: “我当年看秦淮行剑时有感,用了五百余年的时间,才创出此剑。” 朱纶在一旁煞有介事道: “师兄惊才绝艳,此招比秦淮那一剑更为顺畅,若是只论剑,不论修为,师兄胜于秦淮太多。” 谢瑶:“……” 师叔祖的语言艺术真是惊人,竟能将“你修为比不过人家”一事说得如此好听。 褚烈谦虚道:“还差的远咧,人家问心剑传承了少说也有几千年,底蕴丰厚,我这招才多久,比不得比不得。” “师兄过谦了,再过不足百年,此招再进一步完善,必能超越秦淮。” 谢瑶:“……” 听说秦淮已有一千岁,是修真界罕见的高龄,却仍是清俊不改,三千烦恼丝,挑不出一根白发来。 可再看看他师祖。 不过六百岁而已,已经白发苍苍,脸上沟壑横生,年老而衰。 谢瑶不禁从内心深处发出疑问: 再过一百年,师祖还活着吗? 谢瑶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想不好,对师祖不敬,心里有些懊恼。 他开口唤道: “师祖,师叔祖。” “小瑶啊,什么事?” 谢瑶道:“穆晴来了,说要挑战我们天越剑榜,人就在山门外等着。” 褚烈:“……” 朱纶:“……” 褚烈说道:“给山海仙阁传信,让他们赶紧派人来将逆徒抓回去。” “师祖您忘了?” 谢瑶道, “我们和山海仙阁一向不往来,剑盟的信鸽,从来飞不进山海仙阁的护山大阵的呀。” 褚烈:“……” 谢瑶见师祖的态度,已是明了: “我这就出去拒绝她。” “小瑶等等。” 谢瑶转身欲走,却被朱纶叫住。 褚烈:“师弟,你这是何意?” “天越剑盟和问剑峰,于剑道上争执多年。那穆晴登门请战,咱们就这样拒绝,怕是要让整个修真界误会,咱们是怕了她。” 朱纶提议道, “师兄如今剑法大成,咱们天越剑盟,哪有让她的必要?” 褚烈已经被朱纶夸得飘飘欲仙: “欺负小孩不好吧?” 朱纶连连摇头: “师兄,你为人莫要过于好了。是她先寻上门来,咱们不过应战而已。” 褚烈被说动了,对谢瑶道: “小瑶,去领她进来。” 谢瑶直觉不妙,但又觉得,师祖和师叔祖这样有信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 他应了话,往山门走去。 ※ 半个时辰后,穆晴便跟着谢瑶,来到了天越山演武台上。她环视着破破落落的演武台,眉眼间都带着笑意。 谢瑶不禁红了脸,道: “这是晌午打坏的,未来得及修缮,穆仙子就来了。” 穆晴:“……” 小伙子,你跟我演个什么劲? 身为一个熟读原著的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天越剑盟有多贫困吗? 摘星十分大度: “多大点事,穆晴时间多得很,修好再比试也来得及。” 谢瑶:“……” 穆晴:“…………” 穆晴正色道:“你哪只眼看着我闲?我忙着呢,赶紧比完赶紧走。” 她太害怕谢瑶硬着头皮来一句“那就修好再比”了,那她与天越剑盟的比试,可真就绵绵无绝期了。 朱纶远远地就听到了穆晴的话: “赶紧比完?年纪不大,心气却不小。” 穆晴懒得应声。 她天赋绝佳,修真十三载,已经走到了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不能到达的程度。 许多人从修为上赢不过她,便要仗着年纪,说她经历太少,见识浅薄。 穆晴倒也不介意。 她确实还浅薄,那些人也确实在见识上赢过她。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迟早会成长起来,见识万物,且会因为天赋才能而比这些人行得更远更宽广。 秦淮当初也对她说,若是连这都计较,那她在活成修真界老祖宗之前,就要先被气死了。 当然,秦淮也说过: 挥剑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动情绪。 师父说的对。 有什么好不爽的? 她这不马上就要拔剑干对方了吗? 褚烈比朱纶和蔼得多,问道: “小穆啊,你问心剑学到什么程度了?” “勉勉强强吧。” 也就是能一剑削平山头罢了。 “勉勉强强也敢拿出来现眼?”朱纶道,“后生晚辈,你可想明白了,今日你来我天越剑盟挑战可不是打打闹闹,若是输了,问心剑的名声必定会受你牵连。” 穆晴眼眸明澈,笑着道: “我今日不用问心剑。” 朱纶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那问心剑终究是山海仙阁的东西,不是我的。且它传承了万年还经久不衰,让我有些不服气。” 穆晴三两句话将山海仙阁摘了个干净, “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剑修,我选择恒中求变,自创一套剑法。如今上天越剑盟来挑战,也是为了验证自己。” 穆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剑,又说道: “剑盟有多余的剑吗?不用太好,我也不太想仗剑之利,我想凭自己赢。” “…………” 疯了,这人疯了! “当真是年轻气盛。” 朱纶吩咐道, “小瑶,去取一把剑来。” “……” 谢瑶心想:我们都穷得赤字了,库房空空,哪里有多余的剑? 可他又不能丢了天越剑盟的面子,只能应是,去找一把剑来。 褚烈已经开始有些虚了。 穆晴不用问心剑,不借助神剑摘星的锋利。 这样的条件,看似是居于劣势,将优势全部相让给天越剑盟。 可褚烈知道,今日一决,若没能赢过穆晴,天越剑盟将遭受巨大撼动。 虽然他觉得他不会输…… 可是,可是…… 面前这位,可是神剑之主,修真界不世出的天才啊! 穆晴从谢瑶手中接了剑,稍稍挥舞了两下。 随即,她便看向盟主和副盟主: “我从哪位开始挑战?” 朱纶正要发言,褚烈却先一步道: “既然上剑盟挑战,便按剑盟内部的规矩来,从下往上挑战吧。排在第三十三位的师侄,近日正好在剑盟,小瑶,去请他过来吧。” 穆晴坦然无畏道: “行,就按褚盟主说的来。” ※ 穆晴上天越山,还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她就是如谢瑶所想的那样,是来踢馆子的。 她与天越剑盟无冤无仇。 倒也说不上,只是目前还没有冤仇罢了。 在原著《问鼎仙途》里,像这样挑上天越剑盟的并非是她,而是她大师兄殊识舟。 殊识舟天生剑骨,且自接触剑道起,便视剑如命,修行以来所做所行,都是为了剑。 为了证剑,他可以不顾一切。 比如当初明知穆晴情况不合适,却还是放她离开仙阁。又比如为了他们之间约定好的剑诀,而帮穆晴对抗丰天澜。 也就亏得天下第一剑是秦淮,是正道栋梁。 若魔君祌琰才是第一,恐怕魔宗朝殊识舟招一招手,他便真的跟着去走魔道了。 原著中,殊识舟在剧情开始之后的数年里,为证剑求道,而不断挑战剑道之中的强者。 在修真界颇负盛名的天越三十三剑,自然在他的挑战名单当中。 殊识舟这个剑道天才毫无意外地赢了。 只是,他也因此被天越剑盟记挂上了。 殊识舟在剑道上的能为,远超剑盟之人的认知,难免有些人会因他的才能而红眼。 恩怨、憎恶、嫉妒…… 种种原因交叠之下,让天越剑盟,在魔宗用计构陷殊识舟这个问心剑传人,离间他与正道时,选择了落井下石。 殊识舟与魔修交战,又被正道在背后捅刀,战至剑断心死,于生死一线中因心魔而化身剑鬼,将正魔两道屠了个七七八八。 穆晴想要避免这样的事情。 可她又明白,以殊识舟对剑道的追求,他迟早会真的如原著那样,挑上天越剑盟。 因果因果,追求剑道是因,单挑天越三十三剑为果,受构陷又为当初挑战之果……因造果,果又成因,因果之间环环相扣,如锁链紧实,将人之命运死死锁住。 正如千机子所说,命运难改。 可穆晴不信命。 如此虚无缥缈之物,连存不存在,都让世人争论,且始终不得结果。 她要如何甘心顺而行之呢? 于是,她剑走偏锋,亲自登上了天越山剑坛。 “此为我自创的剑招,还请前辈不吝指教。” 穆晴一手握剑,剑意迸射,一剑即出。 此世间命运难改,但她愿当逆命之人。 此世若为天之棋盘,每一子皆环环相承,早已注定,她便以手中之剑,毕生所学,将棋盘劈个粉碎! 只要她先一步将这剑榜挑落,将天越山剑坛击垮,殊识舟就不会有剑榜可挑了! 第23章 路上小心 万年现一剑, 一剑惊五州,荡四海。 排在剑榜第三十三位的剑修,只看见穆晴出了剑, 而后就败在了这须臾之间。 被剑尖抵住了心脏, 他迟钝的五感才反应过来——穆晴出了剑,他提剑挡,却转瞬就被她拆了剑招,拿住命门。 ……太快了。 也太强了。 他虽然知道世上有很多强于他的剑修, 但此时一见,才深知自身渺小。 他若是竭尽全力,在余生的漫长时日里, 是否也能使出这样的剑呢?他能吗? 应该不能吧。 都说见过了强者, 会使自己对剑道更为渴望。可是,那得是摸得到边的强者。像穆晴这种人,可望而不可及, 只会让他意识到自身才能的界限,深陷绝望罢了。 “我败了。” 他呆愣着, 后知后觉地认了负。 穆晴收了剑,望也没望他一眼, 只以她那清冷嗓音道:“下一个。” 看啊,他甚至都不在她眼中。 剑榜上的三十三名剑修, 此时待在天越山的,只有十三人。 穆晴一共用了十一剑,由下至上挑落了盟主和副盟主之下的十一人。 穆晴笑着对朱纶道: “朱副盟主,请教。” 穆晴笑着, 挽起剑花时的身姿, 带着些属于少年人的明快, 有着不刻意的潇洒和张扬。 已经观战了十一场一瞬就结束的谢瑶望着她,在心中评价道: 什么事都敢做。 她也太荒唐,太胆大妄为了。 可是他却迟迟无法挪开眼睛: 什么事都有资本去做,太令人羡慕了。 穆晴容貌妍丽,却因为修无情道,气质清冷不魅惑,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就好像身上有光一样。 谢瑶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唉、唉……” 朱纶看过穆晴的剑,早已没有之前那自我感觉良好的傲气了,他磕磕巴巴道, “也说不上是指教……” 他说完这话,才提起剑,就被穆晴打趴下了。 因为心里慌乱,连半分的实力也没发挥出来。不过也还好,穆晴打别人是一剑,打他也是一剑,都一个样,没人觉得他水平比别人差。 穆晴将视线移向天越剑榜上的第一名: “最后一场了,褚盟主。” 褚烈用已经枯老的手,颤抖着拿起了剑,他狠了狠心,才豁出面子问道: “穆晴,你当真要做这么绝吗?” 直接叫名字似乎有些不客气。 但褚烈也想不出更好的称呼来,他和秦淮差着一辈,在修真界和穆晴算是平辈。但他都是个老人家了,喊人家小姑娘师妹,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他和秦淮的关系一直不怎样,现在和人家的徒弟装什么亲近,不嫌虚伪吗? “那倒不是。” 穆晴笑了一下,道: “我师父教过我,做人要留余地。更何况,我也不想堂堂天越山剑坛,就这么垮掉了。” “……?” 褚烈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见穆晴放下剑,环视一圈之后,嫌弃道: “不过这演武台确实太拉垮了些,得好好修理一番,你说是吧,小瑶?” “……啊?你是在叫我?” 被点到名字的谢瑶懵了,懵过之后就迅速地红了脸。 他才和穆晴认识几时? 她怎能这样亲昵地叫他?实在是太不讲究了吧,她自己可是个妙龄女子啊! 话说回来,她到底是想干嘛? 穆晴对演武台上的众人道: “我的意思是,这天越山剑坛归顺于我,往后我们荣辱与共,如何?” “……哈?” “穆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摘星也被这发展惊呆了,他道, “你说你不会加入天越剑盟的!” 穆晴回答道:“我的确没加入剑盟啊,这明明是剑盟加入了我们。” 摘星想反驳,可他听见穆晴说“我们”时,又紧紧闭上了嘴。唉,他要是不站在穆晴这边,她可就真的形单影只了。 …… “不可能!” 褚烈铿锵有力地拒绝。 他因为穆晴这离谱的提议,气得连胡须都翘起来了。 褚烈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这样生气过了。这怒火喷出来,他才觉得,原来自己的心态还未完全苍老,还有这样如年轻人一般激动的时候。 “师兄你先消消气。” 朱纶连忙来帮褚烈拍背,生怕他情绪激动之下两腿一蹬,就此升天了。 “消气?我这才正要发脾气呢!” 褚烈一把将手中剑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指着穆晴道, “你怎可如此羞辱我剑盟?!” 穆晴将剑捡了起来,递回褚烈手中: “万事好商量,褚盟主说不答应那便不答应,我也不强求,我们接着比剑就是。” 褚烈:“……” 朱纶道:“师兄啊……” “你闭嘴!你还有没有点剑修的气节?!我剑修可以缺钱缺权缺势,但绝不可软了骨头!!” 褚烈吼完了朱纶,就握着剑指向穆晴, “比就比,我天越剑盟就算没了,也不会向你这种与魔宗勾结叛出正道之人低头!” 说到这里,褚烈还不解气,继续训斥道: “你可知你师父与魔君祌琰是死敌?你又可曾知道,当年魔宗毁祸修真界,山海仙阁乃至众多仙门弟子,为护苍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怎可、又怎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朱纶急得要命。 褚师兄啊,你可别将这尊大佛激怒咯,她若是像杀风苑楼仙修一样,把咱天越剑盟的人全给咔嚓了怎么办? 穆晴笑了一声。 随即,她无所谓道: “可我就是这么做了,怎样?” 褚烈举起剑: “我今日非要替你师父教训你这逆徒!” “师兄!” 朱纶拉住褚烈, “不能与她战!” 褚烈骂道:“滚!你先前还摧着我和她打呢!” 朱纶不肯撒手: “小瑶你快帮忙,拉住你师祖!” 谢瑶正要上前帮忙,忽然见与他同时当值的另一名守山弟子跑了进来,大喊道: “师祖,师叔祖,天机阁阁主来了!” 朱纶道:“千阁主?他来做什么?” 千机子这人是出了名的宅,修真界曾有天机阁弟子漏出的小道消息,说千阁主起码已有七百年没离开过观星台了。 也就是说,他上次出门,还是在褚烈和朱纶这两个老东西出生之前。 朱纶:“……” 不过,不管千机子来做什么,他在这修真界极为特殊的身份地位都摆在那,天越剑盟根本不敢怠慢。 朱纶想说快些将人请进来,但他又看了看当前一片混乱的演武台,显然不是适合接见贵客的样子。 他只能对弟子吩咐道: “你且先请他去殿里,沏一壶好茶招待,告诉他我们这边有些事情,忙完了立刻就去见他。” “师叔祖,千阁主他……” 那守山弟子吞吞吐吐道, “他说他是来找穆仙子的。” 朱纶:“……” 穆晴这先与魔君祌琰勾结上,又引得千机子亲自出门,这神通也未免太广大了些吧?她还是秦淮的徒弟,还被丰天澜追杀过…… 这人际关系上的成就,修真界前所未有啊! ※ 自天机阁一别之后,时隔三个月,穆晴再度见到了千机子。他仍是那副白衣黑衬,宛若仙鹤的孤傲模样,和当初相比毫无变化。 没有变化才是正常的。 毕竟修行之人的寿命这样漫长,三个月与之相较,不过眨眼一瞬。 眨个眼,又能发生多大变化呢? 穆晴乖巧道:“千师叔。” 千机子淡淡扫了穆晴一眼,目光跳向穆晴后方,看见了苦着脸的天越剑盟众人。 “褚盟主,朱副盟主。” 千机子道:“我来这里不只是为见穆晴,尚有一事,要和两位商议。” 褚烈垮着脸不答话。 他今日脾气一上来,就再消不下去了。之前对着穆晴没有好脸色,现在对着和穆晴有所往来的千机子也不会给好脸。 他才不管千机子是什么身份! 只要和穆晴勾搭上了,那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千阁主何必客气。” 朱纶连忙笑着和缓气氛, “您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千机子又看了穆晴一眼,对褚烈和朱纶道: “穆晴与天越剑盟之诀终止,天越剑盟归于我天机阁管辖。” 穆晴:“……?” 千师叔,我如此信任你,你怎么能来截我的胡,捡我的漏? 朱纶:“……” 朱纶一边从心里骂着“你有病吧”,一边脸上带笑,道: “千阁主竟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千机子道, “今日剑盟遭难,要么归于穆晴,要么毁于穆晴,仅有这两条路可选。我跋山涉水而来,就是为了给剑盟提供一条好走些的路。” “既不会毁于穆晴之手,也不用因为归于穆晴而背上叛出正道之名,遭人讨伐,这条路不好吗?” 朱纶和褚烈皆听出了隐藏之意。 “千阁主的意思是,天机阁已经归顺于穆晴了?” 褚烈道:“天机阁为何这样做?” 千机子问道:“褚盟主感兴趣了?” 褚烈:“谁对你们的勾当感兴趣?” 朱纶拦住褚烈,道: “师兄,先听听千阁主怎么说吧。” 他又对千机子道: “天机阁立世多年,一向不搅修真界种族和势力争执的浑水,持中立态度,亦有中立实力。” “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天机阁一改昔日处世态度,与人结盟呢?” 听到朱纶这一套观点,褚烈渐渐冷静下来了。 是啊,千机子为何要帮穆晴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和秦淮的交情……千机子可不是会将交情看得这样重的人。 能够动摇他的,该是什么样的事? 千机子避而不答,将话语权让出: “穆晴,你有什么底气,让天越剑盟和天机阁,皆与你为盟呢?” 穆晴:“……” 你跑这么远到东洲,是来给我挖坑的吗? …… 穆晴站在天越山大殿的门口,倚着柱子远眺。 千机子提出的问题,她没有答出来。 她能为天越剑盟提供的无非是钱财剑法之类,至于名声什么的……以她现在在修真界的形象,只能给天越剑盟抹一笔浓墨。 虽然缺钱,虽然寻求剑道,但天越剑盟好歹也立世这么多年了,他们要是会因为这样浅层的缘由而与人结盟,早就归降魔君祌琰了,哪还等得到穆晴来邀约? 不过他们也没办法拒绝。 穆晴和千机子给的路很明晰——敢拒绝就彻底翻了这天越山剑坛。 褚烈和朱纶持有的意见不同,吵起来了。 穆晴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不敢打扰两位老人家吵架,就干脆将大殿留给了他们,自己走出来散气。 不多时,千机子也出来了。 穆晴道:“千师叔,天越剑盟会答应吗?” 千机子回答: “不知道。” “这世上也有千师叔不知道的事?” 千机子没介意她的善意揶揄,答道: “我通晓事物是靠占星卜算,而今天象乱作一团,很多事情都算不出了。” 说完,千机子看着穆晴道: “你有心事?” 穆晴:“……” 你这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能看透一切吗? 千机子道:“你不像是会介意天越剑盟选择的人,对你来说,有他们或者没有他们,应该区别不大。” 所以,穆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望着山景,满心忧愁的样子呢?她的愁绪从何而来? “话是这样说。” 穆晴笑道, “但千师叔不也为这点自己不会介意的小事,不远千里跑来东洲天越山了吗?” 千机子道:“我不是为他们来的。” “那就是为我来的?” 穆晴早就知道他是为自己来的,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再提一次: “当初我请千师叔指点我,千师叔明明说了不方便插手的。” 难不成天象变化,会导致神棍变卦吗? 穆晴在心里默默吐槽。 “我确实不想插手。” 千机子道, “可你行事偏激,致使自己命星几度垂危——我当初不是这样指点你的。” “我再不插手,你还没走出东洲,就要先将自己作死了。” 千机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穆晴的命。 因为穆晴与天机阁的计划,是以她为核心而制定的。若是她死了,问题就大了。 想要翻天,那么首先,能够翻天的人要活着。命是根本,穆晴得有命在,才能去实现大计。 如此想来,穆晴这条命贵重无比。 而她之前在山海仙阁与丰天澜正面对战,致使自己命悬一线的行为,实在是疯狂,不知畏惧。 也难怪千机子会这样说。 千机子道:“伸手。” 穆晴扯了扯嘴角,和千机子对峙半晌,还是如他所言,伸出了手。 千机子握住她的手腕。 “表象上已经到了元婴中期,实则是因为以魔功将灵力转换为魔气,强提修为的结果。现在你体内灵力和魔气共存,相互冲突,再不医治,迟早要祸及心脉,走火入魔。” 于仙修而言,走火入魔四字,是最大的忌讳。 一个仙修,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可延长寿命,刀枪不入,强大无匹。 可他们也很脆弱—— 修为再高,也挡不住走火入魔。 古今以来,多少大能因心魔滋生而走火入魔,行至身死道消的境地,与大道再无缘分,让人不禁哀叹一声可惜。 “千师叔还有学医?” 穆晴避重就轻地问。 千机子松开手,说道: “略通一些,比丰天澜差得远,但医你足够了。” 所谓的“一些”不可信。 修真界有一种高人,他们一个比一个谦虚,嘴上说着自己水平一般,结果真到用时,就会发现其实是“亿般般。” “只是。” 千机子话语一转,道, “身体出了毛病可以治,心魔却是因心而成之病,就连丰天澜也治不了。” 穆晴:“……” 这人本职果然还是神棍,看个病都能看得这么神神叨叨的。 “只吃仙丹灵药不行,还得加一些别的药来辅助。” 千机子凌空写了一道药方给她,道: “去抓药吧,抓完药回来时路上小心。” “好,多谢千师叔。” 穆晴笑着应了。 她以仙术将千机子写的药方拓在了纸上,离开天越山去抓药。 天越剑盟是个只通剑术,不通医术的地方,因此剑盟里也没设置药房,平时弟子有什么伤病,都是去镇上找郎中看病拿药的。 ※ 穆晴抓好了药之后,天色也暗了下来。 她提着药包,顶着渐渐升起的夜色回返天越山时,一只黑色的鹰飞来,落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这是魔君祌琰与她约定好的联络方式。 她已经使用过了,就是刚离到东洲的时候,她以术法唤来了这只鹰,给祌琰递了信。 信的内容十分简洁直白,说明了她的难处,也就是当前最需要祌琰帮助的地方—— “我缺钱。” 穆晴打开祌琰的回信: “自己想办法赚。” 穆晴:“?” 要你何用?! 当初祌琰这家伙和她结盟时,言之凿凿向她保证,有求必应,有难必帮。 但果然,人一旦涉及钱财,就会变一副脸孔,魔也一样。 穆晴思索着: 秦淮的乾坤袋里有不少东西,找懂行的人交换,应该能弄到百万两银子。 听起来是个大数目。 但她要搞的事情更大,百万两银子撑不了多久。 她该上哪里搞钱呢? “穆晴,停步!” 摘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路不对劲,别继续走了。” 穆晴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前方的路是一条山野土路——这是她来时的路,天越山剑坛穷得令人发指,铺路也是铺一段停一段,动辄就能看见这种光秃秃的土黄色山路。 但这条土路此时变得有点不寻常。 那光秃秃的地面上,正隐约浮现出雕刻花纹的方形轮廓,且那花纹与轮廓越来越清晰——就是讲究的地方铺路时常用的那种雕花青石砖。 怎会凭空冒出地砖来? 幻术? 不对。 穆晴感觉到一股直窜背脊的阴冷,按理来说,现在才是中秋,还不至于这样冷飕飕的。 ……是阴气! 穆晴下意识要退,却发现退无可退。 方方正正的青石砖铺成的宽阔道路凝实,不再是虚像,彻底取代了她之前走着的,被鞋履轧过千万次的通往天越山剑坛的路。 路的两侧,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亮起。幽蓝魂火在白色纸灯中跳跃,在愈发浓重的黑雾中,照出了辉煌的街市。 叫卖声交错迭起。 “身死则缘断,小店最新特产忘情水,让你忘却生前情缘,不受生离死别之痛,比孟婆汤更好用!” “卖肉了!最新鲜的肉!”被挂在肉架上的男女老少,正是刚刚的哭声的来源。 有个被剁骨刀斩成两截的鬼,下半截已经不会动弹了,上半截却在活力十足地嘶喊惨叫。 “三打纸钱一斤,十打纸钱三斤!每买三斤,送一斤血豆腐。” 穆晴:“……” 不是,你们这货币膨胀这么厉害的吗? 听内容也明白,这热闹的集市上所售之物极其古怪,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 悬在腰侧的摘星剑里传出声音: “是鬼市。” “话说……千机子之前是不是说过,让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穆晴:“……” 不,那难道不是一句简单的叮嘱吗? 就好像她前世要出门,长辈常常会叮嘱一句“慢点走,不要跑”那样,只是表达关切,不具有警示意义。 ……不愧是三言两语就能断定一人未来的天机阁阁主,竟然恐怖如斯! 鬼市在修真界的阴面,是个“鬼地方”,常年笼罩着阴气、鬼气和瘴气,没有半分阳气和清气。 修真界有一说法: ——活人见了鬼,不死也要掉层皮。 按照这个言论,活人若是进了到处都是鬼的鬼市,必然要被生吞活剥了。 不过此言不虚。 对于活人而言,鬼市算得上是修真界最危险的地方,比鬼界黄泉忘川还要危险。 鬼界有阎罗在掌管,是个有规矩的地方,从来不会轻易碰活人。 可鬼市呢? 小地方,规矩没那么严。 见到活人就开个荤,水煮爆炒红烧油炸,吃法多种多样,隔壁小鬼都要馋哭了。 而且根据小道消息,鬼市里的鬼,有很多都是不想入鬼界,潜逃在外的通缉犯,危险和凶恶的程度比寻常鬼怪要高得多。 “穆晴,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摘星剑在腰侧摇晃两下,抱怨道: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的。” 穆晴这几个月里各种赶路,没少走夜路。摘星劝她晚上住店休息她也不听,毕竟她是个元婴期修士,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还是能精神百倍。 穆晴定睛看了看鬼市,镇定道: “……钱自己送到我脸上了。” 摘星:“?” 摘星:“你醒醒,这里只有纸钱!” 而且重点为什么会是钱啊?!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想办法保命,离开这易进难出的鬼市吗? 第24章 鬼市 穆晴轻飘飘地答道: “只有纸钱又怎么样?不妨碍我搞钱的。” 摘星:“……” 摘星几乎要抓狂了。 穆晴干过的离谱的事多的很。 摘星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阻止她, 反而是站在她身旁,为事情添柴加火的角色。 摘星觉得,不管穆晴做任何事, 他都会是支持她的一方。他与穆晴伴生, 她是他生命的全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对穆晴更忠诚。 可这个“任何事”里,不该包括自掘坟墓。 摘星想,也许是穆晴不清楚鬼市有多危险。 他在剑身里说道: “听着, 穆晴。” “鬼市是属于死人的至阴之地,活人到了这里,一举一动, 乃至一呼一吸间, 皆会消耗生气。等生气耗尽的时候,人就会化为鬼物了。” 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死了。 摘星道: “你要在自身的生气消耗殆尽之前, 离开这个鬼地方,听明白了吗?” 穆晴回答道: “明白了, 你真啰嗦。” 摘星:“……”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摘星又继续啰嗦道: “还有, 千万不可以让这些鬼发现你是个活人,不然会被追杀。” 穆晴点了点头。 摘星其实不用这样操心, 她这段时间疯归疯,可常识这东西还是有的。 正如千机子所说,她的命贵着呢。没到必要时刻,她才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穆晴有些新奇地看着周围。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鬼市(一般情况下, 人一辈子也就只能来一次), 对鬼市的了解, 都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秦淮也曾经指点一二: “阿晴,鬼市称不上恐怖,只是有些猎奇罢了。” 百闻不如一见。 一见就印象深刻。 “……”穆晴无言地看着写着“打水鬼”三个大字的摊位。 客人付了钱,拿着一根竹竿,像打地鼠一样敲打着从水池里冒头的水鬼。水鬼们头破血流,一池血水涌动着,时不时溢出来。 穆晴:“……” 师父,你怎么想的?这还不够恐怖吗? ※ 天越山剑坛门口,两名负责守山的弟子侃侃而谈。 “谢瑶,你说,今日过后,我们天越剑盟会存续呢?还是会就此消失呢?” “不知道。” 谢瑶摇了摇头。 师祖和师叔祖还在大殿里为这事吵架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吵出个结果来。 不过在谢瑶看来,还是不出结果为好。 拒绝穆晴和千机子的要求,天越剑盟亡。 答应千机子的要求,依附于天机阁,天越剑盟名存实亡。 横竖都是毁灭,后者比前者更加屈辱。 如果让谢瑶来选的话,他会选择宁死不屈。 不过涉及一整个剑盟存亡的事,又哪有他这年轻气盛的小辈想得这样简单呢? 门派之生存,集体之利益。 往往会违背个人的大义。 修真界古今以来,已有许多人事物,验证过这样的道理了。 谢瑶想到这里,感觉有些疲倦。 他眯起眼睛,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世界就变了。 “这是什么情况?” 荒芜山野变成了楼阁殿宇错落有致的大城镇,城中灯火长明,热闹非常。 城镇的正中心,更是有一座足有十九层高的黑红楼阁矗立着,斜飞的屋檐割入灰黑云雾之中。 “阿先,你看这……阿先?” 谢瑶试着喊那名和他一起轮值的弟子,喊了一声之后无人应答,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阿先的踪迹。 不止是阿先失踪了。 他背后的天越山剑坛,前方的重重山岳,全部都消失了,化成了这样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城镇。 谢瑶:“……” 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刻,谢瑶就想打自己的脸。 在心里瞎想什么呢?看,应验了吧? 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名叫“小鬼气球”的摊位。 仿佛带着鬼怪面具的,青面獠牙的摊主,正拿着一根竹制的大管子,十分威风地挥舞着。 不过摊主并没有戴面具。 谢瑶没见过哪家的面具能和皮肉这样严丝合缝,不分彼此。 摊主表演够了杂耍,从大缸里抓出一只小鬼,将竹管插进小鬼嘴中,用力往里面捣了捣。 小鬼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口吐血沫。 谢瑶只是看着,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内脏被搅碎的痛感。 摊主对着竹管另一头用力一吹,小鬼就整个身体都鼓了起来,绳子往脖子上一套,小鬼气球就做好了。 谢瑶:“……” 谢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右边摊位上的“爆炒山魅”四个字和血淋淋的砧板就映入了视野。 谢瑶:“……” 要命了,他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 穆晴在鬼市里找到了一方店铺。 这铺主生前大约是炼器出身。 铺子里和外面的摊位上,摆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比如木雕的小鸟,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比如冰灯笼,幽蓝魂火永燃不熄,精致绝美…… 穆晴拿起一方软帕。 铺主说道:“这是天绫罗,可随心意化大化小,能抵御一部分法术攻击。” 穆晴有点心动。 铺主道:“十八亿纸钱。” 穆晴:“……” 穆晴又拿起一根簪子,这簪子上雕了花和凤鸟,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穆晴七岁就入道,没像其他女子那般拥有漂亮衣服和饰物,也没梳过什么像样的发髻。 铺主说道: “这个便宜些,十亿纸钱就够了。” 穆晴把簪子放下了。 铺主有些生气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搁这儿杵着,耽误我做生意!” 穆晴正想与铺主扯皮,忽然感觉到悬挂在腰侧的摘星剑颤了一下。她朝铺主露出一个笑,一手扶着剑离开了。 穆晴低声问:“拿到了吗?” “有我出手,怎么可能拿不到?” 摘星回答道, “论起盗窃的功夫,我要是称第二,修真界没人敢称第一。” 那店铺的望着白衣女修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回店里瞧了瞧,立刻就发现少了件东西。 “快来人,有人偷东西!” 铺主大叫道, “偷的是黄杨木牌,她可能是活人!” 铺主没有能辨识活人的火眼金睛,他只是知道活人离开这鬼市的方法: 以一阳性灵物留血刻名,挂于鬼市之外的槐树上。槐树通阴阳,会将此物送至阳间。届时只需收到灵物的活人唤名,便可将那误入了鬼市的人带回阳间。 前提是那误入鬼市之人还未耗尽生气,还是一个活人。 黄杨树自幼在阳光下成长,长大后也依然不会适应背阴环境,因而也被称为阳性树。 老黄杨的木头中,留存阳气极重,最适合制成令牌之类的灵物。 铺主这一喊叫。 穆晴便加快了脚下步伐,恰好印证了铺主所言。 鬼市里顿时兵荒马乱。 有人问道:“老伙计,你说你一个鬼,制作黄杨木牌做什么?” “那是我生前做的!我家徒弟知我爱这木牌,将它置于棺中,与我一起入殓了!那黄杨木牌于我而言极为重要,务必要帮我拿回来!” “你家徒弟知道个屁!你生前不是个好东西,那黄杨木牌是极阳之物,你徒弟将它放进你棺中,明明是盼着你赶紧魂飞烟灭,别再连做鬼了都要为祸世人!” …… 穆晴一边跑,一边对摘星嘲讽道: “这就是你天下第一的盗窃功夫?” 摘星仍在剑中。 穆晴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梗了好一会儿才挤出的回答之中的牵强。 “……盗窃什么的,只要没被当场逮住,就算是成功了!我盗窃功夫没问题的!是那铺主太警惕了。” 穆晴正要与摘星对喷,可她一回头,就望见鬼市中心那座十九层高的黑红楼阁里,黑压压的鬼气倾泻,穿着黑甲的鬼兵鱼贯而出。 穆晴:“……” 鬼市不是个小地方吗,为什么有这么重的兵力? 穆晴低声道:“我能向鬼界的阎罗举报,鬼市在养私兵吗?” 摘星:“你先活着离开鬼市再说吧!” 离开是没什么问题的。 穆晴的身法极快,就算受了鬼市的阴气和瘴气压制,发挥不全,普通的鬼兵也还是追不上她。 她用了步法,短短一瞬间,就身形变幻,将鬼兵彻底甩在了后方。 ※ 鬼市中央的鬼楼上。 一名鬼将站在窗边,瞧着白衣女修飞速消逝的背影,说道: “跑得这样快,肯定不是个普通人。又穿着一身白衣,应该是个仙修吧?” 鬼将继续分析道: “修为应该还不错,不是小喽啰。小鬼们对付不了,还是由我来收拾吧。” “慢着。” 并不高昂的声音在楼内回荡着。 鬼将离开的步伐被叫停,他回过头,看向大殿红毯尽头的,立在白骨堆上的华丽座椅。 鬼将道:“楼主?” 空荡荡的座椅上,聚集起了黑色的鬼气。那些黑气愈发的浓郁,最终凝成了实体。 出现在座椅上的楼主黑衣黑发,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眸里黑雾翻涌。 鬼将与楼主目光交碰一瞬,而后立刻低下头,错开了视线。无论多少年过去,楼主这双眼睛也还是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不过,到底也是很多年了。 鬼将虽然不敢直视楼主,却很清楚楼主的想法。 他体贴地问道: “楼主有兴趣了?” ※ 鬼兵们一面包抄大街小巷,一面叫道: “鬼市有活人!还是个仙修,大家注意!” 活人? 仙修? 正在摊前僵立不动的谢瑶以为自己暴露了,瞬间就倒吸了一口气。 他修为尚浅,对自己气息的把控远不如穆晴。这一惊心的瞬间,便没有掌控好,让自己的气息漏泄出去一丝。 在阴暗无边的鬼市里。 这一丝气息,便如同黑夜里的一丝星光,无可藏匿。 所有的鬼怪齐刷刷地看向谢瑶。 “生气?” “兵大爷们快来,这里有个活人!” 谢瑶:“……” 谢瑶惊恐地倒退: “我不是,我是莫名被卷进来的……” 爆炒山魅的摊主说道: “到这地方的活人有几个是自己主动进来的?反正进来就别想走了,这就是鬼市的规矩!” 说罢,他抄起砧板上的剁刀,抡得虎虎生风,朝着谢瑶砍来。 谢瑶:“……” 这是什么见鬼的规矩?! 如此霸.道!简直毫无规矩可言! 谢瑶自然不能束手就戮。 他拔剑以应,勉勉强强挡下一记深砍,后退了好几步,剑刃也在摇晃着发出悲鸣声。 摊主拿着剁刀再度逼上。 “咣咣”几下之间,谢瑶的剑上已经有了裂纹。他的剑是一把仙剑,与阴气和鬼气相克,在这没有半分灵力的鬼市里,和生铁一样脆弱。 “咣——” 剑刃碎裂刹那,谢瑶闭上了眼睛。 但他等来的不是剁刀砍到脸上的剧痛。 他后衣领被人一拉,只听见风声呼呼,再睁眼时已经被拉开了半里路。小鬼气球和爆炒山魅的两位摊主正举着武器,一边骂,一边追。 谢瑶转头看向后方。 “穆仙子?” 勾着他后衣领,带着他转瞬之间逃出半里路的,赫然就是白日里来天越山剑坛踢馆的那位白衣女修。 谢瑶:“……”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想象一下,一个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女修,单手拎着一个比她高比她壮的男修,跑得飒飒生风。 真是人不可貌相…… 虽然他知道穆晴很强…… 穆晴一边跑,一边道: “你气息收敛这门功夫哪个师父教的?太差劲了吧,生气漏得连我都察觉到了。” 穆晴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好听,又补了一句: “不过也幸好被我察觉到了,你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至于迷失在鬼市里。” …… 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远离了声势热闹的市集,来到了边郊的一棵老槐树下。 谢瑶被放下之后,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衣服。刚刚穆晴拉着他后衣领,快要把他衣服给拽下来了。 穆晴抛了个木牌给谢瑶。 “取指尖血,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虽然心有疑惑,但谢瑶直觉穆晴这时候不会害他。他以剑划破指尖,在木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穆晴接过木牌:“原来你叫谢瑶啊。” 谢瑶:“……” 你白天那样亲近地叫我“小瑶”,竟然是因为不知道我的全名吗? 穆晴也割了指尖,在他名字的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又在反面写上了“千机子”三个字。 万事不能尽拖于一人之身,保险起见,她在千机子下方添上了“褚烈”和“朱纶”这两个名字。 她松开手,以仙术将这木牌挂到了槐树上。 谢瑶看到,挂上木牌的一瞬,那槐树和牌子都发出了古怪的光。 恰在这时,鬼兵追至。 鬼兵看到了指尖带血的两人,再看到槐树和木牌,心中已经明白: “来晚了。” “尚且未晚!” 一人从鬼兵之中跳出,是那木牌的原主人。他割腕洒血,漆黑的血沾到黄杨木牌上。 他的血中带着鬼气,自木牌底端开始,将那牌子一寸寸地侵蚀。 穆晴毫不犹豫地出剑。 黄杨木牌被拦腰削断,“穆晴”这个名字,连同半截木牌一起从槐树上掉下,落在泥土之中,被鬼气侵蚀成完全的黑色。 而上半截木牌色泽无损,就那样悬挂在树上,不一会儿就在亮起的光芒中消失了行迹,被送到了阳间之人的手上。 鬼兵挥刀砍来。 谢瑶正要应对,却听见一声彻响至灵魂深处的呼唤:“谢瑶。” 下一刻,谢瑶感觉到一阵拉扯感。 他周身风景骤然变换。 夜市街景和巨大的槐树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天越山剑坛大殿。 灵气与清气重新灌入体内,让谢瑶骤然舒适。 白衣黑袖的卜师站在他面前,手中拿着半截黄杨木牌。 “千阁主?” 谢瑶赶忙道: “穆仙子她……” ※ 鬼兵的刀砍了个空。 谢瑶已经消失在了原地,这是被收到木牌的人以“唤魂术”拉回了阳间。 “可恶。” 鬼兵们懊恼不已。 穆晴双指夹住劈向她的刀刃,指间一用力,弯曲刀刃,将鬼兵弹得后退数步。 “别太贪心,能留下一个就算好的了。” 穆晴话锋一转: “更何况,你们可能连我一个都留不下。” 她一扬手。 原本盘在她腕部的妖兽昆吾滑出,身形一瞬间伸长变换,如同山岳起伏,将穆晴盘在了中间。 昆吾张口,水蓝妖火在喉间滚动。 穆晴原本是想用温和点的方法离开鬼市,但情形变换,让她不得不以力强破。 不过这也怨不得她。 谁叫这鬼地方随便吞人进来,吞到个惹不起的,可不就算是自个儿作死吗? “穆仙子,且慢。” 妖火即将喷出之际,忽来一道沉稳声音。 “勿要对贵客如此无礼,全部都住手。” 听见这道声音,鬼兵们纷纷将手中刀.枪放下,向两侧退开,为来人让出通道。 穿一袭黑衣的鬼修走来,望着盘成一座山的妖兽昆吾,问道: “穆仙子,可否现身一谈?” 话语落下。 妖兽昆吾伏于地面游动,巨大鳞片闪烁。鬼修们惊呼着退开,而后见一白衣女修一手扶着蛇鳞,一手握着长剑出现。 “你在这地方讲话算数吗?” 穆晴对前方气场惊人的黑衣鬼修道, “我是个活人,在鬼市能待的时间有限,不想多说废话,只和能话事的人谈。” “你……” 鬼兵想斥她无礼。 黑衣鬼修抬起手制止了下属。 他道:“鬼市之主沉鱼夜,怎么样,份量足够穆仙子一顾吗?” 沉鱼夜是五洲四海知名的大鬼。 这个名字每一次出现,都会伴随令人惊骇不已的事件。 比如白洛山一夜之间遭众鬼屠戮,无一生还;再比如南洲巫族祈福之术遭受逆转,毁去半条灵脉…… 鬼界通缉他已久,但又拿不住他,只能任他自立门户,一步步将鬼市做大。 穆晴原以为他该是个赤面铜身的厉鬼——毕竟这修真界的鬼怪都长得不怎么好看,鬼界的鬼差和阎罗更是面相凶狠得吓人。 好吧……得分种类。 艳鬼还是很漂亮的。 话说这位沉鱼夜沉楼主到底是个什么品种?该不会是艳鬼吧? 沉鱼夜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瞳光阴暗,不似活人那样明亮之外,和人也没多大区别。 他的长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好看,和西洲那位魔君有的一拼。 沉鱼夜看着穆晴。 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有彻骨寒意。 “自然是够了。” 穆晴仍未放开手中之剑, “只是不知道,沉楼主对鬼市将我卷入一事,要做什么解释呢?” 沉鱼夜道:“误会而已。” 在这五洲四海之中,但凡是有点常识的修士,就知道鬼市的出现地点随机,卷入的人也随机。穆晴被卷进来,应该归于巧合,或者是时运不济。 “误会?” 穆晴却丝毫不肯相让, “等千机子和魔君祌琰来寻我时,沉楼主也是这样的解释?” 穆晴将自己的后台搬了出来。 在这修真界里,敢惹魔君祌琰的人不多,敢惹千机子的人更少。这两个若是放在一起,怕是只有秦淮能面不改色。 但她小小年纪,是否真能搬动这两座大山尚不好说,还有待考量。 沉鱼夜会顺着她的话说,不过是因为他愿意接她的橄榄枝罢了: “穆仙子时间不多,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穆晴笑着,意味深长道: “鬼市的生意不错。” 摘星:“……” 他忽然想起穆晴刚进鬼市时,说的那句“钱自己送到脸上了”。 不是吧? 穆晴不会打算讹诈走沉鱼夜所有的纸钱吧?纸钱才能换多少真钱,不值当的啊。 沉鱼夜冷静沉稳道: “小场面而已,穆仙子谬赞了。” 穆晴看着远处灯火,道: “民之峥嵘,与统领者之治理脱不开关系。鬼市能繁荣如斯,必然是因为创立鬼市的沉楼主,是十分擅长做生意之人。” 穆晴拍了拍妖兽昆吾的鳞片,后者“咕嘟”一声,将已经滚到喉口的火焰咽了下去。 她对沉鱼夜说: “我有一笔生意,沉楼主做吗?” 沉鱼夜脸上也挂起了笑容,他问道: “什么样的生意,大不大?” “往小了说,就只是本利生意而已。这样的生意,沉楼主早已做惯做熟,不屑一顾。” 穆晴昂着头,立于万鬼之间,言辞坚定, “但往大了讲,便是翻天覆地,是沉楼主从未做过的生意。” 沉鱼夜问: “如此大的生意,我得几分利?” “若成,得利不可估计。若败——” “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穆晴问道:“这样的生意,沉楼主敢不敢做?” 第25章 灵品阁 沉鱼夜略一思量, 露出极浅的笑意。 他道:“富贵险中求。” 利益和风险往往是挂钩的。 若穆晴告诉他,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就该怀疑穆晴是不是在驴他了。 沉鱼夜看了看四周, 说道: “在这里谈大事, 未免怠慢了穆仙子。不妨去鬼楼里坐一坐,让我尽一番宾主之宜?” “请沉楼主引路。” 穆晴一边说着,收起了妖兽昆吾。 沉鱼夜见她这副模样,笑意更深: “穆仙子答应得这样果断, 不怕我故意害你,让你在这鬼市耗尽生气而亡吗?” “沉楼主是有胆色之人,我欲与你合作, 必然也得展露出相配的胆识才行。” 穆晴调侃道, “胆子够大,所谋之利才够大,不是吗?” 穆晴又说道: “再者, 如果沉楼主真会将我害死在这鬼市,那就全当我眼拙看错了人, 死了也是活该。” 她死了之后,鬼市会从千机子和祌琰那里得来怎样的报复, 就不好说了。 不过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沉鱼夜是个聪明人,该懂的都懂。 沉鱼夜翻手拿出一只黑绒锦盒, 盒盖自启,露出里面的一枚丹药。 “服下此丹之后,穆仙子在鬼市之内可活动自如,不会再流失生气。” 穆晴道:“此丹贵重。” “穆仙子值得。” ※ 天越山剑坛上。 谢瑶看着千机子手中的半截木牌。 他虽然不通术法, 但此时也明白, 他能够平安回返天越山, 跟这块黄杨木牌有关。 鬼血侵染木牌,穆晴果断出剑截掉写着她自己名字的下半截木牌的事,还在谢瑶脑中回放。 ——她舍了她自己,救了他。 虽然穆晴白日踢馆并威胁剑盟之事还历历在目,但谢瑶还是忍不住,要担心独自留在鬼市的穆晴。 她会死吗? 她死了,对天越剑盟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吧? 谢瑶对千机子说: “穆仙子还留在鬼市,您快想办法救救她啊!” 千机子负手而立,丝毫不担心穆晴的处境: “她好得很,不需要救。” 千机子走出房檐遮挡的范围,抬头望了一眼天越剑盟那有些旧的牌匾,说道: “你还不如担心你的师门。” 千机子话语刚落。 大殿的门从内侧被拉开。 天越剑盟的盟主褚烈走了出来。 朱纶跟在他背后,捋着胡子,频频朝着一侧眯眼,似乎是十分不忍。 褚烈又朝前走了几步,对千机子说道: “千阁主,天越剑盟不愿成为你们的附庸。即日起,剑盟将对外宣布,穆晴独自一人挑战剑榜成功。” 谢瑶抬头,盯着苍老的褚烈: “师祖……” 千机子平静地道: “此事关系重大,褚盟主不如再考虑一下。” 天越剑盟里昨日发生的事情一旦传出,剑榜就算是彻底毁了。到时候,剑盟的声誉也将会一起下跌,不知究竟会落魄到什么模样。 褚烈摇摇头: “不考虑了。” “剑榜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如今被挑落,也不过是彻底沦为笑柄,无所谓了。” 天越剑盟曾声称列剑榜,排列修真界最强三十三剑。结果剑榜上没有秦淮,没有丰天澜,也没有祌琰。 从那时起,剑榜就已经是个笑话了。 修真界之人笑言笑语,褚烈皆不听,蒙着眼睛,捂住耳朵,认为剑榜是权威的。 但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个笑话吗? 他当然知道,他只是一直不承认罢了。 “我已没有心情招待千阁主了。留下再看看风景也罢,要离开回中州去也好,千阁主自便吧。” 褚烈丢下话语,便离开了。 他脚步疲乏至极,一副苍老模样。 谢瑶想要唤他,可最终又没能开口,只能站在原地,望着褚烈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一幅巨图在十九鬼楼空旷的大殿里铺开,曲折线条绘出修真界的版图。 东洲天越剑盟,中州天机阁,西洲魔宗……各方势力坐落何处,控制多少地盘,皆有标注,详细至极。 穆晴站在地图上,她以未出鞘的摘星剑,指着这些门派,道: “我要削弱他们,夺走他们手中之权,尽掌于我的手中。” 立在一边的鬼将似是被她说的话吓到了,惊恐地咽下口水,喉咙里咕嘟一声。 别说是鬼将了。 就连沉鱼夜都感觉到惊讶。 穆晴这话,等同于在说,自己的目标是在这修真界称王称霸。 此事要真能做成,她在修真界就是千古一人。可要是做不成,她就会被揍成王.八。 沉鱼夜感兴趣极了: “如何夺?” “像南洲巫族祁家那样,将灵脉和修炼资源全部占为己有,一家独大吗?” 沉鱼夜是刻意提起南洲祁家的。 祁家和穆晴目的相同,他们当前的势力权力虽然还仅限于南洲,但他们的野心却是人尽皆知——称霸修真界。 穆晴摇了摇头: “我身侧可没有祁家那样多的人手,修真界灵脉这么多,占不过来的。” 沉鱼夜问: “穆仙子身边不是有西洲魔君和天机阁阁主?单是魔宗的人手,就足够穆仙子用了吧?” 穆晴回答道: “天机阁中立于世,不好插手。” “魔君立场倒是分明,问都不必问,也知道他想将修真界整个拿下。可天下只有一个,我和他必有一争。” “我用魔宗的人手去占灵脉,岂不是争都没争,就将一切拱手送给他了?” 鬼将一边旁听,一边心里犯嘀咕: 这穆晴才二十岁吧? 年纪轻轻,哪来的这么重的心机? 穆晴又说道: “而且占灵脉抢资源之举,未免过于霸道,容易成为修真界共敌,被群起而攻之。” “我如此做,或许能在高处待一时,但迟早是要被拉下来的。” 原著之中,祁家做到了统治修真界。穆晴的二师兄祁元白,也登上高位,在修真界称帝。 但好景不长,祁家就被修真界众人推翻,祁元白这个修真界暴君,也众望所归地死在了原著男主方游的手中。 沉鱼夜笑了。 他对穆晴的答案似乎很是满意。 他问:“穆仙子想怎么夺权?” 穆晴道:“用钱来夺,鬼市诸位都擅长做生意,应当知道钱财能够带来多大的影响。”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让鬼推磨。 虽然穆晴原来生活的世界里没有鬼,但她对金钱经济力量之强大的感触,绝对比这个世界的人要多。 穆晴道: “我想在各地开店,贩卖一些低等的丹器符宝,接受委托驱邪。” 沉鱼夜道: “这些都是各个门派常做的事吧?穆仙子所谓的做生意,就是要做这种没有新意的买卖吗?” 穆晴笑着道: “不常见的买卖也有,我们背后有天机阁,可以买卖消息、拉拢人脉,做成本低廉而价格高昂之事。” “只是,生意一开始就搞太大,会成为各门派的眼中钉的。我们要靠着这些小买卖慢慢兴起,等积攒一定实力基础之后,再逐渐做大。” 穆晴看着沉鱼夜,又说道: “何况,有你们鬼市,再平平无奇的生意,也能被做出花来吧?” “这倒是。” 沉鱼夜承认得坦然。 “那么,生意做起来之后呢?” 穆晴道:“建立世界演武台,定期举办大比,设立大奖,邀请各方修士参与。” 做生意不是最大的重点,重点是生意做起来之后,钱要用到何处去。 是把生意再做大些呢?还是屯着当富豪呢? 又或者,像穆晴所说的这样,提供场所,举办大比,提升自身声望? 这确实是于无形之中夺权。 走这条路,他们不过就做个生意,举办个大比罢了,未曾明言要掌控权势。 可到时,涉及整个修真界的大比若真能举办起来,作为官方的他们,又怎会叫人轻视呢? 小姑娘玩得真大啊。 沉鱼夜越发地有兴致了。 此时他该劝穆晴一句,现在心志这样大,来日做不成,可千万不要后悔。 但他早在邀穆晴进鬼楼时就明白,胆大如斯之人,是永远不会退缩的。 “穆仙子,若真要走此路,你必须能够掷地有声,震慑五洲四海。” 她要建立世界演武台,做一把尺,来丈量世人实力,那就必须有足够强硬的实力。 不然风暴一吹,她就被折断了,那她还能量什么呢? “你才只有元婴期。而要做成这事,你最起码也要有化神期的修为。” ※ 穆晴离开鬼市时,天色已经半明。她在鬼市停留得有些久,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千机子担忧。 “……” 不,应该不会的。 千神棍什么事算不到呢? 她再次回到天越山剑坛大殿时,发现谢瑶和千机子都在。 那两人立在大殿门口。 千机子还是老样子,面瘫冰块脸,见她回来了表情也没动一下。 而谢瑶一手握着半截黄杨木牌,心情似乎是有些沉郁,迟迟没有抬头。 穆晴:“?” 发生什么事了? 不待她发问。 千机子从袖中取出一只像是手鼓一样的物件,注入灵力。 下一瞬,穆晴就感觉自己被吸住,身边景色腾挪变换,从天越山大殿,到高山流水花草树木的世外桃源。 “这是……” 穆晴疑惑地瞅着周围。 不过片刻,千机子也出现在了这桃源之中。 他解释道: “一件法器,名叫‘芥子须弥’。” 穆晴听过芥子须弥。 这个词出自佛家,芥子又叫芥菜子,词语的意思是微小的菜籽能容下须弥山,形容佛法无边。 后人用这个词来指小中有大。 这个世界的乾坤袋、万宝盒之类的能容纳许多物品的法器,皆是以“芥子纳须弥”为理的。 千机子这法器,小小一只手鼓,内有山水林木,倒是真正担得起“芥子须弥”之名。 千机子袖子一扫,一张方木桌凭空而现。下一秒,一只紫砂壶,两只小巧杯子,也从半空中掉下来,稳稳立在桌上。 那紫砂壶自己飞起来,为茶杯添了水。 千机子在桌边坐下,将褚烈做出的决定说给穆晴听。 穆晴:“……”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谢瑶不理她。 还好,天越剑榜毁了,仇恨也拉住了。 以后如果天越剑盟报复,找的一定是她和千机子,没有她大师兄殊识舟什么事了。 千机子握着茶杯说道: “得神剑摘星,先杀十六名仙修,又挑落天越剑榜。穆晴,你在这修真界要名声大噪了。” 是负面意义上的名声大噪。 穆晴端着茶杯喝水,面对他的嘲讽,好脾气地没吭声。 千机子又道: “你在鬼市遇见了什么事?” 穆晴心想: 你掐指一算不就能知道了吗? 但她嘴上肯定不能这样说。 穆晴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在鬼市的见闻,和沉鱼夜的筹谋,讲给千机子听了。 千机子一边听,一边稍稍点头。 这是他认为穆晴做的还可以的意思。 穆晴有时候疯得吓人,简直是提着脑袋在悬崖上走钢丝。但她做到的事情,得回的结果,总是让人满意的。 …… 穆晴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梗,说道: “沉鱼夜说得没错,我得有足够的修为才行。” 可修为这东西又不是从天上掉的,哪能说有就有? 穆晴才能再好,从金丹期到元婴期也花了五年。从元婴期到化神期更难,不仅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还需要一定的机缘。 “千师叔,你见多识广,帮我想想办法吧?” 千机子却是拒绝了她: “穆晴,你修为尚且不稳固,不能再进。” “且修为越高,所承风雨越厉,你年纪尚浅,还不到面临狂风暴雨的时候。” 穆晴被他拒绝了也不急,反而还从他的话语中抠出了空隙来:“那就是有方法了?” 千机子:“……” 千机子转移了话题: “你拉沉鱼夜一起做生意,要拿什么当本金?你现在似乎没多少钱。” 穆晴强作镇定地喝了一口茶: “……千师叔真是料事如神。” 连她的乾坤袋还被丰天澜扣押在山海仙阁,身上没钱这种事都知道。 穆晴从袖中取出一只袋子,放在桌上: “这是我师父的乾坤袋,我打算把它卖了。” 千机子沉默了一瞬。 他看着乾坤袋,复又抬起眼睛,问道: “你知道这里面的法器,有多少是从你师祖那里传下来的吗?”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过云梦仙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从她那里传下来的法器,应该早就过时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千机子道: “你开个价吧。” 穆晴:“……?” “我怕这里面的东西,流出到市面上,丰天澜会不远万里追杀你,不死不休。” 千机子还没忘记,要保住穆晴的命。 穆晴思索了一会儿,道: “千师叔,你就不能帮我把本金出了吗?这生意做起来,你也是要分红的,出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穆晴说到这里还没完,她敲了敲面前的小方桌,讨好地笑着,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要脸: “千师叔,这个须弥芥子……” 千机子:“穆晴。” “嗯?” “你是不是穷疯了?” 穆晴:“……” 不,我是真的想要你的法器。 ※ 穆晴没有好好与天越剑盟道别。 闹到这种结果,就算剑盟的人还愿意理她,她也不好意思再与他们讲话了。 她打算悄悄离开。 穆晴下了天越山,快要走到山脚时,忽然看见一人抱剑站在石碑后方。 听见她的脚步声后,那人转过身来。 穆晴道:“谢瑶?” 谢瑶看着她。 果然,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之后,这人就再也不会喊他“小瑶”了。 谢瑶歪过头去,说道: “我师祖闭关了,说再也不出来了。天越剑盟暂且交由我师叔祖管理,等我师父回来后,就交到我师父手中。” 再过些年,就会交给他。 一代传一代…… 可惜,不知这天越剑盟到底还能再撑持多少年。 穆晴问:“所以呢?” “你在山脚下拦着我,是想要做什么?” 手里还抱着剑,不会也想和她来一场剑诀吧? 谢瑶沉默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道: “穆晴,我天越剑盟丢掉的颜面,迟早有一日,会由我亲手讨回!” 他说完之后又有点后悔。 他自己只是个筑基期弟子,连丹都还没结,要拿什么去和穆晴讨回颜面? 完了,以这人昨日羞辱剑盟的架势来看,他一定会被她狠狠嘲笑一番的。 “好啊,我等你。” 欸? 谢瑶抬起头,看着穆晴。 她话语平静,没有嘲讽,更没有轻蔑。 脸上的神态也是平和的。 毫无轻视,更无畏惧,坦然明朗,给人一种豁达又开阔的感觉。 不是没将他的话当回事的轻松随意,而是“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挑战”的无畏和坦荡。 谢瑶觉得自己心脏颤了一下。 “要努力啊。” 穆晴从他身边走过,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四海五洲壮阔,我们有缘再相见。” ※ 当初剑冢将开,魔宗四处截杀剑修时,就有人感觉到,修真界将起连天风涛。 风涛巨浪倒是真的起了。 只是没想到,起这风浪的不是魔宗,而是天下第一的秦宗师的关门弟子穆晴。 “这小丫头到底是要做什么?杀人,叛逃,单挑天越剑榜……难不成真是走火入魔了?” “这天越剑榜也是,当初排名不将秦淮排上,现在倒好,让人家的小徒弟挑了,彻底成了个笑话。我要是排榜的人,我现在就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苍梧剑派已经退出天越剑盟了。天乙剑派似乎也打算退出,听说在和太玄宗商量,想要并入太玄宗。” “那穆晴跑了之后,山海仙阁就没继续派人出来追。如今天越剑榜被挑落,山海仙阁也依旧没有动静。他们在想些什么?” …… 被宗门派出来驱邪的弟子们,一边赶路,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修真界近日发生的事。 事情不少,而且桩桩件件都和穆晴有关。 其中一人抱怨道: “穆晴穆晴穆晴,都是穆晴。我听这个名字,听得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 “行了行了。” 另一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指了一个方向,转移话题道: “你瞧,那楼盖得挺别致的。” 仙修弟子们齐齐抬头。 这城镇之中有一座非常显眼的楼,高约十九层,红漆红瓦,金粉描绘纸窗和斜飞屋檐,好不阔绰壮观。 一名从前就来过这座城的弟子道: “……我记得,这里以前没有这样的楼啊?” 这年头,修真界的城镇竟然都发展得这样快了吗? 不对劲啊。 这楼和这个城镇的画风就不一样。城里最繁华的客栈和商铺,都才只有三层而已,这个楼却有十九层! 城民们听见他们的话,连连摇头,说道: “昨天也没有的,这楼是一夜之间忽然拔地而起的,可神奇啦。应该是哪位神仙老爷做的吧,我们这些凡尘之人可做不到这事。” 凡人口中的神仙老爷,一般都是说修士们。 仙修们:“……” 不,您太高估神仙老爷了。 仙修们又仔细瞧了瞧那阁楼。 一层的大门上方立着牌匾——“灵品阁”。 这名字起的倒是很直白,一看就明白,这楼里应该是在贩售一些丹器符宝阵法灵兽之类的东西。 “要不进去瞧瞧?” 一名弟子说道, “我身上带的硫磺和朱砂不够用了,符纸也不多了,刚好可以采买一些。” …… 修真界五洲四海,除了东海之外,皆有“灵品阁”出现。这些灵品阁的特征就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对外兜售基础的灵物。 灵品阁离奇的出现方式,引起了各大仙门的注意。 各个仙门都派出了人,对灵品阁盯梢。 但盯来盯去,也没发现什么值得大家持续关注的问题。 “售卖的东西都比较普通,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也能自己搞到的物品,赚不了什么大钱。” 论赚钱的能力,灵品阁和山海仙阁这种除了算命什么都精通的大门派,以及药王谷那种满山丹修和医修的门派相比,只能说是不值一提。 “不如不要管他们了,他们的存在也有好处——到处都有店,刚好方便外出的弟子及时补充物资。” …… 沉鱼夜站在某一家灵品阁侧前方的空地上,看着一群打算入道的年轻人从灵品阁买了满满一包灵墨和黄纸离开。 他道:“和穆仙子预料中的一样。各大门派虽然有派人来盯着,但并未将灵品阁当做一回事。” “挺好的。”穆晴坐在他身边的树上,说道,“他们不当做一回事,我们才能有成长的余地。” 穆晴和沉鱼夜的生意,就像种树。 在各处埋下树种,长出谁也不会当回事的幼小纤弱的纸条。 随后,枝条会渐渐生长,变粗,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扎着遒劲树根,变得越来越稳固,越来越茂盛。 “穆仙子,当前开放的这些都是分阁。” 沉鱼夜道, “灵品阁主阁,也就是你的世界演武台,要建在什么地方,你想好了吗?” “另外,灵品阁太难听了,等生意真正做大之后,要改个名字。这个名字就由穆仙子来起吧。” 起名字的事不急,先往一旁放一放。 沉鱼夜给穆晴递了一张纸,是仙界通缉悬赏。 修真界有药王谷,药王谷谷主仅有一名弟子,名唤陆燃。这陆燃为了夺取谷主之位,给师尊下毒,欲欺师灭祖,不料却被发现了。 药王谷将陆燃关进了大牢,却不想这陆燃凭自己的实力逃走了,于是,药王谷就颁布了这张通缉令。 若有人看到陆燃,提供消息,消息属实,药王谷给予一万两赏银。 若是有人捉到陆燃,死的活的都行,药王谷愿付一百万两银。 “……” 这可真是天价通缉令。 她说道:“药王谷谷主就他一个徒弟,位置早晚是他的,他干嘛要给他师父下毒?” 以前她总听到有人给药王谷起外号,叫药王蛊。原因是这药王谷中的弟子不仅擅长炼药医人,还很会制毒。 而且药王谷曾经发生过一次内乱,谷中死了一大半人——全是自家弟子互相投毒毒死的。 如今又出了徒弟毒害师父的事。 让人不得不感慨,药王蛊蛊名毫不虚传。 沉鱼夜苍白的脸上带着浅笑,说道: “穆仙子,修行之人会因修为境界而增寿,寿数漫长,但又因为境界不同而有些参差不一。” “这做徒弟的,很有可能活不过师父。” 穆晴:“……” 挺好的,完美地解答了她对原著里秦无相身为独子,为何还要弑父夺位一事的疑惑。 ——等不及了呗。 穆晴收敛了思绪,问道: “沉楼主是想要一百万两?” 沉鱼夜笑着否认了: “当然不是。” 第26章 报恩 药王谷称, 陆燃逃走时匆忙,身上没有丹药钱粮,只骑了他的灵宠。 当时还有谷中弟子射了他一箭, 箭头上带有剧毒。无法解毒的陆燃应该跑不了多远。 可就算如此, 寻人也像是大海捞针一样难。 药王谷建在山旮旯里,周围也全是山, 地形复杂险峻, 有森林、山谷、悬崖、水瀑、石洞…… 陆燃要是想躲藏, 恐怕他化为一具白骨之后, 药王谷也找不到他。 穆晴也只知道大致的位置。 这还要多亏了原著。 原著中男主方游在山野里游荡时,捡到了已经死翘翘的陆燃,将其送回药王谷。 他就这样完成了通缉悬赏,发了一笔大财, 还成为了药王谷的贵宾。 穆晴:“……” 不愧是你, 原著男主,先前天上掉修为,之后又山里捡钱。 但要真寻到陆燃还是有些困难。 毕竟原著里也没具体描写, 方游是在哪一片草丛里,或者哪一个洞窟里,山崖上的哪根歪脖子树上发现的陆燃。 穆晴只能在山里游荡,期待着自己能幸运一些捡到陆燃。 穆晴一边看, 一边说道: “这座山不错。地形够复杂,遇到危机时易守难攻,灵气也很充裕, 可以排设许多阵法。山体足够大, 能挖几条暗道。” 摘星疑惑道: “你这是打算占山称王了?” “灵品阁的主阁就选在这里吧。以后可以卖些价格高昂的东西, 图个‘山路高远, 好物难求’的意思。” 穆晴指着壮阔悬崖道: “演武台就放在那个位置,怎么样?” “演武台上赌命,打输的人跳崖?” 摘星啪叽啪叽拍手:“不错不错。” 穆晴:“……?” 她实在理解不了剑灵的脑回路。 “唰——唰——” 旁边比人还高的,已经有些干枯的草丛晃动了两下。 摘星叫道:“穆晴,有动静!” 不用他提醒,穆晴已经拨开草丛,飞扑出去了。修仙之人身法极快,没几步,穆晴就已经追上了草丛里的活物。 她提着那发出声音的活物的一对长耳朵,问道: “这是陆燃的灵宠吗?” 摘星看着那直蹬腿的小家伙,摇头道: “……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兔子吧?” 穆晴:“……” 白激动一场。 …… 半个时辰后,天色微暗,穆晴在山上清出一片空地,起了篝火。 剥皮洗净的兔肉穿在削尖的木枝上,架在篝火上烤得焦香,泌出的油花滋滋作响。 摘星和妖兽昆吾分立穆晴两侧,嘴角流着期待的泪水。 旁边的草丛又动了一下。 穆晴无动于衷。 呵,已经搞错一次了,她难道还会再上当一次吗? 草丛中的声响越来越大。 一匹鹿撞了出来。 这鹿双眼灵动,皮毛雪白,身上似乎是受过伤,接近后腿的位置,皮毛染着血,结成了块。 正愁着一只兔子不够分的摘星惊喜道: “烤鹿!” “……” 穆晴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说道: “你就知道吃!看清楚了,这是灵兽!” 雪鹿听得懂人说话,似乎是被摘星那句“烤鹿”吓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畏惧和惊恐。 但它却不跑,而是冲上前来咬住穆晴的袖子,拽着她往草丛里面走。 穆晴跟着它走了一段路。 草丛后方是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应该已经非常古旧了,树身粗壮,根茎伸出地面,遒劲伸展。 在某处视野受到遮挡的地方,青苔从泥地上蔓延,攀上树根,将古树与大地连成了一体。 有一名少年人枕在树根上。 他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口角还带着黑色的血,一看就知道是中毒已深。 雪鹿将穆晴拽到了少年面前,也不松开她的衣袖,就在焦急地叫着。好像是怕一松口,穆晴就离开了,不会救这少年了。 穆晴蹲下身。 她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腕脉,脉象已经十分微弱,但能感觉到,他还在勉强支撑着。 她拿起少年腰间的牌子。 正面写着“药王谷”,反面写着“陆燃”二字。 找到了。 穆晴摸了乾坤袋,找了一粒清毒丹,以灵力化进少年身体。 她对急得不行的雪鹿说道: “我不是丹修,也不是医修,给他喂个药就算尽力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命够不够大了。” 如果陆燃死了,她就学习一下原著男主,把陆燃的尸体送回药王谷,换一百万两银子和贵宾之位。 如果陆燃有幸活下来…… …… 事实证明,陆燃的命挺大的。 他在入夜之前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修,在旁边支了篝火烤兔子。 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会发光的衣服的青年,和一条看起来就很毒的蛇。 肉的焦香味窜入鼻腔。 陆燃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醒了?”穆晴将手中穿着肉的木枝递给他,“有力气吃东西吗?” 陆燃看了看兔肉,没有接。 他问道:“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 陆燃眯起眼睛,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穆晴懒散地答道:“知道,药王谷陆燃,一个欺师灭祖之人,中州都传遍了,还有通缉悬赏呢。” 陆燃问:“那你为什么还敢救我?是为了钱吗?” “我确实缺钱。” 穆晴道, “不过救你不是为了赏银。” 陆燃闭上眼睛说道: “你走吧,药王谷会追来的,叫人看见你和我待在一起,只能给你平添麻烦。” 穆晴笑着,将陆燃先前问过的问题抛了回去: “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燃:“……?” “会炼丹的话,你就不是麻烦。” 穆晴站起身来,对他说道, “我刚刚跟你说过了,我正缺钱呢。送到嘴边的药王谷嫡传弟子,哪有放跑的道理?” “还刚好是个反派,省去了策反的麻烦。” 陆燃:“???” 穆晴十分大方地说道: “你在这山上挑个位置,回头我叫人来给你盖个炼丹房。” 陆燃:“……” 他有一种乘上贼船的感觉。 药王谷谷主唯一的徒弟说道: “我总觉得,我现在启程回师门,才是个明智的选择。” “那是自然。” 穆晴收起地图,说道, “你回药王谷或许还能留个全尸,有个墓碑。若是跟着我,可能骨灰都得被人给扬了。” 穆晴指尖一弹,奇异法阵咒文浮现,有无数青色锁链捆在陆燃身上,另一头则是拽在她手里。 “但你没得选。” 陆燃:“…………” 救命啊!他被人强抢了! 穆晴道:“炼丹给我赚钱,或者我把你卖去风月之地卖几天,再送回药王谷,你选一个吧。” 陆燃:“……” 我就不该下毒毒害师尊,我不害师尊,就不会被关进牢里,不进牢里就不会逃跑,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不会遇到这样一位“救命恩人”…… 欺师灭祖真的会遭报应的,法华寺那些光头和尚所说的因果报应论竟然是真的…… 最终,陆燃屈辱地说道: “我选炼丹。” ※ 西洲。 今年的天凉的格外快,深秋刚至,西洲就已经飘雪了,黄沙被雪掩没,到处都是洁白的一片。 两名魔将走入一雪谷之中。 他们二人未撑伞,理由是硬汉不怕风雪,撑伞的都是娘娘腔。 走了没多久。 雪谷震颤,层层叠叠的法阵出现在侧,将两人团团包围。 法阵中传来苍老的声音: “闯山者何人?” 二人答道:“孟离。” “天莫行。” 他们是西洲魔宗十大魔将之二,也是当初在邬城、离河与穆晴先后交手的魔将。 “为圣女之事,前来叨扰。” 他们虽然是魔君亲手提拔上来,听命于魔君,但自圣女梦如昔降生后不久,他们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圣女党。 尤其是孟离,他年幼时被圣女的家人收养,梦如昔降生后,他将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 雪谷再颤。 法阵消失了,二魔面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山谷深处的路。 孟离道:“走吧。” 他熟门熟路地进入了山谷。 天莫行在后方跟上。 没走多远,他们就看见一名拄着拐棍的老妇人。 那老人一身黑衣,布料上带着古怪金纹,穿戴黄金头冠、耳环、戒指等饰品,贵重至极。 她苍老的皮肤上有着奇异纹路,乍一看是魔族的魔纹,可细看又不太一样。 那纹路更加细致,且颜色是淡金,与经常呈现紫、黑、红三色的魔纹不同,看起来没有那么乖戾,而是给人一种圣洁、神秘的感觉。 孟离和天莫行见到她,连忙躬身行礼。 这老妇人是古魔族。 古魔族一开始并非是魔族,而是巫神后裔,与南境的祁家差不多,都是巫族。 他们身上流淌着巫神的血脉,是这修真界最尊贵、最神圣的种族。 在上古时期,巫族因内乱而分裂。 有一支系离开巫族,游走到西洲,他们开辟荒野,教化当地民众,开蒙智慧。 后来更是传授各种法术,教人修炼,给了西洲魔族能够自我卫护,甚至能开疆拓土的能力。 西洲之人感念,将他们视为西洲的神。 后来,这一支系繁衍之中,因西洲地气逐渐融于后世血脉,而成为了与当地人越来越相似的魔。 但因为始终惦念着自己血脉的起源于古老尊贵的巫神,他们即便成魔,也要与普通的血脉区分开来。故而,给予了自身“古魔族”的称呼。 因为文化和历史,古魔族在西洲有着相当崇高的地位。 比如梦如昔,正是因为有着古魔族的血统,才会一出生就被奉为圣女,与魔君同为魔族至尊。 不过古魔族的尊贵地位,只是名存实亡。 梦如昔虽有圣女地位,却无实权,无法号令整个魔族。 “昔儿呢,昔儿回来了吗?” 那老妇人一见到孟离和天莫行,就问梦如昔的下落。 老妇人是魔宗的上上任圣女。 如今已经卸任,只是个关心外孙女现状的外祖母而已。 天莫行回答道: “老夫人,圣女已经数月没有音讯了。” “您总在这谷中,不知道外面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 半日后,孟离和天莫行离开了雪谷,回返西洲魔宗。 行至半途时,忽见掩面风雪中,有人阻路。 那人负着手,在大雪中身形挺拔如树,衣摆如同飘零红枫,在大雪中翻飞。 天莫行惊讶道:“君上?” 孟离道:“西洲地大,能在魔宗之外的地方和君上偶遇,真是巧极。” 祌琰浅笑,一双狭长眼眸扫了孟离一眼,道: “孟将军对圣女真是上心,为寻其踪,竟不惜惊动已经半身入土的老人家。” 孟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连这都知道? 魔君祌琰当真是手眼观天。 随即,孟离后知后觉地,从祌琰的话语中悟到了什么,他问道: “君上有圣女的音信?” “有啊。” 祌琰嗓音低沉。 他吐露出的每一个字,皆如冷厉刀刃,锋利致命。 “巧的很,本君来这里,就是为了送二位去见圣女。” 祌琰抬起手,道:“青洵,剑。” 话语落下。 一柄魔气缠绕的血剑,被随从递到他手上。 那随从还是个少年,他手中拿着一柄油纸伞,先前一直在为魔君挡雪,站在祌琰背后不怎么起眼。 祌琰接过剑,那少年随从就十分自觉地收了伞,退去一边观战。 孟离脸色难看。 魔君在胡说些什么? 圣女死了? 这不应该啊。 圣女去山海仙阁,除了卧底之外,还有另一目的——躲避魔宗风浪,不在魔功大成前被祌琰残害。 她都逃得那样远了,怎么还是没有跳出祌琰的魔爪呢? 孟离祭出自己的魔武器灼龙枪,挡在了祌琰面前,对天莫行说道:“快跑!不要回头!” 他和天莫行,至少得活一个,才能把消息带出去。 ※ “道友请问,你可有见到这个人?” 穿着黄色衣服的药王谷弟子手中拿着一卷画轴,画上是一名清秀少年,身侧伴一雪鹿。 穆晴摇了摇头,道:“没见过。” 那黄衣弟子也不急,说道: “若是见到,请道友通知药王谷,到时必有重谢。” 穆晴答道:“自然。” 这场简短对话完成后,黄衣弟子有转身去问下一人:“这位夫人,请问……” 穆晴迈开脚步,走进城中的灵品阁。 立刻就有伙计凑了上来: “今日灵丹打折,墨宝买九送一,黄纸二十份打包出售有优惠价可享,道友需要什么?” 穆晴仔细瞧了瞧这伙计。 按照沉鱼夜的说法,当前灵品阁的伙计,都是鬼市的鬼。可穆晴瞧着这伙计就跟个活人似的,身上没有半点鬼气,也不知是如何伪装的。 穆晴低声对暗号: “三份墨宝九幅图,灵丹配酒走得早。” 伙计顿时脸色一变,敬重道: “请上三楼,楼主有事在忙,一会儿便到。” 穆晴自行上了楼,一边走,一边听见楼上的鬼怪道:“今天来了个法华寺的和尚,那圣气,那佛光!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被超度了!” 穆晴:“……” 穆晴进了三楼。 她拿出手鼓模样的法器,以法咒开启,将陆燃和雪鹿从芥子须弥中放了出来。 陆燃有些怨念:“你怎么才放我出来?” 芥子须弥之中,山水天地常年不变,感觉不到时间变化流逝。陆燃在里面等着,只觉得时间漫长,不知所盼。 “街上到处都是在找你的药王谷弟子,我放你出来去换赏银吗?” 陆燃:“……” 你怎么就跟这个赏银过不去了呢? 雪鹿好奇地瞅了瞅周围,看见穆晴时惊喜地叫了一声,要冲上前去用脑袋蹭她。 陆燃一把抓住鹿角。 他心想,自己养了快十年的灵宠,怎么这么快就投敌了呢? ※ 中州,药王谷。 进山的林荫小道中,几名黄衣弟子沿路回返,他们似乎是劳累许久,一脸疲态。 走至山门处时,他们与守门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守门的弟子问道:“找到陆燃了吗?” “你瞧我们像是找到人的样子吗?” 回返的弟子答道, “陆燃被毒箭射中,他逃跑逃得匆忙,丹药、药材和丹炉都没带,就是学丹学的再好,也没法给自己解毒。” “这么多天过去,他多半是已经死了。” 另一名弟子赞同道: “这荒山野岭的,野兽猛禽这么多,他说不定已经被吃掉了。” “可谷主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被野兽吃了,也得把衣服布料找回来。” 说到这里,大伙纷纷叹了一口气。 修真界人人皆羡慕他们丹修,可丹修也是人啊,做人哪有容易的? 忽然有一人说道: “唉,你们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大家刚要说“你别闹了,修行人光膀子上雪山都没问题,现在才深秋,怎么会冷”,就感觉到寒气扑背,彻骨冷意从尾骨蹿上脊椎,纷纷打了寒颤。 丹修们扯了扯衣领: “这……怎么回事啊?” 有人眼尖道:“看那边。” 众人纷纷望去。 一袭蓝影正穿过山林,缓慢地接近药王谷的方向。那人周身携着浑然天成的冰雪气,每走一步,身侧的树就会结霜。 有丹修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丰天澜……?” 丰天澜是修真界医术最好的医修之一。 药王谷弟子之中,有很多人崇敬他。当然,敬的不是他的医术,而是他的战斗力。 ——我也想当暴力医修! ——这样要是患者不听话,我就可以暴揍患者,揍到听话为止了。 丰天澜走到了药王谷门口: “劳烦通报你们谷主。” 丹修们反应了过来,请他稍等,便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那通报的弟子就返了回来,说道: “丰阁主请跟我来。” 丰天澜跟着那弟子进了药王谷,沿着山路又行一段,来到了一处山崖下。 险峰环绕,苍苔碧翠,崖上的歪脖子树也很别致。 一名苍老的白胡子仙人在险峰前,燃了一只炉子,手握蒲扇,炉上的壶已经煮沸,酒香飘逸。 这名白胡子仙人,就是药王谷的谷主,谷雨子。 谷雨子道: “寒气外泄,灵力内息不稳。” “丰阁主已经是化神修为,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致使内息不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变了个蒲团出来。 丰天澜在蒲团上坐了,看着那煮沸的酒,说道:“试药时出了差错而已,过几日就会恢复。” 谷雨子笑了一声: “试药?” “有什么药,要丰阁主亲自来试?” 丰天澜仿佛没听出这话中的调侃,说道: “我想做出能除心魔之药,谷主有什么高见吗?” 他亲上这药王谷,是来讨教的。 然而这问题听起来,就很让人为难。 “有。”谷雨子一捋胡须,说道,“你让你阁中丹修炼制一批能废人修为的毒丹,一丸下去,修为没了,心魔自然也不会再出现了。” 丰天澜道:“谷主说笑了。” “是谁在与谁说笑呢?” 谷雨子道, “能除心魔之法,自古以来,有多少人想创造,便有多少人失败。” “我不过一届丹修,丰阁主拿这种问题来,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谷雨子抬眼,看着丰天澜,问道: “是为了你那小师侄?” 穆晴疑似走火入魔,行为举止乖戾,五洲四海皆有听闻。 谷雨子道: “我说你还真是操心呐,人家都叛出仙阁了,你还要管。秦淮做师父的都没你上心吧?” 丰天澜沉默不语。 “能除心魔的丹药和医方暂且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有。只是有一点——千万别让她再进境了。” 谷雨子说道, “修士心魔,因心而生,原因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心魔出现,皆是由修炼引出。” “修炼是火引,会加深心魔对修士的影响——越是修炼,就越是疯魔。” ※ 沉鱼夜到灵品阁时,带了两箱橘子。 这橘子形状圆润,品相极佳,味道芳香甘甜,是果中上品。 但穆晴看到橘子,满脑子就只有现代课文《背影》里的那句话:“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穆晴:“……” 沉鱼夜已经和陆燃交谈起来了。 陆燃好奇道:“你就是鬼市之主?鬼界缉拿不到的鬼?” 沉鱼夜好脾气地答道:“是。” “穆晴说,是你要她抓我?” “确切来说,我们是救了你。” 沉鱼夜抬起手,比了个竖着的“一”字, “只是这救命之恩,需要一点小小的报酬。” 陆燃:“……” 奸商。 …… 将陆燃安排妥善之后,沉鱼夜对穆晴说道: “我调查到一个地方,那里是穆仙子的机缘。” 穆晴把视线从橘子上挪开。 沉鱼夜看着盘在橘子上的妖兽昆吾,说道: “穆仙既得灵兽昆吾,那么,你与它的诞生之地,北海的上古秘境‘云灵’,也算是能够扯上一丝缘分。” 第27章 巫族 “云灵秘境?” 穆晴听过这个名字。 摘星和秦淮都跟她提过, 但也只是浮于表面。 她只知道北海有个秘境,叫云灵秘境,妖兽昆吾是从那里诞生的。 没了, 她的知识量就这么点。 穆晴用胳膊肘捅了捅摘星,问道: “你知道吗?” “知道啊。” 摘星说道, “是北海的一处上古秘境, 比沧夷剑冢还要神秘,开放时间,现世地点都未知。只知道其中蕴生有许多灵兽。” 穆晴扯了扯嘴角: “就这些?这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知道?” “知道一分是知道,知道两分也是知道嘛。” 摘星理直气壮道, “你行你自己上啊?” 穆晴:“……” 眼见着穆晴就快要拔剑怒砍剑灵了。 沉鱼夜手握茶杯,不紧不慢道:“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外界的书籍古典中,应该就只写了这么多。” 摘星连连点头。 “这云灵秘境是一处上古之地, 非是修士筑造, 是天成之秘境。” 沉鱼夜说道, “到过那里的人也寥寥无几, 山海仙阁开阁老祖,沧夷老祖, 云梦仙子……我所知道的这几人, 在去过云灵秘境后,没过多久就飞升了。” “沧夷老祖创沧夷剑冢秘境, 应该就是从云灵秘境归来后得来的灵感。” 这可就厉害了。 “我了解的也不多, 但可以猜测,云灵秘境应当是一处灵气十分富裕之地。” 沉鱼夜道, “否则也不会蕴生出昆吾这样的灵兽。” 修真界有两种灵兽。 一种是普通兽类, 得机缘之后具备灵智, 外貌体格变化,脱出凡俗之列;另一种则是蕴灵而生,天生灵性。 陆燃的雪鹿是前者,妖兽昆吾是后者。显而易见,后者比前者要厉害得多。 沉鱼夜提议道: “穆仙子若是想了解更多,可以问问北海的朋友。” 北海的朋友。 这个词被沉鱼夜咬得意味深长。 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穆晴的三师兄秦无相是北海妖皇厉无月的独子,已经认祖归宗了。 穆晴若是想动用这层关系,她在北海应是畅通无阻的。 ※ 中州,天机阁。 矗立云中,手可摘星的观星台上。 千机子盘膝而坐,面前摆放一面悬空的奇异水镜,镜中波纹摇晃。千机子盯着那水纹看了半晌,也不知究竟看出了什么。 他的徒弟冬奉踏着石阶,走上了观星台,手中捧着一只雪白的灵鸽,道: “师父,穆师妹的信。” 千机子道:“回绝她。” 他没有看信,便已经知道穆晴所求为何。 冬奉早就习惯了师父的无所不知,他应了是,便抱着灵鸽要离开,去给穆晴回信。 “慢着。”千机子唤住徒弟。 他站起身,拂袖打碎面前水镜,说道: “我亲自去一趟吧。” 千机子正要下楼,忽闻一声悦耳鸟啼。 一只尾羽呈现些许金色的黑鸟拍打着翅翼,竟是直接了上来。它巨大的趾间夹着一枚看起来昂贵的锦盒,拍打着翅膀,在离观星台有一段距离的高空悬停,瞅着千机子的双眼仿佛会说话。 冬奉道:“黑金凤……?” 黑金凤并非凤凰。 而是因为与凤凰一样体态巨大,尾羽修长,为鸟中之王,才得来了这个名字。 黑金凤是南洲的巫族豢养的一种灵鸟。 它的先祖出自北海的灵云秘境,虽然这些年与别的鸟类杂交,渐失灵性,但它在这修真界,仍然称得上是非常强大的灵兽。 千机子解开笼罩在观星台上的一层无形结界。 黑金凤这才飞入,将锦盒抛下,刚刚好落在了千机子的手中。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封无字书。 千机子挥手唤来水镜之水,将这封书信打湿,上面才呈现出了文字。 “天象异变,天数改易,可是千阁主的手笔?” 这封信未署名。 但千机子知道,这封信应当是来自南洲巫族祁家的某一位长老——寻常人可不敢用这种方式送信与他,这世上敢得罪天机阁的人不多。 冬奉看到了信的内容。 他问道:“祁家怎么会知道?” 千机子问:“冬奉,你可知道祁家血脉起源?” “弟子知道。”冬奉答道,“祁家是巫族,为上古时代的巫神一族的后裔。” 巫神不是神。 这一族的族名其实该倒过来写,也就是神巫。 神巫能够感天地,通神明,知未来,这是他们一族拥有的奇能——他们自称这种能力来源于神明的恩赐,不知是真是假。 “在上古时期,他们一族拥有着大智慧。我们如今的阵法、仙术、卜算之术……皆是由这一族起始。” 巫族如此受人尊敬,不是没有原因的。 千机子点了点头,说道: “他们拥有预知之能,自然也就会知道,天数错乱,万物不行原轨了。” 冬奉问:“那他们怎么知道,天数之变有师父插手呢?” 千机子说道: “在这修真界,万物都会不知不觉,顺命轨而行。有人行到绝处心不死,死中求生,自以为是不屈于局势,逆命而行,其实命运早已注定,他就是个不甘于死亡,会在绝处求生之人。” 这也恰恰是命运残酷之处。 看似一切无常,实则早已注定。 千机子又道: “能改易天数者,唯有知天数者。在这修真界里,能做到此事的,除了巫族,就是卜师。” 冬奉回忆起来: “我记得,我入门时第一课,师父与我讲过。世人皆以为卜师之能,是卜算过去未来,实际上,卜师真正可怕之处,是可以修命改运。” 千机子点了点头,说道: “而且天数大乱,是自穆晴得摘星剑开始。结合我在修真界放出的神剑主现世预言,巫族自然会怀疑到我身上。” 冬奉有些担忧: “天机阁会有麻烦吗?” “有麻烦,麻烦大了。”千机子负手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所做之事,正在毁掉巫族一统修真界的大业。” 冬奉急道:“那怎么办?” 千机子将信放回玉盒里,说道: “穆晴行踪成谜,且已脱天命,巫族找不到他。但我们天机阁作为一个立世已久的门派,是跑不掉的。” 谈话间,又有一名弟子从石阶跑了上来。 “阁主!冬奉师兄!南洲巫族的人来了,我们阁中的阵法被修改了,大家都出不去了!” 冬奉惊讶。 这巫族好生霸道,送信同时,就直接找上门,不声不响地封锁了整个天机阁,连预告也没有。 不过想一想也合理…… 预告做什么?让千机子有时间找帮手吗? ※ 穆晴在灵品阁停留几日后,就和沉鱼夜要了人手,回到了捡到陆燃的那座山,也就是云崖山。 她打算在云崖山上筑造主阁,需要鬼怪们平地起高楼的能力。 “登山的岩梯建得夸张一些,铺个一万阶吧。”穆晴指挥道, “以后这里会成为修真界名景,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万阶岩’。” 摘星道:“你还真是思虑长远。” 穆晴接下了他的夸赞,道: “毕竟我是要干大事的人。” 鬼怪们:“……” 你俩真不愧是剑修和剑,脑子有疾的样子可真像。 赚钱是第一要务。 所以云崖上最先被造好的是炼丹房,屋子盖起来,布置好阵法,再放置丹炉。 为了提升炼丹效率,穆晴在炼丹房里放了十一个炼丹炉。 陆燃:“……” 你是不是有病? 陆燃在丹房里待了半日,再出来时,已经累得神志恍惚。 陆燃:“我想回师门。” 鬼怪们:“小兄弟冷静!” 陆燃作为药王谷叛徒,这句话说出来,意思和“我想死”也没什么差别。 他死不死不重要。 重要的是灵品阁就只有陆燃这一个丹修,死了还得去找下一个,麻烦。 穆晴数着炼出来的丹药: “质量还不……” 她话未说完,手忽然一颤,装着丹药的白玉瓶就掉在了地上,白玉碎裂,碎片和丹丸落了一地。 “穆仙子,怎么了?” 鬼怪们拿刀指着陆燃道: “药王谷的小子,是不是你对丹药做了什么手脚?你从里面下毒了?” 陆燃:“……我没有。” 他辛辛苦苦炼丹,还要顶住“投毒”的大锅,真是冤枉死了。 穆晴手中捏决,将满地丹药扫起,才说道: “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刚刚忽然觉得很不安。 某种灵感在脑海中闪过。 穆晴敏锐地抓住了。 她问道:“摘星,我给千师叔送信的灵鸽,飞走几天了?” 摘星回答道:“五天了。” 穆晴说道: “我近日一直待在中州,天机阁也在中州,灵鸽往返最多只需要三天。” 灵鸽飞出去了五天都没有回来。 这其中原因就值得深究了。 “也许是他有事在忙,没来得及回信呢?” 摘星不太相信无所不知的千机子会出事, “或者他是根本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穆晴上次在芥子须弥中问千机子,自己该如何进境,千机子说她的状态不适合再进,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如今她又以灵鸽,询问云灵秘境之事,明显还是想进境,千机子不想回答似乎很正常。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他就算再忙,也会让冬奉师兄回我的信。” 在这危险四伏的修真界,杳无回音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千机子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绝不会故意不回信,惹人担忧。 穆晴道:“摘星,我们去一趟天城。” ※ 穆晴御了飞剑,不到一日,便进了中州天城。 天城人流熙攘,热闹繁华,一副鼎盛之态。 茶馆的伙计站在街上揽客,对玉器颇有兴致的人在古玩摊前和老板谈价,出身富家的大小姐在选布料制衣裙…… 一切都很正常。 可穆晴和摘星都察觉到了不对。 “这街上怎么不见天机阁的弟子?” 天城归为天机阁所管,往日里,都会有穿着黑白拼色弟子服的天机阁门徒在城中走动,维持秩序。 可如今这城里就只有城令的人在巡逻,不见那些卜师们。 穆晴出了城。 她顺着记忆里的路,行向建立在天城边郊的天机阁。 ※ 天机阁。 观星台上支了一张十分不应景的桌子。 桌上摆了一壶茶,两个茶杯。桌边放了两个蒲团,千机子占据了其中一个。 千机子低着头。 那茶杯不是用来喝茶的。 杯上被施了术法,茶水上浮现出了图景和声音。 在那图景中。 一名穿着金纹紫衣,手上戴满雕刻异文的黄金戒指的人,握着形状似蟾蜍又似蛇的古怪木杖,推着冬奉往前走: “过去,快点,别磨蹭。” 那人不仅装扮奇特,面庞轮廓也与东洲和中州之人不太相同,带有一种神秘又古典的美感。 冬奉被他推着,脚下一个不稳,扑进了身穿黑白拼色衣服的弟子堆里。 那些弟子们连忙扶住他。 数名紫衣人将天机阁弟子们围住,用木杖挨个指指点点地数着: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一共三百四十九个。” 观星台上。 坐在千机子对面的,被缥缈紫雾遮掩着,看不出真面目的人说道: “天机阁弟子从来不出外勤,这三百四十九名弟子,是天机阁的全部门徒。” 千机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杯中之景。 他对面的巫族又道: “所有门徒,三百四十九条性命,一整个天机阁,换穆晴一人下落。在千阁主看来,值得否?” 千机子低垂眼帘,遮去眼中的一丝不忍。 再抬目时,满眼清明。 他眼中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千机子问道:“一个二十岁的小丫头,就能让你怕成这样吗,祁月笙前辈?” 祁月笙,南洲巫族祁家的长老,已有高龄两千岁,比西洲魔宗姓祌名琰的大魔头还要老。 千机子见到他时,都觉得奇怪—— 这人的命可真够长的,还没坐化呢? 祁月笙道:“现在是油嘴滑舌的时候吗?” 千机子淡然道:“并非我油嘴滑舌。前辈问的问题我答不出,所以只能找些别的话来说。” “答不出?” “穆晴自叛出山海仙阁后,就孤身行走于修真界,为防追杀还刻意隐匿了行踪。在修真界寻这样一个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千机子道, “连我也找不到她。” 紫雾中发出一阵笑声:“找不到?是不肯找吧?” 话语落下,只见那紫雾中的人形招手。 一名穿紫衣的巫族之人走来,手中捧着一只灵鸽,这灵鸽就是穆晴与千机子传信用的那只。 祁月笙道: “只要放飞这只鸽子,追踪其动向,就能找到那小丫头了。” 祁月笙话语落下。 捧着鸽子的那巫族之人将天机阁的阵法解开,要将灵鸽放飞出去。 千机子一手握住茶杯。 杯中茶水飞出,凝成锋刃,直奔灵鸽! 巫族之人未料到他如此狠绝,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那鸽子溅血,从观星台边缘掉了下去。 巫族恼怒,抬手便朝着千机子击出一道灵力。 千机子不及那道灵力之快,只来得及侧首。那灵力从颈间飞速划过,在皮肤上割出一条血线! 祁月笙抬手,示意族人停止动作。他亲自起身,手中握着木杖,道: “既然千阁主不想要门徒性命,那么,便将那三百余人葬了吧。” 他话语落下。 千机子面前浮起一面水镜,再度呈现天机阁门徒那边的景象—— 围困天机阁门徒的紫衣巫族双手结印,数十人施放异法,金色锁链凝起,飞至半空,结成一阵。 那阵法稍稍摇晃一下,在巫族念完法咒,双手挥下一瞬,毫不留情地朝着门徒们砸去。 千机子在那一瞬间是想要闭目的。 但他想,要记住这一幕,要牢牢地记住,不可忘却。 他便紧紧地盯住了水幕。 但下一幕却不是他所想的血流成河之景。 法阵砸下,尚未触及天机阁门徒。三百余人一瞬消失,只余一物飘浮低空——是一只手鼓模样的法器。 芥子须弥? 一道白影踩着疾雷步,如奔雷闪逝,掠过法阵之下,将芥子须弥抄入手中。 巫族阵法在白衣少女后方砸下,阵法.轮廓眼见着就要刮到她的后背。她躲避不及,手握一柄黑剑挡在后方。 金色锁链与黑剑碰撞。 火光迸射,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其中还夹杂着从剑身里发出的咆哮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还能更过分一点吗?” 能的。 穆晴用实际行为回答了他。 她将芥子须弥挂在了剑上,而后回身,起手便是问心剑最后一式。只是这次挥剑,她不为对敌,不为杀人,而是将摘星剑融于剑式里,直接飞了出去。 “穆晴——!” 摘星的声音逐渐远去。 巫族终于反应过来,几十人各自施术,朝白衣剑修击来! 穆晴脚步未停。 她飞身跃入天机阁主塔,运足灵力硬顶住阵法阻力,迅速向上而去。 祁月笙察觉不妙。 紫雾溢出,张牙舞爪地扑向千机子。 那白衣剑修已经赶到,拽住千机子的领子将他甩向后方,以灵力挡招。 天机阁被巫族改过阵法,穆晴在这里灵力有些受制,发挥不全。 而祁月笙又是个真正的老妖怪,岁数长了她师父整整一倍,修为自然不差。 穆晴竟被这一招掀翻出去。 千机子道:“你怎么来了?” 穆晴后翻,站稳脚步,擦去嘴角血迹。 她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信?” 千机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想着信? 只有巫族之人是高兴的。 祁月笙拍了拍手,似是在赞赏穆晴。 可那拍掌声,在穆晴和千机子听来像极了嘲讽。 “穆仙子不愧是使得天数大乱的变数,竟如斯有胆色和实力,敢独身一人闯我巫族之阵。” 穆晴尚不清楚情况:“你是巫族?” “巫族不好好在南洲待着,来天机阁做什么?一统修真界的大业要从攻打一个中立门派开始吗?你们怎么这么拉了?” 祁月笙:“……” 千机子道:“巫族长老祁月笙,算起辈分来,是你二师兄的曾曾祖叔公。” 穆晴:“……”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巫族是这世上最擅阵法的一族,入了巫族的阵,就很难有命出去了。” 千机子叹息道, “穆晴,你不该来。” 穆晴心道: 我不来,天机阁是不是就要不声不响地没了? 穆晴问:“千师叔,有办法破阵吗?” “巫族的阵很麻烦,要以力强破,我做不到。”千机子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也不行。” 千机子是个卜师,没有破阵的武力。 穆晴虽然是个剑修,但她的修为不够,手上没了摘星剑,越级打架很难。 穆晴:“……说实话,我真的很讨厌卜师这张嘴。” 千机子:“?” 穆晴说道:“常人不说好话时,我会有反抗之心,想着非要打这人的脸。可卜师这样预言未来之人不说好话时,我就会很绝望。” 千机子:“……” 千机子说道:“我明白丰天澜为什么总是骂你了,你的嘴是真的不讨喜。” 穆晴:“……” 这才哪到哪啊? 论起说话不讨喜,她比摘星可差得远了。 丰天澜要是和摘星多多交流,就会明白她这个师侄有多可爱多嘴甜了。 “穆晴,我会尽全力为你辟一条生路,你离开后,全力往西洲跑,寻魔君祌琰的庇护。” “往东海跑也行,那里有你师父和师叔。翻天的事可以不做了,但你不能死。” 穆晴问:“为什么?” 千机子说道:“你还太年轻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等着你去见识。” 穆晴挡在千机子前方,再次迎上巫族一击。灵力再度冲破限制,在经脉之中暴动。 “可我不想放弃翻天。” “我也不希望你死,千师叔,我的前路,还需要你帮我筹谋布计。” 祁月笙道:“你们如此情深义重,不若由我,来送你们共赴黄泉。” 他举起木杖。 以巫族之力为墨,绘制阵法,异文涌现,惊人死气缠绕,似要将整个观星台都吞噬。 ——噬灵阵。 此阵主杀,入阵法者,会被抽干灵力。修真界万物有灵,灵为生命之基,若是全数被抽走,那便是直接没了命,失了魂。 穆晴想要打断他结阵。 可总有巫族之人拦着她,不让她碰到祁月笙。 很快,阵法最后一笔绘完。 死气伴着巫族之力,铺天盖地而来,穆晴和千机子皆被笼罩其中! “……” 这次是真的完了。 穆晴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迅速流失。 就在一切都陷入绝望之时。 穆晴忽然感受到一股霜雪寒气。 一道剑光划破死寂! 阵法“哗啦啦”碎裂。 穆晴凭着感觉抓住了剑光。 她侧头,自己手中攥着的,是一把系着蓝色飘带的寒剑。 “天霜剑……?” 穆晴看向观星台的入口。 一袭蓝影缓步走上,寒气外泄,所过之地皆起冰霜。 丰天澜手中攥着一把黑色的剑,是穆晴之前以问心剑最后一式打出去的摘星剑。 他将剑抛出。 穆晴连忙接住。 摘星一见她就骂:“穆晴,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坏东西!你真不是个好剑修,你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剑呢?!” 丰天澜不耐烦道: “让他闭嘴,骂了一路了,烦!” 摘星闭嘴了。 观星台上一片寂静。 丰天澜走到穆晴面前,拿过她手上的天霜剑。 祁月笙道:“丰阁主,你这是也要和天机阁一样,与巫族撕破脸皮?” 丰天澜说道: “祁月笙,你祁家的太子爷祁元白,至今还在仙阁的牢里关着思过。” “今日若是我师侄和千机子,有其中一个没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我就回去杀了他。” 第28章 星倾 穆晴:“……” 祁月笙:“…………” 什么叫做以最平静的口气说最狠的话? 这就是了。 丰天澜一语惊四座。 整个观星台上, 一瞬间沉寂下来,只能听见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的声响。 半晌,被紫雾笼罩在其中, 看不清表情的祁月笙, 缓缓地提醒道: “丰阁主, 你这话, 可不是身为名门正派的仙阁阁主该说的。” 丰天澜一手执剑,寒气四溢,剑上蓝色飘带好似水中游鱼, 飘摇游动不止。 他稳立于观星台上。 他挡在前, 巫族就无法越过他半步。 脾气不怎么好的医修道: “修真界广阔,无奇不有。没想到我丰天澜, 竟会有被南洲巫族教导如何当名门正道的一日。” 祁月笙:“……” 南洲巫族祁家野心磅礴, 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尽皆知。由他们来教人如何当正人君子,那真是修真界再好荒唐不过的笑话。 穆晴站在后方,嗤笑出声。 她的笑声,在气氛紧张的观星台上,格外明显刺耳。 巫族之人要瞪她。 但一抬眼,就对上了丰天澜漾着刺骨寒意的眉眼,忍不住一个哆嗦。 丰天澜道: “祁月笙,让道或者不让道,你选吧。” 祁月笙不想就这样放过穆晴,他道: “我若不让呢?” “你让, 我们走出去, 今日当做无事发生。” 丰天澜语调平静, 道: “你若不让, 我杀出此地,再杀祁元白。” 巫族异术繁多,底蕴丰厚。 可丰天澜是化神后期的大能,还曾是个修习过问心剑的剑修,昔日修真界混战时的杀神。 真要打起来,在场这些巫族,不一定能将他拦死在这观星台上。 祁月笙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妥协,侧身让开了路,说道: “丰阁主,今日之事,祁家会好好记住。” 丰天澜回道:“请便。” 他迈开脚步,走下了观星台。 穆晴经过祁月笙身边时。 后者道:“穆仙子,天意至高,不容玩弄。人若逆天,必遭天谴。” 穆晴不甚在乎地答道:“祁长老,若顺天意,你祁家也不过风光一时,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呀。” ※ 一个时辰后。 中州的荒山里,刚从天机阁脱身的三人行走着。丰天澜和千机子走在前面,穆晴吊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听摘星骂骂咧咧的说教。 “穆晴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这个弄坏过十几把剑的坏女人,你果然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才刚得到我几个月,就想抛弃我……” 穆晴打断道: “那十几把剑是你弄坏的。” 摘星:“……” 穆晴实在受不了他的聒噪了,只好捂住耳朵跑到前面去,紧跟住丰天澜。 摘星想跟上去继续骂她,可是他又不敢靠近丰天澜(这个人实在太凶了),只好气哼哼地在后面和千机子走在一起。 摘星试图从千机子这里找共同话题: “她真是个混.蛋,对吧?” 千机子没有遂他的愿: “我倒是觉得她挺好的。” 摘星:“……”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修真界的大神棍,想从千机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盯出点什么来。 但千机子仍然平静,维持着那副仙风道骨、没有破绽的模样,从摘星身边走了过去。 摘星:“……” 他觉得这人不对劲! 穆晴跟在丰天澜旁边,问道: “小师叔,你怎么会来?” 丰天澜不答她的话。 穆晴干脆也不再问。 早在她从山海仙阁叛逃,与丰天澜拔剑对决的时候起,他们之间就不再会如同昔日那样熟络亲近了。 只是丰天澜杀上观星台时的那副样子,让她有了种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未撕裂的错觉。 就在她暗自叹气时。 沉默已久的丰天澜突然说话了: “我走了一趟药王谷,今日欲返回仙阁,行至半路,看见摘星剑从天机阁的方向飞出来了。” 他伸出手,芥子须弥自袖中飞出,落在他掌心里。 剑修弃剑。 剑上还挂着装了天机阁弟子的芥子须弥。 这其中情势之严峻可以想象。 而且摘星剑是会说话的,丰天澜很容易就从摘星对穆晴的痛骂之中,了解到了穆晴陷入了危机里。 穆晴从他手中取走了芥子须弥。 巫族没有追上来。 穆晴和千机子已经安全。 丰天澜也不再停留,他召出飞舟,要回山海仙阁。 “等等,小师叔!” 穆晴见势,连忙扒住了飞舟。 丰天澜竟然真的停住了: “何事?” 他的语调不冷不热,却又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期待,似乎在等着穆晴主动与他解释一些事情。 可穆晴从来都是个让他失望的仙阁逆徒: “你把我的乾坤袋还我吧,我没钱了。” 她之前被抓回仙阁时,乾坤袋和摘星剑一起被丰天澜收走了。梦如昔助她逃脱时,只替她取了摘星剑,没管乾坤袋。 穆晴当时逃亡匆忙,也不好去取——于是这袋子就一直留在丰天澜那里了。 “……” 丰天澜冷漠道: “没带出来,下次吧。” 但他临走前,还是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水蓝色的乾坤袋,扔给了穆晴。 穆晴目送飞舟远去。 千机子走到她身边,问道: “你不与他解释梦如昔的事情吗?” “我没有心力解释。” 穆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她道: “摘星,千师叔,接好我。” 话语刚落,她就呕出一口血,仰面倒下。 站在后面的摘星被她砸了个结实。 摘星崩溃道:“穆晴!你这人……你怎么说来就来啊?你没事吧你?” 她逆巫族法阵登观星台,又在受法阵压制时,冲破自身修为境界限制,强提灵力,让本就残破的经脉伤上加伤。 刚才能够好好地行走、讲话,是她强撑着的结果。 “穆晴。” 千机子问道, “你为何要在丰天澜走后才倒?他是医修,你应该让他医你才对。” “我不敢啊。” 穆晴擦了擦嘴边的血,说道: “要是给他行针的机会,他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医我,而是先把我扎废。” 丰天澜那修真界最暴躁的医修的名声,可不是说着玩的。 千机子:“……” ※ 穆晴昏迷过去之后,被摘星和千机子带回了云崖山。 陆燃一边给她探脉,一边皱眉: “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太重了,以我的水平很难治好。” 摘星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陆燃:“……摘星大爷,麻烦你搞清楚,我是药王谷谷主唯一的弟子,我很优秀。连我都医不好的伤,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无能为力。” 摘星震怒,拿起剑就要干他: “你竟然还敢诅咒穆晴?!” 陆燃:“……” 这话真是说不通了! 摘星和陆燃打成了一团。 陆燃恼羞成怒道:“你有用?你有用还让她受伤了呢?” 这话一出,刚刚还打得起劲的摘星,抱着膝盖蹲去墙角画圈圈了。 一边画,一边嘀嘀咕咕道: “我也想有用的啊,可是她把我扔了,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这能怪我吗……” 千机子站在穆晴面前。 他拿起丰天澜留给穆晴的乾坤袋,倒提着抖了抖。灌注了水属性灵力的极品灵石,和装着丹药的白釉瓷瓶“哗啦啦铛啷啷”落了一地。 陆燃和蹲墙角的摘星全被惊呆了: “……这是什么?” 最后,一张写满字的纸掉了下来。 陆燃接住了纸。 上面写的是疗愈经脉的药方,嘱咐了乾坤袋中的丹药怎么吃,服用之后有什么忌讳。 还写着如果不起效,就用另一副方子。 千机子站在一旁道:“能治好吗?” 陆燃握着纸,倍感屈辱道:“……能。” ※ 穆晴醒来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盘坐着,身体内灵力顺畅,裹挟着药力,洗涤修复着每一寸经脉。 她舒服地纳气吐息。 自从在西洲与魔将和魔君连番打斗后,她的经脉就一直处于损伤状态,而后与丰天澜、祁月笙对战再损,伤创愈加严重。 直到今日,才算是终于开始恢复了。 不知这是哪位圣手的手笔。 穆晴站起身,推开窗户。 她发现云崖山的建筑又被建好了许多,楼阁屋宇,与山野树木错落而坐,有些世外之地的味道,又有些像繁华的鬼市。 穿着黑白拼色衣服的年轻人在楼下来来去去,有的在重新修布阵法,有的在搬运一些八卦镜、占星盘之类的物品。 “天机阁弟子?” 穆晴认出了他们的弟子服。 哦对,她之前把这些弟子装进了须弥芥子。如今这些弟子们,应该是被千机子放出来了。 穆晴正在消化着醒来之后的新变化。 她听见自己背后传来开门声。 “千师叔。” 穆晴头也不回,就辨认出了进来的人是谁。 千机子过来的时机也很巧合,似乎是算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不止如此。 他还知道穆晴当前在疑惑什么: “天机阁搬上云崖山了。” 穆晴问:“不回去了吗?” “一个阵法被人改破,彻底攻下过的地方,不适合再留驻了。”千机子道,“有第一次,就很容易再有第二次。” 南洲巫族祁家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在此关头,天机阁需要隐匿,又得能帮上你的忙,搬进云崖山刚刚好。” 穆晴:“来了云崖山,天机阁以后可就与我再也脱不开关系了,千师叔可不要后悔。” 灵品阁虽然是以中立态度处世的,可穆晴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中立,而是在借助生意不断渗透修真界的夺权者。 这与天机阁的立世态度相违背。 千机子道:“有何好悔?” 穆晴:“……” 她回头看着千机子。 对方还是老样子,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结了血痂又褪掉后,肤色还未恢复的白痕。 穆晴却觉得古怪,她道: “千师叔,我总觉得你好说话了很多。” 千机子道:“错觉。” 穆晴耸耸肩膀。 他说是错觉,那就是错觉吧。 他年纪大,他说了算。 而且,好说话是件好事,穆晴求之不得。 千机子对她的小心思并不在意,他道: “另外,魔君给你送来了一件礼物。” 穆晴:“…………” “礼物”是个好词汇。 但加上“魔君送的”这四个字,它就变成了一个让穆晴头疼的词。 穆晴垮起脸,道:“我不想收。” 千机子道:“你不妨先去看一眼,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收。” “在哪呢?” …… 穆晴随着千机子,一起下了云崖山。 她昏迷的这七日里,云崖山的路已经铺好了大半,似乎是记得她说要将这条路变成修真界名景的话,鬼怪和天机阁弟子们,不止打算把石阶铺上个一万阶,还用了白玉石做材料。 此路建好,必然会振动修真界。 就是到时候需要多派几个人守着,免得有人见钱眼开,将他们的路抠走一块。 穆晴:“……这么挥霍不怕赤字吗?” 她刚说完,就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小师叔给我的乾坤袋呢?里面有多少钱?” 千机子道: “一万极品灵石,还有三百万两银的银票,就算不做灵品阁的生意,也能在修真界富甲一方了。” 穆晴震惊失语:“……” 我师叔可真有钱啊。 话说,作为丰天澜的同门师兄,秦淮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 …… 快到云崖山脚下的时候,穆晴隔着蜿蜒山路,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是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 他应该是仔细拾掇过了,穿着一身红黑主色的衣服,腰侧配一把中看不中用的剑,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穆晴记性一般。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那少年见她茫然的眼神,问道: “穆仙子不记得我了吗?” 摘星在她背后出现,提醒道: “这是你在天城救过的那个魔族混血的小子啊,名字叫青洵。” 摘星这么一说,穆晴就想起来了。 穆晴道:“你来云崖山做什么?又遇到麻烦了吗?为什么等在山脚下……等等?” 穆晴说着说着,就反应了过来。 她道:“你就是魔君送我的礼物?” 穆晴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这少年是个好皮相,拾掇好了完全不见当初的狼狈样子,拜进合欢宗应该会挺受人欢迎的。 魔君可真会啊…… 但魔君祌琰这人是不是脑袋里哪根筋不太对? 她可是个无情道修士啊? 他是不是想毁她的道? 被称呼为“物”,少年也不生气。 若非面前这位女修,他当初恐怕就要沦为剑下白骨了。他的命是她救的,她想怎样都可以。 而且,她似乎并不是会轻贱他人的那类人。 “君上得知仙子您在中州自立门户,担忧仙子身边缺人手,故嘱咐我,以后效忠于穆仙子。” 青洵这样说完,又不太好意思地挠一挠头,道:“不过我进魔宗时日尚短,未学到些什么,只能给仙子做些杂活。” 穆晴头都大了: “……你为什么会进魔宗?” “我和娘亲当初按照穆仙子所说,离开天城,想寻一地方落脚,便向西行。随后便进了西洲地盘,被魔君收留,如今才有机会回报仙子恩情。” 穆晴:“……” “仙子收下我吧。” 青洵见她迟迟不应,以为她是在怀疑他: “我来到这里,便不再是魔君属下,只忠于仙子一人,仙子可以放心。” 穆晴小声嘀咕道: “……魔宗也不会派你这么笨的人来当卧底。” 她叹了口气,道: “你跟我过来吧。” “我也不知道云崖山上哪里使得上你,你自己上来看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时间转眼就到了腊月。 因为丰天澜贡献的一万颗极品灵石,灵品阁的生意开始悄无声息的做大。 并不是一下子就扩充了商品种类,而是又开了许多家分店。 同时,灵品阁的卖品开始分了主次。 因为陆燃的存在,灵品阁开始主售丹药。 各地的分阁花钱请了一些名气不大的丹修来炼制低品丹药,陆燃则是负责炼制中品丹药,再分至各个分阁出售。 修真界的修士,修炼需要丹药辅助,生病受伤需要丹药治疗,送礼时丹药也很好用…… 总之,大家都离不开丹药。 因此,灵品阁的丹药生意很好做,利润高,回本快,鬼看了账本都乐呵呵。 就是有点得罪隔壁的药王谷——他们这是在抢人家的饭碗。 穆晴倒是态度坦然: “得罪就得罪了吧。” “要是怕得罪药王谷,我们当初就不会启用我们的首席炼丹师了。” 鬼怪们应和道:“穆仙子说的对!” 陆燃:“……” 你们以为我愿意当你们的首席炼丹师吗? 青洵有些担忧: “如果药王谷真的找上来怎么办?” 摘星果断地回答道: “怕什么?他们敢找我们,我们就把他们灭了。” 他抬手,在脖子上一横,道: “全部干掉,一个也不留。” 穆晴:“……” 鬼怪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啪叽啪叽拍手: “摘星大爷说得对!一个也不留!” “……也不是不行。” 陆燃作为欺师灭祖(但没成功)的药王谷叛徒,贼心不死,觉得这个主意很可以。 路过的天机阁弟子:“……” 完了,疯子都凑成一堆了。 千机子的徒弟冬奉抱着一只灵鸽过来了: “穆师妹,有从北海来的信。” 为了帮助在各地开放分店的灵品阁建立情报网,最善于做信息交易的天机阁弟子,近日驯养了一大批灵鸽。 情报网还没建好,灵鸽就被穆晴拿来私用了。 “谢谢冬奉师兄。” 穆晴道过谢,从灵鸽脚上拆下信。 这封信来自秦无相。 上个月的时候,她为了获取关于云灵秘境的消息,写信联系了秦无相。 结果秘境的消息没得到多少,师兄妹之间的信息往来倒是重新建立起来了。 “灵品阁近日在北海开了多家分阁,师妹作为灵品阁之主,一定十分劳累。” “我会替师妹关照北海的分阁。若是师妹有何我帮得上的地方,可尽数告知,我一定全力而为。” 虽然未详说自身状况,但穆晴能从信中看出来,秦无相在北海过得很不错,至少人际关系上没什么问题,再也不是仙阁里受人孤立的小可怜了。 而且还有闲心帮她考虑灵品阁的事,那多半是没在忙着谋划怎么弑父夺位。 提心吊胆已久的穆晴,终于松了一口气。 …… 腊月底的时候。 沉鱼夜来到了云崖山,带了两筐橘子。橘子澄黄,形状圆润,品相上好,芳香甘甜。 摘星道:“你知道云崖山现在有多少张嘴吗?就这两筐,够给谁吃?” 沉鱼夜也不生气,好脾气道: “我回头叫人多采购几筐橘子送过来。” 摘星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穆晴:“……” 你到底在满意个什么啊? 你读没读过《背影》里那句话,“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你这是要为了橘子给自己认爹吗? 沉鱼夜对穆晴说道: “穆仙子,年关到了,灵品阁生意做得也有些名气了,该改个好听些的名字了。” “当初说好的,名字由穆仙子来取。” 穆晴也不知道该取什么名字。 千机子递了个抽签桶给她:“用这个吧。” 穆晴晃了晃签筒,甩了两根签出来。 沉鱼夜捡起竹签。 分别是一个“星”字,一个“倾”字。 他笑道:“‘星倾’吗?” 他看着穆晴和千机子,说道: “南洲巫族说穆仙子和千阁主违背了天意,我看倒也未必然。这随手晃出的签,都在随着穆仙子的意思呢。” 星辰,卜师最爱观看之物,代表天数、命运。 后取一“倾”字,星倾,为星辰倾覆,天数翻覆之意。 第29章 彩头 凡尘的除夕节到了。 城镇之中, 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在皑皑白雪上映出繁华灯影。 店铺也都打烊了。 唯有一家店还开着。 几名仙修弟子进了城,他们来自建在城镇附近的门派, 门派规模不大, 只修法术,丹器符宝都很缺少。 也正因此,他们成了灵品阁的常客。 他们来到灵品阁前, 发现店里的伙计正踩着梯子,要将新的牌匾挂到门上。 仙修熟络道:“掌柜的,灵品阁改名了?” “我们老大嫌灵品阁难听, 所以就去求了两根上上签, 用签字拼了个名字。” 伙计道:“从明年开始,灵品阁就叫‘星倾阁’了。” 其实一开始是打算更名为星倾楼的。 中州有家离云崖山主阁近的铺子先试了试,结果才换上牌匾没两日,就经常会有纨绔子弟走进来,一副大爷模样道: “把你们店里最漂亮, 最会来事的姑娘带过来。” 鬼怪们:“……” 仔细想一想,问题就出在了名字上。 星倾楼, 青楼。 鬼怪们其实也不介意做点青楼生意。 他们鬼市的艳鬼, 那身段婀娜, 面貌美艳, 声音甜美, 胜过人间许多娇香软腰。 做起风月生意来,肯定赚钱得很。 可惜穆仙子不允许。 没办法, 只好略作修改, 改名为星倾阁了。 换好牌匾的伙计从梯子上下去, 道: “除夕了, 仙长们怎么不在门派里过节,下山进城来了?” 仙修道:“想来采买一些中品丹药,赠予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做礼物,不知掌柜的这店里可还有库存?” “还有一些,不知道够不够仙长们用。” 伙计进了店铺,道:“仙长们随我来吧。” ※ 中州,云崖山。 除夕前的夜里,云崖山就下了大雪,一直下到现在也未停。天飘白絮,满山银装素裹,衬着鬼怪们挂在树上的灯笼,也算是修真界一绝景。 鬼怪们闹闹哄哄的,气氛热烈。 沉鱼夜道: “还请穆仙子不要介意。” “鬼市一向繁华,讲求热闹,每日每夜皆是节日氛围。每逢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九月初九、清明、中元、冬至、除夕等大节,更是要好好庆贺。” 沉鱼夜又说道:“穆仙子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庆祝归庆祝,不可惹出麻烦来。” 像是下山绑个活人回来煮着吃之类的行为,绝对不可以有。 穆晴摇摇头: “介意倒是不介意,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七岁便入道,对凡尘的记忆早已不清晰,所记得的大多都是进了仙阁之后的事情。 山海仙阁希望弟子远凡尘,所以门派中从来不过凡尘节日,一年到头都是清清静静的。 仙修们也总是各忙各的,经常十年八载不见人影,疏于往来,显得人情有些寡淡。 沉鱼夜问: “那穆仙子喜欢这样吗?” 穆晴扶着剑,眉眼中带着浅淡笑意: “很少有人问我喜不喜欢。” “为何?” 穆晴说道: “我修无情道,于无情道而言,万物不起波澜。喜欢与憎恶皆为阻碍修行的我执,需要放下。” 鬼楼之主不置可否道: “这样的生活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谁说不是呢?” 穆晴看着在山里跑来跑去,从鬼怪和天机阁弟子那里分糕点吃的摘星,她说道: “节日热闹喜庆,我此时很欢喜。” 说完,穆晴就抱着剑走了。 沉鱼夜站在后方,苍白不似人类的面庞上带着浅淡笑意。半晌,他摇了摇头,道: “我在鬼市多年,一向图一个快活,算是行在逍遥道上。但没想到,却有一日,我竟会与一无情道修士同行一途,共谋一事,有所共感。” “缘分这东西,当真奇妙。” …… 穆晴在云崖山上随意走动着,时不时和遇到的鬼怪们和天机阁弟子们打声招呼。 就这样走走停停间,她来到了山崖上。 山崖清寂,枯树覆雪似逢春。 树下有一人握着剑挥砍,是个穿着黑红配色衣服的混血少年。他行剑的姿势不怎么标准,走势也不顺畅,磕磕绊绊地,看起来有些笨拙。 穆晴看了半晌,才发现他走的剑招和她相似,是她每日都会炼的,自创的那套剑法。 穆晴:“……” 这模仿得也太差劲了吧? 连剑法的创造者都认不出来。 穆晴叹一口气,捂住了眼。 穆晴总爱穿白衣。 在这雪日里,她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极不显眼。 青洵又在树下炼了好半晌,才终于抬目,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女修。 少年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将手中剑往身后藏起,磕磕巴巴地道: “穆、穆仙子……?” 他辩解道:“我,我不是偷学剑招……”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 未经主人允许,就练人家的剑法,这不是偷学,还能是什么? 偷学招数在修真界是个很严重的事情。 在修真界里,为何散修大都无名?为何占据主导地位的始终是那些组织和门派? 因为门派、组织有传承,年代越久,传承下来的法就越多。而且法不外传,外人不可学,不可炼,否则就是盗法。 盗法一旦发现,就要受门派追究,还要受千人指万人骂。 所以,修真界的散修大多前途有限,那些原本就强大的门派,则是越来越强盛。 青洵低着头道: “我不是故意偷学……” 他曾在天城,见过穆晴的剑指,并受其所救。自那时起,穆晴的身影就牢牢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毕生难忘。 魔君当初收留他,给他配武器,问他想要什么。青洵想也不想,就回答了剑。 如今上了云崖山,每日看穆晴练剑时行云流水、潇洒快意之姿,他就忍不住心向往之。 他就像孩童那样,提着剑,学着自己憧憬的人,在无人的地方一剑又一剑地挥着。 沉默在山崖上蔓延。 青洵懊恼地想: 完了,这下要被赶出云崖山了。 穆晴迈开脚步走向他。 “剑招不是你这样走的,行气也不是你这样行的。你从来没修炼过,连底子都没有,就想直接学我的剑啊?” 青洵:“……欸?” 穆晴勾了勾手,青洵的剑就飞进了她手中。 “你要先练静功,还要学步法和基本的剑术动作,这些都练完了,才可以学剑法。” 青洵:“欸?” “你欸什么欸?” 穆晴道:“入了这云崖山,以后的日子敌人多得很,道阻且艰,不学点功夫保命,出事时等死吗?” 穆晴之前一直愁着,该让谁抽点空来教一教青洵。现在得知,青洵有习剑的想法,那刚刚好。 穆晴问道: “你学不学?不学就下山去。” 青洵惊喜道:“学,当然要学!” …… 于是,穆晴就站在云崖上,顶着风雪,教起了青洵基本功。 青洵学的有些慢。 这也是难免的。 剑道上很多功夫,从孩童时期就要开始练。他的年龄已经有些大了,身体已经差不多长成,再动筋骨会很难。 不过好在他是个混血,骨骼还算清奇,慢点就慢点,也不是学不成。 穆晴有点暴躁。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教了下去。 要是因为烦就放弃,那么,这修真界的无数功法,也不会传承至今了。 青洵已经很累了,停下来稍作休息,看向立在风雪中的剑修,问道: “穆仙子,你不挡雪吗?” 修真界的大能,大多都一手术法使的出神入化。雨天干衣,遮挡风雪,水下游走,对这些人来说都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青洵看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将风雪遮去? 难道是有什么淋雪的喜好? 穆晴说道: “你和我在同一片天地下,若是你被雪淋得一身狼狈,我却干干净净,我怕你心里不平衡。” “我小时候练功时,为了炼体,不挡雨雪。我师父和师叔只要在,就会陪着我一起淋,叫我心里好受些。” 穆晴第一次在瀑布下打坐时,还将丰天澜一起拖进了水里。以丰天澜那脾气,当时没有暴打她,简直就是个奇迹。 原来是这样。 青洵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份回答。 在他发愣之际,穆晴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 “除夕了,大家都在过节,我们也去吧。” “是。” 青洵收了剑,跟到她背后。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云崖山上挂着的灯笼亮了,楼阁中也以明珠照亮,繁华热闹。 大家在主阁设了一场宴席。 在座的不是鬼怪就是仙修,只有青洵一个普通人,饮食的需求不大,宴席上的食物不多,只有饺子和一些冬日常见的果物。 穆晴带了青洵进到殿中。 青洵在旁边寻一位置坐了,穆晴则是走上首位,坐到了正中央。 不一会儿,千机子进来了。 穆晴要给他让位置。 虽然这星倾阁是她的,云崖山也是她的,但哪有让德高望重的长辈坐边上的道理? “不用,你就坐这吧,别挪了。” 千机子在她右边的蒲团上坐下。 他看了看大殿,目光落在了青洵身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 他问道:“你教他修行了?” 穆晴:“……” 我这才刚开始教呢,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的坐立姿势和之前不一样了,背脊要稍微挺拔有力一些了。等再过些时日,练得多了,改变会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穆晴:“……” 行吧,千师叔的眼力一向很毒。 千机子问道:“你打算收他当徒弟吗?” 穆晴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 “暂时没这个打算。” “我没有传承衣钵的需求,从来没想过收徒这回事。而且我也觉得麻烦,我这种没耐心的性格,还是适合独身一人……” 穆晴找了种种理由,最后说道: “而且,我这个年纪,被人叫师父,不会很奇怪吗?” 她尚未到二十一岁。 青洵多大,十八还是十九? 他们俩年纪这么相近,以师徒相称的话,好像有一点别扭。 “这倒是没什么。” 千机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 他看着杯中澄亮酒液,似乎想起了过往与友人畅饮的日子。 他道:“你和你师父倒是有些像。他以前是个只求己道,自己开心就万事皆好的懒散剑修,从年轻时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也不收徒弟。” 穆晴:“……” 这事儿她倒是没听说过。 穆晴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收徒了呢?” 千机子说道: “他是问剑峰定好的传人,问剑峰传人无徒可不行,当时仙阁的阁主一直在催他。” “不过他不在意别人想法,只顾着他自己,旁人催也没用,他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四百岁。” 千机子继续道: “然后,他的修行遇到了阻碍,修为停留在元婴期,无法再进。” “你师祖云梦仙子给他指了一条路——收徒,修心。刚好那一年山海仙阁广招弟子,你师父在新入门的弟子里瞧见了殊识舟,看他根骨不错,就把他收了。” 穆晴:“……” 原来,收徒弟是为了修行啊? 穆晴觉得有点意外。 原来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但想想这是秦淮,穆晴又觉得,似乎也理所当然。 她的师父,天下第一的秦淮秦宗师,一向行事无常——无常就是不管他做出什么事,都是正常的。 “那时候的修真界里,魔君祌琰才是第一,你师父秦淮的称号就只有问剑峰传人。” “在收了徒弟,心有所悟后,他闭关数十年,再出关后,战魔修,平乱世,成天下第一。” 千机子道: “你瞧,收徒弟还是有些好处的。” 说来说去,就是在劝穆晴收徒弟。 穆晴有些苦恼: “我再想想吧。” 收徒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说收就收的。 沉鱼夜进了殿,在穆晴左边坐下。他看了看自己右边那两人,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 穆晴执起筷子,夹了一只面皮晶莹,肉馅粉嫩的水晶饺。 “这饺子挺漂亮的,谁包的?” 千机子饮了一口酒,波澜不惊道:“我。” 穆晴:“……” 沉鱼夜:“…………?” 我们以为你是个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仙人大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千机子。 穆晴把饺子吞进嘴里,用余光去瞧千机子的手。 这双手修长白皙,指甲粉润,握杯的动作斯文优雅,举止之间都透着矜贵。 这也的确是修真界最厉害的一双手——拨弄棋盘,卜天数,改命运的天机阁之主的手。 千机子以前给人算命,一次要收多少钱来着? 总感觉嘴里的饺子好贵啊…… ※ 新的一年开始,星倾阁增设了新的用途。 他们从民间收集委托,让来星倾阁的修士们接取,完成委托获得报酬。 星倾阁从这其中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从委托报酬中抽取少部分来作为手续费。 这新买卖,修真界的百姓们很满意,修士们也很满意,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两全其美的生意。 星倾阁还开始收购宝物了。 修士会将一些东西卖给他们,或求钱财,或求以物易物。星倾阁会将这些东西加一些价转卖出去,或者换一些更好的东西来。 这项生意一做起来,星倾阁里就会时不时冒出一两件值得一观的好东西。 修真界的修士们也自此有了个习惯,那就是常常来星倾阁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宝贝。 有些人看星倾阁赚钱,会感到不爽,明面上或者暗地里找些麻烦。 但也不知这星倾阁是有何本领,那些找麻烦的人,后来皆老老实实地闭嘴,销声匿迹了。 …… “穆仙子,这是星倾阁各分阁近日收购到的稀有药材清单。” 穆晴接过纸张,大略看了一遍。 她转手递给陆燃,问道: “能炼多少洗髓丹?” 洗髓丹能够洗髓易骨,让天赋平平之人的根骨变好,更加容易修行。 它是修真界最稀有的丹药之一,需要用到天材地宝,就算集齐了材料,用最好的炼丹炉,能炼出它的丹修也不足一只手。 有许多人花费万金去求,却是有价无市。 陆燃估算了一下,道:“六颗。” 他又说道:“你不如还是不要炼洗髓丹,这东西只能用在筑基及筑基以下的修士身上,还耗材料和功夫,费力不讨好。” 这些材料能炼不少高级丹药,能赚到的钱数倍于洗髓丹。 “不,就炼洗髓丹。” 穆晴拍了板,她对递交清单的鬼怪吩咐道: “放出消息,星倾阁欲设比试,以五颗洗髓丹为奖,诚邀天下修为在筑基期及其以下的修士参加,不限种族和年龄。” “时间定在明年吧,具体什么时候,和千阁主还有你们楼主商议商议。” 陆燃:“……” 原来你在下这么大一局棋? 陆燃注意到了关键之处:“五颗?那剩下的一颗呢?” 穆晴叫来混血少年,道: “青洵,多出的一颗洗髓丹,是给你的。” 青洵受宠若惊,正要谢她。 穆晴说道: “为了避免你未比试就先得洗髓丹,失去求胜的动力。所以,我另外为你设一彩头。” “如果你能够夺魁,我就收你为徒。” 青洵一时间呆住了。 他小心地瞧着穆晴。 白衣剑修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一副平静又自信,成竹在胸的模样。 她那神情,不像是在逗他玩。 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拿收徒这种事开玩笑。 穆晴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青洵低头道: “多谢穆仙子,我一定会努力。” …… 星倾阁消息放出,修真界大为震动。 各门派都动了心——谁不想自家弟子根骨变好一些呢?根骨好了,以后修为境界才能高。 这其中也有冒出一些声音。 有人在猜疑,星倾阁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但许多声音将这猜疑驳回了。 “这比试就仅仅限制筑基以下的弟子参加,这能有多大的图谋?” “他们是做生意的嘛,做生意,自然要搞点大动静拉拢客人。这星倾阁之主啊,出手如此阔绰,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样的脑子只用来做生意,当真是可惜了。” 北海那边率先响应了星倾阁。 “妖族欲与人族共处,愿意参加比试,不求奖励,只求交流。” 妖族这话说出来,倒没多少人反对。 虽然妖族和人族久远之前有过嫌隙,种族隔阂一直存在。 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妖族的皇子是个妖族与人族的混血。妖族想要与人族修好,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 “……” 这事说起来,倒也叫穆晴感慨。 妖皇厉无月多年努力,妖族和人族交好之事都没动静,结果秦无相一回去,这事就有盼头了。 亲缘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候没什么用,有时候又比什么都好用。 也不知道是盼着那几颗洗髓丹,还是要全了妖皇的情面,更或者是另有打算。 没过多久,山海仙阁也响应了: “仙阁会派出弟子,参加比试。” 西洲魔宗则是一如既往,事事都要与山海仙阁作对。山海仙阁要做的事情,他们就一定要插上一脚才行。 于是魔宗也放出了消息: “既然星倾阁敢邀,那魔宗便没有不应的道理。” 魔宗这话说得狂妄,似在无形挑衅。 从魔宗掺和进来开始,事态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场由星倾阁做主设置的比试,已然不是一场比试,而是成了仙修与魔修的一场争执。 太乙宗、太玄宗等大门派,纷纷应邀。 穆晴:“……” 祌琰这个家伙……不愧是修真界的大魔头。 别的事不说,论起在修真界翻搅风雨的能力,那可真是一等一的,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第30章 变化 穆晴坐在桌前, 袖子一撩,露出雪白的手腕,而后, 扯一截丝绢覆在腕上。 陆燃隔着那层丝绢为她探脉。 摘星等不及道: “怎么样了?” 陆燃说道:“经脉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灵力运行顺畅, 修为境界应当是在元婴中期稳定下来了。” 这一句话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穆仙子的经脉中,似乎有一丝魔气?是因为当初用过魔功,还是因为心魔而滋生?” 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摘星暴怒:“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这样就挺好。” 穆晴抽回了手腕。 她的心魔一直未破,但也没造成多大的影响,一时半会儿不碍事的。 千机子开了口: “如果你还想进境, 心魔之事必须解决。” 穆晴平静地回答道: “放心吧千师叔,我在着手解决呢。” 穆晴拿起摘星剑,道: “我想找个人,需要千师叔帮忙卜算一下那人的位置。” ※ 中州,青云县。 县城中有一户小有财气的人家,姓白。白家有一位小少爷, 自幼体弱多病,今年才七岁,就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阿娘,我是不是要走了?” 躺在床上的小孩喝着苦口的药,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紧紧皱起, 他道: “我是不是来不及看不见咱家桃园里的桃花了?” 坐在床边的贵妇人道: “别这样说, 晓晓, 阿爹阿娘就算散尽家财, 也要治好你。对阿爹阿娘来说, 你最重要,你若是走了,阿娘这颗心也要碎了。” 白晓晓在仆从的伺候下喝完了药。 白夫人从一旁取过蜜饯,道: “来,晓晓,吃些甜的。” 那蜜饯是从城里的李记点心铺子买的,又大又饱满,离得近时,连嗅到的气味都是甜的。 从旁伺候的方游无声地咽了下口水。 从前他还是方家的少爷时,这样的蜜饯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一直都嫌太甜腻,不乐意吃。 可后来爹娘出了意外死了,叔叔婶婶夺了他的家产,将他赶出了家门。 他再也不是衣食无忧的少爷,甚至为了求生来到隔壁的青云县里,入这白家成了仆人。 他是方家大少爷时,这白家给他提鞋都不够。何曾想到现在,他会因为白家小儿吃药解苦的一颗蜜饯,馋得直吞口水? 白晓晓道:“阿娘,我不想吃。” “不想吃便不吃。”白夫人将蜜饯往盘里一搁,道,“方游,这蜜饯你拿去吃了吧。” 方游讨厌她这随手施舍之姿,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再者,他是真的很想尝一尝那甜味。 他低下头,道:“谢夫人赏赐。” 他接过蜜饯没多久。 白家的管事匆匆忙忙地跑来了,道: “夫人,老爷请到人了!” “当真?” 白夫人欣喜地站起。 …… 三日后,药王谷的谷主谷雨子入了青云县,为白家小少爷白晓晓治病。 华发苍苍的老谷主为白晓晓把脉,道: “天生顽疾,寻常方法医不了,能活到七岁已经实属不易。” 白夫人险些便拿着手绢哭出来。 她白家花重金请谷老出山,可不是为了听这句话。 “莫急。” 谷雨子道, “老夫只说寻常方法不能医,没说我药王谷救不了这孩子。” 站在一旁的白老爷道: “老先生请说,只要能救晓晓,无论是何方法,我白家都愿一试。” 谷雨子看着白晓晓,问道: “小孩,你有仙缘,可愿一问仙道?” 白晓晓有些茫然。 此话一出,白老爷和白夫人情绪转变,从悲伤变为惊喜,连连替白晓晓点头道: “自然是愿意的。” 在这修真界,谁又不知修仙的好?问长生之道,于凡尘之人而言,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机缘。 谷雨子起身,从袖中拿了一瓶丹药出来。 “原本该叫小孩习入门之法,从基础一步一步地走,但奈何这孩子身体虚弱,按寻常方法来,只怕熬不到引气入体的那一日。” 谷雨子道, “此丹乃聚灵丹,早晚各服一粒,一月之后,便可入炼气期。” 谷雨子说道: “这孩子不适合习我药王谷之道,我会书信与山海仙阁,让那边派人来接这孩子。” “只是自此以后,此子求仙道,仙道远凡尘,你二人与这孩子的尘缘,便要断了。” 谷雨子捋着胡须,说道, “趁山海仙阁之人未至,好好珍惜这天伦之情吧。” 白老爷和白夫人眼中流露出不舍。 可比之一家团聚,白晓晓能活久一些,对他们来说更为重要。 “多谢老先生指点。” 站在一旁的方游,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看,那瓶被放在白晓晓枕边的丹药。 早晚各服一粒,一月之后,便可入炼气期…… …… 当天的夜里,众人都已歇下,灯火已然寂静的白家,忽然又吵闹了起来。 “丹药呢?晓晓的丹药呢?” 白夫人遍寻不得丹药,看着因为不舒服,脸颊逐渐泛红的儿子,急得哭了出来。 管家当机立断: “将今日所有出入过这间屋子的人都叫来!” 不一会儿,白家大宅里灯火亮起,一个个仆从站成了一排。 管家点了点人数,很快就发现少了一人: “老爷,夫人,那个叫方游的小子不见了!” “快点找人!” …… 方游穿着黑衣,避过灯火,从柴房后门爬了出去。他背着包袱,揣着怀里的药瓶,落地后便往城门的方向赶,连夜离开青云县。 有了这瓶丹药,他一个月之后能进炼气期。到时候他就能寻一门派,拜一位仙人为师。 若是仙人问他对修炼之事一窍不通,如何还入了炼气期。他就答不知道,自己从未修炼过,莫名其妙就引气入体了。 这样,仙人应该会以为他是个天才,很乐意收他为徒。 到时候,他便真正的入了仙道。 他再也不会因命运的不公,而受凡尘里的诸多苦难。叔婶不能再糟践他,也没有人能再将他当做家仆使唤,他也再也不用为填不饱肚子而发愁。 他会拼尽全力,登上仙道的巅峰,就像那位世人口中都在传的秦宗师一样,风光不可一世。 方游就这样打定了主意。 对求仙问道的向往,对改变自身命运的渴求,彻底战胜了夺走白晓晓的救命之药的愧疚感。 他一路逃进了山林里。 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树下,摸出怀里的丹药,倒进手中,药香味扑鼻而来。 方游正要吞下。 他忽然看见,自己面前有一股奇异的紫气在聚拢,那紫雾之中,似乎有着一个拿木杖的人。 祁月笙道:“方公子,你可真让我好找。” …… 穆晴和鬼怪们一起进了青云县。 她老远就看到,这县城里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至深夜不熄。有许多人举着火把从里面涌出,跑到街上,在县城里挨家挨户地敲门。 鬼怪们小声嘀咕道: “这家人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学我们鬼市夜夜笙歌吗?” “是出事了。” 穆晴吩咐道, “你们找人,我过去看一下。” 说完,穆晴便落在了白家的院子里。 白家的仆从见她突然从天而降,身上还佩剑,惊恐地拿火把指着她: “你是什么人?” 那敞着门的屋里,抱着已经气息不匀的白晓晓,为他拍背的贵妇人,听见院子中的响声,向外一望。 穆晴的气质太不寻常。 只一眼,白夫人就觉得她不是人间客。 白夫人意识到这一点,抱着白晓晓跑了出来,她站到穆晴面前,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仰头望着穆晴,眼中含泪道: “仙子,求您救救这孩子吧。” ※ 一串灵鸽飞回了云崖山,都是找千机子的。冬奉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只。 一只灵鸽只能带一张字条,一张字条能写下的字有限。所以这送信的人,为了叙述一件事,直接写出了十二张字条,送回了十二只鸽子。 冬奉:“……” 灵鸽不是这么用的! 这么个玩法,他们驯养多少只灵鸽才够用啊? 冬奉知道这是穆晴干的事。 翻遍整个星倾阁,也找不出第二个会私用灵鸽,还用得这样肆无忌惮的人。 他希望师父能说一说穆师妹。 但是他心里又明白,这说教之日恐怕永远不会到来——他那位高冷的师父,不知从何时起,就跟被鬼迷了心智似的,什么事都顺着穆晴来。 冬奉:“……” 穆师妹是不是让陆燃给师父下了蛊? 千机子不知道弟子心里在想什么。 他将字条一一展开: “人没抓到。” 之后,就是一段故事,讲她到了青云县后遇到了一户人家,方游在这户人家里当家仆,逃跑前做了什么样的缺德事。 穆晴在最后写道: “这方游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西洲的魔君祌琰,甚至连南洲巫族的祁月笙,都不及他一半可恶。” 有一句话说的在理——恶人比小人更君子。 这不是在夸赞恶人,而是在说小人有多让人厌恶。 千机子读完了信,拿起纸笔写道: “是你将人想的太好了。这世间残酷,人心险恶,比妖魔更恶劣者从不少有,只是你还没怎么见过罢了。” 穆晴出身于富家,七岁被带至山海仙阁,拜天下第一人秦淮为师,受掌门丰天澜亲自教导,直到二十岁才又离开。 她活得过于顺畅,哪怕后来叛离师门,也诸事顺利,她所见之人,所游之山川,所历之风雨,都还甚少。 千机子写完后,没有让冬奉把信传出去。 他坐在桌前略一思量,手中起一把灵火,将已经写好的字条烧成了灰。 他重新执笔,写道: “此人心性太差,以后必成修真界败类。我会重新推算他之方位,帮你除他。” …… 穆晴在青云县一留就是数日。 她给了白晓晓聚灵丹,一边让和她一起来的鬼怪们找人,一边关注白晓晓的状况。 直到小孩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她才道别白家,回到了云崖山。 她进山时,摘星跟在旁边飞着,大声笑她: “哈哈哈哈哈,他们竟然觉得你是救苦救难的大好人,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仙子!” 穆晴问道: “……我难道不是吗?” 摘星一副“你开什么玩笑”的模样,道: “你要是能称得上是善人,那山海仙阁的仙修们就都是活菩萨啦。” 穆晴没有生气,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摘星,你终于有正常的善恶观了。” 摘星:“……” 穆晴道:“不过真没想到,白晓晓要拜的师门是山海仙阁,我这算是救到了自己的小师弟吗?” “说不定是师侄呢?” 摘星道:“你可别太小看自己的辈分。” ※ 从各地搜集的药材送至云崖山的星倾阁主阁之后,陆燃就进了炼丹房,闭门三月。 再出来时,樱桃树已红了一片。 他拿着六只玉瓶找到穆晴。 白衣女修正站在山崖上,握着摘星剑比划姿势,让青洵学她。 陆燃远远地看着。 他心想:穆晴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她使剑的时候是真的漂亮。 他到底是出身于药王谷,和那些丹修医修们一样,有着一颗向往拥有充足武力、破坏力惊人的剑修的心。 等穆晴一套剑式走完,陆燃才上前: “洗髓丹炼好了。” “这么快?” 穆晴拿起一只玉瓶,招呼道: “青洵,过来吃药。” 少年收了剑走过来,打开玉瓶将药丸吞了。 陆燃:“……” 小伙子,你检查都不检查一下的吗? 这药里有毒怎么办啊? 陆燃扭过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瞬间,陆燃感觉到了一股阴气。 一道黑烟从远处飘来,在穆晴面前凝聚显形。是一只穿着盔甲的大鬼,沉鱼夜的副手,鬼市的鬼将。 鬼将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他双手举起,将信捧与穆晴: “穆仙子,南洲巫族来信,说想要参与星倾阁举办的修真界弟子比试。” 星倾阁的这场比试,已经涉及了修真界的许多大势力,山海仙阁、魔宗、妖族、太乙宗、太玄宗…… 南洲巫族多半是觉得,自己若是不赶紧插一脚进来,就显得自身比那些势力落后了。 他问道:“您看,我们是答应,还是……” 在这星倾阁里,谁都知道穆晴去年为救天机阁,与南洲巫族交战,昏迷而归,险些将命和修行的前程搭上。 “为何不应?” 穆晴淡然道, “南洲巫族祁家愿意参加我们举办的大比,算是给了我们面子,承认了我们的地位。自此之后,星倾阁在南洲就会拥有影响力了。” 她之前还想着如何钓祁家上钩呢。 没想到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但穆晴跟祁家的矛盾仍在,不是轻易就能算了的。 她一手握着剑,说道:“青洵,如果比试时你输给了南洲巫族的人,我就把你逐出星倾阁。” 青洵:“!” 鬼将:“……” 陆燃:“…………” 穆仙子,您这怒火烧得有些旺啊,烧到自己人身上了。 青洵惊慌道: “我会赢的,一定会赢的!” ※ 酷暑来临时,星倾阁开始修建大比用的演武台。这演武台造的极大,极为豪华,还配了阵法,一旦被毁坏,可以自行修复。 高空之处。 千机子以术法起了数座山峰上来,环绕演武台漂浮,在上方安置座椅,修建楼阁,可观演武台之战,也可当接待客人之地。 外面的人听说了星倾阁将演武台修成了什么样子之后,不赞同道: “废如此大的周章,就用这么一次,也太浪费了些。” 星倾阁的伙计道: “怎么会只用一次呢?” “我们阁主说了,大比结束后,演武台就对外开放,为想要比试之人提供场所。” “星倾阁愿意添个彩头,设个积分榜单,以后大家能用积攒的积分兑换星倾阁商品,能换之物甚多,小到朱砂黄纸,大到上好的丹器符宝。” 这也就是穆晴当初所说的世界演武台。 剑修们一听就动心了: “这主意好!” 他们剑修别的特点没有,就是又穷又能打。靠打架来换东西,没人比他们更专业。 ※ 而后,时间轮转。 九个月的时间转瞬而过,又是一年花开时节,离大比开始还剩半年时间。 这些时间里,修真界发生了一些事。 祌琰展露野心,欲掌握整个西洲,起兵攻下了合欢派。合欢派弟子死伤大半,掌门被擒捉,余下小半东迁至中州。 穆晴毫不客气地把已经变成一盘散沙的合欢派给并进了星倾阁,重新整治。 星倾阁里有些混乱。 天机阁弟子、合欢派弟子还有鬼怪们,画风完全不同的三批人马聚在一起,心情都有些微妙。 ——救命!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会和这些人共事! 穆晴没有写信给祌琰讨要合欢派的掌门。 她只要合欢派的弟子。 掌门和西洲的地盘什么的,祌琰想要,就自己留着吧。 穆晴把罗旭从合欢派弟子中拎了出来,让他当掌门。 罗旭:“唉,我只不过和穆仙子摇过船而已,穆仙子就对我这样好,我受之有愧。” 穆晴:“……?” 等等,摇船是什么鬼东西? “这样吧,穆仙子,你扶我当掌门,我给你当炉鼎,我们就这样达成互惠互利的合作关……” “唉,你们干嘛?别拉我——!” 千机子抬手。 冬奉和青洵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将罗旭架住,拖出了星倾阁大殿。 …… 又过几日,秦无相和江连自北海而来,登云崖山万阶岩时望见了罗旭。罗旭正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生无可恋地遭受瀑布冲击。 江连见是当初在西洲同患难的人,打了声招呼:“你在这里做什么,修炼吗?” 罗旭道:“……千阁主说,让我把脑子里的脏东西洗干净了再上山。” 江连:“……” 江连摇了摇头,和秦无相继续登山。 混血的妖族皇子道: “你这朋友挺独特的。” 江连说道:“是合欢派弟子。” “合欢派弟子?” 秦无相拔出剑来, “不能让这种人在我师妹十里之内,我去做掉他……” 江连连忙拉住他:“我们现在的位置,离你师妹有十好几里,不在十里之内!” 江连觉得自己当年的想法没错。 穆晴她就是个祸水! 看看,她都把他们北海的皇子给迷惑成什么样了,跟喝了三碗迷魂汤似的。 “三师兄!” 穆晴的声音传来。 她御着剑从高处飞下。 不久前鬼修告知她,秦无相和江连已到山下,她便放下了手中事务,亲自下来迎接。 秦无相道: “现在是十里之内了。” 江连:“……” 江连想不明白,他两年前遇见秦无相的时候,这人明明挺好说话的,怎么后来回归了妖族,就变成了一副心狠手辣,胸怀城府的样子呢? 穆晴飞到秦无相面前,从剑上跳下来。 秦无相抬起头看着她,道: “师妹仍然未变。” 穆晴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 她的修为已至元婴中后期,岁月在她身上早已停滞,再过上几十年上百年,她的面貌也不会发生变化。 可在某种意义上,她其实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山海仙阁问剑峰的小徒弟,她是势力遍及修真界的星倾阁不为人知的幕后主人。 曾经只是执剑、也只会执剑的手,如今握起了棋子,在天地间下一盘巨大的棋。 不过,对秦无相来说。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还会喊一声“三师兄”,她就还是当年的穆晴。 穆晴眉眼中带着笑意,道: “三师兄却变了。” 回归北海不到两年时间,秦无相的心境似乎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另寻功法,精进了停滞已久的修为。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已不再戴斗笠。 他的银发和狐耳,以及那张曾让合欢派弟子痴狂的脸,都坦然地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下。 这意味着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血脉。 穆晴只觉得庆幸。 她两年前将秦无相身世全盘托出,促成他回归妖族,看来是没有做错。 秦无相被她盯了半晌,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挪开了脸。 他说道: “也不知大师兄和二师兄可还好。” “哦,这个啊……” 穆晴想了想,说道, “没听说什么消息,他们俩应该还被关在山海仙阁的仙牢里吧?” 山海仙阁关仙修禁闭的时间,都是半年起步,最高无期。这快到两年的时间看起来长,实际上对于仙修漫长的寿命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穆晴有些疲惫地说道: “关着也好,放出来了都是麻烦。” 秦无相:“……?” 师妹这是什么心理? 第31章 志气 上山的白玉石梯多达万阶, 皆是盘路,沿路能够看见山间景色,还能遇见许多身穿红衣的合欢派弟子。 秦无相的相貌,一如当年在西洲时那样, 再次引起了波澜。 合欢派弟子捂着扑通乱跳的小心脏: “那就是穆仙子的三师兄, 北海妖皇的独子?他长得可真好看,这世上应该找不出比他皮相更好的人了吧?我想与他修炼。” “摘星大爷也很好看啊。” “但他是穆仙子的剑灵, 不离不弃的, 总叫人觉得他已有所属, 不好下手。而且他是个剑灵, 对我们这些事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穆晴:“……” 这你们可就错了, 他有兴趣的很。 “沉楼主也很美艳啊, 听说是艳鬼来着?就是那一身死气和阴气实在让人发憷, 反正我是不敢打他的主意。” “千阁主也不错。” “千阁主迷人的地方不在皮相, 在那气质啊, 又冷清又神秘……啧, 真想看看他情动时的模样。” 穆晴:“……” 我看你们是疯的不轻, 回头叫陆燃好好给你们治一治疯病。 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到了秦无相身上。 “还是三师兄最好。” 合欢派弟子跟随穆晴,直接以“三师兄”代指秦无相了, 道: “他那银发和狐耳, 都甚合我心意。他父亲是九尾狐,他应该也有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吧, 再不济也该有七条。” “手感应该很好吧?” “小狐狸撒娇的话, 应该很可爱吧?” 穆晴:“……” 秦无相面不改色地行路, 全当未听见。 自从他摘下斗笠, 开始露脸, 类似的声音就时常响起。他也从一开始脸皮薄不自在,到如今习以为常,偶尔还能回以一句“多谢夸赞,不过色相而已”。 穆晴倒是听进了心里。 她悄悄地和摘星说道: “我们再排个榜吧?这榜就叫美人榜,将修真界美人按照相貌美艳程度一一排列。” 星倾阁为了在五洲四海内具备权威,以后会经常发布一些让世人皆认可的榜单。 要是只有世界演武台的武力排行榜,未免过于单调。不如加个美人榜,来丰富一下榜单花样。 摘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道: “那这榜单挺难排的,修真界美人可多了,风格还不太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唉,穆晴,再设个‘美剑榜’吧?我觉得我可以当第一,毕竟云梦剑已经被你弄断了嘛。” 穆晴:“……?” 所以你要这个榜单干什么,吹捧你自己吗? ※ “这个想法不错。” 沉鱼夜听人说了排榜的事之后,只觉得挺有意思,便吩咐道: “美人榜排的好了,也能增加星倾阁的排榜权威性。你们就按穆仙子说的办,筛选修真界美人,列榜单公布于世。” 鬼将道:“是。” “等等。” 沉鱼夜又道, “列一份候选名单,先将名单在星倾阁内公开,来星倾阁的客人采购时每花一文钱,就获得一次给榜单投票的资格,最后的排名看计票结果。” 鬼将:“……是。” …… 如果说穆晴是个能谋天下的人才。 那么,沉鱼夜就是个能谋天下人钱财的鬼才。 他们俩搭档在一起,那可真是绝了。 星倾阁欲排美人榜之事一出,许多修士皆参与了进来——买一文钱的东西就能投一票,十文钱就能投十票,这点小钱玩玩而已,采购时顺手就投了。 甚至还有人听说了这排榜之事,专程进星倾阁买一大堆东西,就为了参与投票,凑个热闹。 一开始大家都还比较克制。 可后来,事情就演变得愈发不对劲起来。 北海的妖皇厉无月,亲自进了星倾阁,一出手就是万两银,将所获之票全部投给秦无相。 魔君祌琰听说此事之后,笑了一笑,隔日,西洲魔宗就发动所有魔修去星倾阁采购,给魔君打榜。 五洲四海之内,有许多修士,为了能让自家人,或者自己钦佩之人在这美人榜上有一席地位,纷纷前往星倾阁贡献钱财。 甚至还有人说自己要投的人不在榜上,可否花重金,让星倾阁把人列进候选名单里。 榜单排名打架日渐激烈,颇有当年修真界混战的腥风血雨之态,只是这次大家用的不是兵器,而是钱财,见的不是血,而是赤字。 …… 南洲,巫族灵地。 祁月笙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着。巫族的年轻人稍后于他,给他汇报近日的情况。 “五长老,您带回来的那姓方的小子,看起来天赋平平,修炼的速度却比常人快上数倍。才修炼不到一年,就已经引气入体了。” 祁月笙找到方游后,制止了他吞服剩下的聚灵丹。那聚灵丹虽然能帮助人快速炼气,可这到底是丹药堆出来的,不是自己掌握修炼方法炼出来的。 白晓晓情况特殊,谷雨子才给他用药。 若是寻常身体健康的人修炼,还是不要靠丹药的好。 方游未服丹药,脚踏实地修炼,一年就引气入体,已经是罕见的天才了。 祁月笙摇了摇头,道: “还是不如那穆晴,当年秦淮从穆家带走她,不到三个月,她便进入炼气期了。” 巫族后辈知道五长老这是不满意,说道: “我们会督促他,让他更加努力修炼的。” 但他心里却想: 五长老,您拿这方游跟谁比不好,偏偏要跟穆晴比。 穆晴那修炼速度实在是太恐怖了,二十二岁的年纪,便已经到了秦淮三四百岁时,甚至是更多人拼尽一生,至死都无法抵达的境界了。 她简直就不是个人。 那巫族后辈又道: “五长老,还有一事……咱们账上支出了三十万两白银。” 祁月笙道: “是谁动用的钱?” 巫族后辈道: “看银票的票号,应该是少主在使钱。” 祁月笙道:“他人不是在山海仙阁的仙牢里吗?花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派了人去山海仙阁,想捞祁元白出来,被丰天澜拒绝了,理由是“祁元白是祁家子,但也是山海仙阁弟子,他做错了事,仙阁罚他,他便得老老实实地受着,受完之前不可离开仙阁”。 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情。 祁家有所应对,提议让祁元白退出山海仙阁。 可那小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顺着家里的意思,坚称自己永远都是仙阁弟子,不会离开门派。 这么长时间过去,人没回来不说,还在大手大脚地花家里的钱。 巫族后辈缩了缩肩膀,说道: “少主听说有什么美人榜,便从仙阁托了人,捎银票往星倾阁,给他自己投票。” 祁月笙:“……” 什么玩意儿?什么美人榜? 巫族后辈一一解释清楚。 祁月笙道: “荒唐,哪有人会为了这么一个无用榜单,花上三十万两银?” “其实也是有的。” 巫族后辈道: “山海仙阁的丰阁主,砸了五十万两银子,让星倾阁将他从候选名单中撤下来。” 祁月笙:“……” ※ 任凭人世间为一个破榜撕得如火如荼,云崖山的星倾阁主阁里,却是一片美好。 秦无相听说妖皇为他投票的事,还专门写了信,告知父皇,买东西时切记买需要的,千万不可为了一个无甚作用的榜单而刻意花钱。 不久之后妖皇便回了信: “我花钱花得开心,你管我?” 秦无相:“……” 江连给他倒了杯茶,说道: “你们父子二人,我行我素的模样真是相像。” 穆晴坐在桌对面,被逗得直笑: “看来三师兄回家后过得很好。” 秦无相道: “父皇待我极好。” 说完,他压低声音,似是抱怨,又像是单纯在发牢骚:“就是太黏人了些。” 穆晴一手支着脸,笑容明快: “妖皇陛下在星倾阁花的这钱,我就当做是他对我告知三师兄身世一事的谢礼,不客气地收下了。” 秦无相看着师妹这张笑颜,心里忽然觉得,父皇这钱买了他自己的开心,也买了穆晴的开心,一买就是双份,也算得上一桩划算买卖。 穆晴一边笑,眼神随意往窗外飘了一下,瞅见了正带着冬奉从空地上路过的千机子。 千机子正巧抬目,和她对上了眼神。 他便朝着穆晴招了下手。 “千师叔叫我下去,应该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三师兄,咱们回头再聊。” 秦无相浅笑着应了:“好。” 穆晴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两颗灵果,便起身走出门去了。 她离开时正巧碰见了青洵,交代道: “桌上的茶有些凉了,给我师兄重新泡一壶,茶叶是前些日子送来的那盒毛尖,别泡错了。” 那盒毛尖是冬奉寻来赠予千机子的,被她瞧见了,想着秦无相爱喝茶,就开口要来了。 青洵低下头,应了她的话: “是。” 青洵走进了殿中,要拿走桌上的茶壶。他才一靠近,就见那妖族皇子,以一双妖异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青洵记得,穆仙子曾经说她三师兄是个性子柔软的人。 但他此时却觉得。 秦无相看他的眼神,着实不是一个性情软和之人会有的。 妖族唯一的皇子侧着头,眉眼之间带着不真切的浅淡笑意,细细打量着他。 他银发垂落,每一根皆在窗外映进的辉光中映出金属光泽,散发着一种冷厉妖异,锋利得随时能割断他人咽喉的危险感。 秦无相道:“你也是个混血?” “是、是的。” 青洵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过我是魔族的混血。” 在青洵被看得头皮发麻,伸出去拿茶壶的手都忍不住要颤抖时,秦无相终于将他目光中某种极具压迫力的东西收敛起来了。 秦无相将紫砂壶递给他,道: “根骨还算不错,就是起步太晚了些。” 青洵接过紫砂壶,手指绷得有些紧。他低着头,表情隐忍,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转头走出去了。 江连有些看不下去,道: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秦无相若无其事地道: “我哪句话欺负他了?” 江连:“……” ※ 天气渐渐地暖起来了。 青洵于崖边演武台上练剑,习剑一年有余,他已不像当初那样磕磕绊绊,走式虽还不熟练,却顺畅了许多。 “你太用力了。” 穆晴道,“如此行剑会不够顺畅,出剑之后,收式不够自如,会被人找出空隙。” “是,多谢穆仙子教诲。” 青洵得了她的指教,立刻就要再将剑式演练一遍。 穆晴递了一张帕子给青洵: “你剑中有心事,怎么了,谁刺激到你了?” 青洵接了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道:“没有的事。” 他不愿答,穆晴也不强迫他。 这世上的人,谁还没有一两件不愿说出口的事情呢?为此而起情绪,致使修行一时有些窒碍,也实属正常。 穆晴道: “歇一会儿吧。” 青洵摇了摇头,紧紧握着剑柄,说道: “我不想输。” 他太累了,说出的话都是气息不匀的。可这一句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决心与执拗。 穆晴瞧着他这样子,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青洵道:“穆仙子笑什么?” 是不认同他的决心吗? “想起来我小时候的样子了。” 穆晴道,“我自习剑起,就一心求胜,不愿意输。若是输了,便会废寝忘食地练剑,想尽办法赢回来。” 丰天澜斥她,求胜心太强,执念太过,心性偏激,不符合无情道修士的道。 秦淮倒是挺开心的。 他说:“这才配做我的徒弟。” 说起来,秦淮也是个胸襟宽广的妙人。 他的大徒弟和四徒弟的志向,皆是超越他,成为天下第一。秦淮不仅不生气,还总会为他们有志气,而觉得高兴。 这修真界可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师父。 穆晴有些感慨,对青洵道: “青洵,修行路长,不管以后会遇到何种挫折,都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这颗心。” “你要记得,你不想输。” 青洵听得似懂非懂。 但是他一向很听穆晴的话,穆晴说什么,他都愿意照做。 “我必然谨记仙子教诲。” ※ 春去秋来,时间眨眼而逝。 星倾阁大比将至,云崖山对外开放,纳五洲四海来客。 穆晴已有近两年时间没在外活动,名声逐渐淡却。但她杀仙修,叛仙阁的罪名仍在,不好现身活动。 天机阁也已经隐匿于世。 于是这待客之事,就被交给了平日里经营各处星倾阁的鬼怪们,和被穆晴救助的合欢派众弟子。 合欢派不要紧,虽不算正道,但目前也只是被赶出地盘,失去掌门,再起不能的一盘散沙,在修真界众人的眼中已算不得什么。 穆晴仔细叮咛过,接待宾客时,千万不要口出淫.言浪语,就放他们去了。 问题是鬼市。 穆晴很担心鬼市暴露,不过沉鱼夜说有办法掩饰众鬼身上的鬼气。 穆晴想了想,这两年来,各地星倾阁一直是鬼修们在经营,似乎从没出现过被戳破身份之事,便信了沉鱼夜,随他安排了。 穆晴隐于暗处,盯着各方人马的动作。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从西洲来的人马有两批,都是魔宗的。一批穿着红黑色的魔宗弟子服,另一批则是身着金纹黑衣,看气息也是魔族。 穆晴问:“怎么回事?” 一族派出两支队伍来,这可真是荒诞之事,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 千机子看着那批着金纹黑衣的魔修,道: “那是古魔族,他们如今的族姓是孟,你可有想起什么人?” “梦如昔?” 梦如昔的“梦”字,与“孟”是一个读音。 千机子轻轻颔首。 “在西洲,因历史文化缘故,古魔族有着独特的地位。古魔族的女儿一降生,便会被魔宗奉为圣女,立于魔宗至高地位。” 千机子道, “直到一千多年前,祌琰横空出世,成魔宗之君,将古魔族在魔宗的权力逐渐架空。” 穆晴问:“他为何不直接除掉这古魔族?” “古魔族在西洲延续已久,根基深厚。而祌琰却是突然出世,背后无依无靠,虽有能力,却无法从古魔族手中夺走所有人的忠诚。有些事,他一旦做了,就会被从魔君的位置上拽下来。” 千机子说道, “所以,他只能借别人的手去做。” 穆晴皱了皱眉。 魔君祌琰就是借她的手,杀了梦如昔。 千机子道: “多年来,这古魔族和魔君,一直是貌合神离。如今这状态,多半是矛盾已经加剧,要开始明面上做对了。” 穆晴也不知该不该拍手叫好。 她挺想看祌琰吃瘪,可她又觉得,这古魔族冒头,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情。 …… 一个月过去,除南洲巫族之外,参加比试的人员已经陆陆续续到齐。 云崖山内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魔族自己玩自己的,两支队伍暗自较劲。 妖族与人族,这过去相处不怎样的两族,开始试探着相处了。 仙修们还是一如既往。 丹修和剑修暗自较劲,一个喷对方穷,另一个嫌弃对方太菜。阵修和器修之间一片和睦,交流着该怎么往法器里刻阵法。 …… 看着这片修真界从未有过的光景。 沉鱼夜有些感慨: “没想到,穆仙子当年所说之事,竟真的能够实现。” 穆晴笑了一下,说道: “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现在只是筑基及以下的修士大比,以后还会有金丹期,元婴期……星倾阁举办的比试规模会越来越大,参试者的能力也会更强。 “穆仙子,楼主。” 鬼将出现在了两人面前,道: “南洲巫族祁家的人来了。” 鬼将有些紧张。 这南洲巫族祁家,不止和穆仙子有怨,和他们楼主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鬼市楼主作为一个修真界知名的大鬼,鬼界通缉名单上的头名,曾惹过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便是搅坏祁家阵法,毁了他们半条灵脉。 沉鱼夜解释过: 只是以力强破而已,这世间若真要论阵法,也只有巫族能赢得过巫族了。 话说回现在。 如今大比即将开始,南洲巫族、鬼市、穆晴、千机子,这有怨的四方再度聚在了一起。 鬼将觉得不太妙。 他总觉得,祁家巫族之人若是知道楼主在这,可能会派人半夜来刺杀他。 又或者,穆晴和千阁主,有可能会计划着暗杀祁家。 这么想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好在,穆晴和沉鱼夜当前没有表露出要搞大事的意思。 沉鱼夜道: “请进云崖山,好好接待。” 穆晴说道: “大比结束前,他们是参赛方,是星倾阁贵客,我们不仅不能动手,还得保护他们的安全。” 祁家在修真界树敌不少。 这云崖山里哪家的弟子都有,说不定真会破罐子破摔,对祁家出手。 鬼将应道:“是。” “……还有一件事。” 鬼将道:“祁家来的人里,有个看起来刚满二十的小子,他长相和南洲巫族不太一样,更像是中州这边的人。” 穆晴问道:“是参试之人吗?叫什么名字?” “祁游。” 鬼将答道。 ※ 夜幕降临,休息之时已到。 但对汇聚到云崖山的一些大门派而言,现在正是私下里会客的时间。 云崖山东北角,山海仙阁弟子暂住之地。 秦无相带着江连,携礼登门。 “许久不见了,严师伯。” 秦无相被弟子迎进大殿里,朝坐在首位的人打招呼: “身体可还好?” 此次带领山海仙阁弟子的,是执法峰峰主严振。 秦无相和严振的关系其实不怎么样。 秦无相昔日在仙阁时,因为血统缘故不受欢迎。严振也对他有些偏见,一直都觉得秦淮捡这么个混血回来,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智。 若不是作为曾经的门徒,要给山海仙阁颜面,秦无相甚至都不会来见他。 “还可以。” 严振捋着胡须,说道: “你也知道,我比不得你们这些有才能的年轻人,我的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严振才能有限,修为无法再进。 他余下的寿元正一日一日地流逝,变得愈发苍老。 秦无相有些不甘。 可他见到这样的严振,又不知该如何去计较了。 …… 穆晴站在离楼阁不远的树上,安静地注视着会客厅里发生的一切。 摘星想和她说说话。 可一看见她那心事重重的表情,就又自觉地闭嘴了。 他就坐在树干上,一边晃腿,一边陪着穆晴。 “姐姐!” 忽然有一道童声响起。 这一声呼唤里,带着满满的惊喜感。 穆晴低下头。 年近九岁的白晓晓正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比起青云县时,他长大了不少,身体瞧着也健康了许多,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长开了一些,五官和气色都更好看了。 穆晴笑着道: “你还记得我呢?” 第32章 观火 “当然记得了!” 白晓晓瞪大了眼睛, 十分认真道: “阿爹阿娘都说过,要我一辈子都记得姐姐的恩情。若是这么点时间就将姐姐忘了,阿娘要骂我的。” 穆晴一手扶着树身, 低头笑着对他说: “你倒是很听话。” 这孩子聪慧。 穆晴当初救他时,便与白家人说过, 不要过问她的身份。 这小孩记住了, 以前没问过,现在再相逢, 也只是和她打招呼, 没有在意她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云崖山星倾阁里。 白晓晓忽然有些难过了: “不过我好久没见过阿爹阿娘了,我好想他们啊。” 山海仙阁要求弟子一心向道, 断尘缘。 除了祁元白这样家族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皆修真的特殊情况外, 弟子在入仙阁后, 大多都和自己在凡世的家人再无往来。 有许多人不舍得。 但不舍也无用。 修炼之人问长生道, 寿命漫长, 动辄便是数百年, 上千年。凡人停留于世也就几十年, 最长不过百岁, 与修士相比,是朝生暮死。 修炼之人的尘世亲缘必会断裂。 或主动断离,或人死缘灭,或早或晚,无可避免。 “他们应该也很想你。” 穆晴跳下树来,揉了揉白晓晓的脑袋。 她没有与他讲什么大道理。 有些事情不必说出口, 他长大之后自然就会明白过来的。 白晓晓问: “我能去看他们吗?” 穆晴回忆了一下, 道: “仙阁的门规好像不允许吧?” “不过也没什么特别严格的要求, 只说了不能再见面,没说见面了会受什么惩罚。” 在穆晴这个违逆门规多次的逆徒看来,这就是门规的灰色地带,可以触碰,可以大鹏展翅。 “等你以后变厉害了,离开仙阁游历,或者做一些委托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们。” 白晓晓高兴了起来: “真的可以吗?那我要努力修炼,早点变厉害,变得和姐姐你一样厉害!” “这可有点难啊。” 穆晴丝毫也不谦虚。 白晓晓一点也没有被打压到的感觉,他拉着穆晴的手,兴奋地盘算着自己长大后要做什么: “到时候不仅可以回家看阿爹阿娘,我还可以和姐姐一样,救那些生病的小孩子……” “你有这个心思啊?” 穆晴提议道, “你可以试试去磨一磨你们阁主,求他收你当徒弟,你天赋还不错,应该是有希望的。” 穆晴又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白晓晓一边跟着她走,一边道: “可是我有点怕他,他好凶啊。” 穆晴道: “凶一点好啊,严师出高徒嘛。” 但她心里却在想着: 太正常了,山海仙阁内,有几个人不怕丰天澜呢? ※ 严振对秦无相说道: “有时间回仙阁看一看吧。” 秦无相浅笑着敷衍过去: “好,有空便往。” 因为成长经历过于糟糕,秦无相其实不太喜欢山海仙阁这个地方。 每次提起仙阁时,他想起的不是东海仙雾缭绕的山水之景,而是那些以不公眼神看待他,对他口出奚落之语的人。 那是秦无相一生也不能忘却的噩梦。 但秦无相对仙阁的感情,也不能说是讨厌。 毕竟,他的师父、师兄们和师妹,这些在他生命中占足了比重的重要之人,皆和山海仙阁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想来想去,只能说一句: 于秦无相而言,仙阁就是仙阁。 秦无相问道: “严师伯,不知我师父和师兄们怎么样了?” “你大师兄和二师兄已经被从仙牢放出来了,禁足在问剑峰里呢,过得不算差。你师父还是老样子,待在山海秘境里闭关……” 严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抱怨: “唉,自己门下折腾成这个样子,还有心情闭关,他也是独一份了。” 严振想不明白。 秦淮这修的到底是无情道啊,还是无拘无束,不为世事所困扰的逍遥道? 又寒暄一会儿后,秦无相以时间已晚为由,向严振告退,和江连一起离开了。 严振捋着胡须,看着秦无相离开的方向,半晌,疲惫地摇了摇头: “唉。” 站在一旁的洛辰生问道: “师父为何叹气?” 严振说道: “昔日仙阁之人待他不公,如今他身份改换,成妖皇独子,北州和北海未来的掌权人。对仙阁而言,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严振闭上眼睛,叹气道: “皆是因果报应啊。” 过了片刻,一名弟子走来通报: “严长老,西洲魔宗之人求见,正在殿外候着了。” 严振问道:“星倾阁大比,魔宗来了两批人,门外的是哪一批?” 那名弟子说道: “他们自称是古魔族,是西洲魔宗真正的主人。” 严振愣了片刻。 随即,他嗤笑一声,道: “山海仙阁尚未去找他们算账,他们反倒还亲自找上门来了?” “让他们进来。” ※ 穆晴送完了白晓晓,回了星倾阁主楼。 千机子正坐在桌边,研究着一盘棋。 棋盘上的黑子已走进了绝势里,千机子执着黑子,似在思考着如何能够转死回生。 穆晴走到他对面。 她伸出手在棋盘上一抹,棋子被她推开,堆在棋盘边上,找不清原来的位置了。 千机子抬头看她。 穆晴无辜地朝他一摊手,说: “喏,破局了。” 千机子:“……” 千机子倒也好脾气,他没骂穆晴,而是默不作声地将堆成一团的黑子白子分拣开,放回棋盒里。 收拾完棋盘,他道: “你心情不好?” 穆晴咋舌,心道: 不愧是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神算子。 “哪有,我高兴着呢。” 她坐到千机子对面,拉过黑子的棋盒,道: “来一盘吗,千师叔?” 千机子道:“你下棋太差劲了。” 穆晴继续磨他: “对手棋艺再差,那也是对手,总比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意思吧?” 穆晴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的九个点上,摆上了九颗黑棋,说道: “这算是让我的。” 千机子:“……” 这就过分了,这完全就是在耍赖。 …… 沉鱼夜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坐在棋盘边的两人在争执。 穆晴怒掀棋盘: “为什么这你都能赢?你是不是卜算了我要走哪一步,预知了我的棋?” 千机子饮了一口茶,说道: “我说过了,是你棋艺太差了。” 剑灵摘星推着穆晴,把她从长榻上挤开: “我来下我来下,看我帮你赢回来。我在山海仙阁时,从藏书库看过一百多本棋谱呢!” 穆晴道:“你别抢我位置!” “不如你们两个下。” 千机子推开棋盘就要起身。 “不行,你不能走!” 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沉鱼夜忍不住想笑。但到底怕穆晴真的恼羞成怒要拆房子(她是个破坏力极强的剑修),沉鱼夜敛住了笑意。 他咳了两声,道: “穆仙子。” 穆晴道:“有事快说,别耽误我下棋。” “古魔族去拜访山海仙阁的人了。” “……” 穆晴放下了棋子。 沉鱼夜这一句话,就让她彻底失去了下棋的欲望。 “古魔族应该是想打探圣女之事。” 沉鱼夜作为穆晴的合作者,早就已经知道了穆晴在山海仙阁做过什么。 沉鱼夜分析道: “梦如昔之死,山海仙阁自出事起,就封锁了消息,禁止外传。” “古魔族应当是因为圣女失去音讯时间已久,着急得不行,实在没有办法,才会找上山海仙阁,不问自招。” 魔族找上仙阁,询问自家派出的卧底为何没了动静。 这事倒也真是好笑。 关于梦如昔的身份,穆晴不知道山海仙阁已经查到了多少。不过,今夜过后,仙阁也就该什么都明白了。 沉鱼夜道: “此事恐怕会给山海仙阁带去麻烦。” 穆晴道: “不,不会有麻烦。” “卧底本就是一件凶险狡诈之事,死了也实属正常。古魔族难道还能将这事拿出来,声讨仙阁的不是?太荒唐了吧?” 她又继续道: “而且这事究竟要怪谁,还真说不好呢。” 真要追究起来,她、山海仙阁和魔君祌琰,谁也没办法脱开关系。 她当前隐匿于世,不见踪迹。 山海仙阁势大地远,古魔族若将魔宗派卧底前往仙阁之事揭开,找仙阁的麻烦,无异于给双方一个掀起大战的由头。 他们魔宗自己的状况还不明不白,哪有和仙道彻底撕破脸皮的心思?到时候内忧外扰,恐怕会死的很惨。 至于魔君祌琰。 古魔族本来就要拉他下位,不管圣女的事能不能搞明白,都不会放过祌琰。 结束内乱,拿回对西洲魔宗的主导权,对古魔族而言,一直是第一要务。 当初圣女卧底仙阁,也是为了能够得到功绩,好从魔君祌琰那里夺取实权,彻底掌控魔宗。 总的来说。 穆晴没事,仙阁没事,魔君有事。 穆晴丝毫也不担忧了。 祌琰有事就有事呗,关她屁事。 “欸,沉楼主,千师叔。” 穆晴手指捻玩着棋子,说道: “古魔族搞得过魔君吗?” 千机子断定道:“难。” 穆晴抬眸,一双星眸里带着笑意,有些恶劣道: “西洲之事,我们算是隔岸观火之人。” “这隔岸观火嘛,火烧不起来,或者烧得不旺,都不好看。” 沉鱼夜笑了。 他问:“穆仙子的意思是?” 穆晴道: “咱们给西洲魔宗的火,添一份柴吧。” 魔宗越乱,她就越开心。 沉鱼夜那双带着诡雾的幽深眉眼中,笑意渐深,他感慨道: “千阁主竟然说穆仙子棋艺不好。” “这天地是棋盘,穆仙子分明是最好的执棋者。” 千机子沉默不语。 也不知是否认还是赞同。 沉鱼夜决定一访古魔族,和他们建立起交情,出手相帮。顺便带上罗旭,合欢派弟子与魔君祌琰有仇,有一样的敌人,说话会更容易些。 他离开后。 千机子坐在棋盘边,问道: “还继续下棋吗?” 穆晴一手支着脸,有些记仇: “千师叔不嫌弃我的棋艺了?” ※ 七日后,大比之期到来。 云崖山宽广阔绰的世界演武台边,悬浮山峰上,五洲四海之宾聚集,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身着制式不同、颜色相异衣服的弟子,好不热闹。 此时的云崖山,就像是一座热闹的城。 但仔细想想,这世上似乎没有哪座城,能比云崖山更加繁华。 穆晴揉了揉眼睛。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 她一本正经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千机子道,“修真界从未有过如此盛事,这是头一回。” 穆晴咂舌。 “穆晴,你已经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千机子清冷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他说道:“恭喜。” 穆晴纠正道: “千师叔,不是我做到了,是‘我们’。” 千机子道:“也对。” 穆晴叹了一口气,道: “青洵怕是要吓坏了。” …… 青洵作为参赛者,正等着抽签。 他自以为这两年跟着穆仙子,也算是见过了大世面。可站到这世界演武台上,他还是免不了一阵胃疼,紧张的。 他的目标是魁首。 压力比其他想夺前五,得洗髓丹,或者只是单纯想着重在参与的参赛者们都要大。 “十一号。” 青洵抽完签,就被合欢派的弟子拉去了一边。 “你的对手是洛辰生,山海仙阁执法峰的严老两年前收的徒弟,修为是筑基期,比你高。不过你是个剑修,他不是,还是有赢面的。” 青洵道: “穆仙子的师门?” “对,就是那个山海仙阁。” 合欢派弟子仔细交代道, “不过你可千万别在仙阁弟子面前提穆仙子啊,穆仙子当年叛仙阁而逃,这事迹修真界没忘,仙阁弟子更不会忘,提起来会惹麻烦的。” 青洵道:“我明白。” 青洵记好了号码,便离开演武台,去找穆晴。 穆晴知道了他的对手,思索道: “洛辰生?这名字有点熟。” 她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守仙牢的,当时我在蹲仙牢,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当时刚入筑基期,修为境界不稳,我还指点过他呢。” 穆晴道, “他现在已经是严师伯的徒弟了?真不错。” 青洵:“!” 穆晴见他神色变了,疑惑道: “你怎么了?” 青洵认真道:“我不会输给他的。” 他表达完自己的决心,就拿着剑离开了。 穆晴笑出了声。 千机子瞧着她,道: “穆晴,做人不能太坏。” ※ 所有人都抽签记名过后,大比的第一轮比试名单排出,核对无误后,比试就开始了。 比试人员虽多,但修为都不高。 这些人打起来,完全没有高手打架时那种天崩地裂的样子。 穆晴看得索然无味。 她想,星倾阁得快些强大起来,等什么时候能举办一个元婴期大比,事情可就有趣了。 摘星问: “为什么不举办化神期比试啊?” 穆晴道: “摘星,这修真界有几个化神期大能?” “秦淮,祌琰,丰天澜……” 摘星掰着手指头数道, “沉鱼夜,厉无月,千机子,还有祁家那些老不死的玩意儿,可能还有些藏拙的,偷偷摸摸躲着没现世的……” 穆晴说道: “把这些人弄来打架,那根本就不是比试,而是修真界大战。” 而且化神期和化神期也是有区别的。 千机子一个卜师,战斗力能跟秦淮、祌琰之流的相提并论吗? 直到青洵上场。 穆晴勉勉强强地打起了精神。 青洵还在炼气期,和筑基期的洛辰生有着差距,赢的可能性不大。 但他学的是剑,还是穆晴的剑。 穆晴在剑修之中是最具攻击力的那一类。 不服就拔剑,遇事不决也拔剑……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事,是靠剑解决不了的。 青洵手持长剑,行着从穆晴这里学来的剑式,如山高水长,流水潺潺,似以剑起舞。 观战的剑修们都很惊讶。 “这是哪家的剑啊?以前没见过。” “能学得这样的剑,他应该是拜了极为厉害的名师才对。” 观战众人中,只有来自天越剑盟的谢瑶,没有像周围人那样感到新奇。 他看着青洵的剑式,下意识咬紧了牙齿,攥紧了腰侧的剑,用力到指节都泛着白色。 洛辰生修为虽高。 但他成长的环境相对平和,从来没有真刀实枪地与人打过架,无法适应演武台上的对战。 青洵出剑又快又狠。 洛辰生来不及应对,只有躲避。 不多时,洛辰生便被逼至绝处,一个不留神,就已经退的有些过度,一脚踩空,掉下了演武台。 “第一轮第十一场比试,青洵胜。” 青洵收了剑,也收了先前的那股狠劲,又是一副礼貌柔和的样子,对台下的洛辰生说道: “承让。” 他下了演武台,避过要与他攀谈的那些弟子。 他寻到了穆晴,紧张兮兮地站在了她面前。 穆晴其实不太明白该怎么夸他。 若说他剑使得好,穆晴实在无法违心地夸出口。在她看来,青洵手中的剑就如同孩子拿着玩具一般,到处都是破绽。 但他辛辛苦苦打赢了,她是应该表扬一下的。 至少她年幼握剑时,秦淮和丰天澜没怎么打压过她,以至于她从小到大,一向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天下无敌,在沧夷剑冢时甚至敢和祌琰对剑。 穆晴觉得秦淮是个好师父。 所以秦淮当年是怎样教她的,她如今就是如何对待青洵的。 穆晴只能说道: “不错,比上次练剑时又进步了些。” 青洵这才有了获胜的欣喜感,道: “是仙子教的好。” 穆晴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之后还有许多场比试,坐下一起看吧。” …… 第三十二场比试。 山海仙阁白晓晓,对南洲巫族祁家祁游。 叫到名字的两人上台。 白晓晓率先走上去,过了许久,他的对手祁游,才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上来了。 白晓晓看清祁游的面容时,直接就愣住了。随即,小孩抿直了唇,眉头紧皱,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他大声对祁游道: “是你?你这个贼!” 祁游不是祁游,他真名叫方游。正是一年多以前,从青云县白家,盗走了白晓晓的救命灵药的那个家仆。 他穿着南洲巫族的紫衣,面貌却与巫族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是中州人。 方游慌张道: “你不要这么大声!” 他四下瞅了瞅。 为了避免误伤和妨碍比试,在比试开始时,星倾阁的人都会退到离演武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这演武台极大,周边又吵闹,台上人只要没用法术,喊话的声音再大,别人也是听不清的。 大家只能看到白晓晓极为生气,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何原因。 但方游心里有鬼,心虚的很。 方游知道,等这场比试结束,他盗走白晓晓药的事情,就会被公开。山海仙阁势大,他必然会遭受为难,巫族不知道能不能护住他。 就算被护住,他的面子也会丢尽。 以后在这修真界,他不会有半点好名声了。 他还想努力在这修真界里前行,占据一定地位,而不是永远都当南洲巫族祁家的附庸。 他得想办法,封住白晓晓的嘴。 “比试开始!” 星倾阁之人以法术扩音。 白晓晓运起自己在山海仙阁所学法术,攻向方游。 方游拔剑,将法术挡下。 这白晓晓天赋虽好,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出手时每一招都稚嫩直白。 而方游也不差。 如果要论起天赋,他恐怕是这修真界最接近穆晴之人。 他们二人入道的时间相近,方游的修为境界比白晓晓要高上一些。 挡下白晓晓的一轮进攻之后,方游开始还击。 他看着白晓晓,心想: 如果他死了,自己偷过丹药的事情就不会暴露了吧? 比武之事,舞刀弄枪的,发生什么失手伤人之事,也是很正常的吧? 方游这么想着,手上的剑式变得凌厉起来。 …… 隐匿于暗处,看着演武台的穆晴眼神一变。 她是个剑修。 就像懂音律之人往往能从琴音萧声中听出喜悦、悲伤、惆怅等深意来,穆晴也看得懂剑。 她道:“他想杀人。” 这事不止她看出来了。 一道骤风扫出,荡开直指白晓晓眉心的剑锋。 “比试就比试,为何要下死手?” 曾经身为山海仙阁门徒的秦无相收起手中折扇,旋身落在了演武台上,殊艳眉眼中带着藏伏危机的笑意。 他出声道: “对小孩子都如此狠厉,这位道友假以时日,要么成就大事,要么成为大患啊。” “此人是收养来的吧?” 秦无相看向祁家所在的方位,道, “南洲巫族的诸位,天赋这东西,虽然能当饭吃,但你们作为修真界知名的世家,也不能什么饭都吃,什么人都养啊。” 第33章 天命 秦无相收起手中折扇, 隔空与祁家之人相望。他那漂亮到早已混淆了性别的面庞上,带着一抹如冬雪一般寒凉的笑意,刺得人骨头疼。 祁家之人未有回应。 也许是因为在如此盛大的场面下, 被人当场责问,让他们感觉颜面扫地, 羞到不敢答话。 演武台上的方游试图为自己开脱: “我不是故意的, 我刚刚只是不小心……” 秦无相轻笑着,回手便是一扇。 方游被打出去, 打了好几个滚, 狼狈地趴在地上, 嘴角溢出一抹红色。 他抬起头,愤恨地看着秦无相, 眸光凶狠, 似乎想将秦无相剥皮抽骨, 拆吃入腹。 秦无相问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秦无相的语言实在太尖锐。 方游被问得发懵, 他一边咯血, 一边又忆起了自己父母双亡, 被叔婶夺走了家产, 赶出方家的时候。 他住在山间的破草屋里, 下雨的时候,水就从稻草的缝隙里哗啦啦地往下漏,把床褥全都打湿了,潮意浸进了骨中,让他全身的骨骼都发痛。 他靠着打柴换钱吃饭,可他那年轻瘦弱的肩膀, 根本扛不下多少柴火, 辛苦一日, 只能买到半个面饼,吃不饱,只能勉强活着。 那时候,方游有一种感觉—— 自己的命就像草芥一样,低入尘泥,任人轻贱,踩来踏去。 方游抬起头。 妖族皇子那高傲身影,和记忆中不将他当个东西的人重叠了起来。 方游心里燃起了一股邪火。 他咽下血沫,朝着秦无相吼道: “你这个低贱半妖,不过是认回了生父,就真的以为自己翻身了,可以狂妄了?!” “我告诉你,不管你有什么身份,秦淮之徒还是妖皇之子,都改不了你是个混血杂种的事……” “啪——!” 方游的话语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登台的巫族之人打过方游一个耳光后,收起了手,拱手低头对秦无相道: “皇子殿下,实在抱歉,我们没管教好此人,还请您不要介怀。” 若是平时,祁家还真不一定会低头。 可今日是星倾阁大比,五洲四海的人皆在场看着,祁家好歹是个名门世家,面子这东西还是很重要的。 而且…… 他们并不想现在就得罪北海妖族。 祁家想要当修真界的皇帝,势力自南洲而起,之后要按距离近远程度,夺中州、东洲、西洲……北州和北海是他们最后才会去触碰的地方。 江连走上演武台,道: “没管教好就不要带出门来。” 祁家之人说道: “江先生教训的是,我们这就将此人带回去,好生管教。” 说着,祁家的人就要上台。 沉鱼夜抬了抬手。 鬼修们和合欢派弟子们先一步将方游按住。 合欢派的现任掌门罗旭说道: “此人在大比中生事,坏的是星倾阁的规矩,也应当由星倾阁来处置才对。” 祁家人道:“不……” 罗旭不等他们拒绝,转头望向秦无相,以及已经从观战的悬浮山峰上下来,走到演武台前来的严振,问道: “你们说对不对,皇子殿下,严长老?” 严振捋着胡须,说道: “此人欲伤我仙阁弟子,原本该由我山海仙阁来判。但此时既然是在星倾阁为主的云崖山,就劳烦诸位代我仙阁要一个答复了。” 秦无相道: “我无意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 罗旭不给祁家拒绝的机会,麻利地让人将方游押走了。 “第一轮第三十二场比试,祁游违规,白晓晓胜。” “第一轮第三十三场比试,天越剑盟谢瑶,对西洲魔宗孟怜,请二位上台。” …… ※ 穆晴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 这果物是从西北运来的,是果中上品,果气浓郁,味道甘甜。 穆晴一边剥皮,一边道: “我三师兄性格是不是有些变了?” 千机子问:“哪里变了?” 他和秦无相见面不多,交流更少。他也不知道秦无相过往是个什么模样,他只是在顺着穆晴的话说而已。 “以前都是别人找他麻烦。” 穆晴打掉摘星伸过来拿她指尖葡萄的手,把果盘往他面前一推,道: “要吃自己剥。” 千机子道: “现在别人不会找他麻烦了?” 穆晴回答道: “现在他会找别人的麻烦了。” 青洵坐在一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剥橘子。 他有些想告诉穆仙子,他就被秦无相找过麻烦。可是那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拿出来说似乎显得小心眼。 而且,秦无相是穆仙子的同门师兄……穆仙子会站在哪一边呢? “穆仙子,千阁主,楼主让我来通报一声。” 鬼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穆晴和千机子面前,将最新的消息带过来。 “那个祁游原名方游,曾是白晓晓家的家仆,当年偷盗白晓晓的救命药后连夜逃走。” “刚刚在演武台上,那小子被白晓晓认出来了,他怕盗药之事被揭穿,所以要对白晓晓下死手。” “方游”二字一出现。 穆晴手上失了力道,茶杯被修长的手指握碎,茶汤漾出,瓷片落了一地。 在那个瞬间,鬼将感觉到,穆晴身上出现了一种极具压迫力的气息,不像是仙气,和魔气更加接近。 但只是转眼之间。 那股气息就被收敛地无影无踪,好似是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错觉一般。 穆晴问:“之后呢?” 鬼将说道: “山海仙阁已经派人去与南洲巫族理论了,若南洲巫族执意要护这祁游,恐怕免不了争端。” 南洲巫族祁家,在修真界算得上是一个很霸道的家族,从他们当初未找个正经缘由,就要灭掉整个天机阁一事就能看出来。 可穆晴的师门,山海仙阁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身为五州四海仙门百派中的正道第一,仙阁从不容人欺辱。 山海仙阁曾有一位已经仙去的阁主说过: 若是连自家的弟子都护不住,又要谈何去护整个修真界? 鬼将继续说道: “严老说,这祁游只是巫族收养的,盗丹之事也是收养前做的。用祁游的命赔了救命药,山海仙阁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双方关系也依旧。” “祁家怎么说?” “祁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是护定了这小子了,说什么也不肯让仙阁取了他的命。” 穆晴嗤笑一声。 当初祁家之人说她乱天命。 祁游,也就是方游,是原著《问鼎仙途》之中的主角,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按照原著剧情发展,在未来的某一日,方游是要灭了祁家的。 祁家如今收养方游,究竟是为了扶正天命,还是将天命据为己有呢? 想一想巫族祁家曾受命护守南洲灵脉,后来却以使命为借口占据灵脉的行为,收养方游一事就显得很不单纯了。 穆晴问道: “方游现在何处?” 鬼将道:“在咱们星倾阁的地牢里。” “千师叔,青洵,你们继续看比试。”穆晴拿着剑起身,道,“我去地牢那边看看。” ※ 星倾阁的地牢,建立在云崖山的山体之中,不见日月星辰,幽深晦暗。 方游在靠近墙角的牢房里。 他仰面朝上躺在稻草堆上,被秦无相打出的伤还在,没有人帮忙疗复。方游一动弹,就觉得自己胸口疼得要炸开了。 那个该死的半妖……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今日那半妖欺辱他,来日他必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那杂种好看! 方游躺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脚后跟,从鞋底拔.出来一根绣女制衣时用的针。他拿着针,摸索到了铁栏杆上,将锁链扣在一起的青铜锁。 他才用针捣了没几下。 一道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想越狱啊?” 方游一惊。 墙壁两侧的烛火一一亮起,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幽暗地牢。 方游才看见,自己牢房门外站着个女修。 她穿白衣服,佩着一柄奇怪的剑,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样仔细梳妆打扮,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漂亮。 方游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渴。 她是谁? 她来做什么? “你这绣花针开不了锁的。” 穆晴拔出悬挂于腰侧的摘星剑,抵住青铜锁向上一挑,锁链断开,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穆晴没有收剑。 她一手拿着剑,拉开门,走进了牢房里。 方游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穆晴用她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眸,细细地打量着方游,眼中笑意越来越深。 穆晴道: “你修为可真差啊。” 方游:“…………?” “长得也就一般般,也没什么气质,根骨也不如我。” 穆晴沉吟片刻,问道: “我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东西?饥不择食?还是急病乱投医?” 方游:“……” 她在说什么? 他为什么听不懂? 方游被逼退至墙角,道: “仙子,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穆晴浅浅一笑,答道:“从来没有。”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穆晴说道:“也是最后一次。” 方游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慌张道: “仙子,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何至于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你。” 穆晴道:“你去问天吧。” 说着,她手中剑锋一闪。 ※ “轰隆隆——” 云崖山上,不久前还晴空万里。 转眼之间,便是乌云密布,雷闪流窜。 眼见着要起狂风暴雨,星倾阁叫停了比试,让大伙都先歇息,等天放晴了再继续。 冬奉在一侧道: “师父,这是……?” 大雨倾盆而下。 千机子以术法遮了雨,右手拿一杯茶,向天一比,手腕倾翻,将杯中茶淋于暴雨之中,道: “她真将棋盘掀了。” 千机子话语落下。 “轰——!” 冬奉看见星倾阁南侧一角,有一团光爆开了。随即他感觉脚下剧烈摇晃震颤,山崖碎石滚落,好似整个云崖山都要塌了一般。 护山阵法出现,将落至半空的碎石一一卷回原位,修复了云崖。 冬奉说道: “那边是地牢的方向!” …… 身在云崖山的众人,也都感受到了那阵险些将山体摧折的摇晃,听见了那道巨响。 “怎么回事?” 罗旭等合欢派弟子安抚道: “各位稍安勿躁!是地牢里的机关被触发后,才发生了爆炸,不是灾害,也无人攻山!” 有人问道: “地牢?地牢的机关为什么会被触发?” “还能是为什么?” 另有一人讥讽着答道, “某些被抓进地牢的人不安分,试图逃跑了呗。” 南洲巫族祁家的人,已经乱成了一团。 “感觉不到方游的气息了!怎么办?” “星倾阁的人来了,他们说那小子自己带了绣花针,撬了门锁要逃离地牢,触动机关被炸了!” “快写信通知长老们!” “找长老有什么用?黑金凤从这里送信回南洲,需要五天的时间,五天啊,尸体都生蛆了!” 祁家的人暴躁道, “那小子到底为什么要逃狱?我们在这里想办法救他,他倒好,自己直接把命交代了!白送都没他这么便宜!” “能不能用唤魂术?好歹先把他的魂魄聚起来。” 巫族立刻摆了唤魂的阵法。 他们将方游的名姓和生辰八字置于阵法上。 主阵的那名巫族年轻人闭目感应片刻,摇了摇头。 “魂魄已经碎了,只能找到一些残片。” ※ 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后续的比试也迟迟无法开始。星倾阁便安排大家先回各自住处休息,等什么时候比试能继续了,再派人来通知。 千机子也不再盯着世界演武台。 “闭关了?” 千机子回了穆晴常待的那座楼阁,想邀她下一盘棋,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 摘星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回来之后就坐在那里喝甜茶,喝了没几口就入定了,我怎么也喊不醒她。过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她修为在涨。” 这种情况,她应该是又要突破了。 穆晴已经是元婴中后期的修为,再进就是后期,离化神期大能只差一步。 千机子本该道一句恭喜。 但穆晴闭关的时机实在是不太对。 大比才刚开了个头,云崖山上聚着这么多人。穆晴闭关时没有防备,万一被人暗算,出了差错,麻烦可就大了。 而且…… 穆晴在修炼这条道上,走得这样快,真是一件好事吗? 千机子道: “我去找沉鱼夜给她护法。” ※ 山海仙阁,问剑峰。 祁元白躺在二楼窗沿上,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则耷拉着,时不时摇晃两下。 他手中拎着一壶酒,时不时提起来,给自己灌上两口。 “这天可真够烦人的。” 祁元白抱怨道, “下雨,下雨,整日就知道下雨。就跟丰天澜的脸一样,没有个晴朗的时候。” 一道声音响起: “你有什么意见?” 这句话冷飕飕的,叫人听着就觉得心里拔凉,冻人程度丝毫不亚于这深秋的雨。 祁元白:“……” 他从酒中惊醒。 他低下头,发现丰天澜正负着手,站在问剑峰的剑坪上,仰头看着他。 那眼神看起来不善。 祁元白总觉得,丰天澜可能是想用目光给他开个瓢,检查一下他的脑子。 祁元白干笑着道: “小师叔,你怎么来了?” 丰天澜抬手,一道白影飞出。 祁元白接住,是一封信,说得更明白些,就是家书。 丰天澜说道: “你家里召你回去。” “小师叔要放我回去吗?” 祁元白将信当做扇子,随意摇了摇,道: “师叔愿意放我走,我却不想回祁家。” 丰天澜问:“为何?” “我虽无巫族奇能,但血统返祖,回家要被当种猪的,要取十八个我不喜欢,但是巫族血统很纯正的老婆,生孩子,生到长辈们满意为止。” 祁元白叹了口气,道: “仔细想想,还是被禁足在问剑峰更自在些。” 丰天澜:“……” 其实也没他说的那样不堪。 他血统返祖,被巫族敬为神明。他自出生起就被内定,要成为巫族未来的族长。等以后巫族统一了修真界,他就会成为修真界皇帝。 但祁元白就是不乐意。 他继续说道: “我一日停留在山海仙阁,巫族就一日不敢妄动。这也算我为维护修真界和平出了一份力吧?” “祁元白,巫族族长之位你无意。” 丰天澜站在楼下的剑坪上,问道: “山海仙阁阁主之位,你可有意?” “……哈?” 祁元白从二楼窗台上跌了下来。 ※ 修真界的暴雨还在持续。 不见日月的黑云中,青白雷电流窜,轰隆隆的响声在云层间闷滚。 东洲平原上,法华寺。 此地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红塔,比供养佛门圣物的舍利塔还要高出许多。 这座红塔很奇怪,没有门窗。 它周围还竖着八根木桩,皆是价值无匹的雷击血桃木。木桩上贴着符纸,符箓每一笔,皆是由朱砂混了法华寺和尚的血制成的血墨而绘。 寺庙里的小和尚问: “师父,这塔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锁妖塔,镇压妖怪用的。” 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耐心讲道: “一千多年前有个大妖怪,他……” 他出身于北海,是个妖族,所以才被叫做大妖怪。他现世之后,烧杀抢掠,屠城放火……诸如此类的恶事一件也没少做。 法华寺的燃灯佛子问他: “为何如此做?” 他回答道:“能让我感到愉快。” 说完,他便将燃灯佛子杀了。 此事瞬间引燃整个修真界的怒火,法华寺、山海仙们、太乙宗等等大门派同时出手,将这大妖怪擒住,困于锁妖塔,以阵法镇压并消磨其力量,用上个千余年,就能将大妖怪耗死。 在此期间,锁妖塔就由有能力的门派轮流看守,每百年一换。 山海仙阁的一百年刚刚结束。 现在只剩最后一百年。 锁妖塔被交给了法华寺,让大妖怪死在这里,也算是对燃灯佛子的祭奠了。 “万事皆为因果,水沸也需有柴烧。” “如今妖族和人族关系恶劣如斯,和过往之事不无关系啊。”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 出家人说话就跟讲经似的,不太好懂。 小和尚听得半明半白,稀里糊涂,心思根本就不在师父的话语中,而是那座诡异的锁妖塔。 忽然,小和尚惊道: “师父你看!” “轰隆隆——!” 一道如柱般粗勇的紫雷贯下,直劈锁妖塔。锁妖塔被劈了个结实,在雷电紫光之中颤了几颤,旁边的血桃木桩上的符纸也在摇晃。 “这不是普通的雷!这是异象天雷!” 老和尚仰头看着天,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普通的下雨打雷,只能伤到凡人,或者毁坏点花草树木什么的。对由修为高深的修士所设的复杂阵法,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但天雷就不一样了。 这可是能让修士渡劫进境的东西,其伤害之重,威力之高,和雷雨天的雷完全不能一概而论。 老和尚说道: “天雷可毁阵法,弥历,快去叫你师祖师伯和师叔们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东边那根血桃木桩上,一张绘有血朱砂纹路黄纸燃烧起来,变成了黑色余烬,飘落于地。 刹那之间,诡异红塔振荡。 甚至是整个法华寺,也在一起摇晃。 无门无窗的锁妖塔上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缕血烟从缝隙中溜出,很快便凝聚成一道血衣人影。 是眉心带着红色花瓣痕迹的大妖,他银雪长发如丝缎,眉目之间皆透着魅惑气息,五官比风月之地的花魁更具艳色。 他伸手攥住了老和尚的喉咙。 “想叫人?” 他笑着道, “晚了。” 他手上一使力,“咔哒”一声,老和尚的头颅就歪向了一侧。 “师、师父?!” 小和尚惊叫了一声。 “发生何事?” 法华寺里的僧人们赶了过来。 只见,身披血衣的大妖,将手中已断了气的老和尚扔向他们。 “玄芥师兄!” 僧人们地看向大妖:“你——” 大妖捏了捏手腕,算是活动筋骨。 他眼尾上挑,侧头看人时,带着一种危险又勾人的魅意。 “不舍得?” 他笑着问道: “那我送你们陪他去吧?” ※ 暴雨接连下了七天七夜,方才停歇。 笼罩五洲四海足有七日的乌云散去,露出一片晴朗夜空,月光皎洁,星辰明亮。 千机子负手而立,望着漫天星辰明灭。 一颗曾经耀眼过的星体失了光,不见踪迹。又有另一颗星亮起,光辉夺目,叫人无法忽视。 这两星皆是命星。 一颗属于方游,另一颗属于穆晴。 “巫族见到这样的星象,想必要气坏了。” 第34章 伏城 七日之后, 大雨停歇。 方游之死没有在云崖山引起什么乱子,他的命就像这场雨一样,随着乌云一起消散了。 巫族唯一的参赛者死了。 他们便没有继续掺和这场大比的意思, 给星倾阁知会一声之后,就要离开云崖山, 返回南洲。 他们下山时, 见到一人拦路。 那人穿着金纹黑衣,身上散发魔气。他衣服上和皮肤上的金色异文,让南洲巫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有点像是自家人。 南洲巫族的人不确信道: “你是……魔族的孟怜?” 孟怜是星倾阁大比的参赛者。 按照参赛限制, 参与者的修为境界必须是筑基及以下。 但是,这个挡在巫族去路上的孟怜,此时散发出的魔气十分可怖,无论怎么看都是元婴期的魔修才会有的。 他是有什么压制自身修为的法子吗? 孟怜说道: “是,我就是孟怜, 不过并非普通魔修,而是古魔族之人。” 南洲巫族祁家的人疑惑道: “古魔族?是和魔君祌琰作对的那个古魔族吗?我听长老说过, 古魔族的祖上,好像也是巫族来着?” ※ 第一轮比试很快就结束了。 休息一日后。 星倾阁排出了第二轮比试的名单。 青洵在比试中超常发挥。 他开始展露身为剑修的优势了,凭着只有炼气期的修为, 竟一而再, 再而三地赢下了修为高他一个大境界的筑基期修士,进到了最后一轮之中。 青洵没有因此而高兴。 他只觉得越发紧张—— 他要一直赢到最后,夺得这场大比的魁首,才能让那个人收他为徒。 “星倾阁大比决赛, 青洵对谢瑶。” 青洵握紧了剑, 看着从演武台对面走上来的谢瑶。 他先前就有注意过这个人。 谢瑶是一名剑修, 出身自天越剑盟,在剑法方面涉猎广泛,剑式多变。 他的修为也已经到了筑基后期,据说就快要结丹了,是这一次大比的参赛者之中最厉害的。 要赢过谢瑶,对青洵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 青洵握着剑,说道: “请教。” 他话语落下,执剑便要攻。 谢瑶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我认得你的剑。” 青洵一怔。 谢瑶还记得。 两年以前,穆晴以此剑,挑天越剑榜。她每出一剑,就会击败一个剑修,十二剑之后,她毁掉了天越剑榜和天越剑盟。 谢瑶作为观战者,作为天越剑盟的传承者,他永远都忘不掉穆晴的剑。 谢瑶问: “你的剑是从她那里学到的?你是她的徒弟吗?” “现在还不是。等我赢下了这场比试,她才会收我当徒弟。” 青洵认真道: “所以我不能输给你。” 谢瑶笑了一下,道: “那很抱歉,我也不能输。” 他当初对穆晴放出过豪言,早晚有一日,会在剑道上超越穆晴,将天越剑盟丢掉的颜面,从她手上讨回来。 若是今日连她的徒弟都赢不过。 他又要如何赢过她呢? 两人都坚定了要赢的心思,一起手,就是自身的极限! ※ 千机子看着演武台上剑招相接的两人。 他问道:“你觉得谁能赢?” “谢瑶吧。” 一道好听的声音答了他的话: “青洵学的剑法更厉害,但这点优势,弥补不了修为境界上的差距。” 千机子道: “你倒是没忘了夸自己的剑法。” 从千机子背后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青洵所学剑法的创造者,穆晴。 她穿着一身白衣,一头乌发垂下,和从前一样。但她的眉眼五官变得精致艳丽,气质也更加出尘了,给人一种空旷又清冷的感觉。 穆晴已经到元婴期后期了。 她如今的修为境界,虽然比不过那些化神期的,但在这修真界里,也算是排得上号了。 千机子问: “你心魔已经除了?” 穆晴回答道:“不知道。” 她在千机子身边的空位上落座,捏起一块奶糕,分了一半给摘星。 随即,她才解释起来: “那日我杀了方游之后,回去喝茶。没想到喝着喝着,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些奇妙之物,像是天地,又不仅是天地……” “一时间感应太多,我就被迫入定了。再醒来时,我就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话时还没忘了看演武台上的比试。 正如她所说。 青洵在剑法上所占的那点优势,远不足以弥补修为上的差距。 过了一百招,他就已经力竭。二百余招时,青洵就已经吐了血,手腕上也全是血,握着剑的那只手浸着血,又黏又滑。 青洵已经站不稳了,全靠剑支着身体。 谢瑶道: “你输了。” 谢瑶说话时气息不匀,显然是也有些疲累。 青洵察觉到这一点,竟然再次心生希望,提起了战意,想要凭着这副残破躯体,和谢瑶继续秏下去。 他摇摇晃晃地提着剑。 因为累,体力不支,浑身酸痛,他用不出剑招,动作就只剩下了最基础的挥砍。 谢瑶一侧身,轻易躲过。 他以剑尖指向青洵的脖颈,道: “我说过,你已经输了,别再做无用挣扎了。” 青洵沉默半晌。 他这才松了手,长剑掉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谢瑶也收了剑,礼貌道: “承让。” 星倾阁的人看清了这一幕,立刻宣布道: “星倾阁大比决赛,谢瑶胜青洵!恭喜谢瑶夺得魁首!” 谢瑶对青洵说道: “此战我赢得并不光彩。” “你在剑法上的才能远高于我,若非修为境界差距,我赢不了你。” “多谢。” 青洵低着头。 哪怕受到对手夸赞和承认,他此时也高兴不起来。他答应了穆晴要夺魁首,可他没有做到,他当不成她的徒弟了。 ※ 星倾阁大比颁奖式开始。 获得前五名的修士可得洗髓丹,排第二的青洵放弃奖励,名次顺延。 青洵没有参加颁奖式。 他离开世界演武台,寻了一处空地。拔出悬挂于腰侧的剑,起手就是穆晴教给他的剑式。 那剑式刚起,就被一道剑气打断。 青洵回头: “穆仙子?” 他话语中带着十足的意外感,他尚且不知道穆晴已经出关。 穆晴问道: “你受伤不轻,不去找陆燃讨丹药,也不去歇息,跑来这里练剑,是要自残吗?” “我……” 青洵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没有夺下大比的魁首,辜负了穆仙子的一片期望,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脸见她。 “你什么你?” 穆晴有些不耐烦道, “别人拜师都是要给师父递茶磕头,你倒好,茶没有,头也没磕,还得做师父的亲自来寻你。” 青洵:“……” 他低着头,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又迅速抬首望向穆晴。 青洵试探道: “可是,我没有赢下大比。” 穆晴说得很是轻松: “没赢就下次再赢回来呗,多大点事?” “我教你教了快要两年,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场大比决赛,就放弃收徒?那我不是白干了吗?” 穆晴又继续说道: “你一路赢到决赛,也是费了老大的劲吧?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功夫啊,是不是?” 惊喜来得太突然,青洵反应不过来。 穆晴以为他还在犹豫不决,干脆道: “你拜不拜师,不拜我走了?” 青洵大声道: “拜!当然是要拜的!” 说完,他后退数步,三拜九叩首,以天地为见证,拜穆晴为师。 青洵一面叩头,一面想—— 有朝一日,他也要成为像师父这样的绝世无双之人。 “起来吧。” 穆晴温和道。 青洵站起身来。 只见天机阁的冬奉从远处慌慌张张跑来: “穆师妹!穆师妹——!出大事了!” ※ “什么?锁妖塔坏了?” 穆晴一脸懵逼, “那锁妖塔之前在山海仙阁时还好好的,器修和阵修经常修补,就算以后无人管理,封印也至少可以再维持两百年。” “怎么会坏呢?法华寺对锁妖塔做什么了?” 千机子倒了一杯茶给她。 “法华寺什么也没做。” 千机子道, “是你杀天命之子,引天地异象,暴雨惊雷持续七天七夜,有一道异象天雷直接劈到锁妖塔上了。” 穆晴:“……” 对不起,是我的错。 千机子将得到的消息细细讲来。 锁妖塔因天雷而裂,封印不牢,镇于其中的大妖伏城破塔而出,杀法华寺一百七十余名僧人,连只有八岁大的小和尚都没放过。 伏城杀人杀得无声无息。 直到第二人,有人上法华寺礼佛,才发现寺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人们都吓坏了。 恰巧太玄宗修士游历至附近,得知此事,上法华寺看情况,方才发现是锁妖塔出了问题。 太玄宗修士立刻致信各大门派。 仙修们来后,几经摸索,确认大妖伏城已经不在锁妖塔之中了。 “现在消息还未来得及扩散。” 千机子闭目摇头,说道, “再过上些时日,修真界必然陷入恐慌。” 穆晴疑惑道: “这大妖伏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全名叫厉伏城,是一只九尾天狐。” 厉? 九尾狐? 穆晴:“……” 不是吧?! 千机子淡定道: “对,这次是你三师兄的亲戚。伏城是现任妖皇的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你三师兄的曾祖叔公。” 千机子说道: “一千多年前,魔君祌琰还未横空出世,也没有天下第一的秦宗师。五洲四海内,最厉害的就是伏城这个大妖。” “修真界的化神大能们联手对付他,却杀不死他,只能合力把他打进锁妖塔中,施以封印,一日一日削磨他的力量。” 千机子说道: “当年为了封印他,一共有七个化神期大能参战,三人陨落。” 千机子继续道: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是个比魔君更棘手的存在。棘手之处不仅在他的修为,还在他这个人的行事动机。” “魔君祌琰想要将修真界收为己有。伏城不同,他只要自己愉悦,为了私人的情绪,可以去毁国屠城,让修真界腥风血雨。” 穆晴:“…………” 知道,愉悦犯嘛,最可怕的那种人。 穆晴揉了揉额角,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吗?” “有。” 千机子道, “那锁妖塔上的封印能不断削减妖的力量,伏城在里面待了一千多年,妖力应当被削减不少,状态也不怎样。” 否则他不会屠完法华寺后就不见踪迹了。 以他的性格,如果是自身状况良好,他一定会紧接着血洗别的仙门,将当年封印他的人所在的门派都屠个一干二净。 伏城现在多半是躲在哪里,想办法恢复自身的妖力。 穆晴思索了片刻,说道: “现在是除掉他最好的时机。” 摘星在一旁不停点头: “趁他病,要他命!” 穆晴十分现实地问道: “那么问题来了,伏城现在在哪?” 摘星:“……” 剑修和剑灵一同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千机子,希望这个五洲四海内的第一神棍能给出一个答案来。 千机子拒绝道: “穆晴,这不是你现在的修为境界,该去插手的问题。” ※ 星倾阁大比结束。 来自五洲四海的宾客一一道别离开。 穆晴问道: “三师兄,江连,你们也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吗?” “父皇一直发信寻我,说我再不回去,就亲自登门来找我了。” 秦无相坐在穆晴对面,说起妖皇厉无月时,表情颇有些无奈。 江连小声提醒道: “你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真的该走了。你再不走,你父皇会以为你对穆晴有意思,上门来下聘礼的。” 秦无相直接用了以心传心: “……也不是不可以。” 江连:“…………” 你醒醒啊!你师妹修无情道啊! 江连绝望地抬起头,对穆晴说道: “妖族的参试者明天就走,我们随他们一起。” 穆晴笑着道: “也好,人多安全些。” 穆晴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往外走。 “三师兄你爱喝茶,我去千师叔那里偷几盒茶叶给你,你等着。” 这两年来,穆晴和千机子越来越熟络了,一开始她还会厚着脸皮讨东西,现在,毛他的茶叶都不带吭声的。 秦无相瞧着她跑走的身影。 他仿佛又回到了山海仙阁里。 半大的穆晴想要尝一尝忘忧酒的滋味,拉着祁元白一起,趁夜摸进丰天澜的库房里,盗走了一壶荔枝果酒。 她喝了几口就倒地不起,睡了三天三夜。 丰天澜痛斥祁元白后,亲自守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等到穆晴睁开了眼睛,又斥了穆晴一顿。 ※ 回仙阁的云舟已飞至东洲上方,离东海上的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岛不远了。 洛辰生洗了一盘灵果,分了一些给白晓晓,剩下的都端到严振那里去了。 再出来时。 洛辰生便看见白晓晓扒着船舷往下瞅,小孩半个身子都要栽出去了。 洛辰生赶忙拉起白晓晓。 “晓晓,你看什么呢?” 他一边问着,一边往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骇得他头皮发麻。 云舟的正下方,浓重的黑红血雾翻涌聚集,正在向高处翻滚着。像是一朵诡丽的花,要将飞在高空的云舟,拢进血色花瓣里。 “师父——!” 洛辰生反应过来的刹那,抱着白晓晓就往严振的方向跑。 诡雾中伸出无数只手。 它们抱住了飞舟,让这巨大的浮空船只停滞下来,无法再前行。 一只手绕到飞舟上。 洛辰生的脚踝被抓住,他一个踉跄铺在了地上。 那只手紧握他的踝骨。 洛辰生连忙松开了抱着白晓晓的手臂,被那只手拖得不断向后退去。 白晓晓道:“洛师兄!” 就在洛辰生即将被拉到飞舟外面时。 一道金芒从船舱内飞出,将那以手为形的血雾斩断了。 严振走了出来,他道: “何人放肆?!” 被斩断的血雾重新凝聚,汇成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红衣,一头雪发披垂,眉心带着花瓣一样的红色纹路,妖异双眼中带着笑意。 “秦无相……?” 严振一时以为自己看见了妖族的小皇子。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你是厉伏城?!” 面前这个妖族和秦无相的相貌有三分像,前者比后者更加成熟和危险。 严振道:“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被镇入锁妖塔千年有余,那阵法日日夜夜吸我的妖力,伤我的筋脉,我孤寂又疼痛的很。” “我尚未出塔时就在想,当年将我镇入锁妖塔的那几人,我要全部杀掉,一个也不放过。” 伏城笑着,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着,带着勾人的魅意。 “不过,我听说云梦仙子已经飞升了?” “飞升之人已不在这世间,我无法向她寻仇,只能来找她的同门们算一算账了。” 严振紧紧地皱起了眉。 妖邪就是妖邪,行为错乱无章。 伏城舀起一捧雾气,掌心翻过,缥缈血雾落在船舷上又散开。 他笑着劝道: “乖乖束手吧,还能死得利索一点,不用那么痛苦。” “你想都不要想!” 严振怒喝一声,双掌开仙诀,启阵法。 巨大云舟散发金光,船体抬高,下方拉扯的黑红血雾小手一一断开。 严振手势变换。 掌心里压着一个金色光团。 他回身,将光团往后一送。 云舟就像被这光团控制着一样,随着严振将它丢出,云舟也在眨眼之间,去到了百里之外的位置。 “呵。” 伏城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云舟,又看向挡在面前,坚决不肯让他越过半步的年迈仙人。 “你这老顽童,真是毁人兴致。” ※ 沉鱼夜将盛放纸条的盒子放在了穆晴面前: “巫族从星倾阁离开之后,没有直接回南洲。而是和古魔族一起向西行了,开在西洲的星倾阁已经见到他们的踪影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道: “南洲巫族啊,他们要帮古魔族吗?” “这下魔君可有的受了。” 这局面,可真是狗咬狗,咬到死的那种。 沉鱼夜说道: “古魔族和魔君执意相争,争执得越明显,西洲的局势出结果也就越快。” “最多只要五年,魔君和古魔族就能争出一个高下。西洲最后有可能会掌于其中一人之手,也有可能分裂破碎,难以聚拢起来。” 分裂,破碎。 这就是穆晴和沉鱼夜想要的。 他们想把那些大势力打碎,瓦解成一个个再无昔日那种威胁性的小团体。 “但这是在南洲巫族没有插手的情况下。” 沉鱼夜说道, “南洲巫族插手,魔君必败。魔君败后,以古魔族在西洲原本就具有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西洲之人大多数会选择归顺。” 沉鱼夜摇了摇头,道: “这样的话,我们得到的结果就不是分裂,而是西洲换了个主人。到时西洲还是西洲,甚至是比往日更加团结的西洲。” 穆晴道:“这可不行。” 沉鱼夜笑着说道: “想要分裂破碎的结果,就要让魔君和古魔族势均力敌,你死我活才行。” “现在古魔族有南洲巫族相助,穆仙子不如就作为盟友帮一帮魔君?” 穆晴问道:“两头帮啊?” 前不久,沉鱼夜才刚亲自携着西洲地盘的合欢派弟子罗旭,去和古魔族交流呢。 这转眼间的功夫,又要她去帮魔君。 真不愧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 沉鱼夜问道: “不行吗?” “行是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穆晴盘膝坐在桌前,说道: “我和魔君虽然是盟友,但一向是不太对付的那种虚假盟友。我若在此时提议要去西洲,他一定会起疑心,觉得我要谋他的权位。” 沉鱼夜问:“要等到他主动发信来求助?” 魔君会向穆晴写信求助吗? 不见得。 穆晴与其为盟两年,西洲一直面临困境,可祌琰写给穆晴的信里没提过半个“难”字。 而且每一封信都写得像是久别的夫妻在调情。 穆晴回信时生无可恋的表情,沉鱼夜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他们现在还没开始闹呢。” 穆晴摆了摆手,道: “等闹开了,再看具体情况采取措施吧。” 适时而动,也好。 沉鱼夜点头允了。 第35章 时机 严振施术, 云舟乘术东去,撞入山海仙阁的护山大阵,在后山碰了个粉碎。 “怎么回事?” 守在后山的弟子低头躲过横飞来的木板, 在山石后躲了一阵, 才探头看去。 “这不是之前去星倾阁的那艘云舟吗?怎么会不走门规规定路线, 以如此冒失的方式回返?” “咳、咳咳……” 洛辰生将白晓晓护在怀中, 一边咳着,伸手推开盖在上方的板子。 他想站起来, 但又发现自己的腿脚被坏掉的云舟木板夹住了,血肉模糊,动弹不得。 洛辰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钻心蚀骨的剧痛。 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 却不是喊痛。 “快来人!救一救云舟上的人!” 洛辰生大声喊道: “快去告诉阁主, 我师父执法峰峰主严振,正在西边四百余里的位置和伏城对战!” 守山弟子闻言, 立刻让腿脚最快的一人往丰天澜所在的主峰去了。 “洛师兄……” 白晓晓睁开眼睛。 在他眼神飘向下方, 见到洛辰生血肉模糊的双腿之前, 洛辰生捂住了他的双眼。 忍痛的声音在白晓晓的耳畔响起: “不要看。” 不出半刻。 一道蓝影自主峰大殿而出, 划过高空,向西疾飞而去。 灵兽峰峰主骑着灵兽,随后而至。 他赶到时,现场不见大妖伏城的身影,只有手握天霜剑,面色冷峻至极的丰天澜。 丰天澜在空中转身, 往四周探看着。 探索半晌, 他身体一沉, 直往下方坠去。 灵兽峰峰主赶忙跟上。 下方是一处山林, 古树粗壮而苍老, 顶端枝叶茂密,深处不见阳光,已成枯枝。 年岁不比古树年轻的严振,正落在了某棵树上,身体被枝干穿透,还留有温度的血流出来,顺着粗糙的树皮流淌。 他脖子扭曲着,双眼布满红血丝,瞪得眼球快要凸出来,一看便知,是被人勒住喉咙,活生生掐死的。 丰天澜在那树前悬停片刻。 他呼吸逐渐粗重,胸膛起伏愈发明显。 最终,一声怒意高涨的吼,穿透山川林野,巨树冠冕摇晃,翠叶飘落,鸟飞兽走。 “厉伏城——!” ※ 西洲魔宗内卷的消息尚未传来。 穆晴便得到了一条噩耗。 “严师伯殁了?” 摘星点点头,说道: “归途上被伏城杀的。” “我今早听见千机子和冬奉说话,千机子说把这件事瞒下来,不要让你知道,会导致你心境不稳。” 穆晴从金丹破元婴时,便因心魔滋生而险些走火入魔身死道消。心魔的存在,致使她的心境一直不太稳定,容易受到外物干扰。 “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摘星盘着腿,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他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剑灵。 但他是穆晴的剑灵,他最懂穆晴。 她不会渴望虚假的太平盛世,她不会希望身边的人将噩耗隐瞒,让她蒙在鼓中。 穆晴问:“伏城在哪呢?” “跑了。”摘星道,“他妖力没有完全恢复,杀完严振之后,没有继续东行攻打山海仙阁,直接离开了。” 穆晴没有继续对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摘星,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摘星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见她神态依旧平静,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他自告奋勇道: “那我去帮你盯着青洵练剑。” 说完,剑灵关上门离开了。 穆晴挺直的背脊这才松下来,她坐到长榻上,用手帕擦去唇角溢出的血。 穆晴盘膝坐正,闭目入定,将因为心绪纷乱不稳而暴涌的灵力压下。 ※ 西洲魔宗。 萧瑟的风吹进黄沙半掩的城池,残破墙垣偶尔滚落几块碎屑,就这样在风沙中渐渐消磨。 废弃城池的中央有着七层塔模样的黑红建筑,那塔楼身躯臃肿,外围由刻满异文的围墙包裹,墙上挂着锁链,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乍一看,就好像一座牢狱。 这并非是牢狱,而是一座祭坛。 在一千多年以前,这里被用于活祭。魔族用那些锁链捆绑人和牲口,在祭坛下点火,将他们烫成焦黑枯骨。 这样的祭祀没什么实际意义。 只不过是满足了魔族骨子里的嗜虐和残忍,让他们狂欢叫好。 如今。 修真界最强的魔修,西洲魔宗之主,祌琰。 他就住在这座祭坛里。 ——自祌琰成为魔君开始,这座祭坛就再没有活祭之事发生了。 这座充满血腥的老祭坛,在他的手中,变做了歌舞升平,灯火不休的繁盛模样。 “缠红结紫畏风吹,袅娜初回弱柳枝。” 娇媚嗓音唱着诗,婉转优柔,似黄鹂鸟啼,拨人心弦。 舞女展臂,长袖扬起,足尖轻挪,层层红纱悠扬,舞尽了曼妙身姿。 “君上可还满意?” 魔将余凌斟了一杯酒,将目光从舞女身上移开,看向坐于首位的魔修。 祌琰曲着一条腿,手中握银盏。 一副潇洒自在模样。 他淡淡地望了舞女一眼,道: “甚美,余将军眼光好。” 未等余凌脸上露出欣喜之意。 祌琰顿了顿,又说道: “只是,本君更想看剑舞,余将军找来的舞女会使剑吗?” 余凌:“……” 狗魔君要求真不少。 你见过几个舞女会耍剑? 那舞女止了长袖舞,答道: “回君上,小女子不会使剑,但小女子可以学。” 舞女长袖半掩着娇柔面颊,话语里带着一些暗示的意味。 余凌一拍大腿,直想喊妙。 世人都知道魔君擅剑,这舞女刚好可以提议让祌琰来教她学剑。 祌琰握着酒杯笑道: “剑这东西,从孩童时期便要开始练,才能使得好。你这年纪有些大了,学起来费力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还是算了罢。” 女子的年纪是个忌讳。 被祌琰这样一说,那舞女瞬间就变了脸色。 “这长袖舞,此世间有人爱,亦有人不爱。” 祌琰微微抬眸,妖冶眉眼中带着笑意, “何必为本君这个不懂欣赏之人,费心去学不知能不能成的剑?” 舞女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 祌琰说道: “本君有一盟友,名唤穆晴,乃剑道宗师秦淮的闭门弟子,最擅剑法。若你实在想学,本君便送你去她那儿,如何?” 舞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谁不知道穆晴是个仙修? 就算她叛了师门,魔族也还是怕她。 舞女抿着唇摇了摇头。 “君上,小女子身体有些不适,可否先退下?” 祌琰宽容道: “去吧,好生休养。” 过了片刻,余凌也起身告退了。 席间就只剩下了祌琰。 他独坐高位,笑饮烈酒。 自西洲魔宗的权力内斗开始。 他身边之人,就一个一个地变了。 有人投靠古魔族,有人另怀心思。这些人甚至想像是民间皇权斗争那般,往他身边安插眼线。 今日之事倒也真是让他惊奇。 他在余凌的眼中,原来是个会溺于美色的君主吗? 烈酒上头。 祌琰双眼之中,带着些迷离和疲惫。 他自言自语道: “究竟是本君不得人心,还是魔族生性野劣难驯,难见一颗忠心?” “君上!” 离开的余凌又回来了。 他肩上搭着一人的手臂,那人受了重伤,满头满脸的血,身上还扎着黑羽箭。 余凌连背带拖,将人带进了大殿里。 血迹在毯上拉出长长的一道,红毯就像被水淋湿了一样,呈现出一种更深更暗的红。 “君上。” 那人抬头,艰难道, “古魔族突然翻脸,我们防备不及,邬城被夺下了。” 他一边说话,口中冒着血泡。 待吞吞吐吐地将情况说清楚后,他头颅往下一垂,彻底奔赴黄泉去了。 ※ 四日之后,云崖山。 妖兽昆吾张着嘴,嘶嘶地吐着信子。 穆晴掰下奶糕一角,喂进它嘴里。蛇形的小妖兽舌头一卷,将奶糕吞了,继续张着嘴向穆晴讨东西吃。 穆晴一手支着脸,问道: “你吞这么快,能尝到味道吗?” 她直接将手中的奶糕递给昆吾。 它直接将一整块都吞了下去,那一块奶糕还维持着原本的形状,卡在它的蛇躯里,一点一点往下滑。 穆晴:“……” 她小声嘀咕道: “真羡慕你,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穆仙子也会羡慕这样的闲散生活?” 穆晴扯了下嘴角,抬手一勾。 糊了毛头纸的木雕花门打开,门外是提了三层食盒的黑衣鬼修。 她问道: “沉楼主觉得,我该羡慕什么样的生活?” 沉鱼夜走到她面前,将食盒打开,又从乾坤袋里拿出酒壶和酒具。 他道:“万人之上。” 穆晴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沉鱼夜却并非在开玩笑: “才能、智谋和野心,穆仙子一样也不缺少。我想不出这世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前景配得上穆仙子。” 穆晴看向沉鱼夜手中的酒壶,问道: “这是什么酒?” “梨白醉。” 沉鱼夜为她斟了一小杯,酒中混着的白梨香,清新甘甜。 “是一种产自北洲的酒,此酒小有名气,各地都有人模仿,但因为酿酒用的梨子不同,至今未能全然模仿出北洲风味。” 穆晴饮了一口,道: “好喝。” “将这酒从北洲弄来,应该挺费劲吧?” 沉鱼夜笑着道: “穆仙子喜欢,那便值得。” 穆晴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嚼了两下,道: “千师叔亲自下厨做的?” 沉鱼夜夸道: “穆仙子味觉灵敏。” 沉鱼夜很会夸人,尤其是对着穆晴的时候。 摘星曾经说过,他丝毫也不怀疑,沉鱼夜就算是看到穆晴把整座青楼买了,也会夸她慧眼识财,勇于开发赚钱新方向。 哪怕穆晴哪一日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沉鱼夜恐怕也真的能面不改色,给她夸出个花来。 穆晴一边吃菜,一边挑剔地说道: “你回头转告他,胡椒和醋放多了。” 沉鱼夜:“……” 这话你怎么不自己去说呢? “咕。” 一只雪白灵鸽从远处飞来,落在窗柩上。 沉鱼夜解下它脚上的纸条。 “西洲出事了。” 沉鱼夜道, “邬城原本属于合欢派,后来魔宗攻下合欢派,整合西洲,邬城也就归于魔宗所有。” “现在西洲魔宗起内乱,古魔族和魔君撕破脸皮,强占邬城。” 穆晴仔细听着。 沉鱼夜将纸条推过来,说道: “穆仙子,西洲即将分裂,星倾阁伸手的机会要来了。” 穆晴放下筷子。 沉鱼夜笑着问道: “穆仙子要做什么?” 穆晴起身,回答道: “窃魔宗。” 沉鱼夜没有惊讶,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而这也是最令他满意的答案,以至于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看着面前正在挑剔天机阁阁主亲手所做饭菜的白衣女修,说道: “不愧是穆仙子。” 这话若是叫魔君祌琰听见了,非得当场手撕了她。 沉鱼夜感兴趣地问道: “那么,仙子要如何窃魔宗呢?” …… 穆晴说话做事一向果断。 前一天才说要去窃魔宗,后一天,她就将星倾阁的事务一撂,携剑西行。 千机子问道:“走了?” “走了。” 沉鱼夜代穆晴解释道, “她怕你拦她,便没有告知。” 穆晴此行,又得罪古魔族,又得罪魔君,甚至还要对付在插手西洲之事的南洲巫族,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她两年前回山海仙阁再叛逃的那一遭。 千机子很可能阻着她,不让她去。 沉鱼夜心想: 可千机子这样一个料事如神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我拦不住她。” 千机子与穆晴相处得够久了,已经十分清楚穆晴的行事风格。 “她若想做一件事,就算前路有千难万险,她也会去闯。” 此时,一只灵鸽飞了回来。 千机子摘下纸条,发现是穆晴的字迹: “我欲谋魔宗,还请千师叔帮我。” “冬奉。” 千机子无甚表情地将纸条团了,使唤徒弟: “让罗旭他们准备出发。” ※ 云崖山另有一只队伍,着常服出发。 他们不像穆晴那样赶路赶得飞快,而是携带了许多货物,慢吞吞地往西洲赶去。 罗旭就在这只队伍中。 “老大,西洲正在内战呢。” 有一名合欢派弟子问他, “咱们这是去送货呀,还是去送殡呀?” 罗旭拿着一本合欢派秘籍,抽在这弟子脑门上,道: “瞎说什么废话?这批货物是穆仙子交代好的,就算是搭上命,也得好好送到西洲去!” 那弟子被抽得直喊痛。 他一边躲着罗旭手中的书本,一边嘟囔道: “别打了别打了,我也没说不送啊!” 另一名弟子开玩笑道: “老大,穆仙子到底给了你什么,才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罗旭抬起头,自豪道: “她救了我的命,救了好几回呢!” 那提问的弟子另辟蹊径: “……所以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好几回都沦落到要丧命的险境中?” ※ 刚到西洲,穆晴便落了地。 “这座城以前是合欢派的地盘。” 摘星还没忘记曾经的修真界版图, “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人族。” 这靠近边缘的地方还未开战,但城中人早已得到了内战的消息,都在忙活着搬迁。 穆晴在城内寻了许久,才寻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店铺,是星倾阁的分阁。 这座分阁是鬼怪在经营。 ……也对,当前西洲这种局面,还敢做生意的哪能是正常人? 这鬼怪以前没见过穆晴。 穆晴一进门,便被当成了客人。 “仙子要买些什么?西洲战乱,无人登门,难得见人来,还是一位漂亮如斯的仙子,咱们这阁中的商品全部打折出售!” 这鬼怪嘴甜。 他已瞧出了穆晴不简单。 西洲这局面,敢来这里活动的仙修,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穆晴从袖里取了一块牌子递给他。 那鬼怪细瞅两眼牌子,惊讶地瞪大眼睛,当场就给穆晴跪下了。 穆晴:“……!” 使不得,你年纪比我大这样多,我会折寿的!而且你还是个死人,这世上哪有死人跪活人的道理? “原来是穆仙子。” 鬼怪问道, “穆仙子亲自登门,有何吩咐?请尽管交代!” 穆晴问:“从这城中离开的人,你可有办法,将他们找回来?” 那鬼怪立刻就要答应。 穆晴连忙补充道: “不可以强硬地抓回来,要请回来。” 那鬼怪有些愁,十足地勉强道: “请回来啊,有点难……我想想办法吧。” 比起人族,鬼怪拥有更强的武力,强行抓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若是论起请人,那就是一门学问了。 不过也还好。 他是鬼市的鬼。 他们鬼市很擅长做生意,做生意的一向都很擅长“请”人。 交代过鬼怪后,穆晴在星倾阁里逛了逛。 穆晴拿起一张黄色符纸,问: “这是什么?” 这张黄色符纸上有着朱砂红纹,穆晴能够感觉到,这奇异纹路之中流淌着灵力。 鬼怪道: “穆仙子可曾听闻过西洲君家?” 穆晴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听过的。 君家是一个比较神秘的家族,家族世世代代掌握各种神奇的秘法,在西洲也算是名门望族了。 魔君祌琰当初伪装成十八九岁的少年与她相遇时,就是用的君家那音讯已失的小公子君琰的身份和相貌。 “这符出自君家,是替身符,使用之后将人弹出一段距离,在原位置制造出一个维持时间不长的替身,在面临危机时可以用来挡招。” 鬼怪说道, “君家做好了符,卖给星倾阁,我们再抬高价格售出。因为产量不高,且考虑到成本问题,这符就没有送到中州去,只在西洲的星倾阁里售卖。” 穆晴:“……” 考虑什么成本?这玩意儿到仙修众多的中州和东洲,就算价格抬得再高,也有人愿意买。 在这危机四伏的修真界里,能给修士保命的东西,可是非常贵重的。 鬼怪开脱道: “穆仙子,咱们星倾阁以物美价廉著称,不能瞎抬价的!” 穆晴问: “那就不以星倾阁的名义卖。” “就说是有人将这符纸挂在星倾阁里售卖,这售价是由卖家决定,咱们星倾阁只是收了一点点中间费用。” 这样,售价贵就不怪他们。 就好比搭房子,要先怪选地做地基的,然后才能怪添砖加瓦的。 鬼怪:“…………” 穆晴叹了口气:“……唉。” 这群西洲的鬼还是不够黑心,回头得让鬼市的楼主来给他们做一做奸商的思想教育。 穆晴离开之后。 鬼怪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瞅了瞅店外面空荡荡的街巷,准备按照穆仙子所说的,将这座城里迁走的人请回来。 …… 离城镇大约五里路的郊野上,背着包袱,牵着家畜的男女老少正不断地向东行进。 魔君和古魔族就要开战了。 他们这些人族,夹在魔族的内战中可讨不到什么好。 他们怕被波及,内战的消息一传过来,就收拾好了细软,准备东迁去中州,寻求仙修们的庇护。 “阿爹,阿爹!” 头上扎着两个揪揪的小娃娃唤道。 背着小娃娃的男人说道: “玥玥你又饿啦?你才刚吃过呢,忍着点吧,咱们带的干粮不多,得省着点吃才行。” 那小娃娃摇摇头,道: “阿爹,这个地方咱们刚刚走过了!” 城民们皆听见了这小娃娃的话。 他们看向前方,是一阵青白诡雾,诡雾中散发着浓重的阴气。 诡雾的那头,是一座青石砖垒成的城墙,刷了红漆的城门正大开着。城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安岐城”三字。 “这、这不是咱们城吗?咱们出了城后,不是一直在向东走吗?怎么走回来了?” 城民们面露惊恐之色,叫道: “鬼打墙了——!” 第36章 攻城 踏入西洲之后不久, 穆晴怕自己白衣剑修的模样太显眼,便想办法将摘星剑隐了形,又给自己换了装扮。 她穿了一身样式复杂, 华贵无比的绉褶群。 在天寒的西洲走着, 荷色衣摆被风吹起, 像是抓不住的飞燕, 轻盈又仙气。 摘星十分迷茫,搞不懂穆晴的脑回路: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就不显眼了?” 穆晴问他:“哪里显眼了?” 摘星回答道: “你现在瞧着像个富贵人家里未出阁的大小姐, 乱世里土匪最喜欢打劫的那种人,不止劫财,还要被劫色!” 摘星话语刚落。 “打劫!” 一群穿黑衣的土匪从沙丘后面跑出来, 将穆晴团团围住, 用刀指着穆晴道: “小娘子乖一些,我等还能温柔一点。” 摘星:“……” 穆晴摇着手里的团扇, 道: “摘星, 你这嘴怎么开过光啊?” 说完, 她扇子一竖。 “铛——” 土匪手中的刀断成了两截。 穆晴轻飘飘地把话还回去: “乖一些, 别反抗,我下手利落些,你们走得也痛快,不用受折磨。” ※ 西洲边缘的安岐城。 要迁走的城民们,离城五里路,却又在一片诡雾中走回了自己的城池。 他们又试了几次。 安岐城的城门外完全被诡雾包裹。 他们走进那雾中去, 待到看不见身后城门的影子, 再走上几步, 就又会见到那熟悉的红漆大门了。 “这是鬼打墙呢?” 城民们是害怕, 纳头就拜。 “鬼老爷们放过我们吧, 西洲战乱了,我们不走不行啊。” “…………” 星倾阁里的鬼老爷心想: 我也想放你们走啊,可我说了不算啊! 又过一段时间。 城民们实在是走不出去,只能说道: “咱们在这诡雾里出不去,外面人也不一定能进来。进来了就是跟咱们一样的下场,怕什么?” “也对。” “咱们各回各家吧,城外的情况,咱们定时派人去探,什么时候能出城了再走。”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不管城民们如何试探,都无法离开这安岐城。 “怎么办啊?” “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 “我们家虽然有存粮,能吃上一段时日,但也早晚要吃尽的。到时候我们怎么办,饿着肚子等死吗?” …… 城中一片焦虑。 直到半个月后,安岐城迎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有马蹄声,也有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和谈话声,嘈杂又热闹。 靠近街道的城民们连忙探头来看。 是一只车队。 车马上载着货物,车子前方,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们或骑马,或牵着绳子,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安岐城的主街道上。 安岐城的成民们擦了擦眼睛,问道: “那是人吗?” 他们在这鬼打墙中困了半个月,见了从城外来的生人,第一疑惑竟然是对方是鬼是人。 “是人!” 有人叫唤道: “那是罗旭大人!” 安岐城昔日曾是由合欢派掌管的地方,这里的民众,自然是认识一些合欢派的弟子的。 罗旭坐在马车上招手: “唉,是我,我回来了!” 城民们瞧着他,眼中不禁漫上些湿意: “当年西洲起变,合欢派被攻下,没想到竟有人还活着。” 罗旭摇了摇头,道: “就只活了我们这些人而已。” “掌门至今还被囚困在魔君的七层塔极乐殿,不知生死,其他人都死了。” 说到这里,罗旭抬头看了看安岐城,语气之中带上了些许怀恋的意味: “我们东迁去中州寻了庇护。本以为自那之后,便是丧家之犬,再也无家可言。没想到,我们不仅寻到了家,还能有机会,再度回到这西洲来。” 城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来罗旭大人你们另有际遇。”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这次回来西洲,还会再离开吗?” 罗旭笑着答道: “不会再走了。” ※ 西洲北州交界地。 江连皱着眉看旁边的半妖: “你真要掺和西洲的事?” 拥有一头银发,穿白衣,几乎与这苦寒之地的雪融为一体的半妖点了点头。 江连不赞同道: “秦无相,你要想清楚,你不仅是穆晴的三师兄,你是妖族的皇子!” 秦无相到底知不知道? 他插手,就相当于妖族对魔宗宣战。 江连说完这话,看见秦无相头顶那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动了一下。 江连有种不好的猜测。 他又说道:“……穆晴。” 那对毛耳朵又动了一下。 江连:“…………” “我想的很清楚。” 秦无相淡淡地说道: “我是师兄,怎能放师妹一人独行险境呢?这世上从无这样的道理。” 说完,他便迈开脚,踏着厚厚的雪层,经过界碑石,进入了西洲。 江连:“……” 秦无相,你没救了! 他站在原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在寒风里吹了半晌之后,他才迈开脚步,踏过界碑石跟上秦无相。 他一边跟行,一边心想: 穆晴,你这个狐狸精! 如果摘星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对他说: “姓江的你清醒一点,你们皇子才是狐狸精!” …… 在雪中行进了没多久。 秦无相和江连就见到了一处村落。 西北之地的村子紧密,十来户人家为一村。村子与村子之间离得不远,一座山里能落着好几个村子。 一伙半大孩子正从村里走出来。 他们拿着斧头,背着筐子,似乎是要去山林里砍树捡柴。 孩子们吵吵闹闹的。 “小南,快看那边,有野兔!” “抓回去红烧吧?” “不要红烧,还是麻辣的好吃!” …… 江连在远处看了那些孩子一会儿,说道: “错不了,和穆晴说的一样,这里的人种族挺混杂的,有混血有纯血,妖魔人三族都有。” 秦无相走了出去。 他用了步法。 看起来只是走了几步而已,便移形换位,一瞬间走到了那些孩子的前面去。 小孩们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胡小南,他头上那对棕黄色的狐狸耳朵都竖起来了。 胡小南抬头盯着秦无相。 他视线落在秦无相头顶那对白狐耳上,看了半晌,大胆走上前,试探着道: “大哥哥,你是谁啊?” 秦无相一手按在胡小南头顶揉了揉,将小狐狸的耳朵压趴下,蹲下身,说道: “我自北海而来,受人所托,有事要做。” 他问道: “你能帮帮我吗?” …… 胡小南跑回了家,站在门外就开始喊人: “娘亲,娘亲!快出来!” 正在院子里洗衣裳的胡夫人回应道: “就来了,等一下!” 她擦了手,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便愣住了。胡小南正拽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那人一头银发,头上还带有狐耳。 ……这也是半妖? 胡夫人小心道:“这位是……” 秦无相朝着胡夫人一点头,道: “我名秦无相,是穆晴的三师兄。” 胡夫人颤了一下: “穆仙子……” 两年前穆晴与魔君祌琰决战,被击飞后流落至这石北村,被胡夫人一家救了。她投桃报李,在这里栽果树,养灵谷,还救了被仙修抓住的胡小南。 后来,她还教过他们一些法术。 没教多久,穆晴就被她的师门带了回去,这地方被她交托给了魔君祌琰来护守。 魔君没在这里停留多久,他确认他们不会被风苑楼仙修寻仇之后,便回了魔宗,时不时派人来看一看他们的情况。 村里人很担忧,有朝他们询问穆仙子的情况。 但这些魔修们一开始都是答“凶多吉少”,后来穆仙子似乎叛师门而逃了,他们便回答说“不知道她的行踪”。 胡夫人见了秦无相,回想起来: 穆仙子似乎是有提起过,她有一位师兄,是妖族的混血。 胡夫人急道: “穆仙子还好吗?她还平安吗?” 秦无相两年前曾来过这里。 他亲眼看着,和穆晴一向关系亲近的丰天澜拔剑指穆晴,也亲眼看着魔君和穆晴往来,称有盟约……就是打那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秦无相其实是有些怨这石北村的。 若不是因为这石北村。 他们师门的关系此时应该还好着呢。 可此时见这石北村之人对穆晴的担忧,秦无相心底那些怨怼便有些消了。 “她无事。” 秦无相道, “西洲起内乱,她担忧诸位安全,书信与我,要我来保护你们。” 胡夫人实在是想念穆晴,问道: “穆仙子为何不亲自来?她在忙什么事吗?” 秦无相答道: “是,她在忙一件大事。” “虽然她没有提起,但我认为,她所做之事,需要你们的帮助。” ※ 罗旭没有在安岐城停留过久。 他与城民客套一阵之后,拿出了芥子须弥,从里面放出十几个从云崖山带出的鬼修,还有乔装打扮过的天机阁弟子。 他说这是他们合欢派新收的小弟,如果城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拜托他们。 用芥子须弥装人这主意是千机子出的。 他们合欢派这一趟回返西洲,不能明目张胆地带太多人手。不然他们看着就不像是送货的,而是来趁乱夺回西洲的,会引起魔君和古魔族的警戒。 用芥子须弥的话,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将大批的人马带进西洲了。 罗旭继续向西而行。 他在寻找那些尚未完全被卷入魔宗内战,过往属于他们合欢派,人族城民居多的城池。 每到一个地方,他便从芥子须弥中放出十几人,整理城池。 合欢派有人心,天机阁擅阵法和卜算,鬼修们会搞鬼打墙,如此合作之下,竟然将城池整理得井井有条。 有魔修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城中的风向变了,城民们都在支持合欢派!合欢派是不是想要复辟?” “快通知魔君/古魔族!” 魔修们立刻就要出城回去报信。 可骑着坐骑、乘着法器飞奔出去的魔修,才刚走了不到两刻钟,就又折返了回来。 “你不是去报信吗?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走不出去!” 那魔修惊恐道, “我出了城门,外面起了一阵诡异的大雾,我冲进雾中,然后便又回到了我们的城门处!” 另一名魔修问道: “补充军粮的马车是不是该到了?” 城楼上的魔修道: “没到!” “这诡雾起了之后,似乎不止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了!” 魔修们有了判断: “那些合欢派的人真的有问题!” “快抓住他们,将他们全部都杀了!” 话语落下,魔修们觉得背后一寒。 一股携带阴冷死气的黑烟在背后凝聚成人形,鬼怪手拿砍刀,阴恻恻地道: “想杀我们啊?” “你们有这样的本事吗?” ※ 几日之后。 穆晴到达了邬城。 这座与沧夷剑冢一河之隔的城池,这几年的命运十分波折。 两年前它属于合欢派。 合欢派开邬城,招待剑修,却被魔修围攻沦陷。随后魔宗没能阻止神剑主现世,就退回大本营,放过了邬城。 可又过一段时日。 魔君祌琰攻打合欢派,将整个西洲都纳为己有,邬城自然也在其中。 前不久,邬城又因魔宗的内战,被古魔族的人从魔君手里夺走了。 “这里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 穆晴看着邬城,叹了一口气。 几经战乱,城池残破。 只能看那半毁的建筑来想象,这座城池,昔日是怎样一处繁盛的地方。 邬城城墙上,有魔修在站岗。 “西洲魔宗的魔修,昔日未有叛乱时,都穿红衣,或者黑红拼色的衣服。如今起了内乱,魔修们穿衣时就开始给自己阵营了。” 摘星藏在被隐去了形迹的剑身里,说道: “这魔修穿的是黑衣,他是追随古魔族的。” 穆晴点点头: “我知道。” “前些日子不是才说邬城被古魔族攻打下来了吗,这守城的人肯定是古魔族的。” 这时,那黑衣魔修也看见了穆晴。 他扒着城墙道: “喂!你干什么的?” 穆晴摇着团扇,对摘星说道: “你看,这套打扮还是很有用的。” “我若是像以前一样穿,他就不会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而是会直接鸣钟了。” 摘星:“……” 穆晴以手中团扇掩唇轻笑,抬头对那魔修道: “攻城。” ※ 山海仙阁。 自从严振出事后,仙阁的氛围一片沉重。 丰天澜亲自为严振收了尸,葬进了山海陵。 而后,他便忙着医治严振的小徒弟洛辰生,他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功夫,也只救回洛辰生的命,没能医治好他的腿。 祁元白给他出主意: “小师叔,辰生师弟的腿,可以请器修想一想办法,做一双假腿,灌注灵力,也能行动自如。” 白晓晓趴在一边哭泣,道: “不要啊,假腿终究是假的啊。” 丰天澜一手按住白晓晓的头。 “只有此方法。” 他淡淡地说道, “是我能力不足。” 他说完,手运灵力,将洛辰生腰脊上的银针一一起了。他卷了针袋,迈步从执法峰的寝殿中走了出去。 祁元白在山海仙阁待过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丰天澜如此沉重又无力的背影。 他闭目叹了口气,抬步追出去。 “洛师兄。” 白晓晓趴在床边,红着眼睛道, “别听他的,咱们找个更厉害的医修,一定能治好你的。” 洛辰生无奈地笑了笑。 他道:“晓晓,丰阁主已经是整个修真界最厉害的医修了。” 白晓晓摇晃着头,道: “我以后会成为比他更厉害的医修,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的。” …… 丰天澜回到了主峰,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壶忘忧酒,似乎是想要一醉解忧。 但他迟疑了半晌,又将酒壶放到一边去了。 祁元白问:“小师叔你不喝吗?” “现在不是醉酒的时候。” 丰天澜说道, “西洲起乱局,南洲巫族虎视眈眈,厉伏城脱出镇妖塔,北海和北州恐怕也要乱。修真界局势多变,危机四伏。” 他没工夫为解忧而醉酒。 祁元白道:“巫族我可以牵制……”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只灵鸽飞进了主峰,在窗沿上落下,叫个不停。 这只灵鸽有些特殊。 不仅是聒噪,还比别的鸽子肥上一圈。 祁元白没记错的话,这只鸽子应当是小师妹送给丰天澜的。 丰天澜九百岁寿宴的时候。 十四岁的穆晴喝了酒,从灵兽峰逮了一只灵鸽回来,半夜闯进主峰大殿,给丰天澜送贺礼。 她说这鸽子话特别多,和小师叔很像。 穆晴当时就挨了揍,硬生生从酒醉被揍到酒醒,然后去找了秦淮告丰天澜的黑状,导致两位剑道大佬在山海秘境约了一架。 秦淮和丰天澜干架的时候。 穆晴不仅不急,还拉上了三个师兄: “走,我们去见证剑道的极致!” 祁元白:“……” 师妹在仙阁就待了十三年,可这十三年里,她惹的事比别人几百年都多。 丰天澜抓过灵鸽,拆下它脚上的纸条。 这鸽子还有个特点,脾气大,才刚被抓住,就一翅膀挥出来,差点打在丰天澜脸上。 祁元白:“……” 以小师叔的脾气,忍了这鸽子好几年,还没把它做成烤鸽,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纸条是妖皇厉无月递的。 “厉伏城未归北海,妖族无其行踪情报。若得消息,我必第一时间通知丰阁主。” 丰天澜放开了鸽子。 它忙不迭地展开翅膀飞走了。 丰天澜看着那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又有另一只灵鸽来了。 这只灵鸽携来的是千机子的笔迹: “天机阁欲以厉伏城的情报为交换,邀丰阁主往云崖山一会。” 祁元白:“……” 在此时相邀会面,说自己手上有伏城的情报,这千阁主用心真够险恶的。 “小师叔,你要去吗?” ※ 穆晴攻下邬城,未做停留,绕开离河往西南而下,又攻三城。这几座城是西洲最为繁华的地方,在被穆晴强攻之前,都由古魔族所占有。 摘星感慨道: “魔君可真是个废物啊。” “明明是化神期大能,却连自己的地都守不住。” 穆晴:“……” 你可千万别在千机子面前说这话。 千机子也是个化神期大能,他也没守住天机阁,被巫族攻破了,差点灭阁。 “摘星,你不明白。” 穆晴说道: “守地,做君主,不是全靠修为的。” 摘星问:“那靠什么?” 穆晴说道: “靠人心,靠身边之人的力量。” “魔君虽然是天下第二,但西洲这么大,他也不能一手遮天,全部揽下来。” 祌琰受到的掣肘太多了。 为了人心,他甚至不可以强行去灭那古魔族。 “他若是灭了古魔族,他还是天下第二,还是最强的魔修,却不再是西洲魔宗的魔君了。” 穆晴道:“西洲之人不会认他为君。” 最可笑的是。 他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心。 西洲的魔族大部分心向古魔族,人族心向合欢派,混血们则是自己艰难存活。 没有几个人,对魔君拥有忠心。 “穆仙子通透。”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穆晴此时正坐在西南第五城的露天茶摊上喝茶,她连攻四城之后就歇息了,在这第五座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日日都来这茶摊上喝茶,还把衣服换了回去。 她这行为,仿佛是在对西洲的势力进行邀请: “快看,是我穆晴呀,就是我攻的城,你们快来找我啊。” 穿金纹黑衣的青年走出来,在穆晴对面坐了。 “你是……古魔族的孟怜?” 摘星过目不忘的本事还在, “你不是星倾阁大比时的参赛者吗,不是筑基期吗?你怎么一下子元婴期了?” 穆晴道: “古魔族有隐藏修为之法,当初梦如昔不就是这样混进仙阁的吗?” 孟怜眯起了眼睛,道: “穆仙子竟然敢在我古魔族面前,主动提及‘梦如昔’这个名字。” 短短几句话之间,已经火药味十足。 第37章 相邀 孟怜这句话表明, 古魔族已经知道,梦如昔是死于穆晴之手的了。 穆晴也不紧张,她道: “为何不敢提?” “卧底这事, 本就具备十足的风险,卧底时被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孟怜沉默不语。 穆晴话锋一转, 道: “不过,寻仇也很正常。” 说着, 她一手握住了剑柄。 她从与这孟怜对话开始, 就已经准备好,要与这个古魔族打上一场了。 孟怜道:“慢着。” 穆晴问: “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 “穆仙子莫急。圣女一事, 我古魔族确实是无法原谅穆仙子。” 孟怜道, “但今日我来, 并非为了寻仇。” 穆晴:“哦?” 孟怜问道: “穆仙子连攻四城后,停歇于此, 久不挪动, 吸引我古魔族前来, 难道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寻仇的机会?” 他在指穆晴另有谋算。 穆晴轻飘飘地说道: “也许我只是累了呢?” 孟怜对此不置可否。 他主动退了一步, 从腰上摘下一块玉牌, 放在桌上递给穆晴,道:“我家外祖母孟老太,邀请穆仙子往雪谷一行。” 穆晴拿过那玉牌看了看, 问道: “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外祖母的意思,我揣测不清。” 孟怜道, “我古魔族就在雪谷, 静候穆仙子前往。” 说完, 他站起身来,离开了这座城。 “……” 摘星无语道: “他好像真的认为我们会去?” 穆晴捧着茶杯,说道: “我们的确会去啊。” 摘星:“……?” 穆晴把玉牌收起来,说道: “我要夺整个西洲,魔君和古魔族,对我来说都是必须解决掉的麻烦。麻烦不会倾巢而出,我欲灭之,就得主动上门去找麻烦。” 这时,又有一名穿红黑拼色衣服的魔修落在了城中。 他应该是已经得到了穆晴的情报。 一落地,就往这茶摊走来。 他站到穆晴面前,礼貌道: “穆仙子,魔君听闻仙子到达西洲,特派我来邀请仙子往极乐殿小住,让魔君有机会招待。” 摘星:“……” 招待?恐怕是暗杀吧? 摘星心想: 穆晴,你可不能去啊。 “好啊。”穆晴问道,“现在就走吗?” 摘星:“……” 这人又开始发疯了? ※ 穆晴带着摘星,跟着魔修离开。 他们又往西走了七日,才见到了统掌西洲的魔君祌琰所在的极乐殿。 极乐殿,也就是魔族一千多年前还用于献祭活人的古祭坛,坐落在西洲西南角的位置。 墙垣上挂着锁链。 链条上呈现暗红色,不知是锈迹,还是往昔那段血腥历史之中留下的痕迹。 穆晴面带嫌恶之色: “魔君就住这里?” “就住这。” 魔修确信道, “仙子认为有什么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 先不说这古祭坛遗留下来的旧东西,就说这古祭坛中间的七层塔吧。 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胖,这么圆润,这么臃肿的塔,简直对她的建筑审美棺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真是人不能貌相。 魔君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住的地方却比鬼市还要阴间。 “极乐殿?” 摘星惊讶道, “是往生极乐殿吧?!” 魔修:“……” 你这剑灵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至少不要当着我这个魔修的面说行不行? 穆晴:“……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觉得极乐殿这名字挺适合这里的。” 魔修:“……” 魔修生无可恋道: “我进去通传,请穆仙子和剑灵大人稍等。” 穆晴和摘星在外面等了片刻。 一名穿着黑红皮甲的魁梧魔修走了出来,见到穆晴和摘星,面露笑意道: “这位就是穆仙子吧?” “余将军忘了?” 穆晴一边以惊讶的口吻说话,一边微笑。 “两年前我在离河上和孟离将军打架时,您可就在魔宗的船上看着呢。” 余凌的脸色有些难看。 当年沧夷剑冢要开时,魔宗为了阻神剑之主现世,追杀剑修。 穆晴更是首要目标,在渡往剑冢的离河船只上遭遇十大魔将中的八人,更甚至,魔君本人还伪装成君家子君琰,和她待在同一条船上。 可就算是这样,穆晴也还是拿到了神剑。 魔君祌琰与天下第一人秦淮为宿敌。 穆晴又是秦淮的徒弟。 若不是后来魔君与穆晴结盟了,魔宗的脸非要被打得咣咣响,和天越剑盟一样,给修真界添上一桩饭后笑话。 “当年是当年,咱们的关系早和当年不一样了,不是吗?” 余凌试图提醒穆晴: 嗨,你是个仙阁叛徒,是我们魔宗的同盟,已经不是当年的名门正道弟子了。 但他又有些怕穆晴,话都不敢说的太明显。 他见过穆晴与孟离之战,这白衣剑修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他怕说错话惹到她,被她拔剑追着打。 当年穆晴只有元婴初期,他还可以一战。如今她已经元婴后期,手上还有神剑摘星。他拿什么和她比,骨气吗? 不,他也许连骨头都不如她硬。 这世上可没几个人,敢在元婴初期,就拿着剑硬刚魔君。 余凌只能放弃嘲讽她,端正姿态,道: “君上正在里面呢,穆仙子请进吧。” 穆晴笑着瞥他一眼。 她一手扶着剑,将摘星收进剑中,迈开脚步,从容地走进了这阴间极乐殿的往生台……不,是七层塔。 祌琰的品味也没有特别糟糕。 七层塔内,柔软羊绒做毯,七彩蚕丝为帘,黄金琉璃雕花,黑红墙壁嵌烛台,异文隐现,暗中藏机,颇有讲究。 穆晴踩着台阶进了大殿。 她一抬首,就望见了祌琰。 黄金长椅上,红发魔修半坐半躺,修长有力的双腿交叠,一副闲散又矜贵的姿态。 他一手支在耳边,垂眸看着穆晴,深邃眉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魔修声音低沉,缠绵悱恻,如诗如歌: “昔日与穆仙子于石北村别离,岁月奔逝,两年已过。本君盼仙子偌久,如今终于相见。不知仙子对本君有无思念?” 穆晴:“……” 这就是祸世的大魔头。 是西洲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狂傲君主,魔君祌琰。 穆晴想,这幸好是在西洲魔宗极乐殿,而非人间风雅阁。 不然大魔头这个样子,就是在对人说: “富婆快来啊,快来骑本君啊。” “…………” 穆晴为自己的离谱想象倒抽了一口气。 她小声说道:“其实你是合欢派的吧?” 魔君:“嗯?” “没什么。” 祌琰也不在意,他吩咐道: “给穆仙子设座。” 魔修上前,将备好的蒲团放在了阶梯下方右侧的位置,又抬来一张桌子,呈上菜肴、果物、点心和酒。 饮食不复杂,是中州和东洲待客时常用的规格。但在这食物稀缺、一片荒凉的西洲,已经是十分用心的招待了。 穆晴在桌前坐了。 祌琰对穆晴入西洲的目的,和她攻城的事情避而不提,而是聊起了别的事情: “青洵可还好?” 穆晴把玩着桌上的酒盏。 祌琰这是在试探,青洵在她心里的地位。 穆晴没有正面回答: “魔君设宴招待我,提起他做什么?” “西洲动乱,本君担心有危险,便派人将青洵的娘亲接来了极乐殿。他娘亲一切皆好,就是十分想念孩子。” 祌琰说道, “本君只是忽然想起来,帮她问一问罢了。” 穆晴抬起头看了祌琰一眼,怪声怪气道: “……魔君当真是体桖民众。” 魔君从容地笑着,接了夸赞。 他又看向穆晴,问道: “穆仙子为何不饮酒?” 穆晴:“……” 你观察的还挺细致? 她自入座起,就始终只是把玩桌上酒盏,却一口也未饮。不仅是酒,那些精准备的菜肴,她也没有动筷子。 穆晴笑着道: “进西洲的这些时日,已尝过西洲酒,太烈了,不合口。” “看来穆仙子口味与我不同。” 祌琰目光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道: “我还是喜欢烈一些的。” 穆晴:“……” “西洲酒,穆仙子不爱。那西洲舞呢,穆仙子可愿一赏?” 祌琰道, “余将军觅得一舞姬,舞姿甚美。” 穆晴道:“乐意至极。” 到此,穆晴和祌琰谈话中不易察觉的暗斗,总算是终止了。 至少在穆晴看来是这样—— 祌琰有可能在她的酒中下毒。 但他总不能让舞姬来个鸿门舞剑,拿着剑刺她吧?概率不大,毕竟在剑这方面,一般人还真玩不过她。 余凌得了祌琰的命令,去找舞女和乐团去了。 不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了: “君上,那舞女病了,身体不适,此时正卧床休养,难以起舞。” 那舞女根本没病。 她就是上次在这极乐殿里,被魔君吓到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来了。 祌琰眉峰轻挑,不悦道: “乐团来了,舞女却病了,这可如何是好?” 余凌道: “西洲曲乐壮阔,适合剑修风格。听闻穆仙子昔年在山海仙阁时,曾与音修和剑舞,为丰阁主祝九百岁之寿。” “不如……” “余凌。” 祌琰斥责道: “穆仙子是客。” 余凌连忙对穆晴拱手道: “是我唐突,穆仙子切勿介怀。” 穆晴:“……” 你们这君臣一来一往,还挺像回事? 真就当别人是傻子,听不出你们的意思来? 她也不恼怒,反而是从容自若地提议: “说起来,魔君快有一千三百岁了吧?” “我来西洲时考虑不周,未携贺礼。若魔君不介意,到时我就舞个剑当个祝贺,怎么样?” 摘星气得剑身发抖,直接用剑柄捅上了穆晴的腰。 穆晴仿佛能听见他的骂声: “穆晴你是不是个傻瓜?他们在辱你,将你当做供人取乐的舞姬,你不当场暴揍他俩就算了,怎么还上赶着被欺负呢?” “你天天想着一统江湖,想的太投入,现在脑子里进浆糊啦?” 祌琰举杯,笑道: “荣幸之至。” ※ 这顿宴席持续了接近两个时辰后,终于结束。席间穆晴和祌琰谈话,你来我往,看似平和,实则暗藏刀锋剑影。 穆晴被人领着,进了楼上的厢房。 “穆仙子若有什么事,直接唤我们便好。” 极乐殿里的魔修说完,便直接退了出去。 穆晴这才松下了一口气来。 她说道:“吓死我了。” 摘星出现在她身边,说道: “也没见你害怕呀?” 穆晴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掌,说道, “我自入席起,左手就一直攥着剑柄,手心都出汗了。” 摘星抓过她的乾坤袋,道: “手帕呢?我得好好擦一擦!” 穆晴看着翻出帕子,蘸了水猛擦剑柄的剑灵,笑着说道: “摘星,你这就输大了。” “你知道,这时若换做是罗旭,他会如何反应吗?” 摘星问: “怎么反应啊?” 穆晴道: “他会说,‘我再也不洗澡了!’” 摘星:“…………” 穆晴你变了。 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思想纯洁的无情道剑修了。 穆晴笑着看摘星擦手。 她在窗边坐了片刻。 “咚咚咚。” 有人敲门。 穆晴道:“进。” 房门被推开,是一名已经有些年迈的妇人,是个毫无修为的人族。 妇人的长相让穆晴觉得有些熟悉。 穆晴问:“青洵的娘亲?” 一提“青洵”,妇人便红了眼眶。 她走进房中,回身关上门,再面对穆晴时,话语中满是柔软亲情: “恩人,穆仙子,青洵还好吗?” 穆晴道:“说不上好不好。他现在衣食无忧,在云崖山学剑,与周围的人相处很好。但跟着我,前路艰险异常。” 穆晴眼中露出宽和的笑意,她道: “就如今日,便有人拿他的母亲作为人质,来要挟我。” 那妇人听完这话,膝盖一软,在穆晴面前跪下了。 “不,不是的……” 那妇人说道: “我不愿成为穆仙子之软肋。青洵过得好,我便放心了。穆仙子不必顾及我,要做什么事,尽管做便是。” 穆晴伸手扶起妇人。 她看向妇人的手腕。 那里锁着一条散发魔气的黑红咒文,这是西洲魔宗的一种诅咒,只要这妇人离开魔宗,这诅咒就会索命。 ※ 极乐殿大殿里。 “那人族妇人,已经被带至穆仙子那边了。” 余凌站在下方,对坐于首位之人行礼,问道: “君上,这样真的可以吗?” 祌琰道:“为何不可?” 余凌想了想穆晴的狠戾程度,道: “那妇人不过是一个没有修为,朝生暮死的人族,她的份量,恐怕不足以拦住穆仙子。” 而且,为一人而舍大业,这也太蠢了吧? 穆晴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因为一人之命,掰扯不清的。 “余将军,你错了。” 祌琰一手支着脸,妖异眉眼中带着笑意, “穆晴她再狠,她骨子里也还是个仙修。仙修大部分皆行善事,穆晴也一样,她那颗心良善的很,只是行为比寻常仙修偏激许多。” 她当年为了一个凡人,而除五百年古槐树灵;也为一只小小混血,杀十六名仙修。 她的行为看似偏激无常,实际上皆有逻辑。 ※ 穆晴就在这极乐殿中住了下来。 这期间,星倾阁的力量不断侵蚀着西洲,已经有许多城池被诡雾包裹,失去联系。 祌琰却像是没有察觉一样,毫无反应。 摘星觉得奇怪: “你说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把你留下来,是想到时候以你为质,和星倾阁交换,不劳而获吗?” 穆晴道:“……也许是?” 这拿着人质威胁来威胁去的事情,摘星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他问道: “说起来,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应他之邀来这极乐殿啊?你这不是自己送命上门吗?” 穆晴说道: “你猜猜看啊?” 摘星:“……” 你的心思我猜不透。 谈话间,穆晴的房门被敲响了。 外面的魔修说道: “穆仙子,魔君邀您一起去听羌笛曲。” 穆晴:“……” 摘星:“…………” 这几日里,魔君祌琰闲适的很,一会儿请个戏班子,邀请穆晴去听人唱戏,一会儿找街头卖艺人来,请穆晴去看人家杂耍逗猴…… 他这种种举动,让穆晴和摘星几乎要以为这西洲没出什么事,他的权力和地位都还稳着。 穆晴道:“不去。” 穆晴就和祌琰拉扯着。 她有时候拒绝,有时候答应,态度模糊不清,叫人疑问。 这时候。 一只雪白灵鸽,飞上了极乐殿的窗户。 穆晴从它脚上解下纸条,看了一眼,便拉开房门,下楼去找魔君祌琰了。 …… 魔修对祌琰说了穆晴拒绝邀约之事。 魔修一边禀报,一边大着胆子,抬头去看祌琰的反应。 祌琰倚在他的金椅上。 他脸上不见怒意,也不见笑意。只是低垂着眼帘,神色淡淡,颇有些被扫了兴致的样子。 奏羌笛曲的乐队正在下方,等着魔君的命令。 祌琰对他们道: “既然穆仙子不想听,你们便离开罢。” 他话语才刚落,就见穆晴从拐角处的楼梯走下来了。 他面上露出浅淡笑意,一手支在额侧,道: “怎么,穆仙子又想听了?” 穆晴将纸条递给他。 她说道:“星倾阁一分阁来信。按照计算好的时日,供货的车队最迟该在五日前抵达,但这支车队超期未至,还失去了联系。” 穆晴挥袖,展开一幅修真界地图。她以灵力为线,在地图上勾勒出一条自北州而始,至西洲而终的曲折线条。 穆晴说道: “这是供货车队的行进路线。” 祌琰看了看路线,抬手在地图上指了一点,说道:“这里是雪谷,古魔族的地盘,供货车队有可能是丢在了那里。” 穆晴道:“魔君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不过是猜测。” 祌琰道, “不过,但凡有半分的可能性,这雪谷也值得一寻,不是吗?” 穆晴:“……” 祌琰这狗东西,和古魔族有怨,便直接引着她去怀疑古魔族。 使坏都是明面上使的。 真不愧是祸世大魔头。 不过巧的很,她也在使坏。 这支车队根本不存在,纸条是沉鱼夜所写,上方的内容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穆晴顺着他道: “魔君说的是,那我就去雪谷一趟。” 祌琰不赞同道: “西洲此时动乱,穆仙子独自出行不安全。” 他当然不会同意。 他不惜以人质胁迫,就是为了把穆晴扣留在这极乐殿里,如今怎么会放她去雪谷? “这支车队丢失在西洲,魔宗应当负责任。不如这样,本君派些人去,在雪谷附近,沿着送货路线,帮穆仙子寻找车队。” 穆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同意: “这样也好,就劳烦魔君了。” 穆晴朝他点了头,又转身回楼上去歇息了。 摘星待在剑里,恨铁不成钢道: “穆晴啊穆晴,他怎么可能答应呢?你怎么能出这样的下下策?你的脑子呢,在往生极乐殿住了几天,就被鬼吃了吗?” 穆晴记仇道: “你之前不是说,我脑子里是一桶浆糊吗?” 摘星:“……” …… 大殿里。 确认穆晴已经走远,听不到声音后。 魔将余凌对祌琰道: “君上,穆仙子似乎急着离开这里。” “她想去雪谷。”祌琰思索道,“这意味着,星倾阁谋取西洲的准备已经充足,已经到她去雪谷,对古魔族下手的时候了。” 西洲这些日子里,有多地和极乐殿失去联络,送信送不进,补充军粮的车马也行不进,也没有回信。 这种情况在战时是大忌。 祌琰不可能注意不到。 祌琰道:“我等的时候也到了。” 余凌:“……” 哈?你在等什么? 拿穆晴当人质,从星倾阁手里讨要整个西洲的时候吗? “我离开一趟。” 祌琰起身,离开了极乐殿。 第38章 反制 再次上楼后。 穆晴坐在窗边, 一双因修炼无情剑道而显得清冷锋利的眼盯着外面,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摘星飞在她身边, 在半空中盘着腿,不时地顺着穆晴的视线张望。 他好奇道: “你看出什么来了?” 穆晴说道: “魔修们在极乐殿的巡逻次数变多了,防守也变得更严格谨慎了。” 摘星不高兴地垮下脸来,说: “那岂不是很糟糕?” 穆晴却是笑了。 “你还笑的出来?” 摘星嚷嚷道: “我看你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回去得找丰天澜好好给你看一看病。” 提及丰天澜。 穆晴想起了山海仙阁,想起了伏城和严振。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将自己的情绪整理好了,看不出丝毫的差错。 穆晴浅浅笑着, 对剑灵说道: “摘星, 魔君离开极乐殿了。” 摘星:“……啊?” “魔君祌琰天下第二, 而我只是个元婴期的小剑修,他在极乐殿里, 我想尽办法也逃不掉。” 穆晴说道, “可他一出门, 这极乐殿就很有可能防不住我。所以,极乐殿才会加强巡逻。” 摘星问道: “那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也走。” 穆晴回答的干脆果断。 魔君不再极乐殿,正是走人的好时机。 此时不走, 何时再走? 摘星问道: “魔宗手上还有人质呢, 你不管青洵他娘亲了?” 摘星一向不喜欢穆晴被人要挟,束手束脚的样子。在他看来,穆晴就该是个无忧无虑, 不爽就拔剑, 所有事都能靠剑来解决的剑修。 他以前还想过。 如果有人拿人质威胁穆晴, 他就一剑把人质杀了, 让穆晴再无顾虑。 但摘星到底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剑灵, 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太干脆。 如今真遇见了这种事。 摘星的第一想法不是干掉人质,而是不希望青洵失去他唯一的亲人。 “当然要管,但我们要换个方法来管。” 穆晴拿着摘星剑起身,冷静地下楼,往极乐殿外走。 “我不喜欢受人拿捏。” 穆晴一边说着,“唰”一声拔出了摘星剑。 “……穆仙子?” 守在无极殿大殿的魔将余凌已经看到了穆晴。 白衣女修手中握着已经出鞘的神剑,踏出的每一步皆带着风,天寒地冻的肃杀剑意迎面扑来,几乎要扼住他的咽喉。 余凌:“……” 魔君才刚走,穆晴就要大闹极乐殿了吗? 她这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些! 余凌流着冷汗,硬撑着说道: “穆仙子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觉得寂寞了,我便派人送青洵那孩子的娘亲去陪您说说话。” 他不关心穆晴有什么事。 他只是意在提醒穆晴,他的手里有人质。 “是这样的。” 穆晴未收剑,笑着道: “我这个人自幼长到大呢,没缺过东西。别人有的东西,我也一定要有。” 余凌冷汗直流,问道: “穆仙子想要什么?” 穆晴问道: “魔君能有人质,我凭什么不能有?” 说罢,穆晴步法变换,提剑直攻。 余凌反应过来,祭出了自己的弯月双刀。 这对刀形如弯月,刀刃弯曲,看起来只比手掌长一些,但却锋利无比,最适合做开膛破肚的活。 神剑摘星直扑面门! 余凌以一刀弯弧捞住摘星,向上挑起。 另一手执刀,横挥向穆晴脖颈! 别看余凌的双刀不够长,攻击范围短,却能克制住大部分只有一把武器的敌人。 穆晴见余凌那松了一口气的姿态,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问道: “余凌,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吧?” 说完。 她握剑那只手猛然向下施力! 余凌握着弯月刀,架着摘星剑的那只手骤然向后折去! 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了咔哒的声音,紧接而至的是一阵剧痛。 也不知是被折断了,还是脱臼了? 穆晴借摘星击弯月高高跳起,躲开挥向脖颈的致命一刀,倒翻在空中! 她雪白裙摆翻飞,长袖旋绕,像花在盛开。 那裙摆再落下时。 摘星剑稳稳地从后方架在了余凌的颈侧。 只要穆晴挥一下剑,就能摘掉余凌的头。 穆晴昂着头,傲慢道: “从现在起,我也有人质了。” 余凌:“……” 穆晴空闲的那只手伸出来。 摘星身形显现,将一张绘有异文的符纸递到穆晴手上。 穆晴把符纸往余凌身上一拍。 余凌顿时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他问道: “你对我用了什么术法?” “我有一只妖兽,名叫昆吾。” 穆晴说道, “我和昆吾之间有灵契,我为主,它为仆,我死它也死,它死我没事。” 余凌:“……” 穆晴笑着道: “现在我往你身上下了同样的契约。” “一人一生能建立的契约是有限的,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把我的灵契浪费在你身上。” 穆晴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最好发挥出足够的价值,不然我就把你杀了,给我以后要契约的灵兽空名额。” 余凌:“……” 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和穆晴,到底谁是人,谁是魔? 穆晴挪开架在他颈侧的剑。 她步履轻挪,施施然地从余凌旁边走过去。 余凌当即就想要反扑,用弯月刀把她拦腰折断,可他做不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限制他,让他无法违背,更无法伤害穆晴。 穆晴慢悠悠地走到大殿最里面。 她踏着红毯,拾级而上,来到了魔君祌琰常坐的那张金椅前。她轻轻抚摸座椅上的黄金雕花,金盘龙口中咬着的红宝石。 而后,她就在余凌震惊的眼神中,转过身来,在那椅子上坐下了。 “你……!” 余凌道, “你就不怕君上回来吗?” 穆晴一手支着脸,轻松道: “我坐一小会儿就走,不碍事的,魔君不能这么小气吧?” 余凌:“……” 他小不小气,你大可以试试看。 穆晴又补了一句,道: “而且你们的魔君回不来了。” 余凌:“…………” 你在开什么玩笑? 但看穆晴自信有余的模样。 余凌又觉得,她没有在同他讲笑话。 “趁我不急着走,咱们好好谈一谈吧。” 穆晴说道,“谈一谈你今后效忠的主人,谈一谈你今后能得到的好处。” ※ 罗旭带着车队,在西洲游走着。 到合欢派往日的地盘时,他便与那些城民打招呼,利用他们从前对合欢派的熟悉和信任,将星倾阁的势力安插城内。 城民们再见合欢派弟子,双眼湿润: “没想到,我们城还能再回到合欢派手中。” 城民们是人族,在城池沦为魔宗所有后,他们面临的是比魔族更重的赋税,而且时不时便被征走粮食,生活疲累又艰难。 他们都很怀念合欢派。 罗旭站在马车上,朝围着他的城民们喊道: “大家还有粮食吗?缺粮的可以来领一些!” 芥子须弥此时在罗旭手上。 这法器里能装许多东西,比如粮食,千机子给罗旭带了整个西洲一年的份量,此时一点都不缺。 “罗旭大人不像是受了苦的样子。” 城民瞧他如此阔绰的模样,不免好奇道: “合欢派落难之后,罗旭大人可是有什么际遇?” 罗旭让小弟给城民们分粮。 他自己则是在马车外侧坐下,与城民们闲聊。 “当然有啊,昔年合欢派被魔族攻破。我逃亡到中州之后,遇见了一位好心的仙子。这位仙子是一位明主,我决定一生都追随于她。” 一个小孩问道: “是什么样的仙子呀?美若天仙,沉鱼落雁,羞花闭月……?” 他嘴里不断往外蹦着词。 罗旭拉过这孩子,问道: “小孩,你会的词可真多,你是不是上了学堂呀?” “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罗旭才继续说道: “仙子是个极美的人,但不是常见的那种美,‘羞花闭月’这词不合适。” 小孩问道:“那什么词才合适?” 罗旭道:“绝世无双。” 小孩有些苦恼。 绝世无双? 什么样子的人,才能是绝世无双的呢? 罗旭继续道: “我原以为自己无缘再回这西洲了。” “没想到数月前,仙子与我说,西洲内乱,必会有许多人因此而受苦。她心生不忍,叫我带人带粮回西洲来,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城民们道: “这可真是一位大好人呐。” “还是一位很厉害的人。” 罗旭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若当年我们有这样的主人,又怎么至于弃西洲而逃。” 城民们劝说道: “但现在你们有了这样一位主人啊。我们这些愿意追随合欢派的人也都还在,为时未晚啊。罗旭大人,您不要总念着过去的事情了,要向前看。” 罗旭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 这时,马车旁的人群中发出了争执声。 “你不要过来!” “这是我们人族的粮食,没有你这个魔族的份!” “这不是你的城,你回自己的城里去!” …… 罗旭看过去。 才发现人群里挤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一身狼狈,脸上脏兮兮的,隐约可以看见魔纹。 小女孩身体虚弱,被人们挤来挤去,碰倒后爬起来都十足地艰难。 她无可奈何,揉着眼睛大哭了起来: “我家里没有饭吃,爹娘和弟弟都快要饿死了!我们家从来没伤害过人族,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给我一些东西吃吧!” 罗旭跳下马车,拨开人群,走到那小孩面前,问道:“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答道: “离这里不远的乐离城。” 罗旭回想着: 乐离城啊…… 没记错的话,是魔族的城池。 罗旭问道:“你们城里很多挨饿的人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说道: “有人在我们城里打仗,征走了所有粮食。后来打着打着便停了,那些占了城的人,嫌我们城没有粮食,地势也不紧要,是一座废城,就抛下城走了。” 但混战带来的疮痍还在。 城民们居所一片破落,也没有粮食裹覆。 整个西洲都在内战,他们又不能避去其他的城里,只能等死。 罗旭对小弟吩咐道: “你们跟着这小姑娘,带一些粮食过去,开个粥棚,接济一下乐离城的城民。” “我忙完这边,就会赶过去。” 他又从芥子须弥中放出了一些天机阁弟子,问道:“你们有会医术的吗?” 一人答道: “我略通一些。” 罗旭安排道: “那就再带上你,丹药和药草。” 城民们试图劝阻他: “罗旭大人!乐离城里可都是魔族啊!” “他们与那些手握刀剑的魔族不同。” 罗旭摇了摇头,说道:“他们就与你们一样,是这战争中受害的平民。” ※ “嘎吱——” 刺耳响声之后,地窖那沉重的门被拉开。光线斜射下来,能看见灰尘在其中漂浮回旋。 “穆仙子,这边。” 余凌侧过身,请穆晴先走。 穆晴迈步下了一级。 蓝火在烛台上逐一而起,照亮了幽深黑暗的地下。 这是一座地牢,应该是已经使用过很多回了,里面漫布着血的腥臭味。 和星倾阁那座年轻的地牢根本就不一样。 穆晴下了阶梯后,两手边皆是牢房。 左前方的一座牢里,关着一名穿红衣的修士。那修士抬眼,见来的是一名白衣剑修,顿时兴奋了起来。 “救我!仙子救我!” 他大喊道,“我是合欢派的掌门!” 穆晴面无表情道: “余凌,把这人杀了。” 合欢派掌门道:“……” “我已经给合欢派安排了新掌门,不需要你了。” 穆晴问道, “救你出去做什么,像魔宗一样搞内战吗?” 合欢派掌门:“……” 魔将余凌:“……” 你礼貌吗? 穆晴往地牢深处走去。 她不时地看一看两侧。 牢房里有的关了人,有的空着。门口都挂着名牌,有的属于现在关着的人,有的属于以前关过的人。 穆晴在某块牌子上,看见了“祌琰”两个字。 穆晴:“……?” 什么情况? 穆晴没有留步,继续往深处走。 直到看见一个被拴在挂架上,已经血肉模糊的囚犯,她才停下了脚步。 穆晴拿起门口的牌子。 上方写着两个字——“君琰”。 穆晴破坏了锁链,走进了牢房里。 她细细地打量着被拴着的人。 这人被扒走了脸皮,脸上只余下了血肉,粘着凌乱的黑发。他看见有人来,全身都在发抖,似乎是以为又要受什么折磨。 穆晴从乾坤袋里翻找一会儿,找出了化形丹和上好的恢复灵药。 穆晴柔声道: “君小少爷,你曾经的容貌,我以后会帮你找回来。你且先用这丹药凑合一下吧。” 她说着,将手中丹药化进了面前之人的身体。 那看上去仅剩一口气,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间发生了变化。他失去的皮肉重新生长,他重新拥有了皮肤和脸,只是和他从前的模样不一样。 小少爷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看着面前的白衣女修,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你想要什么?” 穆晴出剑。 捆着君小少爷的绳索断掉,小少爷从架子上掉下。 穆晴往旁边一躲。 姓君的小少爷摔在了地上。 还好穆晴给他服用了灵丹,不然以他之前的状况,这一摔绝对能要了他的命。 “你知道魔君祌琰为什么留你的命吗?” 穆晴道:“他想在关键之时,以你的性命来要挟君家帮他对付古魔族。” 君琰抬起头,看着白衣女修,问: “那你呢?” 穆晴将话变了一变,说道: “我想以救援你为开头,邀请君家与我合作。” ※ 西洲北州交界之地。 秦无相的半妖血统,再加上他是穆晴的师兄的身份,使得他在这种族混杂之地,很快就取得了信任。 石北村的村民听了他的话,向外去联络。 一个月的时间里,西北这些零落小村子的村长,便汇聚到了石北村来。 秦无相在村口的空地处摆了地图。 胡小南好奇,就一直跟在他身边,问这个问那个。 胡小南道: “这就是修真界?好小啊。” 秦无相回答道: “只是地图小而已,实际上可大着呢。你瞧,你穆姐姐的师门在这里,你在这儿,一东一西,速度再快的人也得飞上小一个月。” 胡小南抓到的重点很奇怪: “为什么要说是穆姐姐的师门,这不也是哥哥你的师门吗?” 秦无相笑而不答。 胡夫人唤道: “小南,一会儿村长们要开会了,你这小孩子搁这里瞎掺和什么呢?” “别缠着秦仙长了,快回家!” “哦……” 胡小南不情不愿地起身。 秦无相拍了拍他的头,说道: “没事的,等以后再找我玩。” 胡小南得了秦无相画的这个饼,才终于高兴了些,追着胡夫人回家去了。 到了午时,村长们全到齐了。 秦无相握着折扇,礼貌道: “诸位,我是北海妖族的皇子,也是天下第一人秦淮的徒弟,穆晴穆仙子的三师兄,秦无相。” “最重要的是,我是妖与人的混血。” 村长们对他说的这几个身份有些反应。 “穆晴啊……就是那位为了救小南,杀了十六个仙修,得罪了风苑楼的仙子。” “北海妖族什么时候有皇子了?” “应该是真的吧。听说北海妖皇曾与一人族相恋,育有一子。后来人族死了,孩子也丢了。” 这一代的消息有些闭塞。 这些人知道的,都是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一名村长瞧着秦无相,问道: “你能证明你的身份吗?” 江连道:“休要无礼!” 秦无相伸手拦住江连。 他笑着对那村长说道: “当然可以。” 说完,秦无相闭上眼睛,不太熟练地调动起自己的妖力。 顿时,大风刮起。 秦无相头上那对狐耳立起来,银雪长发在风中翻飞。他背后忽然冒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雪白的尾巴足足有九条,挤在一起,让秦无相看起来像个圆滚滚的毛团子。 九尾白狐。 这一族一直是妖族的皇室。 “原来真是皇子殿下,是我失礼。” 那村长的态度顿时变得谦卑了许多。 “皇子殿下召我等前来,是想要做什么呢?” 秦无相收了狐尾。 他以扇子指着地图,画了一条线,说道: “我欲按照师妹意愿,在西北建一片属于混血的城池,让混血也能在此世占有一席之地。” 村长们瞪大了眼睛。 这是他们从未敢想的事情。 “可我们没有财力去建造城池。” 村长说道,“就算是建好了,我们也没有能力去守城,这城迟早会沦为他人所有的。” “我师妹愿意出钱,而妖族可以出力。妖族会派出一批人,和你们一起建造城池,并在接下来的百年里帮你们守城。” 秦无相道, “但我们能帮到的也只是这一时,百年后,这座城就要靠你们自己来维护了。” 秦无相说道: “城池建好之后,妖族会派人在城中设立学堂,教授法术。迟早有一日,你们会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获得立世的根基。” 村长们问道:“您为何如此帮助我们?” 秦无相道: “我是混血,流离在外数年,懂得混血之苦,我愿意为改善混血在修真界的地位出一份力。” “再者,此事也并非白白帮助,而是另有条件。” “有何条件?” “这西洲会有一位新君,你们要支持她。” 秦无相笑着道, “放心吧,这位新君是懂得种族平衡,从不欺负混血的好君主。有她为君,你们的城池不会受到打压,反而还会在帮扶之下飞快地成长。” 村长们问道:“这位新君是?” 第39章 雪谷 君琰被囚困了太久, 早已忘记了如何站立和行走。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看向穆晴。 他以为自己要被魔君的牢笼囚困一生。却不想, 有人从天而降, 在他的绝望中辟开了一道光。 君琰问:“仙子需要君家帮什么忙?” “要帮的可多了。” 穆晴问, “首先现在你就得帮我——我听闻君家擅长各种秘法。你会解咒吗?我这里有一人, 被魔君祌琰劫持,烙下了诅咒。” 君琰迟疑了片刻,说道: “得看是什么样的诅咒。” 穆晴回过头去,命令道: “余将军,扶君小少爷上楼。” 余凌无法反抗她, 只能按她所说的做。扶着君琰磕磕绊绊地上楼之后, 余凌又去请了青洵的娘亲过来。 君琰瞧了瞧妇人手上的诅咒。 “冒犯了。” 他以手轻触咒文, 灵力游走,不多时, 那咒文便消失了。 穆晴和摘星就在一旁看着。 他们都听说过, 这君小少爷当年是自己离开了君家,闯进魔宗冒险试炼的。 他们还都觉得他是个蠢人。 现在看来, 不是蠢人,而是英才气盛, 真的有那么两把刷子。 君琰等着穆晴的号令: “接下来呢?” “造阵法,将这极乐殿的所有人困住。” 穆晴道, “你出方法,我出灵力。” “能做吗?” 余凌在一边听着, 只觉得惊心——穆晴这是要设牢笼, 囚困整个极乐殿。 君琰迟疑了片刻, 说道: “能是能, 但是造出的阵法是拦不住魔君的。一力破万法,我们二人能制成的阵法虽然牢固,但承受不住魔君祌琰的强攻。” 穆晴笑了一下,说道: “没关系,只要能防住除他以外的人就可以。” 余凌:“……” 他又想起来,穆晴说过“你们魔君不会回来了”这样的话,难道她是在说真的? 说起来,君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怎么会不再回来了呢? 在余凌反复思索的时候。 君琰已经开始布置灵阵了,穆晴站在他背后,抬掌给他输送灵力。 蓝色水纹样的灵力在极乐殿中荡开。 异文逐渐成型,蓝色符文落在每个魔修的身上,形成一道锁链,封锁了他们的灵力和魔气。 又有更多异文交叠在一起,彼此相连,化成一顶半圆形的盖子,将整个极乐殿扣在了其中。 穆晴夸赞道:“做的真漂亮。” 君琰谦逊地说道: “还要多谢仙子提供灵力,以我自己的修为境界,是没有足够的灵力做出这样的阵法的。” 穆晴走到极乐殿外。 她撩开袖子,伸出手腕。 盘在她腕上的妖兽昆吾爬下来,一瞬间变成了如山的巨兽。 青洵的娘亲被骇了一跳。 君琰也不太敢靠近。 穆晴坐在昆吾的头顶,对下方的两人伸出手,道:“夫人,君小少爷,咱们该离开魔宗了。” ※ 随着君琰的指引。 妖兽昆吾疾驰千里,入了西洲一处极隐蔽的地方。这地方看起来黄沙漫漫,没什么特殊之处。可往近处一看,这沙丘深处似乎有些虚影。 昆吾行进那虚影中。 周围景色骤然一变。 十里荷塘,三千桃树,粉花如雪飘落。 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红门,上方立牌匾,书写“君家”二字。 君琰从昆吾身上滑了下去。 他朝那扇大门走去。 摘星问道:“唉,你说,他的脸变了,他家里人还会认识他吗?” 随着他的走近,君家大门自动打开。 摘星:“……” 打脸总是来得这么快。 穆晴说道:“君家有阵法,这阵法认的是血缘,不是脸。” 大门打开后,有个穿淡粉纱裙的姑娘正摇着小扇,她似乎是正巧经过了门边,侧着头好奇地看门外的人。 “你们是何人?” “蔓蔓?” 君琰道, “是我啊,我是哥哥,君琰。” 君蔓蔓手中的小扇掉落。 少年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我改换了相貌,你认不出我了,家里有我的本命玉简,只要让我碰一碰,它就能证明我的身份。” 就算君蔓蔓再如何不愿意信。 这少年叫出她名字,又知本命玉简,也叫她不得不信了。 君蔓蔓上下打量着君琰,双眼已经泛红: “你经历了什么,才会变了一副模样?阿爹阿娘若是见了你,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短短几句话后,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妖兽昆吾上。 摘星咬着手帕,道: “呜呜呜,太感人了。” 青洵的娘亲也有些感慨。 她已与儿子分离两年之久,再见面时,会不会也要红了眼眶,流下相思泪? 摘星一边哭一边道: “穆晴,我想你爹你娘了。” 穆晴坐在一旁,对他说道: “等回头有空,我带你回穆家看看吧。” “说起来……” 穆晴似乎是觉得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不会想穆家的人呢。” 她回忆道:“我小时候总是和你玩,和你说话。我爹娘既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总以为我得了癔症,请了好些‘神仙老爷’来给我治病。” 摘星拍着穆晴的肩膀,道: “想的啊,怎么可能会不想?我们俩可是伴生,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游子怎么可能不想念爹娘啊?” “而且现在他们能看到我了,他们一定会很喜欢我的,我有这个信心!” 穆晴:“……” 他们的确会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儿子。 摘星又问道: “穆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想家?” 穆晴没有回答。 大红门内。 君琰和君蔓蔓已经哭完。 君琰看向外面,说道: “蔓蔓,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想见爹娘,和爹娘商量一些事。” “哥哥你先带他们进去吧。”君蔓蔓将手中团扇递给君琰,自己跑走了,“我这就去找阿爹阿娘。” …… 穆晴收起了妖兽昆吾,跟着君琰往院子里走。 君琰改变容貌。 君家的仆从都已经不认识他。 他们是看君琰手中拿着小姐的团扇,才没有阻拦,放行他们寻了一间院子,在院子里落座。 不一会儿。 君老爷和君夫人来了,他们手中拿着君琰的本命玉简。 君琰触碰玉简。 上方浮现出一个“琰”字。 亲人相聚,又是哭泣一场。 等到哭完了,擦干了眼泪,整理好自己,他们才开始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君老爷,君夫人。” 穆晴低头道,“我名穆晴,为星倾阁之主。” 穆晴的话一出,君老爷和君夫人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 穆晴之名响亮。 星倾阁的名声亦不弱,君家和其有生意上的往来。 她来这君家,必然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君老爷和君夫人对视一眼,相互.点了下头。 “没想到穆仙子年纪轻轻,便已拥有这样的成就。”君老爷说道,“穆仙子救了我儿,需要君家如何报偿?请尽管提出。” 穆晴说道: “我需要君家向魔宗复仇。” 君老爷问道: “……只有这样?” 君夫人一手拉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说道: “就算穆仙子不提,我们也是要向魔宗寻仇的。” 君老爷又说道: “只是,那魔君祌琰……君家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若非如此,我们早就冲进魔宗去寻我儿了,如何需要等到今日才能相聚?” “魔君祌琰由我来对付。” 穆晴道: “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君家寻仇之路上不会遇见魔君。君老爷如不放心,可以用君家秘术与我订约。” ※ 穆晴那日与君家谈判过不久。 西洲君家就采取了行动,以为小公子君琰报仇为名,在西洲之内屠杀追随祌琰的魔修。 事情发展正如穆晴所说的那样。 君家寻仇的路上,不仅没有遇见魔君,连关于他的声响都没听见过。这倒是一桩奇事,只是无论君老爷如何去问,穆晴都不肯回答他。 君老爷只好问些别的: “穆仙子,追杀魔修之事,你应当有能力去做吧?为何要拜托于我君家呢?” “我要成为西洲新君。” 穆晴道, “做君主的,要有一定的仁慈之心。我已经大体掌握了西洲,却不容魔君余党半分生机,太过残忍。” “可我又不能真的放过他们,万一哪一日魔君祌琰要复辟,这些魔修可都是他的力量。” 穆晴说道: “所以,此事要拜托君家来做。” “君家小少爷被魔君囚禁数年,扒去脸皮。君家寻仇杀魔修,理所当然。” 听完穆晴的答案,君老爷心惊。 她有如此城府,怪不得这般年纪,就能建立起星倾阁,谋取西洲,成就大事。 …… 追随祌琰的魔修们大量死去。 西洲原有的势力进一步被分裂瓦解,只还剩下一个十分棘手的古魔族。 不过,古魔族已经不太顶用了。 西洲出现了大量的呼声,要结束内战,拥新君上位。旧君主是魔君,新君主的名号要比旧君主更厉害些,就叫魔尊好了。 穆晴听着有些羞耻。 摘星倒是完全不介意。 他还觉得这称号十分的狂酷炫霸拽,对能够得到它的穆晴有些嫉妒。 摘星提议道: “你觉得这称号不好听的话,你就不要做魔尊啦,我来帮你做。” 穆晴问:“那我做什么?” 摘星道:“你当然是做魔尊的……” “主人?” 穆晴道, “也不错,听起来更厉害了。” 摘星:“…………” 穆晴,你这个人不要太过分。 穆晴坐在妖兽昆吾脑袋顶上,一边看西洲黄沙漫漫的风景,一边以手指弹剑作乐。 ※ 中州,云崖山。 时节已到冬日,山里刚刚落了雪。 穿黑甲的鬼将拿着扫帚,面无表情地沿着万阶岩“唰——”、“唰——”地扫雪。 这活本来不归他干。 按照云崖山众人的地位,在这天寒地冻之中扫雪的,应该是天机阁辈分最小的弟子,或者鬼市那些年纪不大的小鬼们。 罗旭走时带走了太多弟子和鬼怪,以至于山里没剩下几个人。 落雪后山路需要清理,但总不能叫沉鱼夜和千机子这种身份的人去扫雪,鬼将只好主动请命去干活了。 鬼将一层一层地扫着雪。 忽然,他隐约看见,远处出现了一抹蓝影。 鬼将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拿着扫把就往山上跑: “楼主!千阁主!救命啊——!丰天澜来咱们云崖山了!” 沉鱼夜喝了口甜茶,淡定道: “丰阁主来了,你不好好招待,喊什么救命?” 鬼将:“……” 我也不想的啊。 可是丰天澜这个人,他曾经号称杀神,凶名在外。修真界的妖邪鬼祟们见了他,哪有不胆寒的? 妖邪鬼祟们之间有一句话说的好: 如果我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要遭报应了,请直接降一道天雷来劈我,而不是让我遇见丰天澜。 沉鱼夜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被天雷劈,是一道天雷的事情。 被丰天澜逮住,也就是一剑的事情。 都挺干脆利落的。 但沉鱼夜自己也不想见丰天澜,他道: “喊千阁主去接,这尊大佛是他引来的,让他自己去处理。” 鬼将又去找了千机子。 千机子拿着水镜,说道: “我急着卜卦,你还是让沉楼主去吧。” 鬼将:“……”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还在看食谱呢!怎么这会儿就忙着卜卦了? …… 半个时辰后,沉鱼夜不情不愿地下了山。 一身蓝衣的丰天澜站在雪中。 他那身衣服上带着许多轻.薄的蓝色纱料,还有长长的水袖和飘带,看起来整个人都是轻盈的,仙气飘飘的。 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 他倒还真担得起冷美人的称号。 沉鱼夜远远地见了他,点头道: “丰阁主,许久不见。” 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 还是秦淮和丰天澜年轻时在外游历,被吞进了鬼市。若不是沉鱼夜阻止及时,丰天澜就要拉着秦淮,从他的鬼市里杀出去了。 那时候的丰天澜还要活泛些。 不像现在,杵在雪地里跟个冰锥似的。天冷,他比天更冷。 丰天澜见到沉鱼夜,皱了皱眉,道: “这么久了,你还没魂飞魄散?” 沉鱼夜:“……” “我好着呢,不劳丰阁主操心。” 沉鱼夜道,“丰阁主上山吧,千阁主正在等着呢。” 丰天澜迈步上山。 阶梯上的雪没扫干净,有些滑。 但他步履很稳,没有半点要摔的意思。 沉鱼夜瞧见,觉得有趣。 穆晴平时走路也这样。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步法? …… 丰天澜踏过了万阶岩。 护山大阵打开,幻境散去,露出云崖山的本貌。楼阁高塔林立,灯火长明,好不繁华。 和山海仙阁俨然是不同的两种风格。 “千阁主在这边。” 沉鱼夜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丰天澜跟上。 他进了云崖山里最大的那座楼阁。 走过盘旋木梯后,二楼糊着毛头纸的雕花木门向两侧大敞着,柔软绒毯铺开,直往窗边长榻。 榻上是一张桌,紫砂壶的壶嘴处冒着袅袅热气,携着淡淡茶香味,萦绕消散在屋里。 千机子披一身雪白绒袍,坐在桌前,撩着袖子往小巧的杯子里添茶。 丰天澜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了。 那杯倒好的茶,被千机子推到了他面前。 茶汤澄黄纯净,香气扑鼻。 “尝尝,谷雨茶,茶叶没剩多少了。”千机子说道,“得等到明年谷雨时节,才能再制新茶。” 丰天澜不领这个情,直白道: “千机子,我不是来喝茶的。” 他问道:“关于厉伏城的情报呢?” 千机子抬头看他一眼,说道: “没有。” 这一句“没有”答得干脆果断。 丰天澜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迟疑片刻之后才开始发火。 千机子让灵鸽送信与他,称有大妖伏城的情报,邀他来云崖山。结果他到了,这人轻飘飘答一句“没有”,是在逗他玩吗? “千机子,你可明白,我山海仙阁刚刚经历了什么?” 丰天澜问道,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认为我有心思与你开玩笑吗?” 千机子没什么反应。 丰天澜起身欲走,临出门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穆晴呢?” 千机子答道;“她去西洲了。” 丰天澜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千机子,问道:“你说什么?” 千机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她去西洲了。” 话语刚落,他就感觉颈间寒凉。 丰天澜手中的天霜剑,已经挑上了他的喉咙。 ※ 妖兽昆吾一路往雪谷行去。 行至雪谷所在之地的时候。 穆晴发现,眼前没有雪谷,只有一片连成一体的山峰。 穆晴拿出孟怜给她的那块牌子。 顿时间,山峰震颤。 如粉尘般的雪飘起,如同烟雾,遮掩了视线。待一切止息,风雪落下的时候,穆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道山谷。 山谷之中,异文亮起,法阵浮现,层层叠叠,将这雪谷保护得密不透风。 苍老声音问道:“来者何人?” “穆晴。” 那些法阵朝两边散去,让出了通往雪谷深处的路。 穆晴收起昆吾,扶着悬挂在腰间的神剑摘星,往雪谷深处走去。 这地方看似只是一座荒野山谷。 实际上,谷中别有洞天。 穆晴进入雪谷,找到了一处山洞,入山洞之后,看见了一道从天然乱石中穿过的长梯。 她走上长梯,穿过山壁,看见了一处壮阔、繁华的山中世界。 古魔族有异法,将整座山脉都掏空。 在山体之中,倚着石壁,修造出房屋和巨大的石头宫殿。 引山顶流水瀑布,顺岩壁而下,在下方挖出沟壑,制造河渠。 另有无数条长长的石路悬空交错,有孩童在上面奔跑玩耍,不慎跌落之后,最下方种植了不知名花朵的泥土中伸出藤蔓,将其稳稳接住。 世外桃源。 穆晴想到了这样一个词。 穆晴沿着自己走的那条石路,进入了山中世界深处,最大的那间宫殿里。 大殿中。 一名穿金纹黑衣的白发老太,坐在最前方的位置上。她右手边是孟怜,以及一列和她穿同色衣服的人,这是古魔族。 左手边则是金纹紫衣,穿衣风格相似的人,这些人来自南洲巫族。 看来,这两家是勾搭在一起了。 那白发老太打量穆晴片刻,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应我古魔族的邀请。” 穆晴扶着剑,无畏地笑道: “孟老太,你派人给我送牌子,难道还希望我拒绝你们的邀请?” “你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必然能够成就大事。” 孟老太叹气道, “若非血仇,我古魔族必然要向你家提亲,娶你进门。” 穆晴:“……” 摘星:“…………” 你想桃子呢? 你们古魔族配吗? 穆晴按住要骂人的摘星剑: “不知孟老太邀我入古魔族,是为何事?” 孟老太说道: “如昔之死,我虽怨你,却也明白你是被他人当成了刀利用,最主要的错则不在你。” “你若是愿意将西洲交还我族,我族可以不再计较你杀死圣女的过错。” 站在一侧的孟怜道: “外祖母!你怎可如此便宜她?” 穆晴:“……” 到底是谁便宜谁? 你们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穆晴掰着手指算道: “我觉得我有些亏。” 孟老太说道: “你如今所做所行,必会惹怒魔君祌琰,遭其追杀。你若是答应了我古魔族的要求,我们可以从魔君手中保护你。” 穆晴笑了笑,说道: “可是……我不需要担忧魔君会追杀我,他现在正在往我设好的圈套里跳,自身难保。” 大殿里一片沉默。 孟老太道: “你做了什么?魔君现在在哪?” “关心自己吧。” 穆晴缓缓地抽出摘星剑。 孟怜喊道:“这雪谷是我古魔族的地盘,这里到处都是我古魔族的人,你以为你是对手吗?” 他意在告知穆晴,她是瓮中之鳖。 穆晴却笑着说道: “我先前刚到西洲时,一直在想着,雪谷有阵,破阵很麻烦。没想到你亲自送了块牌子给我,把我引进了雪谷。” 穆晴在告诉他—— 你们不是请君入瓮,你们是引狼入室。 第40章 算计 天霜剑指在颈上。 千机子喉结滚动一下, 而后,面无惧色地看向天霜剑的剑主。 丰天澜面带怒色,道: “现在的西洲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可知道?你为何要让她去西洲?” 千机子道:“我拦不住。” 丰天澜手中寒锋已刺入千机子颈间, 殷红血滴子渗出, 顺着剑锋滑下, 滑着滑着便被天霜剑气凝成了寒冰。 千机子不惧,脸上带着浅淡笑意, 问: “你亲手带大的师侄是个什么脾气,你难道不明白吗?她想做什么事情, 谁阻她, 她就让谁翻船,天阻她,她便连天也要翻覆。” “这世间有谁能拦得住她?她会去听谁的话?” 说着说着,千机子的话语中就夹杂上了讽刺。 “还是说,丰阁主另有方法,能够管教住穆晴?我已为此头疼甚久,如果真有方法,还请丰阁主不吝相教。” 丰天澜听懂了。 千机子是在说: 管束穆晴这事, 你行你上啊? 你厉害,你管得住她,那她怎么还叛山海仙阁而出, 成了仙阁逆徒了呢? 云崖山如今人少,又是雪天, 一片冷寂。 尤其是丰天澜和千机子之间, 氛围若有形态, 必然已凝成寒冰。 眼见着丰天澜就要暴怒。 一柄折扇忽然挑上天霜剑, 将那寒锋推移,从千机子颈上挪开。 丰天澜惊措收剑,但仍是不及时,天霜剑尖在卜师颈上划出一条血线。 沉鱼夜架着剑锋,劝道: “住手吧,丰阁主。” 丰天澜:“……” 这真的是在劝架,不是在掐挑吗? 他要是手不够稳该怎么办? 差点被划断脖颈的千机子仍然平静,只是那平静表情中,隐约能窥见一分仓皇失措的崩溃。 这位算天算地算一切的卜师,显然也没想到,沉鱼夜会出这样的损招。 千机子拿着帕子,按在颈间伤口上,说道: “就当做是这一剑的歉礼,请丰阁主坐下来,好好说话吧。” 丰天澜道: “你倒是不放过丝毫拿捏我的机会。” 他收了剑,重新坐回千机子对面,开口道: “说吧,为何以灵鸽传信,诓骗我来中州?” ※ 西洲雪谷。 神剑摘星出鞘。 穆晴横剑,对峙雪谷。 古魔族与巫族当场变了脸色。 他们未想到这穆晴如此直接,才说了没几句话,就要直接动手。 孟老太举起拐杖,苍老声音在雪谷中回响: “启阵法——!” 作为回应,古魔族之人运起掺杂魔气的灵力,异文凭空浮现,织构成一道又一道阵法。 古老阵法层层叠叠,是古魔族之人,早早地为对敌设好的陷阱。 在他们的预计中,踩进这陷阱的人不是穆晴,便是魔君祌琰,因此这阵法耗费了好一番功夫,还请了巫族协助,设置的极为繁复强大。 就算是魔君祌琰来了,也要在这阵法中吃亏。 孟老太道:“穆晴,你今日不遂我古魔族,我这雪谷,便要成你坟墓!” “我早已在天机阁,从巫族手上吃过一次阵法的亏了。”穆晴说道,“若你们觉得我还会再中招一次,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话语落下。 穆晴右手持剑,左手腾出。 成千上万张黄色符纸从她袖中乾坤袋飞出,牢牢粘成一串,如同游龙环绕身侧! 穆晴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向上一提! 游龙怒吼,狂啸着奔往古魔族阵法! 与阵法相撞一瞬,游龙溃散,千万张以朱砂笔墨绘制的黄符纸飞出,贴上阵法异文! 比起那上古阵法,这些黄符纸看似弱势。 可它们胜在了数量多—— 百千万张,铺天盖地! 正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层层叠叠的繁复阵法,也被这黄符纸所啃噬。 穆晴注入灵力。 符纸之间隐约发出噼啪声响,青紫电光浮起,汇聚在一起,引动雷霆! 雷光横扫! 数张黄符纸在碰撞中毁坏,化作碎片和焦灰。但一张符纸破碎,后方还有更多张粘上,阵法来不及应对! 不多时,古魔阵法异文不稳,在雷电中若隐若现。 穆晴提剑攻上! 神剑摘星卷雷电,直刺法阵! 古魔阵法,破! 古魔族不敢相信: “怎么会……?” 他们上古的阵法,怎么会不敌这黄符纸? 摘星大笑道: “怎么不会?西洲可不止你们擅长阵法!” 孟老太意识到了什么,惊讶道: “君家?!” 这黄符纸,正是由君家为穆晴准备。 穆晴救君琰,不止为除去魔君的追随者,还是为了对付盘踞雪谷的古魔族。 君老爷当初听完穆晴请求,说道: “古魔族的阵法繁复难破,但此世间有一道理,向来好用——一力破万法。穆仙子为变异雷灵根,最适合强攻,我赠穆仙子符纸,穆仙子可以此符,配合自身灵力,引雷霆之力强行破阵。” 穆晴手势再变。 散发雷光的符纸分散飞出,以雷电相连,化作一道巨大天网,将整座雪谷遮入其中! 眼见着穆晴要拆毁整座雪谷。 孟老太呼喊道:“不可!” 穆晴手势变换暂止。 她挑着眉,冷眼看着孟老太。 “勿要对我族人下手!” 孟老太道, “这雪谷中的古魔族,大多数都未修行过,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此,从不外出,与古魔族和魔君之争无关!” 穆晴闻言一怔,生冷表情软了半分。 再如何阴险恶毒的人,也会有软肋。 这叫魔君祌琰头疼不已的古魔族的主人,姓孟的老太婆,看似不讲理,却会因为未曾修炼过的族人而退让。 也对…… 或许正是因此,这古魔族,才会比魔君更得人心。 孟老太说道: “穆仙子要我古魔族的权力,拿去便是。” 穆晴说道: “权势好夺,可西洲魔族对你古魔族的信仰,我却无法轻易夺走。” “我要取这西洲,为我未来权势稳定,古魔族必须灭亡。否则,我就是下一个魔君祌琰,我的未来,就如同他的今日,一样要为西洲对古魔族的支持而头疼不已。” 孟老太拄着拐杖,在原地站了半晌。 她有些撑持不住,身体和腿都在打颤,看起来就快要软倒下去。 最终,她说道: “穆仙子若不放心,可封雪谷,对外宣称我古魔族已亡……” 她的话说到一半。 轻灵的刀铃声响了—— 一截刀刃从她胸膛穿过,又迅速抽回,带着浓郁魔气的黑血泼了穆晴一身。 孟老太是古魔族修为最高之人。 她的魔气之重,足可与魔君祌琰一较高下。 穆晴受魔气所扰,吃痛地“嘶”一口气。 她充盈全身的灵力开始不稳。 摘星唤道: “穆晴,不可退!” 穆晴听见了摘星的话。 她抑制住后退的本能,向前迈进一步,执摘星剑用力刺去。 孟老太后方的孟怜抽回系着秋铃的刀,他反应极快,在穆晴出剑瞬间,将孟老太朝着穆晴推去。 穆晴一剑刺穿孟老太,也因此而受到阻碍,未能触及老太太后方的孟怜。 孟老太被兵器穿透了两次。 一次是孟怜的秋铃刀,为魔族至宝,最易杀人夺命。一次是穆晴的摘星剑,星陨神石所造,灌注灵力,对魔族有所克制。 这一刀一剑,两道致命伤过后。 哪怕孟老太有化神修为,此时也不支了。 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孟怜,苍白的嘴唇颤动:“阿怜……” “外祖母,抱歉。” 孟怜握着秋铃刀,说道, “圣女姐姐之死,还有古魔族一统西洲的夙愿,我皆不甘心就这样算了。” 孟怜继续道: “穆晴太强,我无办法,只好牺牲外祖母,以心血之中含有的魔气为我牵制她。” “外祖母不要难过,我马上就送她去陪你,如此,你也可以瞑目了。” 穆晴握紧摘星剑,深呼吸一口气。 摘星恼怒地喊出了穆晴的心里话: “古魔族这是下的什么破棋?!” “棋再破,只要能将穆仙子困死在这里,便是千古一见的好棋。” 孟怜举起秋铃刀,道, “请古魔族和巫族诸位助我!” ※ 中州,云崖山。 鬼将刚刚迎接过了丰天澜,下山继续扫山路,扫了没多久,就又看见另一道身影。 鬼将:“……” 真是见了鬼了。 这云崖山从前人多,适合待客的时候,总是不见人来。到了空山落雪的时候,反而频频有客前来。 这新来的客人瞧着格外眼熟。 他穿一身红衣,衣纱层叠,如枫如火。如此艳色,搭配着他颀长身形,不止不女气,反而更显英朗霸气。 他手中握一柄折扇,扇子敞开,半掩英俊苍白的面颊,却掩不住那双线条深邃,带着异域风味的妖冶眉眼中的笑意。 “…………” 鬼将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从哪见过这人。 是在画像上。 那幅画是一西洲人所作,画的西洲魔君祌琰。 鬼将:“……” 真的见了鬼了! 这云崖山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客人? 鬼将内心崩溃,表面上还维持着平静: “君上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祌琰缺不打算维持这份平静。 他手中折扇一甩,化为一柄血色长剑,道: “踏破云崖山。” 鬼将:“!” 鬼将反应不及,便见一剑挥来。 “铛——” 一柄绘着云崖山水图的折扇自山上飞下,架住血色.魔剑。 那扇子旋转着飞回主人手中。 鬼市之主乘着黑雾,从高处飞下。 他摇着折扇,笑着道: “我近日里刚刚学了怎么使扇子,没想到这样快就派上用场了。” 沉鱼夜收起折扇,翩然落地: “听闻魔君常用扇子,是一位老手,可否点评指教一下,我这扇子使的如何?” 祌琰也不恼,问道: “沉鱼夜,你要拦我?” 沉鱼夜道:“不行吗?” “行是行。”祌琰深红袖纱翻飞,执剑攻上,“可就凭你,拦得住我吗?你和千机子,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千机子一介卜师,没什么战力,连当初经脉受损的穆晴都打不过。沉鱼夜虽然修为深厚,但终究不足与他为敌。 这一战虽然艰险,却也不是赢不下。 祌琰早已盘算好了。 这一局,他要杀沉鱼夜,生擒千机子。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若是再加上我呢?” 祌琰抬目,意外见一道持剑的蓝色身影。 “丰天澜?你怎会在此?” 沉鱼夜将折扇收了,手中握起一柄半刀半枪的长柄偃月刀。 云崖山顶上,另有一人抛出水镜。 顿时间,雪末纷扬,山雾折射,云雾飞雪流水交织混杂,如同帘幕轻合,将整个云崖山包拢在其中。 那人正是千机子。 而他起的,是早已设好的阵法。 此阵一起,只要阵法不破,魔君祌琰就无法离开云崖山。 祌琰眉眼中神色沉下: “你们算计我?” 沉鱼夜说道: “也得你自己愿意踩这圈套才行啊。” 鬼市之主缓缓说道: “魔君可知,穆仙子离开云崖山前,我与她下了一场赌局。赌局内容是,你魔君祌琰的野心,究竟有多么大。” 沉鱼夜道: “穆晴入你魔宗极乐殿,是故意而为。她并非受你掌控,而是在提供消息给你。” “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以试图离开极乐殿,前往雪谷的行为,告诉你,星倾阁快要谋下整个西洲了,只差做掉古魔族。” “你原本可以拿穆晴直接威胁星倾阁。但你贪婪,想以她为刀,帮你除掉古魔族。所以你故意离开极乐殿,放她去雪谷。” “而你自己,则是来这云崖山攻占星倾阁,擒我和千机子。等穆晴回归,再拿下她,西洲和星倾阁皆归你所有。” 沉鱼夜说道: “这一遭下来,魔君离掌控整个修真界的目标就更近了,好计谋啊。” 可惜星倾阁早有准备。 千机子以灵鸽给丰天澜寄一纸条,将他从东海诓骗到中州。 就是这一张纸条,这一句谎言,让双方战力倾倒,原本处于劣势的星倾阁居上,魔君祌琰失去所有胜算。 从打算生擒千机子,到被星倾阁困锁于云崖山。 这一局,祌琰只觉得败的离奇。 他问道: “这其中过程曲折,变数极多,踏错一步就满盘皆输。你星倾阁如何预料此局走向,又怎么敢真正如此做赌?” 沉鱼夜握着偃月刀,笑着回答: “魔君不觉得我星倾阁算得太准,不像是双方公平布计对局,而像是早有预料的针对吗?” “星倾阁所有计谋都有一前提——预知。” “我们有天机阁,有千机子。算天命、知未来的卜师在手,以修真界为棋盘,你魔君也只是这棋盘上一卒子罢了。” 祌琰尚未反应。 倒是丰天澜先冷笑了一声,道: “千阁主的确下的一手好棋。” ※ 雪谷之内,阵法再起。 这阵法没有提前设置过,因此不如刚刚的阵法那样强。但穆晴此时已被魔气侵蚀,她的力量,也已经不如刚进雪谷的时候。 孟怜掐准了这一点。 他想要趁此机会,夺穆晴的性命! 穆晴受魔气影响,灵力运行不如之前顺畅,行动稍微有些迟缓。 但她未放弃抵抗。 穆晴手中长剑对上秋铃刀。 她施力颇重,重重一击,几乎要将孟怜打入地底。 孟怜偏转刀锋,秋铃声响。 穆晴有些恍惚,手上有些失力,原本直指孟怜咽喉的剑锋,竟从他的颈边错了过去。 摘星道:“幻阵……?” 这古魔族和巫族,竟然在阵法中夹杂了幻术!以秋铃声为引子,让这幻术影响到了穆晴! 摘星生气道: “你们真是卑鄙!” 古魔族:“……” 巫族:“…………” 这对战呢,你死我活的事情,谈什么卑鄙不卑鄙的? “摘星。” 穆晴的声音响起。 她声音清冷,平静如水,不起波纹。 她说道:“做我的眼睛。” 说罢,她灵力注入摘星剑。 受剑主灵力灌注,黑沉剑身上,明亮星辰乍现,呈现一种极为亮丽的斑斓色泽。 穆晴闭起眼睛。 但她眼前的画面没有断绝。 只不过,换了一个角度而已。 她在和摘星通感,她此时的视野,是摘星的视野,是剑的视角! 摘星是神剑,他从来不受术法影响,更不会被幻觉所困。穆晴与他通感之后,这巫族和古魔族合力筑起的幻术,就成了一堵无用废墙。 剑的视角有些古怪。 但这不成问题。 穆晴是个从问剑峰走出,修习问心剑的剑修。 秦淮教过她,问心剑的诀窍。 “以身为剑,以剑证心。” “阿晴,剑是剑修的一切,剑修的一切是剑。你身是剑,心是剑,你的一切,皆是剑。” “你可以剑斩敌,斩困境,斩情,斩道,斩天命,斩这世间万物。但凡是拦在我们剑锋之前的事物,皆可斩断。” 穆晴闭目,四周皆静了下来。 孟怜见她不动,挥刀欲攻击她,却在秋铃刀接近穆晴的时候,感到了一阵阻力。 以身为剑,以剑证心! 身心合剑! 她是剑,剑亦是她。 穆晴持摘星神剑,斜挥一剑! 证剑道极致! 第41章 魔气 “以身为剑, 以剑证心!” 穆晴斜挥一剑! 肃杀剑意铺天盖地,锋利至极,毫无空隙! 孟怜丝毫不敢轻视,持魔刀秋铃, 挟阵法逆风而上, 欲强拆穆晴剑招。 但神剑摘星之利无可匹敌。 秋铃刀接近的瞬间, 刀身上出现一条斜线,沿线断开! 剑风斩断秋铃刀身, 扑向孟怜! 孟怜身上现出一道剑痕,鲜血狂涌, 喷薄而出! 刀上铃铛掉落于地, 滚动着发出响声。 神剑摘星对魔刀秋铃。 摘星胜,秋铃败! 穆晴睁开了眼睛。 阵法咔咔破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幻觉散去,映入眼帘的是古魔族和巫族慌乱奔逃的场景。 穆晴施令道: “昆吾,将雪谷掀了。” 妖兽昆吾从她腕上游出,身形变大,巨如山岳。它立起脑袋,喉中水蓝火焰喷涌而出, 在这宫殿中点起连天妖火。 穆晴持剑走向奄奄一息的孟怜。 她用剑挑起孟怜的下颌,说道: “你外祖母若活着,古魔族还有赢面。可你杀了她, 将你们一族的生机毁了。” “为你圣女姐姐复仇?圆你古魔族重新统掌西洲的夙愿?” 穆晴轻飘飘地说道, “你做梦去吧。” 孟怜还想说些什么。 穆晴却不给他机会, 她剑锋一挑, 在孟怜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线。这一剑下的轻巧, 也挑得决绝, 孟怜就这么咽了气。 而后,穆晴站在一片混乱的大殿中。 她目睹古魔族和巫族溃逃无路,亡于妖火,亲眼看山石宫殿摇晃崩塌。 雪谷洞天顶端生出裂痕。 穆晴抬手,一剑挥出! 洞天之顶裂纹更深,以一点为起始,如蛛网蔓延,随后,巨石崩落,一缕阳光从空隙照入这雪谷之中。 穆晴向上飞去,脱出雪谷。 古魔族血液中残存黑灰魔气,也追随白衣剑修而出,贴近于她,在她身侧萦绕不散,几乎要融于血脉。 同时,晴朗日空中。 乌云忽来,遮日蔽月。 青紫雷光流窜,隆隆声响,震耳发聩,似在宣告:“修真界有大魔出世——!” ※ 三日后,穆晴从雪谷至西北。 同时,秦无相致信北海,请妖族之人入西洲北部,协助混血建立城池。 此时妖族人马还没到,只有西北的混血们在奔走相告,即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言辞之中不掩欢喜之色。 穆晴落地时,正有几个小孩在一起欢笑。 “以后我们就能学法术了!” “学了法术,我们就能变厉害啦!” “能变得和穆姐姐一样厉害吗?” …… 摘星说道: “穆晴,这西洲的胡小南,中州的白晓晓,都盼着长成和你一样的大人,你到底有什么好?” 穆晴心道: 我有什么不好? “师妹。” 秦无相赶到了。 “三师兄。”穆晴和秦无相打完招呼,又笑意盈盈地瞅向他背后那人,“好久不见了,江连,见到我干嘛苦着一张脸?” 秦无相:“……?” 他听到穆晴的话,回头看了江连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 我师妹这么好,你见了她为何不笑脸相迎? 江连:“……没有的事,你看错了。” 这穆晴果然是个狐狸精,把他们北海唯一的皇子迷得晕头转向! 秦无相和穆晴并肩而行。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侧头瞅着穆晴,仔细打量片刻过后,犹豫开口道: “师妹,你身上为何有魔气?” 在秦无相眼中,穆晴身上竟是隐约带着黑雾。 秦无相语气严肃。 于仙修而言,“魔”这一字,犹如梦魇。 仙修之中常有走火入魔者,魔气缠身者,每十人之便有八人陨落,剩余二人则是不知踪迹,多半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穆晴虽然已经叛出仙阁。 但她功法未改,本质上还是个纯粹的仙修。 身上缠绕魔气。 此事于她而言,绝非好事。 “被古魔族老太婆的血泼到了。” 穆晴平静回答道, “回头我寻个方法驱除掉就行,不碍事。” 秦无相还想说些什么,穆晴却不让他继续问下去了。 穆晴换了话题: “北海一切都好吗?” “师妹放心。” 秦无相知道她在说什么, “伏城杀严师伯后,就隐匿了踪迹,北海至今未见其踪,尚还安宁。” 穆晴道:“安宁便好。” 像是厉伏城这样的大妖,他隐匿一日,修真界就平和一日。 穆晴和秦无相皆盼着他妖力永远不复原,永远不现世作乱。 只是,师兄妹俩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那厉伏城是早晚要出现,再次祸乱修真界的。 “这一带建造南城墙,城门选在这儿,城门内设巡防执法,师妹觉得如何?” 秦无相指了位置,又拿出地图给穆晴看。 穆晴道:“城墙再往南挪一挪吧。” “那就挪到这里。”秦无相说道,“不能再往南了,就快要到合欢派的地盘了。” 穆晴道:“合欢派的地盘太大了些。” 秦无相无奈笑道: “夺西洲、拥立魔尊之事,他们是主力,以后拥有的地盘必然会大。” “罗旭管不过来的。” 穆晴用灵力在地图上标记了一块区域出来: “这一块地方交付给君家,合欢派的地方还是有些大,不过加上星倾阁,应该差不多能整治好。” 穆晴认真地看着地图,在上面写写画画。 秦无相则是侧头去看她。 ※ 数日后,中州云崖山。 “师父,师父!” 冬奉抱着灵鸽,欣喜地跑上楼阁,隔着老远就在喊千机子。 冬奉已经修行了许多年了。 他跟着千机子,在天机阁见惯了大世面。 鲜少有事,能引动他的情绪,让他高兴至此。 他推开了二楼的雕花木门。 冬奉正要朝着千机子报喜,就看见,窗边长榻上,坐在他师父对面那蓝衣医修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三分嫌弃,七分冷淡。 仿佛在说: 为何在楼内吵闹?真是没规矩! “……” 冬奉当场噤声。 他以前一直觉得师父太冷淡。 但如今跟这长得好看,却不好相处的丰阁主放在一起一对比,冬奉才发觉,自家师父是多么和蔼的一个人。 千机子道:“什么事?” 冬奉看了看千机子,又看向丰天澜。 他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千机子道:“直接说便是。” “穆师妹……穆师妹她……” 冬奉闭上眼睛,心一横,说道: “穆师妹来信,已经击败古魔族,谋取西洲大计已成,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对五洲四海放出消息,称魔尊。” 冬奉听见“咚”地一声。 是丰天澜手中的茶杯底端磕上了木桌。 冬奉:“……” 坏了,以丰阁主的脾气,怕不是要拔剑追杀穆师妹十八里山路。 他是不是应该传个信告诉穆师妹: 近期不要回来,你小师叔正在云崖山小住! “回信给她,让她回中州来。” 千机子一手端着茶杯,看一眼丰天澜,意味深长道: “她离开太久了,云崖山事务堆积,在等着她处理。” 冬奉:“…………” 穆师妹,我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冬奉应了千机子的话,抱着灵鸽掉头就走。他来时的脚步有多欢快,离开时的步伐就有多沉重。 “见笑了。” 千机子说道, “冬奉这孩子,还是不够稳重。” 丰天澜不愿聊这些乱七八糟的客套话,他不再饮茶,起身欲走。 千机子道:“丰阁主要往何处?” “回山海仙阁。”丰天澜淡漠回应道:“我被千阁主诓骗来中州已久,山海仙阁事务堆积,在等着我处理。” 丰天澜说话时的语气一向冷淡。 若非他把千机子刚刚让冬奉诓穆晴回来的话重复了一遍,旁人还真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千机子说道: “丰阁主,你不可走。” 丰天澜不耐烦道: “你还想怎么样?” …… 穆晴在西北暂且安定下来之后,就在不停地写信收信。 她和罗旭信件往来,看接下来如何平复西洲还存在的内乱。 和君家寄信,一边聊除掉魔修的事情一边没忘了谈星倾阁的生意。 …… 还未即位的魔尊忙得很。 所以冬奉的回信过来时,穆晴头都大了。 “我哪有空回云崖山?” 冬奉的信到了之后不久,沉鱼夜的灵鸽就紧跟着来了,信中是这样写的: “丰天澜还在云崖山,尚未回归山海仙阁。穆仙子若是还想求长生道,就千万不要回来。” 穆晴:“……” 又过半日,千机子又送了一只灵鸽过来。 “你若不想英年早逝,就早些回来。” 穆晴:“…………” 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搞些什么东西? 秦无相看过了信。 他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半晌之后,说道: “师妹,还是不要回去了吧。” 秦无相至今还对两年多以前穆晴叛逃仙阁那夜差点亡于丰天澜剑下的事,感到心有余悸。 不管这两人从前关系如何。 秦无相都不支持他们再度见面。 “回去一趟吧。” 穆晴把纸条收好,说道, “我顺便走一趟君家,把青洵他娘带上。” 穆晴说完,就御着摘星剑,往南边飞走了。 江连劝道: “你安心吧,以她如今地位,你师叔是不会动她的。” 穆晴早已不是两年前的穆晴。 以她如今在修真界扎根之深,丰天澜不想这修真界大乱,是绝对不会拔剑砍她的。 秦无相担忧的不是这个。 他想到千机子信中所言,总觉得心里十分不安。 天机阁如今虽然已经销声匿迹。 但秦无相还记得它的名声: 一言既出,天必践行。 ※ 从西洲回云崖山,要路过中州的一些城池。 穆晴怕引起骚乱,没敢骑妖兽昆吾,只能开了飞舟,带着青洵的娘亲往回飞。 刚从西洲出发时,青洵的娘亲还是满心期待。可行到半途,她就生了怯意。 “穆仙子,我听闻你们这一道,都是要断尘缘的。我见青洵,会不会对他修行不利?” “夫人,你不要想太多。” 穆晴说道,“他年纪轻,与家人亲近,是很正常的事情。” 凡人命数有限,过上个几十年,青洵这尘缘自然会断掉。 穆晴觉得这话伤人,便没有开口说。 …… 过了小半月,穆晴到了云崖山。 青洵跑下山来,与母亲相聚,整个人都显得活泛了许多。别看他平日里总是拘谨又小心,可回到了母亲身边,就又成了个孩子。 他开心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担心穆晴看到他这副样子,会后悔收他为徒。 穆晴倒是十分宽容: “这几日功课先暂停吧,陪一陪你阿娘。” 穆晴道:“先上去吧。” “是,多谢师父。” 青洵领着他母亲上山了。 穆晴微笑着看他走远。 而后,她就维持着这张笑脸,往旁边一躲。 下一刻,一道霜寒剑气袭来,将她原来所站位置的白玉石阶击碎。同时,云崖山上设好的阵法启动,将那白玉石修复。 穆晴抬手,摘星剑自腰侧飞出,落入手中。 摘星还没反应过来: “唉——!怎么就打起来了?” 穆晴仰头躲过又一剑,灵力汇集于脚底,脚下腾空,持摘星剑沿万阶岩飞上! 她在翻飞雪雾中与丰天澜碰面,一手扯住天霜剑上系的蓝色飘带,一手挥剑横扫。 丰天澜退了一步。 剑尖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穆晴挥空一剑后,便后退两步,收了摘星剑。 摘星叹气道:“唉,就差一点。” 穆晴:“……?” 不是,你在遗憾什么呢? 摘星又说道:“穆晴,天霜的飘带真好看啊,你回头也给我系两根吧?” 穆晴道:“你别闹了,天霜什么颜色,你什么颜色?天霜系飘带是仙气飘飘,你系飘带那就只能是丑剑扭秧歌。” 摘星:“……” 穆晴问他:“你要什么颜色?” 摘星:“红色的。” 穆晴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摘星说道, “红配黑,多帅啊!” 穆晴道:“你是帅了,你有没有考虑一下我拿着你时的样子?” 摘星:“…………” 穆晴呛完了摘星,又开始怼丰天澜: “小师叔,你一个医修,就别用剑修的方式来打招呼了吧?” 丰天澜也收了剑,冷声道: “有些人医修对付不了,就只能靠剑来收。” 穆晴回道:“可你是个医修啊,哪有医修比剑修还能打的?” 丰天澜转身,迈步上山。 穆晴跟在他背后,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丰天澜时不时地理她一句。 摘星在后方揉了揉眼睛。 是他的错觉吗? 穆晴和丰天澜的关系,看起来好像回到以前了? 丰天澜道: “你收徒弟的眼光不怎么样。” 他在星倾阁的这些时日,已经和青洵接触过。 他对青洵颇为不满意,青洵的资质和入道的年龄,实在是配不上穆晴,就算用洗髓丹洗过,也还是不行。 穆晴回击的角度很是清奇: “小师叔啊,我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徒弟,你对他说这句话说了四遍。” 丰天澜:“……” 他说错了吗? 秦淮这四个徒弟,有哪一个是省心的? ※ 行至万阶岩尽头后,穆晴进了云崖山主楼。 千机子正在二楼,桌上摆着水镜,对面坐着冬奉。他正一手点着水镜中显现的星辰,与冬奉讲着什么,似是在行师父的本职。 “丰阁主,穆师妹。” 冬奉见穆晴和丰天澜来了,连忙起身为这两人让出座位。 穆晴在桌前坐下。 冬奉离开了主楼。 千机子抬手,使了个法术,大敞着的窗户和二楼的木门皆紧闭起来。 穆晴坐在桌前沉默着。 丰天澜伸手,一缕烟雾从他袖中淌出,在手上凝聚成型。 穆晴:“这是……” 这是她的乾坤袋! 丰天澜松了手,袋子就要掉在桌上。 穆晴伸手去接。 下一刻,她手腕就被丰天澜扣住,按在了桌上。 穆晴:“……” 从小到大,丰天澜和她也算是见招拆招,骗她伸手把脉这事,他做得足够熟练。 探脉片刻过后。 丰天澜眉峰拧起,神色逐渐凝重。 穆晴瞧着他的脸色,说道: “小师叔,你别摆这副表情,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丰天澜说道: “心魔未除,又有魔气入体,两者相生,魔气源源不断,侵蚀身心,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情。” 仙修走火入魔,离死也不远了。 穆晴问道:“能治吗?” “能。” 丰天澜说道, “废全部修为,将身体中灵力和魔气泄尽,心魔自然也不能将你怎么样。” 丰天澜没提重修的事。 穆晴现在的年纪和根骨,重修来得及。 只是心魔这东西,是修士内心难除的执念,穆晴重修,多半还是要重蹈覆辙。 “这可不行。” 穆晴拒绝道, “这和要我的命也没区别。” 丰天澜没有说话。 穆晴说道: “小师叔,我挑了天越剑盟,惹了巫族,夺了西洲,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这修真界乱局,我已经不能抽身了。” “没了修为,我若被人寻仇,如何自保?” 她是这修真界执棋者,亦是盘上子。 她摆弄因果,却也在因果中,她已涉世,又要如何从这世间因果中脱身? 丰天澜道: “我可以护你。” 穆晴索性与他摊开直言了: “师叔,你是仙阁之主。” “你护我,要使你的门派面临多少风雨?” 第42章 治疗 穆晴了解丰天澜。 她知道说什么话, 能让他放弃。 丰天澜是曾经是个将剑道行到了极致剑修,后来变成了医术天下无双的医修,也是他的小师叔。 可在这些之前。 他首先是山海仙阁的阁主。 身在阁主之位, 就要将门派放在第一位。他要使仙阁在修真界维持名门正道之首的地位, 要为仙阁遮风避雨, 而不是招惹一场狂风暴雨。 “而且,小师叔,我已经不是仙阁弟子了。” 穆晴抬头, 与丰天澜对视, 认真道, “我是星倾阁之主,是西洲魔尊, 我也要护我的臣民。我若是没了修为, 我拿什么来护住我的一切?” 丰天澜问道: “那你就不要命了吗?” 穆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命当然是要的, 修为和命我都要。” “所以, 还请师叔为我想一想别的办法,至少要先拖延住时间。” 丰天澜看着她。 他一开始是想要生气的。 可后来, 心里就只剩下满满的怅然。 穆晴已经不是山海仙阁里那个无忧无虑,从未涉世的小剑修了。她长大了, 她也有要背负, 要扛起,要保护的东西了。 丰天澜叹了一口气, 取出了数瓶丹药、一卷银针和薄刀片, 说道:“我尽力而为。” 穆晴服了丹药。 体内灵力将丹药化开, 受药力影响, 开始丰盈运行于经脉之中。丰天澜取银针扎在她手腕上, 一缕水属性灵力顺银针探入穆晴经脉,将缕缕黑色魔气截下。 魔气被截在腕部,越积越多,以至于腕上的皮肤都显现出了黑色。 穆晴已经感觉到手腕处的经脉刺痛难忍。 丰天澜以薄薄的柳叶刀片割开她的手腕,他起了银针,并指以灵力牵引携着魔气的黑色血液流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团。 “帮她包一下。” 丰天澜将纱布推给了千机子,便卷了银针,收拾好了刀片和丹药,以灵力托着那一团黑血,拉开门走了出去。 气氛这才放松了一些。 千机子一边往穆晴手腕上缠纱布,一边道: “你拒绝废掉修为时,我以为你和丰天澜会大吵一架,甚至会动手打起来。” 穆晴闲着的那只手支着脸,说道: “孩子都长大了,也不能老揍啊。” “而且他现在揍我,我会还手的。” 穆晴抬起头,自豪道, “我们的修为差距早就不是当年了,我现在和他打不会只有挨揍的份。” 千机子:“……” 丰天澜听到你这话,说不定真要打你。 “包好了。”千机子道。 穆晴活动了一下手腕,还算行动无碍。 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想吃蒸饺了。” “……” 千机子沉默半晌,问道: “要什么馅的?” 摘星出现在穆晴身边,说道: “我要牛肉馅的!” 穆晴道:“要鲜虾瑶柱的。” 千机子说道:“那就包虾饺。” 说完,他就离开了二楼,去给穆晴包饺子去了。 摘星不满道: “这也太偏心了!” ※ 吃完蒸饺之后,穆晴去了一趟地牢。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星倾阁大比时杀原著男主角。当时她启动了机关,把地牢炸了,如今这地牢又重新修整过了。 地牢深处有一间牢房格外地大。 要穆晴来说,那就不像是个牢房,而是一个祭坛。星倾阁用了各种各样的灵器和法阵,做成了一个阵法,将那祭坛中央的犯人牢牢镇压住。 穆晴道:“你这待遇还挺厉害的。” 盘膝坐在祭坛中央的红衣魔修抬起头,哪怕棋差一招被人生擒,封了灵力关在这种地方,他面色也依然从容。 说起来,穆晴好像就没见过这人慌乱的样子。 “穆仙子专程来看我吗?” 他一手支着脸,眼中带着笑意, “仔细想想,我一千三百岁的寿辰也快要到了,穆仙子说好要为我舞剑祝寿的,还算数吗?” 摘星抢先帮穆晴回答了: “你做梦去吧你!” 祌琰也不恼,他意味深长道: “也是,穆仙子如今这状态,可不适合舞剑。” 他已经看出穆晴沾染了魔气。 祌琰问道:“心魔未除,又有魔气袭身。丰天澜有办法解决吗?” 摘星道:“难道你有?” 穆晴:“摘星。” 摘星刚刚那句话,算是告诉了祌琰,丰天澜没有办法。穆晴一点都不想让祌琰清楚她现在的情况。 “我还真的有办法,穆仙子要不要听一听?” 祌琰也不管穆晴的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穆仙子,你这种情况,有三种解决方式。” “第一种,也是最笨的一种,废去全部修为,以后要么重修,要么老老实实当个凡人。” “第二种呢,就是找一个修为和你相当或是高于你的人,将你全身魔气引走。不过这个方法只能解决魔气,解决不了心魔。” “第三种也是最好的一种,入魔,做魔修。一旦成了魔修,心魔和魔气这东西,不仅不会要命,还会助长修为。” “我以前将魔修的功法交给过穆仙子,穆仙子若是愿意选择这种决绝方法,可以试一试。” 穆晴就站在牢笼旁边,安静地听他说。 等他说到可以功力大增等等入魔的好处时,穆晴才打断了他的话: “祌琰,我今天来找你取一样东西。” “穆仙子想要什么?” 穆晴说道:“君琰,君小少爷的皮。” 祌琰还是想逗一逗这个小剑修: “我若是不给呢?” 穆晴拔出摘星剑,说道: “那我就剥你的皮给他,你的皮比他的皮好看,我想他会很乐意接受的。” 祌琰:“……” 祌琰知道,穆晴是真的会动手。 他还是将君琰的皮交还了。 他又说道:“话说回来,穆仙子要在这云崖山里养很久吧。西洲那边放着不管,能行吗?” 穆晴笑着说道: “西洲北边我可以交给我师兄,南边交由合欢派、君家和星倾阁,由鬼市之主负责联系。” “前魔君放心,我身边之人都可靠的很。” 穆晴说完这话,就直接离开了地牢。 祌琰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他坐在原地,怅然道: “她得人心,我失人心,如此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 西洲北部。 妖族人员已至,正在按照秦无相的意思规划图纸,等图纸出来,石料送到,就可以开始动手建造城池了。 秦无相在这时收到了妖皇的家书。 “吾儿尚好?一别数月,父甚思念。年关将至,是否应归家一聚?” 江连道:“你要回去吗?” 秦淮回答得果断:“不回,这边马上就要开工了,我得看着。” 江连有些不忍心道: “陛下很思念你。” “我和父皇以后的时间还长着,要聚何时不能聚?” 秦无相道, “还是先忙这西北的事吧,你瞧这些村民,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城池建好的样子。” 江连:“……” 江连劝道:“你家里有不少异法,你父亲也对法术研究颇深,你回去北海那边,说不定能找到医治你师妹的办法。” 秦无相思索了片刻,道:“那我回去一趟。” 江连:“……” 秦无相!你真是被穆晴迷了心智! 秦无相仍是放心不下这边,说道:“江连,你留下来,别耽误这边动工。” 江连:“……是。” 别人过年,自己加工。 江连觉得自己这皇子亲信做的实在是有些惨。 ※ 北州,北岳城。 北州是一片比较苍凉的地方,这里的人口不多,人族和妖族对半开。 北州人大多数都是散居。 在北州行走时,每走进哪座山里,到达哪条河边,都有可能会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或者院子,那就是北州人的住宅。 北岳城在北州,是罕见的群居之地之一。 北岳城有个特色。 每年冬日快过年时设集市,北州那些散居在各方的人就会聚来,采买年货和新一年要用的布匹、酒水等等。 因此,每到集市开时,这建立在清冷之地的北岳城,就会难得地热闹起来。 街角正有商户,在嘿哈地挥着大锤砸年糕,在冬日里流了满头汗。 他抬起头,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擦脸。 刚好,就瞧见自己不远处站了个人。 确切点说,是个妖。 这妖一头银发,五官生得极好,可以称得上是艳丽,再加上眉心间的红色妖纹,比那青楼里的花魁还要魅惑勾人。 商户见过的人和妖不多,但也不算少。 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妖,能长得这么好看。 大妖低着头,他看着尚未砸好的年糕,妖异眉眼中淌过一丝好奇。 老板问:“客官,可是要买年糕?” “打听个消息。” 大妖抬起头来,不再看年糕桶,能让他产生兴趣和食欲的只有血肉,这糯米做成的东西忒素了。 “如今北海的妖皇是谁?” 老板:“……” 这大妖是不是在逗他? 罢了,万一修炼修了许多年月,不知外面发生何事,又或者是修炼把脑子修出了问题,失忆了呢? 老板答道: “咱们陛下名唤厉无月,在这个位置上坐了都有五百年了呢。” 老板好心道: “咱们这北州和北海还有一位太子,叫秦无相。” 伏城问:“妖族的太子为何姓秦?” 老板回答道:“这太子年幼时与陛下失散了,被云海仙阁的秦宗师捡走了,可不就姓秦了吗?” 伏城又问道:“秦宗师?” 老板:“……” 这大妖怕是真的失忆了,连秦宗师都不知道。 老板耐心解释道:“秦淮,山海仙阁问剑峰峰主,当今的天下第一人。” 秦淮这个名字,伏城不熟悉。 可若说起山海仙阁问剑峰,伏城就是太熟悉了。 伏城问道: “这个秦淮,和云梦仙子是什么关系?” “他是云梦仙子的徒弟。” 老板说道:“这云梦仙子早就飞升了,秦宗师也快了,听说已经到最后关头了。” 伏城妖异眉峰微挑,眉眼间带着危险笑意: “照这么个说法,妖族的太子秦无相,是云梦仙子的徒孙?” ※ 中州与西洲交界的地带,渐渐有消息扩散开来了。 “你们听说了吗,西洲内乱结束了!” “魔君党赢了,还是圣女党赢了?” “都不是!合欢派取回西洲了,君家也得了一部分地方,西北那边好像要建造新城池,他们都推立一位新魔尊。” “新魔尊是谁啊?” “穆晴,就是那个杀十六仙修的山海仙阁叛徒,她叛仙阁而出,挑落天越剑榜后,就隐藏行踪蛰伏了两年,再出世就成了魔尊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啊?” “西洲那边还没对外放出消息呢,咱们现在说的这些事,都还是去过那边的修士传回来的呢。” “唉,西洲内乱结束,这修真界的局势又要变了,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街巷中的卜师摇晃着手杖,掀起一枚龟壳。 “大吉?” “这穆晴成魔尊,对修真界,竟然是一件好事?” …… 穆晴要留在云崖山修养,向五洲四海放出西洲已经有新魔尊的消息的计划也就搁置了。 后来她又觉得实在没必要。 这样放消息,像是在宣战,对西洲不利。穆晴还是希望,西洲的那些人能够过个安生日子,别再受战乱所扰了。 穆晴说道: “无所谓,西洲人都知道有魔尊。西洲的事情,西洲人清楚,就已经足够了。” 沉鱼夜说道:“穆仙子还是心软。” “心不能太硬。”穆晴说道,“不然就真的变成大魔头了,以后要人人喊打的。” 沉鱼夜笑了笑,问道: “穆仙子下一步打算动谁?南洲巫族祁家吗?” “我倒是想动他们。” 穆晴道, “可是南洲祁家隐藏力量很深,族中似乎有不少祁月笙那样的长老,各个都是化神期,我们打不过。” 穆晴说道: “要动南洲,我必须先入化神期。” 沉鱼夜摇了摇头,说道: “穆仙子,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想着进境。要是被千阁主和丰阁主知道了,一定会挨骂。” 穆晴笑着道: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摘星道: “还有我呢!我可以去告状!” 穆晴:“摘星,你要是敢告状,我就换一把剑,不要你了!” 摘星丝毫不惧她的威胁: “你能换什么剑,这世上哪有比我更好的剑?” ※ 南洲,巫族灵地。 “五长老,西洲局势已定,穆晴已成魔尊。而咱们派去西洲的那批人马已经很久没有回信,恐怕已经……” 祁月笙拄着拐杖,道: “这魔君祌琰,古魔族孟老太,两个化神期修士,怎么就都栽在穆晴一个元婴期手里了?” 巫族后辈说道: “看星象,那穆晴已经取代了方游,天命气运加身,她要走一条路,万物都要让道与她。” 祁月笙问:“方游情况如何了?” 巫族后辈答道:“他的魂魄太少太碎,我们已经尝试了许久,仍是拼不起来。这转死回生之术,恐怕是无法使用了。” 巫族虽有秘术,能让死者苏生,但这死者也得有魂魄才行。魂魄碎成这样,就算苏生了,也是个脑袋空空的傻子,拿什么去和穆晴斗? “拼不起来就算了。” 祁月笙说道, “将他残魂碎片炼一炼,用到别的地方去。” ※ 年关将至。 星倾阁的大批人马都还在西洲忙活。 云崖山算是在经历星倾阁建立之后,最为冷清的一个年关。 不过这个年关也过的别有特色。 丰天澜没有回山海仙阁,留在了云崖山。 鬼怪们都怕他,整日里躲着不现身,连沉鱼夜这个鬼市楼主,出现的次数都变少了。 千机子也讨厌他,如今穆晴回来了,他不用继续亲自接待丰天澜了,二话不说带着冬奉躲进了另一处楼阁里。 穆晴要治病,动辄就和丰天澜待在一块。 这个年过的满嘴药味不说,还连个鬼影都见不着,寂寞得要命。 穆晴敲了敲剑身: “摘星啊,咱们说说话吧。” 摘星半晌没应。 穆晴才想起来,他教青洵练剑去了。 穆晴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当日再次行针时,她眼巴巴地问道: “小师叔,你什么时候才回山海仙阁啊?你这么久不回去,阁主公务积攒着,真的没问题吗?” 穆晴盼着他赶紧走。 丰天澜道: “阁主公务已交给你二师兄处理了。” 穆晴:“……?” 丰天澜说道: “我欲选你二师兄当下一任阁主。” 穆晴:“…………” 丰天澜问:“不好吗?” “二师兄为人伶俐,善于处世,是个当阁主的好材料。” 穆晴抬头看着丰天澜,问道: “可是,小师叔,你觉得这事巫族能允许吗?” 她二师兄可是巫族千年难得一见的返祖,血统纯净,是巫族最大的宝贝。 丰天澜早已考虑好了: “他当阁主,刚好可以牵制南洲巫族。祁元白只要立场坚固,他在世一日,南洲巫族就动不了仙阁。” 穆晴:“……” 行吧,小师叔这招是挺狠的。 祁月笙那老东西若是知道了这事,应该会恨丰天澜和仙阁,恨得咬牙切齿了吧? 丰天澜将银针从她手腕上拔起。 “咕咕咕咕咕……” 一只又胖又吵的灵鸽从窗外飞进来,落在穆晴的头顶。 穆晴把灵鸽抓下来,问道: “这鸽子你怎么还留着?养肥了再烤吗?” 丰天澜收了针,接过灵鸽,从它脚上拆了信。他大略看过一遍之后,将纸条递给了穆晴。 “祁元白来信,说殊识舟即将进境了,已经在东海上寻了个秘境闭关了。” 穆晴拿着纸条,有些不高兴: “我还以为我能比他先一步到化神期呢。” 第43章 除夕 北海。 与民众一半人族一半妖族的北州不同, 北海是个只属于妖族的地方。 北海的中心建着一座皇城。 这座皇城不同于凡世那些红墙红瓦的宫殿,而是以北海特产的冰晶石筑墙。 每逢黑夜,冰晶石就会散发出微蓝的光辉, 这座巨大的宫殿便会呈现出一种优雅又神秘的美感,漂亮得好似梦中之景。 北海每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黑夜里。 设计这座皇城的人也算是用心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秦无相乘着飞舟回来了。 他一落地, 就被抱了个满怀。 秦无相艰难地拍着抱住自己那人, 说道: “父皇,父皇, 快放开,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注意形象。” 皇城里的宫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对失而复得的皇子极为亲近, 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看了快要三年了, 习惯了。 秦无相道:“我要快喘不开气了!” 他这才被放开。 厉无月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又成了那位气质冷傲、不易接近的妖皇陛下了。 秦无相:“……” 假的,都是假的。 秦无相有些不太习惯和父皇亲近。 他父皇如今已有八百多岁。 可是这修真界里的修士, 但凡是天赋好、修为高深的, 都是一把年纪了, 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样子。 秦淮、丰天澜、千机子都是这样,魔君祌琰最过分,都一千三百岁了, 还是二十多岁的脸。 秦无相的父皇也一样。 他与秦无相站在一起时,旁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是父子,只能说这是一对兄弟。 厉无月道:“先进去吧。” 秦无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跟上妖皇陛下。 等进了宫殿里, 他们便坐在同一张桌上, 叫了膳食来, 一边用膳, 一边谈这些日子的事。 谈着谈着,秦无相说道: “父皇,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何事?” 见秦无相迟迟不答。 厉无月明白过来,叫宫人们都退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 秦无相忧心道: “父皇应该知道,我有一师妹……” 厉无月说道: “知道,你天天提她,张口师妹闭口师妹,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我聘礼都帮你备好了,什么时候下聘。” 秦无相:“……” 厉无月伸出手来,将秦无相颊侧的发丝往后捋了下,打量儿子几眼,说道: “你自信些,你师妹肯定会喜欢你。” “你这模样像我,当年你母后就是因为这张脸,才对我一见钟情的,追求了我好多年呢。” 秦无相:“……” 他已经听说过父皇和母后的相遇了。 江皇后出身于江家,是修真世家。她当年对厉无月一见钟情,就展开了追求。妖皇陛下看她是个仙修,还是个剑修,一开始以为她是要追杀他。 厉无月不想伤害人族,就一路逃跑,路上时不时回头看看,那女修还在坚持不懈地追着他。 他逃了七天七夜,从北海逃到了西洲,实在是不想继续逃了,只能停下来,问:“姑娘,我与你何怨何仇啊?” 这样一场闹剧,就是妖族之主和人族女子爱情的开始。 时间回到现在。 “你这师妹是有些难追,但你有这么一张脸,只要你愿意去追,肯定没问题。” 厉无月在给儿子打气。 秦无相:“……” 可穆晴学问心剑呢,问心剑可是无情道啊! 不对,这不是重点。 “父皇,我不是与你谈这个。” 秦无相说道:“师妹她有心魔,之前在与古魔族对战时,身上沾了古魔族的血,魔气透体。” 厉无月放下筷子,说道: “仙修心魔滋生,魔气透体,若心魔不解,下场就只有走火入魔了。” 可这心魔,又哪里是好解的呢? 丹修的灵丹无用,医修的医术无用,唯有靠修士自己抛却执念,才能解开心魔。 可执念若是好放下。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死时因执念化厉鬼? 又为什么有那么多鬼怪怨气深重,不愿跳那轮回台? 秦无相问道: “父皇,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别的方法。” 这个问题难到妖皇陛下了。 厉无月说道: “回头我好好想想,翻一翻藏书阁里的秘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秦无相有些内疚,说道: “父皇,我一回来就给你找麻烦事,你为什么都不推辞呢?” 他为了穆晴,已经劳烦过妖皇很多次了。 比如派妖族修士去参加星倾阁大比,比如派妖族的人去西洲北部帮那些混血修建城池,如今又要为穆晴求她的困局解法…… 厉无月看着秦无相,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无相,穆晴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 秦无相毫无犹豫道:“是。” “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也会珍视。要问为什么的话——” 厉无月指了指秦无相的心口,说道, “吾儿,为父深爱你。” 秦无相摸着心口,忽然感觉鼻尖有些酸涩。 他从小到大都不受人喜欢,甚至会受到欺负和奚落。那时的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日会找到亲人,会被人放在心尖上,视如明珠。 厉无月又说道: “而且,你那师妹,是要成就大事的人。” “她心思不坏,她帮过你,也为混血做了很多事。” “我不忍,让这样一个人,年纪轻轻,便因走火入魔而身死道消。” ※ 除夕夜的时候,云崖山还是开了个小宴席。为了不扫穆晴的兴致,沉鱼夜和鬼将们都出现了,千机子也带着冬奉回到了主楼。 还有陆燃、青洵等人,都要一起参加宴席。 只是有个问题。 穆晴走到大殿里之后就懵了。 丰天澜问道:“怎么不坐?” 穆晴说道: “你把我的位置占了。” 她一直是坐主位的,可如今她的主位上,坐了个丰天澜。 丰天澜沉默了片刻,说道: “习惯了。” 他是山海仙阁的阁主,按他在修真界的地位,一旦遇到宴席,主位必然是他的,连秦淮都只能坐长老侧席。 话已说完,丰天澜却全然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穆晴:“……” 行,你是我亲师叔,我坐侧的。 千机子来的时候,看见这一幕也懵了。 他原本是要坐在主位旁边,紧挨着穆晴的。可如今主位上坐着个丰天澜,他左边坐着个穆晴,就只剩右边的位置了。 千机子:“……” 穆晴歪头道:“千师叔,你不坐吗?” “坐。”千机子说道,“冬奉,给我挪一套桌椅来,就挪到你穆师妹下方就行。” 穆晴:“……为什么要到 千机子面不改色道:“那个位置还是留给沉楼主吧。我和他必定会有一人坐到 穆晴:“……” 可你现在坐这里,我徒弟青洵坐哪? 沉鱼夜到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 鬼市之主看着千机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多谢千阁主的美意。” 千机子平静道: “沉楼主客气了,请入座吧。” 沉鱼夜冷笑着坐到了丰天澜旁边,他摇了摇扇子,身上的鬼气丝毫也不收敛地往外漫。 “收起来。”丰天澜说道,“穆晴身体不适,尚在调理中,阴气和鬼气会影响到他。” 沉鱼夜手中折扇一收,说道; “丰阁主放心,我曾赠过穆仙子一粒丹药,服过药的人,不会受到阴气、鬼气和瘴气的影响。” 他的意思说直白了,就是: 丰天澜,这鬼气是针对你的。 丰天澜:“……” 总之,因为丰天澜,这场宴席的排位一片混乱,还充满了火药味。不过好在大殿够大,桌椅多,重新安排一下还是能好好入座的。 大家都到了之后。 那些还留在云崖山的鬼怪们开始往上端菜。 “今年菜色好多啊。” 穆晴问道:“是千师叔做的吗?” 沉鱼夜说道: “我叫小鬼们去山下请了厨子。” 穆晴有些遗憾。 她倒也不是觉得千机子的手艺有多么好。 她就是认为,千机子那双拨弄星盘,卜测天机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格外的香。 要是丰天澜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她也会觉得很香……不,还是算了,小师叔那厨艺,不炸厨房就不错了。 千机子看见了穆晴的脸色,说道: “回头我给你开私厨。” 穆晴这才高兴了起来。 这场宴席也算是顺利的开始了。 青洵拿了酒,走到大殿中央,对穆晴道: “我得大运,当年受师父所救,又成为师父的徒弟,承蒙师父悉心教导数年,内心感激不已。如今新年将至,希望师父新的一年里,万事遂心。” 穆晴这个做师父的其实不怎么称职。 她收青洵为徒没多久,就撂下他,跑到西洲去忙活她的大事业了,如今回来,也因身体抱恙,没有继续教着他学剑。 青洵却一直没耽误了修炼,一直在勤勉修行,练剑靠自己,术法靠冬奉或是千机子指点,等穆晴回来之后就去拜托摘星教他。 穆晴有些不好意思道: “青洵,我忘了给你备压岁礼了。” “回头我送你个乾坤袋,给些灵石,法器丹药你喜欢什么便挑什么,多挑几件。” “谢师父厚爱。” 青洵将酒放在一旁,如领了压岁礼的后辈那样,朝穆晴磕了一个头。 起身后。 他又将那杯酒朝穆晴举起,一饮而尽了。 他饮下酒后,才觉得不太对劲。 丰天澜是穆晴的师叔,也就是他的师叔祖。他是不是该先向师叔祖拜年来着? 这可怎么办啊? 青洵憋红了脸,不知所措。 穆晴看出了他的窘态,说道: “没事,吃个年夜饭而已,别讲这些规矩了,回去坐吧。” 青洵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已经有些醉了。他晕乎乎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想着等宴席散了,要找师叔祖去赔个罪。 丰天澜低着头,若有所思。 穆晴想劝劝他,千万别生青洵的气,这孩子只是有些笨拙,心不坏的。 丰天澜却是转过头,低声问她: “你们这里有送压岁礼的规矩?” 穆晴想说其实是没有的。 沉鱼夜先她一步说道:“有。” 千机子也淡淡地回应道:“确实是有的。” 穆晴:“……?” 为了证实真实性,千机子取了一幅山水图出来,递给穆晴,说道: “这是春秋山水卷,你可入画中,里面有山水世界,作用和芥子须弥有些相似。不过还是芥子须弥更好用些,这春秋山水卷你玩玩就好了。” 这春秋山水卷是修真界著名的极品法宝,制造这种东西,不止需要器修,还需要顶端的阵修。在修真界里,春秋山水卷是只此一份,有价难求。 千机子将它赠给穆晴,竟还只是说玩玩就好。 修真界里那些想要春秋山水卷的人,若是听见这话,怕是要气得吐血。 穆晴接了画卷,她说道: “千师叔,我可不磕头的啊。” 千机子道:“不必行那些虚礼。” 他又给了冬奉一个新的星盘,给了青洵一把剑。 沉鱼夜道: “千阁主大方,我只备了些小东西,上不得台面,还请穆仙子不要介意。” 他手中化出一个长盒子,盒面是黑色锦绒的,四角镶嵌着花纹好看的金片,一看便知,这盒中装的东西极为贵重。 他打开盒子: “此物是溟霄伞,传言古时有人以此伞,从鬼界地府盗走了一个魂魄。” “对穆仙子来说应没什么用,但胜在其珍贵稀有,就拿出来给穆仙子当压岁礼了。” “多谢沉楼主。” 穆晴笑着道: “这礼可不轻。” 沉鱼夜笑着望向旁边,道: “丰阁主呢,做师叔的,应当有给师侄备压岁礼吧?” 丰天澜:“……” 千机子和沉鱼夜这一人一鬼一应一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可他又不知道这里要送压岁礼。 他一开始来云崖山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留在这里过年啊。 丰天澜拿出了自己的乾坤袋,丢给穆晴,说道:“想要什么自己拿。” 穆晴接了丰天澜的乾坤袋,说道: “我可以全部都要吗?” 丰天澜:“……?” 这一场年夜饭的小宴席,就在这样有些火药味,又有些尴尬的奇怪氛围中进行下去了。 不过穆晴倒是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 …… 宴席散后。 穆晴便抱着摘星,在云崖山里随处寻了一棵树,坐在树上看风景。 今年的除夕夜,云崖山挂满了灯笼,却又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这副热闹又不热闹的模样,也算是别有意境了。 一道声音唤她:“穆晴。” 穆晴低下头,发现是丰天澜。 “小师叔,还有什么事?” 丰天澜挥袖,变出一张桌来,又拿出一只酒壶,说道:“为你备了些糯米酒,酒性不强,你可以喝些。” 穆晴这段时间禁酒。 她在年夜饭的宴席被丰天澜盯着,没能喝到一口酒,心里有些怨气。 没想到丰天澜这就拿着酒来找她了。 穆晴从树上跳下来,问道: “酿了半年的那种糯米酒?” 丰天澜答道:“是只酿了三天的那种。” “那种算什么酒呀。” 穆晴还是在桌前坐下了。 她虽然不觉得这是酒,但这种米酒甜甜的味道她也爱。 穆晴饮了一小杯之后,把丰天澜的乾坤袋拿出来了,从桌子上推到丰天澜那边去。 丰天澜道:“不要压岁礼了?” “小师叔,你我之间谈什么礼?” 穆晴晃了晃酒壶,说道, “而且,这一年的除夕夜,云崖山有你在,有你的针与药,有你赠的这壶酒,便已经足够了。” ※ 半月后,就到了尘世间的上元节。 穆晴喊上了沉鱼夜,打算偷溜出山,去天城逛一逛,看一看凡世张灯结彩的热闹,再猜个灯谜,放个花灯。 沉鱼夜眉眼中带着笑意,问道: “穆仙子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小师叔和千师叔不止不会陪我出去,还会改山上的阵法给我禁足。” 穆晴现在可是重点保护对象。 沉鱼夜说道: “穆仙子也可以带青洵出去,或者自己去。” “不行啊,青洵修为不够高。我带他或者我自己出去,一旦被我小师叔和千师叔发现,他们会亲自出门逮我的。” 穆晴有理有据地说道: “带你就不一样了,你修为高,让人放心。他们发现我跑了,只会在山里等着我回来,再骂我一顿。” 沉鱼夜无奈,说道: “那我就却而不恭,应下穆仙子的邀请了。” 可就在穆晴和沉鱼夜商量好的时候。 灵鸽携着秦无相的信从北海来了。 这信里内容很多,信纸是用术法缩小了,才能装进灵鸽脚上的信筒里的。 “师妹,我父皇寻得一法。” “北海的妖族皇宫之中,有我祖上留下的一块九色采矶石,采矶石有两种用途,一种是快速恢复使用者的力量,一种是能吸纳走使用者的力量。” “只是,这吸走力量时,不知是能够只吸走魔气,还是会将魔气和灵力全部吸走。” “妖族的九色采矶石只剩一块,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找人提前试验。” “但我仍然建议,师妹来北海一试。” “九色采矶石吸走力量时不是一下吸完,而是需要很长时间。若是情况不对,直接打断就是了。” 穆晴带着信去找了丰天澜,问他的意见。 丰天澜微微皱眉,说道: “九色采矶石是妖族至宝,妖皇真会拿出来给你用?是否有什么条件?” 穆晴摇了摇头。 这事她也不知道。 丰天澜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办法,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才行。” 可丰天澜的眉头仍然紧皱着。 丰天澜继续说道: “穆晴,仙妖有别,我作为山海仙阁之主,不可轻易踏入妖族之地,此行我无法与你同去。” “你应当知道,镇妖塔破损,大妖厉伏城出世之事。他屠法华寺,杀严振之后,就彻底藏匿了踪迹。” “厉伏城是妖族,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就是北州和北海。” “当年封印厉伏城的七位化神大能之中,最主要的一人,就是你师祖云梦仙子。伏城杀严振,已经证明,他有找山海仙阁复仇的意思。” 丰天澜说道: “穆晴,你不能独自去北海,让千机子或者沉鱼夜……” 穆晴打断了丰天澜的话: “小师叔,千师叔和沉楼主加起来都打不过一个祌琰,他俩跟我一起去北海,要是遇上伏城,我们三个被一锅端了,星倾阁就彻底完蛋了。” 丰天澜:“……” 穆晴说道:“不如这样,我写信问问三师兄,能不能把九色采矶石带出来。” 说完,她就去找纸笔写信了。 丰天澜坐在原地,有些茫然。 这个方法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跟穆晴待久了,操心多了,会导致智商下降的吗? 第44章 死局 穆晴给秦无相回过了信。 她又去找了沉鱼夜, 趁着千机子和丰天澜不注意,偷溜下山了。 天城离这里不远,穆晴御剑飞一天就能到。 沉鱼夜赶路的方式比她更快, 带着她只走了两个时辰,便已经到了天城。 天城一片热闹。 红檐房屋上方拴着绳子,一直栓到道路对面的另一屋顶上去,绳上挂着内置烛火的红布灯笼。 家家皆是如此,这街道的上方便形成了一张挂满花灯的网。 穆晴进了这天城, 走在路上, 抬头瞧见的不是缀满星辰的天空, 而是一片辉煌灯火。 “真漂亮。” 穆晴抬起头夸赞着。 她修无情道修久了,整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比较淡漠。就连高兴起来的时候, 也是这样眉眼清冷,只有极浅极浅的笑意。 走在穆晴身边的黑衣鬼修问道: “穆仙子以前没有见过上元花灯节吗?” 穆晴说:“七岁以前见过,不过那时候小,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她只是隐约有一些印象, 凡世的上元节很是热闹有趣。她每年都在盼着过年, 也盼着上元节,让阿爹阿娘带她出去玩。 沉鱼夜晃了晃手中折扇,不认可道: “听说山海仙阁讲究清修,但这也清修得太厉害了吧, 弟子都修得都不识人间事了, 在修心这方面,未必是好事。” 穆晴替自己的师门澄清: “仙阁弟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和修为,是要接凡世的委托, 出去做任务的, 有的也会外出游历。” 穆晴是太年轻了, 还没到涉红尘的时候,丰天澜一直不允许她出去。 一直到二十岁那年沧夷剑冢开,她为了取剑,才从仙阁出来了,而且还是偷溜出来的。 她离开仙阁也快要有三年了。 这三年里她一直忙着搞大事,要么赚钱,要么筹备大比,要么夺西洲称魔尊,也没怎么好好地去看过这凡世。 穆晴和沉鱼夜在花灯下走着。 摘星从剑里跑了出来: “穆晴穆晴,给我钱,我要去玩。” 穆晴拿了个锦囊,装了满满一包碎银子给他。 摘星拿着钱,高高兴兴地疯玩去了。 穆晴看着摘星的背影,浅浅笑道: “摘星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 很久以前的时候,摘星每天都很开心。 后来随着穆晴开始搞大事,不知不觉中,摘星担忧这担忧那,已经很久没像以前一样又疯又闹了。 穆晴和沉鱼夜的前面走了一对小情人。 年轻的女子和俊朗青年牵着手。 那娇俏的女子前后摇晃两下手,说道: “阿朗,你瞧,前面有猜灯谜的。” 前方是一个摆了一串花灯的摊子,每个花灯上都缀着一张纸条,写了灯谜,一共十个灯,十条灯谜。 铺子山还有许多写了不同灯谜的纸。 这灯笼上的灯谜是可以换的。 交五文钱便能猜灯谜,若是全部答对,不仅退回五文钱,还可以得到奖品。 名叫阿朗的青年有些为难道: “潇潇,我书读的不好,咱们就别去玩了吧?” 潇潇说道: “可我想要那绘了花和小鸟的团扇。” 阿朗一听潇潇想要,便说道: “那我去试试看。” 沉鱼夜在后面听了好半晌。 “穆仙子,这猜灯谜,也算是上元花灯节的特色了。”他提议道,“咱们要不要去玩玩?” 穆晴没怎么犹豫就应了。 出来玩嘛,就是什么事都要试一试的。 沉鱼夜交了十文钱: “老板,我们两人要猜。” “好嘞。” 老板收了钱,说道: “客官稍微在此等一会儿。” 又攒了一批要猜灯谜的人之后。 老板将灯谜换了新的,给大家发了纸笔,要在半刻间写出答案,过程中不可相互商量。 沉鱼夜和穆晴拿了纸笔,开始答灯谜。 “一星星,一点点,行大路,钻小洞。” “脚儿小,腿儿长,顶红帽,披白袍。” …… 半刻过去,大家交了答案。 穆晴和沉鱼夜都全对了。 穆晴道:“沉楼主聪慧。” 沉鱼夜道:“哪里,穆仙子才是真的聪慧。鬼市常搞这些东西,我都已经背得烂熟于心了。” 穆晴:“……” 好家伙,这是专业选手。 老板退了钱,又递过两只团扇给他们。这两只团扇上绘的画各不相同,一幅是嫩粉桃花飘落图,一幅是黄鹂鸟鸣图。 阿朗有些难过: “抱歉,潇潇,我没全部猜对。” “我再猜一次,一定给你拿到团扇。” 潇潇拉住他,说道: “唉,我不要啦,多费钱啊。” 穆晴笑着走到那名叫潇潇的少女面前,将手中团扇递给她,说道: “姑娘,我答灯谜只为好玩,对这团扇并无兴趣,不如为它寻个喜欢它的人,也算不辜负它。” “真的给我吗?多谢姑娘。” 潇潇得了团扇,笑得开心极了。 阿朗见她开心,便也开心。 他朝穆晴道了谢,就与潇潇牵着手一起走了。 沉鱼夜站在穆晴身边,问道: “穆仙子不喜欢这团扇。” “喜欢啊,但我更喜欢他们的笑脸。” 穆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说道, “你瞧他们俩多高兴。” 沉鱼夜将手中团扇递给穆晴,说道: “那我的扇子,就赠予穆仙子吧。” 穆晴接了扇子。 她沿路走着,不停有欢声笑语的人从她身边走过,穆晴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感慨道: “真好啊。” 她和沉鱼夜走到了长街尽头。 白衣女修回过身,望着那一方繁华,说道: “愿这盛世永存不朽。” 若是丰天澜听到这话,一定会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教育她: 修真界是乱世,你不要想着怎么让大家都过好日子,实现不了的,你自己能好好活着就行。 沉鱼夜听了她这话,便露出了笑容,说道: “穆仙子的大愿,终有一日会实现的。” 沉鱼夜说道:“正巧,去买个河灯许愿吧。” 穆晴笑了,道: “我这愿望,河灯恐怕装不下。” 沉鱼夜说道: “那就许个能装下的愿望,比如让星倾阁今年赚钱赚得更多些。” 穆晴:“……” 不愧是鬼市之主,满脑子钱。 接下来,他们又在花灯节集市上逛了逛,买了花灯和面具,在城中水道上放了莲花河灯。 …… 穆晴玩到了集市收摊,才终于要回去了。 沉鱼夜带着穆晴回到云崖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也就是冬日天亮的晚,若是换做夏日,这时候已经能见鱼肚白了。 穆晴本想就偷偷地溜进去。 可他们一落地,就看见丰天澜站在万阶岩尽头,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寒夜冷风里等着。 穆晴:“……”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小师叔,你怎么在这?” 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丰天澜没有骂她,而是平静地回了一句: “你说呢?” 说完,他就拿着灯,回头走了。 穆晴:“……” 小师叔的脾气变好了! 不过…… 仔细想一想,自她从西洲回来起,丰天澜好像就再也没对她发过火了。 这算什么?对严重病患的包容吗? 穆晴头一次觉得生病真好。 ※ 北海,妖族皇宫。 秦无相收到了穆晴的灵鸽,便去和妖皇解释了前因后果,问他能不能把九色采矶石带去中州。 厉无月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可以,你带走便是。这妖族至宝九色采矶石一直留着也是个隐患,不如早点给人用了,用掉之后也算少个麻烦。” 但他仍是有些不高兴: “你才回来住了这么短的时日,就又要走了。此次一走,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回来。” 秦无相劝道: “父皇,我每次出门也就几个月而已。再说了,咱们以后相聚的时间还长着呢。” 秦无相又说了些话,哄好了他父皇,才收拾了行李,带着采矶石出发。 …… 厉无月坐在公务殿内,一边拿着笔处理北海和北州各地报上来的事务,一边寂寞地发牢骚。 “唉,我实在是想念吾儿。” 他说道,“想念到都不想处理这公务了。” 奏折有什么意思,还是儿子好! 殿中的宫人擦了擦汗,说道: “陛下,皇子殿下离开才半日呢。” 厉无月说道: “吾儿不在的日子,度日如年。” “这半日,已有半年过去了。” 宫人:“……” 宫人说道:“皇子殿下之前回来时带了些茶叶,小的去给陛下泡一壶茶。” 妖皇这才算是高兴了些。 那宫人离开之后。 厉无月一边批改奏折,一边琢磨道: “吾儿什么时候才把他那师妹娶回北海来?娶回来了,他就不用天天往那么远的地方跑,去寻他师妹了。” “不过也难说,他那师妹是忙大事的人,定亲了说不定不仅不回北海,吾儿还要跟着她在中州常驻,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 “陛下,茶好了。” 宫人端着茶盘回来了。 他将茶具一一摆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妖皇陛下倒了一杯。 厉无月端起茶杯,饮了一杯。 那宫人在一侧侍奉着,又给他将茶填满。 厉无月继续批改着奏折。 改着改着,他满满地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的妖力开始不受控制了,正在往外溢出。 厉无月当场拔出刀来,向那宫人挥去! 宫人后退一步,一仰头,折腰躲过! 厉无月又挥几刀,皆被那宫人一一躲过。 厉无月道: “你是何人?” 他清楚的很,自己身边的这名宫人,没有这样的身手。 “陛下,茶好喝吗?” 那宫人露出了从前从不会有的玩味笑容。 宫人这样笑着。 他的脸皮,衣服都在融化消失。 这些东西彻底消失后,就露出了他的真面貌。 是一名一头霜雪银发,五官妖媚,眉心带着妖纹的男子。他的相貌和秦无相、厉无月极为相似,只是他要更加的妖艳诡魅一些。 “这化功散效果不错啊。” 大妖端起茶杯,摇晃两下,说道, “不往我花费这样长的时间,从各地搜集草药和天材地宝来制成它。” 化功散正如其名,能化掉修士功力。 中了化功散的修士,会废掉修为。 所以这化功散于修士而言,是一种不亚于剧毒的存在。 也就幸好厉无月已经是个化神期的大能,化功散在他身上发挥不了太大的效用,只能将他的功力化掉一部分,而非全部。 “你是……” 厉无月才只有八百余岁。 伏城是一千多年前被锁进镇妖塔的。 厉无月根本没见过他,但对方的这副相貌,毫无疑问是出自他的家系。 很快,厉无月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厉伏城?” 大妖道:“没礼貌,要叫祖叔公。” 厉无月:“……” 厉伏城是他爷爷的弟弟,还真是他的祖叔公。 厉无月问道:“不知祖叔公悄无声息来到妖族的皇宫,又扮成我的宫人,在我茶中下化功散,是想要做何事?” “来取一件东西。” 厉伏城把玩着茶杯,说道, “我们族中的九色采矶石呢?” 厉无月闻言,笑着回答道: “祖叔公,我们族中已经没有九色采矶石了。” “有没有,可不是你嘴上说了算的。” 厉伏城走过来,按住厉无月的头,以妖异之法强行搜神。 这一馊,厉伏城便得到了厉无月的所有记忆。 他笑着道: “原来是这样啊。” 伏城放开厉无月,后者中了化功散,又被强行搜神,此时已经有些虚弱了。 伏城手指结印,用出一个阵法,将厉无月困住。 随后,他的身形五官皆稍稍变化,衣服也换了一身。此时的伏城看上去,俨然就是妖皇厉无月,没有半分区别。 厉无月道:“你……” “我的好侄孙,你的身份先借我用一用。” 他以法诀唤来灵鸽,给秦无相送信: “吾儿莫要急着离开,先回来一趟,为父另有东西要赠予你师妹,你回来捎带上。” …… 秦无相收到灵鸽传讯时,正在北州和北海的交界处。 他收了信,遇见正要回去。 回到半途时,忽见漫天红色妖鸟从皇宫方向飞来,分散开飞向北州和北海的各个地区。 秦无相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他吃了一颗易容的丹药,给自己换了一张脸,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妖族。他将剑收起来,落到了地上,走去了最近的一只红色妖鸟的落地处。 这里恰好是个小城池。 收到妖鸟的城令道: “去拿红纸来,要张贴布告。” “妖皇下令,从镇妖塔逃出的大妖伏城可能在北州和北海,要各地戒严,严查出入之人,不可轻易放人进来,也不可轻易放人出去。” 有人问道:“那北州那边怎么处理,北州人可都是散居啊?” 城令回答道:“北州那边有沿北州和其他州的交界线设立的巡逻岗,让他们加强巡查即可。” 秦无相心想: 父皇怎么会如此行事? 这样可是会将事情闹大,那原本还在藏匿的伏城若是藏不住了,是会出现祸世的! 这件事不对劲。 城令对手下吩咐道:“以后巡查时要更加注意,信中说了,要尤其注意鸟类,厉伏城有可能会通过鸟类来传递信息。” 秦无相:“……” 厉伏城这修真界公敌,能拿鸟类和谁传信? 这策略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要挡星倾阁的灵鸽,还是挡南洲巫族的黑金凤? 皇宫一定是出事了。 而且这事多半和厉伏城有关。 厉伏城妖力未复…… 他图求的,应该是秦无相手中这块能恢复妖力的九色采矶石。 秦无相虽然担忧父皇安危,但想一想自己和厉伏城的修为差距,便打消了回皇宫的想法。 还是先去中州吧。 “对了,陛下还说,皇子殿下在此时外出恐有危险,要召殿下回宫。各地如果有见到皇子,不可放他出行,即刻以红妖鸟回报妖皇,并送殿下回宫。” 秦无相御着飞剑向南飞去,想要赶在妖族防线布好之前到中州的地界上去。 就算来不及进中州,也不能待在北海。 到那大家都散居的,不好管理的北州去,他的行踪能够更隐匿一些。 只要他藏起来了。 厉伏城找不到他,就不能以妖皇的性命来要挟他。 除非伏城向北海和北州放话: 秦无相,你父皇在我手里,你若不交出九色采矶石,我就杀了他。 可这样,伏城不就是明着说“我厉伏城就在北海的妖族皇宫里,修真界快来围攻我”吗? 这可不符合他隐匿行踪,等待妖力恢复的计划。 秦无相一时半刻还不用担忧妖族皇宫那边。 至于强闯边界巡逻线进中州…… 他倒是闯得过,只是他如果这样做了,伏城也就会知道他的行踪了。 到时候只怕厉伏城会为他手中的采矶石,以妖皇来威胁他,或者亲自出来追他。 若是真被他追上了,云崖山和星倾阁恐怕会面临大麻烦。 秦无相不能为九色采矶石这一个不知能不能成功救治穆晴的希望,赌上这么多人的安危。 他要想办法,以这采矶石作为筹码,为更多人,换取更大的生机。 ※ 穆晴在星倾阁等了数日。 她等到的不是秦无相和采矶石的到来,而是等到了建立在靠近北州地带的星倾阁的消息,还有江连的传信。 “北州界线那里忽然加强巡逻了,严查出入之人。而且还贴了告示,说是妖皇命令,北州、北海潜伏着大妖伏城,要离家的皇子迅速返回,若有人见到皇子,即刻以红妖鸟传信妖皇,并送皇子回皇宫。” 穆晴坐在桌前,仔细思考这其中的信息量。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妖族那边恐怕是出事了,而且还和伏城有关。” 穆晴说道, “看这消息,妖皇应该已经在伏城手中了,我三师兄还没有落入他手,但是也还未离开北海和北州。” 穆晴回信给江连:“你带着现在正在西洲北部妖族迅速隐匿起来,建造城池的事情,之后会由星倾阁接手。” 放走灵鸽之后。 穆晴起身,拿起摘星剑。 丰天澜:“你要做什么?” 穆晴回答道: “去妖族的地盘。” 丰天澜呵斥道:“胡闹!” 穆晴转头看向千机子和沉鱼夜。 “你不能去。”千机子说道,“就算伏城现在妖力还未恢复,你对上他也只有送死的份。” 沉鱼夜摇着折扇,说道: “穆仙子,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你出云崖山,入北州。” 丰天澜说道: “我会发信,集结修真界如今的化神期大能,去北海除伏城。” 穆晴问:“真能集结起来吗?” 丰天澜沉默了。 千机子率先拒绝道:“我和沉楼主不会参与,我二人若折在其中,星倾阁和西洲就完了。” “我师父在闭关等着飞升,你可以想办法强行把他抓出来,但这样也许就彻底毁了他飞升的希望,不过他应该不会介意。” 穆晴一个接一个地分析下来: “祌琰正在我们云崖山的地牢里,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不会放他出去。” “雪谷的孟老太死了,妖皇厉无月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剩下的就只有南洲巫族了,他们藏着的化神期倒是不少,但你认为他们会出力吗?” 穆晴问道: “算来算去,一共就只有小师叔你,我师父两人,你们两人对上厉伏城,有十成十的胜算吗?” “如果你们二人输了,折在了西洲,山海仙阁失去了仅有的两名化神期大能,再也不是第一仙门。” “南洲巫族祁家,再也不会忌惮仙阁,他们会灭仙阁,取东海,并且把二师兄强行带回家。” “仙阁灭了,其他修仙门派也不远了。东海,东洲很快就会归为南洲巫族所有。中州和西洲有星倾阁,还勉强能够顶住,不过也不知道能顶多久。” 穆晴分析完了,看向丰天澜,说道: “小师叔,这南洲巫族祁家,对修真界而言,也是不亚于厉伏城的毒瘤,你真要让他们如愿吗?” 如此说下来,修真界当前局势,似乎算是陷入了死局。 丰天澜说道:“那要如何做?” “厉伏城会对妖皇出手,多半是为了寻采矶石,恢复妖力。而看情况,那采矶石,应该是还在我三师兄的手上。” 穆晴拿着摘星,说道: “我想办法进北州,寻到三师兄,将那采矶石毁了。让厉伏城妖力一时无法恢复,为修真界再拖上个百十年的时间。” 丰天澜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 穆晴又向外走了一步。 室内顿时惊起一阵霜寒之气。 丰天澜握着已经出鞘的天霜剑,挡在门前。 他不惜拔剑,也要拦住穆晴。只因为他明白,现在的北州和北海,是个多么凶险的地方,穆晴若是去了,就再难回来了。 穆晴脸上的表情平静。 她左手横握着剑鞘,右手抓住剑柄,缓缓地拔出了摘星剑。 丰天澜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的确。” 穆晴坦然地认了。 出鞘的摘星剑没有指向丰天澜。 她手腕一翻,那柄材质奇异的黑剑,就横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上。 “哎哎哎喂!穆晴!剑不是这么用的!” 还在剑中的摘星已经慌了。 “穆晴!” 千机子丢下了手中水镜。 “穆仙子,不可冲动。” 沉鱼夜一边劝,一边在穆晴背后瞅着角度,想尝试把摘星剑挑开或者把穆晴直接打晕。 丰天澜拧了拧眉,他那张清冷的脸上鲜少地显露出了情绪,似是怒极,又似是心痛至极。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怒火。 他看着穆晴,问道: “你拿命来威胁我?” “错了。” 穆晴目光坚定, “我只求生,不求死——我去妖族之地,不为送死,而是为更多人求一线生机。” 她昂着头,义无反顾道: “北州北海有难,修真界有难。” “若让我在还能做些什么时候,选择坐视不理弃之不顾,我这条命,对这修真界来说也没什么用了!一条废命,不要也罢!” 第45章 北州 穆晴的话语掷地有声, 态度决然。 丰天澜没有再说什么,却也没有收剑。他就握着天霜剑,拦在门口, 无声地与那白衣女修对峙, 不肯相让。 他怕穆晴手中剑一横, 当场血溅三尺。 可他也怕穆晴离开这云崖山, 去了北边,便再也回不来了。 半晌过去, 气氛已经凝滞。 穆晴低声道: “小师叔,抱歉。” 说完, 她便目不转视地, 迈开步子从丰天澜身侧走了过去。 丰天澜矗立不动。 只听见一步一步,脚步声响悠悠,在这恢弘楼阁里越来越远, 越来越轻。 直至一切归为寂静。 丰天澜右手一松,系着水蓝飘带的天霜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没有弯身去捡,而是仰起了头,望着描绘金纹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先去处理西洲的事情,告辞。” 沉鱼夜拿着折扇,化作一缕黑烟离开。 这屋子里只剩下了丰天澜和千机子。 后者摇了摇头, 说道: “她性情如此,谁也拦不住她。” 见丰天澜没有反应, 千机子继续劝道: “其实她也没有做错, 她说的很对, 若主动去应对, 还能为北州、北海乃至整个修真界挣得一线生机。若不行动, 便是坐以待……” “我知道她没做错。” 丰天澜打断了千机子的话,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丰天澜是山海仙阁之主,是这修真界的正道领袖,自入道至今九百多年,从凡人至化神,经历过各式各样的风雨和磨难。 他眼界不窄,看许多事情,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些大义、大道理,丰天澜都懂。 但他却拗在了小的层面上—— 修真界有这么多化神期大能,为何奔赴死局求生机,顶在了最前面的,是穆晴这个元婴期? 修真界的元婴期修士有这么多,为何入局的不是旁的元婴期,偏偏就是穆晴? “丰阁主,莫要钻了牛角尖。” 千机子说道,“穆晴不凡,这世上有很多事,只有她敢做,也只有她能做。” 千机子又道: “丰阁主教养出了这样的师侄,应该感到欣慰才对。” 丰天澜沉默半晌。 而后,他一挥水袖,将天霜剑卷起,提着剑转身便走。 千机子道: “丰阁主要去何处?” 千机子有些担心,这人出门是要追上穆晴,将她打晕带回山海仙阁。 丰天澜道: “我该回仙阁了。” 他留在这云崖山,是为了医治穆晴。而今穆晴已离开云崖,他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 “穆晴,虽然说剑修有着‘一切难题都靠剑来解决’的习惯,但你也不能想出这么个解决方法啊!” 摘星一路上哭哭闹闹,痛斥穆晴: “你用我来自刎,你考虑过我会有多难过吗?而且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穆晴:“……” 我怎么可能会死? 她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丰天澜会让步—— 她是小师叔带大的,见招拆招许多年,她敢发誓,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懂得怎么拿捏他。 “你还会有新主人的。” 穆晴一边往西洲的方向飞,一边回答道: “我不是天下无敌,很容易死,但你却是天下最好的剑,以星陨神石为材料,不会磨损,更不会断。” 穆晴揶揄道: “流水的剑修,铁打的剑。” 摘星听了这话,立刻就怒了: “我不会有新主人的!” 他在穆晴耳边吼道: “不会有,不会有,不会,不会……!” 穆晴连连答应: “好好好,不会有,不会有。” “摘星大爷,我求求你了,你闭嘴吧,我耳朵快要废掉了。” 摘星更生气了:“你还敢嫌我吵?!” “不敢不敢……” 摘星继续道: “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你是不是没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 “你小瞧我?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 摘星得理不饶人,根本不带住口的。 穆晴叫苦不迭。 她嘀咕道:“你这么聒噪,也只有我能忍你了……” 摘星:“你说什么?” 穆晴:“没什么!” …… 不久之后,沉鱼夜从后方追了上来。 摘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抱着手臂气哼哼地躲回了剑里。虽然是不情不愿,但他也算是终于肯闭嘴了。 穆晴终于松了一口气,道: “沉楼主,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沉鱼夜:“……?” 我做了什么? 穆晴又紧张了起来,道: “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吧?” “穆仙子放心。” 沉鱼夜失笑,说道: “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敬穆仙子心中大义,亦佩服穆仙子的勇气。” “此次,穆仙子之行,我愿倾力相助,” 穆晴:“……” 之前还说不会帮忙,现在改主意啦? 沉鱼夜一手按住穆晴肩膀,疾行向西。 开始赶路之后。 穆晴抱着摘星剑,没头没脑地,对里面还在生着气的剑灵来了一句: “摘星,我此次赴妖族之地,很可能会死。” 摘星骂道:“你又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过了一会儿。 神剑剑灵又极为认真地回应道: “穆晴,我们是伴生,我从未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离开——别说是妖族之地,哪怕是刀山火海,黄泉忘川,我也陪你奔赴。” “只要我存在一日,我便不会让你先我而去。” 摘星说道:“我不会有下一个主人,你也别想拥有别的剑。” 穆晴回应道: “摘星,你不适合说这么认真的话,你就只适合当个嘻嘻哈哈的,看起来有点蠢的剑灵。” 摘星立刻被她气得跳脚: “你再骂一句试试?” ※ 沉鱼夜行路的速度极快。 四天之后,他就携着穆晴到达了西洲北部。 这是穆晴赶路赶得最快的一次,快到她之前放出的,给江连回信的灵鸽还没飞到。 穆晴:“……” 早知道就不回信了。 不过江连也不算蠢,灵鸽未至,他就已经在忙活着让来这边修造城池的妖族隐匿行踪了。 落地之后。 沉鱼夜安排星倾阁的鬼怪们去接手建城的事。 而穆晴则是直接找到了江连。 江连问道: “你打算在这个时候到北边去?” 哪怕对穆晴的胆量早有认知,江连在这时候也不禁感到惊讶。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但现在北州边界线封锁,我若以真实身份过去,肯定会被拦下来。就算真的进去了,也一定会引起注意。” 穆晴看着江连,说道: “江连,我需要你帮我。” 江连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她。 他沉默着和穆晴对视了半晌,才终于说道: “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怪我。” 江连话中的“他”指的是秦无相。 以秦无相护着穆晴的程度,他如果知道江连在这个时候帮穆晴进入危险的北地,说不定会拔剑追着江连砍。 穆晴微笑着说道: “若他还有能当面责怪你的一天,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江连叹了口气,别过头去。 他算是明白秦无相为什么会被穆晴迷得神魂颠倒了——穆晴这样的人,值得敬重,值得爱护,值得被视为珍宝。 就是可惜了,这人修的是无情道。 妖族太子的聘礼,是注定下不成了。 …… 穆晴跟着江连上了七天的课。 这七天里,江连为她手绘了一幅北地的地图,上面将北地的地名、地形和路径标记得详细。 他一边与穆晴讲路如何走,一边告诉她北边有几处重要之地,设置了什么阵法,效果和原理是什么。 江连说的无比详细。 详细到妖族若是知道他将这些捅露于人,一定会将他视为叛徒的程度。 鬼市之主沉鱼夜也在旁听。 西洲君家的人也在。 这擅长阵法的两者,按照江连所说的原理进行分析,帮穆晴钻研出了避开阵法的方法。 穆晴拍着江连的肩膀,说道: “江道友,以后妖族要是因为泄密而追杀你,你就来我们星倾阁吧,我们护得下你。” “妖族不会追杀我的。” 江连拍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 “挖墙角不要挖的这么明显。” 穆晴哈哈笑着,带着破阵之法启程了。 ※ 西洲与北州交界线处,再往北行十里,便是妖族设在此地的巡逻岗。 那岗前设了一张桌子,桌前排了几名身着不同服饰的妖族,桌子后方则坐着妖兵。 “你,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妖兵拿着笔和册子,盘问面前的妖族。 “回大人,小的是商人,两年前到中州做小本生意,奈何因为种族不受人族欢迎,生意一直不好,如今店铺倒了,小的卷包袱归家。” 妖兵疑惑道:“你从中州回北地,为何不走中部,要从这西边入北地?” 妖族答道: “小的家在北州西部。从中部入了北地,也是一样要往西行的。” 妖兵打量了这妖族半晌,瞧着他没什么修为,只是个普通妖族,登记了他的名姓和住所,便放他进去了。 “下一个。” 一个妖族女子走上前来。 这妖族女子眉眼生得极为艳丽,一着眼,妖兵便觉得自己的心颤动了一下。 只是不知为何。 这女子魅惑的同时,却叫人觉得不太好接近。 女子说道: “大人,小女名唤秦青,是西洲魔城的醉香楼舞姬。小女在外多年,如今也算是攒了些钱,想回北州与家人团聚了。” 妖兵记好名册,说道: “这西洲之前在内乱呢,你独身在魔城也不容易,快回家吧。” “多谢大人。” 女子道了谢,便进了北州。 …… 女子在北州行了一段路后,确认无人跟随,伸手凭空变出了一把黑剑来。 那黑剑里传出声音: “就这?进北州不是挺容易吗?” “不容易啊。” 穆晴道, “我用化形丹改变了形貌和气息,骗过了妖兵的眼睛。通过江连告知的信息,才准确报出了北州的地名。” “寻常仙修拿不出化形丹,也得不到江家人的帮助,是进不来这北州的。” 化形丹是一种非常高等的丹药。 寻常的易容丹药只能改变修士的外貌,还很容易被看穿。 而这化形丹不同,服下之后,不止改变外貌,还能改变气息。修为没有到达一定程度,是看不出服下化形丹的修士的伪装的。 穆晴混进北州看似顺利。 实际上这份顺利,是因为她处心积虑,准备已久。 “好吧。” 摘星问道, “之后我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找我三师兄。” 摘星问道:“妖族的地盘这么大,你三师兄又肯定在隐匿行迹,你要怎么找到他?” “用这个。” 穆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签筒,以及一把竹签。 摘星:“……你开什么玩笑?” 穆晴平静地说道: “这签是千师叔做的。” 摘星变脸极快: “就用这个找吧,肯定能找到的!” 千机子这人神奇的很,他修真界第一神棍的名声,可不是浪得虚名。 ※ 北海,妖族皇宫。 大妖伏城踏进了公务殿。 他已经在这公务殿设好了阵法,并且装扮成厉无月的模样,对宫人下了令,禁止任何人接近这公务殿。 这公务殿便成了囚禁真正的妖皇的地方。 厉无月坐在蒲团上入定。 在伏城进了公务殿之后,他便从入定状态脱离,睁开了双眼。 厉无月道: “看祖叔公这样子,应当是还未寻到无相和九色采矶石。” 伏城低头看着他,也不否认他的话。 伏城说道: “你那混血的儿子,被别人养的太久了,他对他的师妹、师兄和师父,远比对你要亲近。” “亲父陷危,他竟还守着那九色采矶石,不肯回返,真是相当的不孝顺。” 厉无月回应道: “他只是聪明罢了。” “而且,若‘孝’这一字会要了他的命,我宁愿他不孝。” ※ 北州,中部。 一名佝偻老人拿着斧头,在云杉林里砍一些枝梢,装进背篓里。过了好些时候,他才装满了背篓,要返回家里去。 他回头时,忽然瞥见了一道影子。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妖族,他安静地坐在云杉树下,闭着眼睛。他上方的翠碧枝梢在寒风里摇晃,积雪簌簌抖落,几乎将他埋起。 老人心道:“哎哟,这大冷天的,坐在这动也不动,该不是死了吧?” 他连忙走上前去,要看看这年轻人是死是活。 他才刚刚靠近。 这妖族便“唰”地睁开了眼睛,将他逮了个正着。 这妖族的眼睛生的漂亮,眼神却很冷。 “活着啊?活着便好。” 老人也不怕,走上前去,伸手拍落妖族身上的雪,问道: “小伙子,你怎么就这样入睡呀?” 老人啰啰嗦嗦地念叨着: “这天寒地冻的,睡着了可就再也醒不来喽。” “别觉得自己是妖族,身体比人族扛冻到哪里去,咱们这北地在外面睡着后冻死的妖族,可是年年都有咧。” 秦无相:“……” 他是个元婴期的修士,若是在雪天里睡个觉就能冻死,传出去岂不是要成为修真界奇闻? “小伙子,快起来。” 老人拽着他肩膀处的衣料使力,要将他拉起来,说道: “我家就在前面,跟我回去烤一烤火,吃些热腾饭,暖一暖身子吧。” 秦无相低头,嘀咕道: “就是因为总会有你们这样的人,我才无法彻底讨厌人族。” “唉,小伙子,你在说什么?” 老头道,“我这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听不清!” 秦无相无奈摇头。 下一瞬,老头就看到,年轻的妖族旋身消失在眼前。云杉树下,他待过的那处雪地上,留下了一根金条。 …… 秦无相在这山林里随意行走一段路,见到了一间有些破落的空房子,瞧见里面积灰漏雪,便知道这房子已经无主了。 他用术法将这屋子拾掇一番。 他打算在这地方待一阵子,等妖兵们什么时候探过来了,他就再换个地方。 秦无相在这屋子里住了有六七日的时间。 他没有等来妖兵,而是先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那是第七日的早上,他凭着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离这边有些远的谈话声。 先是女子的声音: “越走越偏了,千师叔这签真的靠谱吗?” 再是少年的声音: “提议用这签的可是你!” 秦无相睁大眼睛,头顶的狐耳动弹了一下。这两道声线,他听过太多次,已经十分熟悉了。 他推开屋门,朝着远处看去。 不多时,他便瞅见那方风雪中,一名白衣女修和一个飘在半空的星袍少年,身形正不断地清晰起来。 秦无相道:“师妹?” “哇,真的找到了?” 摘星揉了揉眼睛,说道: “穆晴,回头咱们得把这签供起来,好好拜一拜。” 穆晴:“……” 不愧是千师叔,修真界第一神棍。 秦无相先是惊喜,又是忧心,他道: “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北州?” “我想办法送你离开北州。” 他话语不停,摸出了一枚锦囊, “这里面是九色采矶石,你带着它一起离开,千万不要再进北州,现在的北州很危……” 穆晴打断了他的话:“师兄。” 她抬头看着秦无相,眸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她说道: “我是来解妖族之难的。” 秦无相说道: “你不要胡闹!” 穆晴笑意盈盈,说道: “三师兄,以前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只会帮我,不会斥责我的。”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秦无相辩解道, “师妹,这北地的情况,不是你当前的能为可以入的局。” 穆晴拿过秦无相手中锦囊,在眼前晃了晃。 “这里面便是厉伏城追求之物?不如就拿它来做饵吧。” 第46章 反客为主 北洲, 北岳城。 虽然人口不多,十分地清冷,但作为北洲第一城, 青楼、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 北岳城一应俱全。 今日,有一妖坐在茶摊处饮茶。 这妖一头银霜似的长发,头上带着一对毛茸茸的狐耳, 白皙面颊上的五官妖冶、艳丽而清冷。 他的长相给人一种, 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却又不可轻易接近和触碰的感觉。 他还有一只皮毛柔软蓬松的雪白小狐狸。 小狐狸不吵也不闹,在主人喝茶时,就安静地待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盘成一团柔软乖顺的毛绒雪团子。 饮茶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 城令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对茶摊上还在从容饮茶的妖行了个大礼,道: “皇子殿下。” 秦无相抬起眼睛。 城令道: “殿下来了北岳城, 怎么也不通知一声, 好让我们能好好招待殿下?” 城令听说有混血半妖在城里时, 而且这混血半妖还是个白耳朵狐妖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他问守城的妖兵: 为什么没有在皇子殿下入城时就通报? 妖兵十分委屈。 他在城门处根本就没见到皇子殿下,谁知道皇子殿下到底是怎么进城的? 纠结无果。 城令只能匆匆地来寻皇子殿下。 好在,秦无相仍在茶摊前未走,让北岳城城令给寻到了。 秦无相抬起头,一双妖冶狐狸眼中带着浅笑, 但更多的,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和疏离感。 他说道:“抱歉, 我从不知, 我进北地的城池, 还需要专程向城令通报。” 这话可谓是笑里藏刀。 城令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连忙说道: “不需要的,当然不需要,皇子殿下想去哪就去哪。北岳城如此,北州北海所有地方也都如此。” 好在,秦无相没有继续为难他。 秦无相主动开了个头: “听闻我父皇担忧我的安危,寻我已久?” “是,陛下有传令,外面危险,若寻到您,尽快送您回北海皇宫。” 城令说道, “小的已为殿下备好了车马。” 秦无相放下茶杯,道: “城令大人周全。” 说完,他便捞起团在一旁的白色长毛狐狸,跟着城令的人走到主道上,乘上马车,离开北岳城,向北海皇宫而去。 ※ 东海,山海仙阁。 仙阁体大,事务繁多。 可丰天澜离开数月,这里的一切也仍然井井有条。 丰天澜难得没有吝啬夸赞: “做得很好。” “我也觉得我做的不错。” 祁元白笑着道, “小师叔,我师妹怎么样了?” 丰天澜沉默了片刻。 祁元白见他这副样子,便有些急了: “小师叔,出什么事情了?” “无事。” 丰天澜转过头去,道, “你师妹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不听话,顽劣的很,糟糕透了。” 祁元白笑了起来。 丰天澜这人的脾性,很多时候会口不对心。 他斥骂谁,对谁意见最多,就意味着他为谁操劳烦忧最多。他说糟糕透了,往往就是好极了的意思。 丰天澜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祁元白不敢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出来。 不然,他肯定要因为丰天澜恼羞成怒,而挨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甚至还可能被丰天澜拿着天霜剑追得满仙阁乱跑。 “对了,小师叔。” 祁元白收敛了笑意,说道, “我想帮师叔牵个线。” 丰天澜问道:“牵什么线?” 祁元白回过头,昂声道:“晓晓,过来。” 一个看起来大约有十岁的小孩走进了大殿,这小孩一张小脸生的白嫩又精致,漂亮的很,若非穿着男弟子服,丰天澜都要以为这是个女娃娃。 丰天澜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好像是见过这个小孩的。 他为严振的小徒弟洛辰生治疗腿伤失败时,这白晓晓难过又不甘,放言说要成为比他更厉害医修,一定会医好洛师兄的腿。 丰天澜道:“你来做什么?” 白晓晓膝盖一弯,在大殿柔软的毯子上跪下,弯腰朝丰天澜叩头。 他道:“阁主,请您收我为徒。” 丰天澜一时没有反应。 “小师叔,你就收了这个徒弟吧。” 祁元白劝道, “你瞧他这资质多好?” 对于收徒这事。 丰天澜心里的阴影大的很。 当年他刚收入门下不久的徒弟梦如昔,被他亲手拉扯大的小师侄穆晴一剑刺死。而后又查出来,那梦如昔是魔族圣女,是来仙阁卧底的。 最要命的是,当初他收徒时,就已决定梦如昔是仙阁下一任阁主,他险些就将整个山海仙阁交到魔族圣女手中。 丰天澜总嫌弃秦淮收徒弟时眼光不好。 事实上,眼光最差劲的是他自己。 “小师叔,咱们举个例子。” 祁元白继续劝道, “资质好,就拿我师妹为例吧。当初收她为徒的若不是我师父,而是天越剑盟的盟主褚烈……” 丰天澜道:“他也配?” 祁元白:“……” 您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师妹的资质,若不遇师父那样的剑修,便是可惜了。” 祁元白说道, “白晓晓也一样,他的资质,若无师叔这等水准的名师来教,也是可惜。” “小师叔,你忍心看着有才之人被埋没吗?” ※ 北海。 马蹄声止,马车在冰晶石打造的恢弘壮阔的皇城之前停下。车夫跳下车,回头对着被布帘遮住的车轿弯身行礼。 “皇子殿下,到了。” 秦无相以手中折扇拨开帘子,踩着车夫摆好的矮凳下车,抬头淡淡地瞥一眼冰晶石皇宫。 他问道:“父皇呢,怎么没出来接我?” 早已在等待的宫人说道: “皇子殿下,陛下已经命人备好了膳食,在等着您一起用膳呢。” “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父皇。” 秦无相对那宫人道, “劳烦为我引路。” 车夫忽然在后方发出一声疑问:“唉?” 同行的妖兵们问道: “怎么了?” 车夫说道:“殿下之前上车时,有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狐狸,那狐狸呢?” 妖兵们面面相觑。 “我也记得有。” “狐狸呢,去哪了?” …… 车夫和妖兵们并非觉得那狐狸有什么古怪,他们只是担心弄丢了皇子殿下的宠物。 秦无相说道: “那小狐狸不老实,半路上从车窗跳出去了。” “皇子殿下莫急。”车夫说道,“我们这就沿路回返,找到狐狸之后,立刻给殿下送来。” “不必了。” 秦无相拒绝道, “本来也只是随手捡的野狐狸,既然它不愿留下,那就随它去吧。” 说完,秦无相转身,跟着宫人进了皇城。 北海地处极北,每年之中,有半年都是不见阳光的漫漫长夜。 冰晶石散发着冰蓝的光,皇城在暗夜中,披着朦胧的纱衣,显得神秘又昳丽。 秦无相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周围的建筑。 宫人心里觉得有些怪: 皇子殿下这模样,怎么像是第一次来这皇城一般? 走着走着,宫人便停下了脚步。 “皇子殿下,前面就是无月殿了。妖皇陛下只让殿下进去,没有容许我等靠近。” 秦无相没有为难这小小宫人。 他道:“我自己进去便可。” 说完,他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走向那座被灯火点燃的宫殿。 …… 无月殿内支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盏烛灯,摆着许多菜肴,虾饺、煎豆腐、白斩鸡…… 身上不见岁月流逝痕迹的妖皇坐在桌边,瞧见秦无相来了,便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无相,你瞧,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秦无相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说道: “父皇待我极好。” 说完,秦无相拿起筷子,在菜里拨弄两下,却迟迟没有夹菜到自己碗里。 妖皇道:“怎么不吃?” 秦无相夹起一筷子鸡肉,送进妖皇碗中,道: “父皇先吃。” 妖皇倒也没介意,他夹起那块鸡肉吃了,似是在向秦无相证明,自己没有下毒。 ※ 雪白的小狐狸翻过宫墙,跑过长长冰晶瓦檐,速度极快,就像一道缥缈白烟,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北海的皇城设有阵法结界。 但这些阵法对小狐狸毫无作用,阵法认得他的九尾狐血统,知道他是这皇城未来的主人。 小狐狸来到了公务殿。 公务殿的阵法被改过了,除了厉伏城,谁也不能进到这公务殿之中。 小狐狸拿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符咒。 符纸触及阵法之后,燃起幽蓝火焰。 这符咒是西洲君家多年来的心血结晶,可以使大多数阵法悄无声息地失效。 而小狐狸拿出的这张更是特殊,是以沉鱼夜的血绘制而成。有这样一张符,再难破的阵法,也会败在符咒原本的力量和鬼气的侵蚀之下。 幽蓝火焰将符纸烧尽之后。 公务殿的阵法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雪白的小狐狸从和围墙齐高的窗户跃入楼中。 他跑下楼去,在一楼被烛火照明的公务殿里,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正在打坐的厉无月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毛茸茸的小狐狸,脸上露出了笑容,正要伸手去抱,那雪团子一下子变成了人形。 厉无月:“……” 为什么不给抱? 厉无月遗憾了好一会儿,才关心起正事: “无相,你怎么真的回来了?” 秦无相拉起他,问道: “父皇,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如今的状态,能和厉伏城一战吗?” “我中了化功散。” 厉无月说道, “虽然修为没有散尽,境界还在,但我如今状态,在化神期这些大能中,恐怕只能赢过千机子那个卜修。” 秦无相:“……”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锦囊,问道: “父皇,这九色采矶石,能否让你恢复?” “可以是可以。” 厉无月说道, “但你要想清楚了,这九色采矶石只有一块,为父若用了,你那小师妹便没得生机了。” 秦无相丝毫没有犹豫: “父皇,当前状况,你若是不用这采矶石,她才是真的没有生机了。” ※ 北海,皇城,无月殿。 妖皇简单吃了两口菜,便开始与秦无相聊起了家常,他道:“无相,你可记得,春暖殿中种了一棵桃树?” “当年我与你母后情投意合,要下聘礼定亲时,我问她想要何物。她说要一棵桃树。这可把我难倒了,北地如此寒冷,桃树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秦无相道:“但父皇还是做到了。” “她说北地苦寒,想见一抹春色。” 妖皇说道,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想办法在皇城盖一间暖阁,从温暖之地移来一棵桃树,赠吾爱为礼。” 秦无相道: “父皇深爱母后。” “你母后也深爱为父。” 妖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去年桃花开时,我取花酿了酒,如今也差不多了,我去拿来给你尝尝。” 扮成妖皇的厉伏城才刚走了没两步,就觉得有些晕眩,原本就没恢复完全的妖力四溢而出。 他道:“化功散……?”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是将化功散下在了酒中。他们还没开始喝酒,他怎么就已经中毒了? 难道…… 伏城看向桌边。 坐在那里的秦无相放下筷子,他的形貌,如同灯烛燃烧时的蜡油一般,正在融化褪去。 那哪里是秦无相? 那分明是个年轻女子,雪肤乌发,五官生得姣好,一双明眸里带着浅淡笑意,极为好看。 “对,就是化功散,曾祖叔公辨认得不错。” 她放下手中筷子,笑着说道, “我把化功散下在了菜里。” 她啧啧摇头道: “曾祖叔公没给我投毒,我这个登门做客的,却在饭菜里下毒,药倒了主人家。” 她一口一个“曾祖叔公”,饱含着对伏城没认出她不是秦无相这一事的讽刺。 “说起来,曾祖叔公扮妖皇扮的可真像,将妖皇和皇后夫妻俩当年的感□□说的这么动人,我都要以为坐在我对面的是妖皇陛下本人了。” “下毒要是毒错了人,那可就不好了,毕竟化功散这毒可没有解药。” 厉伏城稳住妖力,看向那白衣女修,问道: “你是谁?” 他看过厉无月的记忆。 厉无月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修。 白衣女修手中化现一柄剑,剑的材质奇异,明明是黑色,却给人一种晶莹透亮,蕴含万千星辰的感觉。 “我名穆晴。” 她道, “神剑摘星之主,妖族皇子的师妹,云梦仙子的徒孙,未来的修真界第一人……” “我还有很多身份,不过怕曾祖叔公记不住,就不一一介绍了。” “原来你就是穆晴?” 伏城听见“穆晴”这个名字就明了了——厉无月没见过穆晴,却没少提过穆晴。 伏城道:“你就是这混血小皇子念念不忘,只敢想,不敢吃的肉?” 穆晴:“……?” 她紧紧皱起眉头,不可置信道: “他吃人?他怎么染上这样的陋习?” 伏城:“…………” 罢了,无需与将死之人解释太多。 伏城抬手,无月殿中悬挂的兵器飞来,落入他掌心里。 他握着那柄细刃的修长妖刀,携着磅礴妖力,直向穆晴而去! 穆晴拔出摘星剑,运足灵力对了上去。 …… “轰——” 一声巨响。 价值连城的冰晶石所造的宫殿倾倒坍塌,连带着整个北海皇城都震了一震。 穆晴翻滚着躲过落石。 她将摘星剑插.入地面,支着剑柄起身。 穆晴觉得胸腔震痛,她腾出一只手,捂在嘴上咳嗽几下,再挪开时已是满手的血。 不愧是曾与七名化身大能为敌的大妖,哪怕被镇妖塔镇压、削弱了一千多年,再加上化功散,她也远远不是对手。 无月殿彻底塌毁。 伏城与穆晴隔着废墟相望,片刻后,前者手握卷着妖气的刀,朝穆晴挥出一记刀气。 穆晴拔起摘星剑,躲开刀气,夺路而逃。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 听见巨响声,从公务殿走出的秦无相和厉无月一抬头,便看见远处无月殿坍塌。 一名握着黑剑,身上脸上皆带着血,十分狼狈的白衣女修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她背后,是浓郁到可怖的黑红妖气,那妖气中隐约可见一人,正是还顶着厉无月的形貌的大妖伏城。 秦无相道:“师妹!” 糟糕了,她已经与伏城对上了。 秦无相看向厉无月。 妖皇已经使用了九色采矶石。 九色采矶石的效果发挥很慢,他无法一下子就恢复到从前的水准。而且,在正在恢复妖力的关键时刻,若是与人对战,很容易出差错。 穆晴大喊道: “愣着干嘛?跑啊!” 又一道刀气击至! 这刀气来得迅猛,穆晴甚至来不及躲。 摘星剑灵忽然出现,拉住白衣女修避向一侧! 刀气险险擦着穆晴而过! 直冲地面而去! 秦无相和厉无月分别旋身避向两侧。 “跑?” 身穿血红纱衣的大妖半眯起眼眸,说道: “今日你们无退路,只有通往黄泉的前路。” 第47章 奔赴 穆晴被摘星拉着, 惯性使然,双双砸破冰晶石墙,撞进公务殿的楼阁中。 秦无相和厉无月避向两侧。 大妖伏城一刀挥空! 携着磅礴妖力的黑红刀气嵌进地面, 留下狰狞恐怖的深刻痕迹! “我靠,这也太恐怖了。” 摘星有些后怕道, “穆晴, 这一刀要是挥到你身上, 你肯定要缺胳膊少腿!” “你说点吉利话!” 穆晴拿着剑起身, 飞上屋顶, 咬着牙望向伏城。 伏城的恐怖之处,不仅仅是刀气狠戾,还有他出刀的速度。 又快又准又狠, 再加上那不可小看的修为和妖力, 就算是化神期大能,也很难与他为敌。 而接下来, 穆晴要在这人手中讨生路。 “师妹!你无事吧?” 秦无相朝着屋顶看去。 穆晴低头,发现秦无相薄唇开合, 朝她做了个口型——“拖时间”。 穆晴看看秦无相, 再看看已经退避至角落的厉无月, 便已经明白了。 她心想: 三师兄,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秦无相说道: “师妹,你还记得问剑峰的剑法吗?” “当然还记得。” 穆晴带着摘星剑飞下, 立在他身侧。 “反倒是你,三师兄, 你离开师门三年, 修行功法都换了, 你没有忘记峰里的剑法吧?” 秦无相笑了一下, 他手中折扇变换,在鹅毛大雪中,成一柄银白长剑,倒映冰晶石光芒。 混血的九尾狐妖持剑朝伏城攻去! “铛——!” 长剑与妖刀碰撞。 声响与妖力一同荡开,惊落苍翠松柏上的积雪。 “你的剑法厉害,但人却太过软弱无力。” 伏城握着挡住长剑的妖刀,看起来丝毫也不费力,他低头看着秦无相,问道, “就凭这元婴期的修为,你想对付谁?” 下一瞬,肃杀剑意忽来! 穆晴踩着从魔君祌琰那里学来的疾雷步,不过眨眼之间,便至伏城身后。 她双手握剑,半旋身体,用力挥去! 伏城一低头。 那削铁如泥的神剑剑锋,擦着他头顶而过,斩下一缕霜白发丝。 伏城正想要应对穆晴。 秦无相手中长剑一转,剑身擦着妖刀刀刃,直往伏城胸膛要害而去! 只见黑红雾气凝现。 秦无相这一剑竟是停留在一寸之外,无法再进! 秦无相见无法取之,便飞身后退,喊道: “师妹!” 伏城已经回身向后方挥刀了! 只见穆晴来不及躲闪,妖刀长刃拦腰斩断! 伏城却“咦”了一声—— 被斩断的白衣女修没有流血,断面里看不见内脏,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洞。 下一瞬,那穆晴轰然爆开! 伏城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这一步正中下怀,早已等着的黑色剑刃飞速一抽,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妖气削开,在脖颈上擦出一条伤痕! 伏城若是反应稍微慢一些,就会被这一剑割掉脑袋。 一剑未得! 交战之人朝着不同的方向退开! 伏城抬手摸了摸颈侧伤痕,道: “你竟然能穿透我的妖气?” 穆晴扔掉手中燃烧着的替身符和爆破符。 “曾祖叔公,你说错了。” 穆晴再次持剑而上, “穿透你妖气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剑。神剑摘星,锋利无匹,能斩断这世上一切!” 剑里传出聒噪的声音: “杀!弄死他!” “有意思。” 伏城笑了一声,一手握妖刀挡住摘星剑,一手到背后去,擒捉住秦无相的剑刃。 “只可惜,你们修为太浅了!” 说着,他身上妖气猛地爆发。 穆晴和秦无相皆被弹飞! 只听见一连串墙壁撞塌的响声! 师兄妹二人一个砸进了公务殿,另一个摔进了隔壁的望月殿里。 “穆晴!” 摘星剑灵凭空出现,慌张地扒开坍塌的冰晶石。 穆晴半卧在石堆里。 “咳,咳咳……” 她一手捂在胸口,痛苦地咳嗽。 每咳一下,就有鲜血从她嘴巴里和鼻子里喷出。 穆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摘星剑。 原本雪白的袖子,正逐渐被鲜艳红色浸透。 摘星担忧道: “穆晴,你还能打吗?” 穆晴没回答他。 这种情况下,除了打,还能怎么办? 她拿出两瓶丹药,一瓶是聚灵丹,一瓶是疗伤用的丹药,都是仙阁丹心峰峰主炼制出的品相药性最佳的丹药。 穆晴将瓷瓶上包着红布的塞子摘下。 她仰起头,将两瓶丹药直接倒进了嘴里。 “吃药不是这么个吃法!” 摘星崩溃道, “会吃死人的!” 穆晴没有理会摘星。 她用灵力强行把丹药化了,握着黑剑,从废墟之中站起来。 …… 伏城踩着废墟,走进隔壁的望月殿里。 秦无相艰难起身。 他抬起手,手中长剑指向伏城。 但下一刻,他就觉得剑变轻了。 那银白长剑的剑身上出现裂痕,半截剑刃掉下,插进冰晶石之中。 秦无相:“……” 伏城笑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招数?来让曾祖叔公好好瞧瞧,我的曾侄孙。” 他说着,手中长刀往前一送! 穆晴大声喊道: “抬头——!” 神剑摘星从下方斩上刀身,用力往上一挑! 秦无相迅速仰起头! 妖刀的刀尖擦着他的下颌被挑起,刺了个空! 穆晴拦在秦无相前方,道: “师兄,快走。” 秦无相当然不愿意:“师妹,我……” “带着妖皇陛下离开。” 穆晴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下脸上的血,坚定道,“我们不能全都死在这里。” 伏城看他们两人这样,笑了起来: “既然难舍难分,不如一起留下来。” 说罢,妖刀携着妖气刺出,要将穆晴和秦无相叠在一起,捅个对穿。 穆晴举剑来挡! 可还没等摘星剑撞上妖刀,就有一道身影飞速掠过! 那人夺走秦无相手中只剩下半截的剑,拦到了她的前方,击上妖刀! 穆晴尚未反应过来,就连同摘星剑和秦无相一起,被一阵风扫到了更后面的位置去。 秦无相叫道:“父皇!” 算算时间,厉无月的妖力应该还没有恢复。他应该是为了与伏城对战,直接打断了恢复的过程。 刀剑相交,谁也不肯相让。 厉无月拿着不称手的武器,虎口已经裂开,崩出了血。 “无相,带你师妹走。” 厉无月没有回头,说道, “我尚在这里,哪有让小辈先一步赴死的道理?” 穆晴紧咬着牙。 她站在后方,看着妖皇的背影,半晌,她后退一步,抓住了秦无相的手臂。 她朝着厉无月行了一礼,道: “妖皇陛下,愿后会有期。” 穆晴心想: 抱歉,后会无期。 话语落下,穆晴拉着秦无相,踩着疾雷步,转眼之间就已经离开了北海皇城。 伏城看着那两人离开。 他说道:“亲父陷危,任由师妹拉走自己,连半分挣扎也无。我的好侄孙,你这儿子可真是不孝顺啊。” “祖叔公,你说错了。” 厉无月笑道, “我儿子这叫做聪明,识大局。” 伏城道:“你倒是很爱他。” “没关系,对付你也用不了多久。” “我很快就会追上去,将你儿子与儿媳,一起送下黄泉去陪你。” “厉伏城。” 厉无月道, “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话语落下,整个北海随之震颤。 妖气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凝聚到厉无月的身上。 厉无月纳住妖气,强破自身界限,重回巅峰! 他手中断剑直指伏城: “我就算死,也要带上你一起走。” 伏城一双狐狸眼笑得勾人: “侄孙,你怕是无法如愿。” 话语落下。 此世间最强大的两名妖族同时有了动作! 刀剑接连! 沛然妖气逸散,向四周荡去! 冰晶石所筑皇城,在这妖力之中寸寸坍塌,转眼之间便被夷为平地! 化神期之争就是如此—— 一招便是天倾地覆! 招招接连,天崩地裂! 三次交击之后,厉无月手中之剑已成碎片! 他也不慌张,手势飞快变换,结出法印! 霎时之间,磅礴妖力汇聚成一只巨大的九尾白狐,法相之大,如同山岳丘陵! 厉无月在那法相之中,一挥手,妖狐利爪至往伏城而去,要将大妖撕成碎片。 伏城握着妖刀,身躯微弓! 下一刻,他便如同弦箭一般射.出,持刀与九尾妖狐法相擦身而过! 只是一瞬之间, 那巨大的妖狐法相滞住了动作! “呵,空有其表罢了。” 伏城笑着收起刀。 九尾狐法相之中的妖皇厉无月,胸口被开出一个洞来,鲜血喷溅而出! 妖狐法相登时消散! 厉无月坠落在地上,动也不动,似是已经逝去。 伏城迈开脚步,要去追离开的那二人。 但在经过厉无月身边时,他的脚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伏城低头,只见已经濒死的妖皇正伸出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脚腕。 伏城瞧他半死不活的模样,笑着道: “厉无月,你还能做什么呢?” 垂死的厉无月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 “祖叔公,你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话语落下。 之前逸散的妖力,再一次汇聚起来。 厉无月将所有妖力纳入体内,将自身境界提升至极限!妖力在经脉之中暴走,以至于他的身体有些鼓起! 伏城察觉不妙,正要甩开他。 可厉无月怎会让他在这时逃脱呢? 他紧紧抓住伏城的脚,口中默念妖咒,身上发出雪一样的光! 下一瞬,这光变得明亮刺眼至极! “嘭——!” 只听一声巨响! 在不久前的交战中被夷为平地的北海皇城,在那亮光中陷下巨坑,直透地底! 触及到那亮光的岩土皆被湮灭! 连一丝灰烬也未留下! 这光亮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就消失了。 一切都归为寂静。 半晌之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出来,黑色的锋利指甲抠住巨坑边缘。 血肉模糊的大妖艰难爬出,咬牙切齿地回头望向深坑之中,道: “厉无月……你竟然不惜自爆元神……” “可惜了,就算你这么做,我也还是没有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就算是这一爆的报酬,我会追上你儿子,将他杀死,送他去与你团聚。” ※ 穆晴脚下踩着神剑,拉着秦无相,片刻也不曾停留地向东而去。她运足了灵力,黑剑飞得快如雷闪,几乎要在空中烧起来。 “穆晴!你不能这么飞!” 摘星叫道,“你身体承受不住的!” 穆晴灵力运行过快,在经脉里游走闯荡,四处冲撞。之前一直未能解决的那股魔气,也随着灵力游走,侵蚀她的心脉。 穆晴一边飞,身上往外逸散着黑色魔气。 鲜血从她口鼻之中涌出。 秦无相道:“师妹,还是我来载你吧!” 穆晴拒绝道: “我速度比你快,等我撑不住了再说。” 一样是被伏城重创。 秦无相的状况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速度。 没过多久,便飞到了海面上。 穆晴被腥咸海风一铺,脑袋有些晕,脚底一个打滑,和重伤的秦无相一起从剑上掉了下去。 “师妹!” 秦无相一把捞住穆晴,挥手打出一道寒气,在海上凝结出一层冰面。 摘星也出现,一手拽一人。 两人一剑灵狼狈落下,掉在冰上,摔得打了好几个滚。 秦无相摸出丹药,给穆晴喂了一颗。 他欲以灵力帮穆晴疗伤,可灵力一探入穆晴经脉,才知道她此时经脉受损有多严重。 “师兄。” 穆晴睁开眼睛,看向秦无相。 秦无相被她从北海皇城拉走,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一路上未出一言。 穆晴忙着逃命,也没有在意。 此时一看,她才发现,秦无相已经满脸是泪。 他一定已经悲痛至极。 穆晴道: “师兄,对不起。” 她进了北州,提议要以九色采矶石做饵,制定计划救出妖皇。可这计划实施时,反倒让妖皇因为他们两人而搭上了命。 妖皇是秦无相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他们父子相认还没到三年。 此时,穆晴只觉得,自己将师兄的一切都毁了。 穆晴身体内的魔气更盛。 她才刚刚坐起身,就呕出一口血来。 “小师妹。” 秦无相拉着她站起, “你还能御剑吗?” “可以。” 穆晴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就算做不到,也不能说出口。 她是亡命之徒,无路可退,无可选择。 秦无相朝远处看了一眼。 他能够感觉到,一股宏大的妖力正在靠近,多半就是厉伏城。 “师妹,我们分开逃。” 秦无相将摘星剑递回她手中,道, “我们两人,至少得活一个才行。” “好。” 穆晴没有迟疑。 摘星搀扶着她上了剑,带着她往北边飞去。 秦无相目送她离开。 他拿出法器,在冰上留下擦痕,乘着法器离开。 秦无相拿帕子擦去脸上的血和泪。 他将自己整理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师妹,永别了。” 他话语中带着不舍和决绝。 秦无相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厌倦这世间。 可临到要送命之时,他才发觉,世间有许多好。 有可爱的师妹,有冷酷的大师兄,有不着调的二师兄,有宽容又潇洒的师父…… 有甘美的果物,香甜的糕点。 还有那失散过,再重逢时已经有些晚的父亲。 这世间这样好。 叫他不舍,也叫他心甘情愿为之赴死。 …… 大妖拖着鲜血淋漓的身躯,朝向东方追来。他隔得老远,就望见北海之上,有一片海面,被以灵力凝结成了冰。 他落在冰面上。 低头一瞧,便瞧见了朝向南侧的擦痕。 厉伏城笑了: “真是粗心大意。” 他正要去追。 忽然有一人一剑,自北侧飞来。 女修的白衣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衣,唯独不变的,就是她那坚毅的眼神,与手中紧握的剑。 “穆晴,你干嘛折返?” 剑灵骂道, “你找死啊?!” 穆晴看着冰面上的擦痕,说道: “我若不折返,我三师兄就要没了。” “北海已经失去了妖皇,不能再失去唯一的皇子了。” 穆晴举起剑,直指厉伏城。 她要拼尽全力,为厉伏城再添上几道伤痕。 他每多一分伤,妖力就会更难恢复,此后必须蛰伏等待恢复,修真界得以喘息的时间也就越长。 厉伏城瞧着冰面上往南去的痕迹,又看了看从北面飞过来的穆晴,已经明白了什么,他笑道: “如此行径,真够有胆色,我开始喜欢你了,小剑仙。” 摘星怒道:“呸!谁要你的喜欢?” 穆晴态度坦然,说道:“是吗?那曾祖叔公你这喜欢可要坚持住,不要没过一会儿,就变成咬牙切齿了。” 她高举起剑。 瘦削身躯之内,魔气游走,心魔催化。 北海之上,阴沉夜空之中,有雷闪流窜而来。不出半刻,黑紫雷闪频出,雷击贯下,在北海的黑沉海域上炸出巨大浪花。 伏城的面色变了: “你……” “世人常说,有好东西要与他人分享。” 穆晴立于雷下,面色不改,道, “曾祖叔公,与我一同尝一尝这心魔天雷的滋味如何?” 第48章 未卜 “轰隆隆——” “哗啦啦——” 雷声隆隆。 黑紫雷闪一柱一柱贯下, 在北海之上,以翻山覆海的架势,炸起巨大的浪涛。 浪花波涛翻涌狂啸! 这片位于北地的海再也不得平静! “……心魔天雷?!” 大妖伏城的脸色终于变了。 天雷一般是青色、蓝色或者紫色。 黑紫为不祥,黑紫色的天雷也专劈不祥之物——心魔。 若说在这修真界里, 有什么东西比心魔还可怕, 你就是专劈心魔的心魔天雷。 有许多修士, 在走火入魔后会迎来身死道消的结局,就是因为招来了心魔天雷。且心魔越是厉害,这心魔天雷的威力也越强 穆晴以前挨过一次心魔天雷。 她入元婴境时历过四十九道天雷和三十六道地火,跟没事人一样。可她心魔滋生,被心魔天雷劈个正着后, 就重伤卧榻了。 可以想见,心魔天雷比寻常的天雷厉害太多。 “曾祖叔公,好好享用吧!” 穆晴举剑, 再运灵力和魔气,天雷更盛! 穆晴握着摘星,直向伏城而去! 她脚下步伐变换, 时而是疾雷步,时而是问剑峰的踏雪不留痕!每一步都轻巧,每一步都惊险至极,让她堪堪擦过天雷,在落雷的雷网中穿梭, 行动自如! 那心魔天雷被她引着,一同奔向伏城! 穆晴握摘星, 拦腰砍断一柱心魔天雷, 卷在剑身上, 合剑意剑气挥出! 剑意一出, 天地肃杀! 海水避向两侧,掀起滔天巨浪! 伏城没有避让,而是持手中妖刀迎击! 剑气妖刀交碰! 但仅仅一瞬。 伏城就立刻持刀侧身,躲开了剑气。 “……怎么会?” 他低头望向自己正在微微打颤的手。 刚刚那剑气里携的雷击之力,顺着他的刀,他的手,打入了他的经脉之中。 此时雷力正循着他的经脉,在四肢百骸之中蹿动,甚至触及到了心脉! 心魔天雷就是这样的。 它落在修士身上,便会损伤甚至摧毁一个修士的经脉和心脉,让这修士身死道消。 “怎么样,爽吗?” 穆晴说道, “这还只是开胃的前菜!” 她说完之后,以巧妙步伐绕着伏城而走! 被她招惹来的心魔天雷,如雨一般密的落雷也追随着她,将大妖一同包裹进雷网之中! 伏城要退,可穆晴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 穆晴再催魔气! 混合灵力的魔气如磅礴江水奔涌而出,只一瞬间,便笼罩了这片海域! 这位于北海的海域,便整个成为了心魔天雷的肆虐之地! 伏城在落雷之中身形闪现,道: “看来,不收拾掉你,我今日是无法脱身了。” 话语落下,他一手执起妖刀。 他的步伐变了,不再是之前那样漫无目的的躲闪,而是开始追着在落雷中奔行的穆晴了! 穆晴左手剑鞘,右手神剑摘星!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她正不停将心魔天雷的雷气卷在剑鞘和剑身上,积蓄着力量! 有些雷气顺着剑,蹿进了穆晴的经脉。她本就残破的经脉触及心魔天雷,痛苦不已。 可也因此,她心脉里的魔气被这天雷击散了些,不至于彻底疯魔。 “穆晴,你跑快点!” 摘星大声喊道, “那个老妖怪追上来了!” 穆晴回首,看到了后方追来的伏城。 那一身红衣的银发大妖,正持妖刀而来,似乎是打算直接砍死穆晴这个引雷的,结束这一战。 穆晴看了看卷着天雷的神剑和剑鞘。 她说道: “也差不多了。” 说完,她也不再躲闪。 她回过头,持剑朝着伏城而去! 伏城一怔,随即,他露出了快活笑意: “对,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啊!” 他持刀而上! “铛——!” 一声脆响! 蕴满心魔天雷之力的神剑摘星,与汇聚了磅礴妖力的妖刀撞在一起! 顿时之间。 脚下冰面崩散,巨浪惊起,呼啸而去! 穆晴和伏城的脚下出现一个巨坑。 因为冲击力而被掀得向外奔涌的海水尚未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流,如同瀑布奔落,好将那水坑重新填满。 再看交战那二人—— 他们刀剑碰在一起! 相互逼迫,谁也不肯退让! 穆晴的力量远不如伏城,拿着剑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虎口撕裂,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崩出了血,让本来就已被血渗透的袖子再次浸湿。 再加上那磅礴妖力袭身。 穆晴没坚持多久,就再次吐血。 伏城见她狼狈模样,笑得十分开心: “你还是太年轻了,小剑……唔?” 伏城话说到一半,脑袋一仰,再一低垂,“噗”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穆晴唇齿间带着血,问道: “曾祖叔公,这心魔天雷的滋味怎么样?” 穆晴剑上的心魔天雷之力,随着刚刚的一次刀剑碰撞,全数送进了伏城的身躯之中。此时,心魔天雷之力应当正在厉伏城的经脉里游走冲撞,累及心脉。 “呵。” 伏城嗤笑一声,问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吗?” 说罢,他对手上那柄与摘星剑撞在一起的妖刀施力,灌入更多妖气。他似乎是想要这一刀劈下去,把摘星剑和穆晴一起劈成两半。 穆晴也有了动作。 她左手握着的剑鞘,如同剑一样刺出! 剑鞘穿透保护着厉伏城的妖气,直直捅进他的胸膛!缠绕在剑鞘上的心魔天雷之力,直接贯入了厉伏城的心脉! 厉伏城:“你……!” “还没完呢!” 穆晴运起自身灵力,一同打入厉伏城心脉之中! 这一瞬间,北海上空,天雷的走向变了! 心魔天雷不再仅仅追着穆晴! 厉伏城也成了它的目标! 这是因为穆晴将自己的灵力给了厉伏城一部分,以至于天混淆了他们二人,以为这北海上又多出来了一个穆晴。 这心魔天雷是穆晴引来的,自然是追着穆晴劈。 有一个劈一个,有两个劈两个,一个也不会放过! 厉伏城不顾捅进自己胸膛处的剑鞘,直接收手后退。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剑鞘逐渐从他胸膛里拔出,露出一个血窟窿。 可穆晴不给他机会! 厉伏城退一步,她便进两步! 将手中黑沉沉的剑柄,狠狠地捣进厉伏城胸口的血窟窿里! 她同时将自己的灵力、魔气运至了顶峰! 北海夜空之中,乌云汇聚,如海上漩涡一般,拧出一个核心!紫黑雷电一道道,一束束,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那乌云的眼中! 厉伏城问: “小剑仙,你何至于此?” “为何不止于此?以我之命,换你共死,止多少人痛恨怨憎,救多少性命?” 穆晴握着摘星剑,抵着妖刀的那只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只是有某种执念,支撑着她绝对不能松手,不能让,不可退! 厉伏城又问: “若是这天雷杀不死我呢?” “杀不死你,也能重伤你。” 穆晴平静地回答道, “妖皇拦阻,再加天雷,你伤创之重,你再也没有能与两名以上化神期大能为敌的能力。” 乌云漩涡眼中,粗勇如柱的紫黑天雷贯下! 穆晴脸上带着笑意。 那笑中满含愤怒、憎恨和决绝。 “厉伏城,我虽无能诛你,但有朝一日你被诛杀,这其中必然有我一份功劳!” 功成不必在她, 但功成必定有她! 话语落下,紫黑天雷将一人一妖包裹其中,在北海之上掀起滔天巨浪! 在那迭起的巨浪中,隐约可见一只有九条尾巴的大狐狸断尾而逃。 另外还有一人,似乎是被拉扯着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消失不见了。 巨浪平息之后。 北海上已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 秦无相乘着飞舟,向南而去。 他已经飞了有一阵子了,远处能看见一线天光。现在的北海只有长夜,那一线天光意味着,他已经快要离开北海,到达东海的海域了。 可伏城迟迟没有追来。 秦无相一开始觉得,没追来也正常。 父皇好歹也是个化神期,和伏城交战就算没赢,也一定会给伏城造成重伤,而且是没个百八十年好不了的那种。 伏城也许是因为重伤耽搁速度,估算到追上秦无相时,秦无相已经逃至东海了,便不想追了。 ——东海有此世最强的化神期大能,伏城重伤,不想踏入东海海域,招惹秦淮。 这个逻辑还算合理。 但秦无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看见云在朝北边聚拢,北方的天空时不时亮一下(雷光),下方海水的流向也受了影响,发生了改变。 秦无相才发现情况不妙。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血桃木鸟。 这鸟是山海仙阁炼器峰所做,灌入灵力之后就可以活动,不过它能容纳的灵力有限,活动时长也就很有限,在传信这方面不如灵鸽好用。 大家也就没把它当做传信工具—— 毕竟传信传到一半没灵力了,掉进哪个山旮旯里,容易引发种种后续问题。 不过从秦无相现在的位置,把信送到山海仙阁去,问题应该还是不大的。 秦无相写好了信,刚要放飞木头鸟。 他忽然感觉背部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视野变得一片漆黑,意识也丢失了。 …… 山海仙阁,主峰山海楼第二层。 一身蓝衣,仙气飘飘的冷美人医修,正坐在蒲团上,将一捆竹简从桌上摊开。 坐在桌子对面的白晓晓认真看着竹简。 丰天澜有些感慨: 白晓晓比当年的穆晴乖巧太多了。 同样是小孩子,差距怎么这么大? 若是穆晴知道他想什么,一定会回他一句: “我二十岁就元婴期了,你三百岁才元婴期,同样是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丰天澜指着竹简,讲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晓晓,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白晓晓摇了摇头。 丰天澜说道: “天地大道,万事万物,运行发展的规律和轨迹共有五十,但天地只衍生四十九。” 白晓晓问:“那剩下的一呢,是人吗?” “关于这剩下的一,有很多种说法。” 丰天澜说道, “是人,是天机,是天地未曾预演到的变数……种种说辞,皆各有其道理。” 丰天澜继续道: “我们修行之人,修的便是这个不明不白的‘一’字。” “先说人——我们作为人,本该生老病死,历凡世三千苦难。但我们却成了修士,叩长生道,逆行而上,溯天地本源大道,背离常人命轨。” “再是天机、变数——大道五十,天地定四九,剩下的一,是大局已定之时的变数,是到死关头的一线生机。” “这是天机阁卜师毕生所学,毕生所悟。” 卜师的一生真正追求的,不是算命算的准,而是寻变数,修改命运。 “我们山海仙阁虽然不学卜师的那一套,但这个道理,是每个修士都必须明白的。” 丰天澜说道, “明白大道和天地从不绝人生路,无论行到怎样的绝路,都不可放弃,要去搏那一线生机。” 白晓晓有些糊涂,但态度却很认真。 “师尊说的话,我都会记住。” 丰天澜不介意他没听懂。 大道理总是说得容易。 但要想真正明白,只有在修行的路上,不断去领悟才行。 丰天澜正要与白晓晓继续讲道。 但是,他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站起了身。 丰天澜走到窗边,低头等了一会儿,便看到有弟子急急跑来。 丰天澜问道: “发生何事,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护山大阵?” 那名弟子说道: “回阁主,是一艘飞舟,从北边来的!” “师兄他们已经去看情况了,让我先来找阁主汇报。” 北边…… 丰天澜对屋内的白晓晓说道: “今日的课便上到这里,你先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 …… 山海仙阁的北边,是一处比较荒凉的地方。 这里野草灌木横生,树木也长得随意,有的单独一棵,有的连成一片树林。这里还有各种山谷、石窟和秘境。 仙阁没有仔细整理过这片地方。 是故意的。 为了锻炼弟子,仙阁有时候会将抓回的邪祟鬼怪放入其中,让弟子去追逐捉拿,甚至是驱散。 有时候灵兽峰还会放入灵兽,让灵兽峰弟子们练习驯兽,或者教导别的峰的弟子在野外如何应对妖兽。 那撞上护山大阵的飞舟,此时正被悬崖的歪脖子树捞着,险险地保持着平稳,没有掉下去。 丰天澜从山崖上飞下。 那飞舟里正躺着个满身伤痕的妖族,一头霜雪银发已经被血染成了粉色,一双狐耳上的绒毛也被浸湿,黏成了一缕一缕的。 “秦无相?” 丰天澜唤道。 秦无相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这是已经昏迷了。 丰天澜以灵力将他托起。 这时,他看见秦无相背上贴着一张符纸。 这符是山海仙阁早已仙去的一位老前辈发明的,用途是释放出极强的雷电,若是被贴了符的人没有防备,多半是要被击昏。 看符文的下笔力度,这应该是穆晴的画的符。多半也是她偷偷地把符纸贴在了秦无相的背上,导致秦无相昏迷。 丰天澜一瞬间便想明白了: 穆晴此次救秦无相,多半是舍了她自己。 丰天澜毫无迟疑,握住秦无相腕脉,确定他能承受后,将一道灵力硬生生打入了他的经脉之中。 “师妹!” 秦无相惊醒。 他大口喘着气,满头冷汗,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师妹……小师叔?” 秦无相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仙阁了。 丰天澜道:“发生何事?” “小师叔!” 秦无相也不管丰天澜有洁癖,根本不能容忍别人往衣服上抹血手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快去北边,师妹恐怕在和伏城死斗。” 秦无相抓完丰天澜的袖子,就扶着飞舟的船舷坐起,要乘着这飞舟再回北边去。 他现在很恐惧,止不住地哆嗦,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中覆着水雾。似乎下一刻,就要凝在一起,从眼眶中滴下来。 但这飞舟没能再飞起来。 丰天澜一掌劈在秦无相后颈上,将他劈晕过去。他用灵力将半妖带上山崖,交给了弟子们。 “送去丹心峰。” “让祁元白和各峰峰主都过去,把他看好了,决不能让他离开山海仙阁。” “如果没把握看住他,就给他喂药,让他一直昏着。” 嘱咐过弟子们之后,丰天澜便御剑向北飞去。 ※ 丰天澜向北而去,不久之后便到达北海海域。 他寻到了雷气、妖气、魔气和灵力的残余,能看出具体是在什么位置发生了大战。 丰天澜在那附近寻找了一趟,甚至以避水珠下到了海底,不见人影,只找见了一条白色狐尾,还有一柄黑色的石头剑鞘。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拿着这两样物品,没有回山海仙阁,而是直接去了中州的云崖山。 “能找到穆晴吗?” 面对丰天澜的提问,千机子摇了摇头,说道: “命星隐踪,生死未卜。有可能还活着,但死了的概率更大。” 丰天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剑鞘,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着白色。 半晌之后。 他将狐尾递给千机子,问道: “那伏城呢?” “这条狐尾是伏城的。” 千机子说道, “以伏城的修为,是不会轻易现出本相的,也就是不会露出尾巴。而今不仅露出尾巴,尾巴还断了,想必是不死也要重伤。” 丰天澜道:“他到底死没死?” 千机子从桌下拿出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纸条。 “此时正在西洲北部的江连,收到红妖鸟传讯,妖皇甚是思念江皇后,邀江皇后家人一聚,所有人都到了,只差江连了。” 江连面对这“我手上有你全家”的要挟不为所动,连信都没有回。 江连想的很清楚。 他若是回去了,江家就全部完蛋。 他不回去,江家还能活他一个。 丰天澜惊讶道: “他不仅没死,还要继续冒充妖皇?” 千机子说道: “丰阁主认为,此时我们该怎么做?” 丰天澜说道:“伏城重伤,灭他的机会已现。我欲邀沉鱼夜助我,往北海皇城除他。” “趁他病,要他命。” 千机子说道, “这个道理是没错,丰阁主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是,这世间之事,往往没有那么简单。” “有线人来报,不久之前,南洲巫族祁家的三长老和四长老进了北州,这两人皆是化神期。” 千机子道, “丰阁主还要去吗?” 丰天澜:“……” 丰天澜低垂下眼睛,问道: “那么,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 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如今修真界呈现出僵局,正道什么都做不到。” 千机子继续说道: “还有,为了不使北海北州陷入祸乱、民心惶惶,我们不能戳穿现在的妖皇是伏城假扮的。” “丰阁主,你要将秦无相藏起来。他是妖族唯一的皇子,你把他保护好了,北海妖族的皇位,才可能会拥有回到正统手中的那一日。” 丰天澜紧紧皱起眉头。 这样的结果,恐怕也是当前重伤的伏城想要的。 伏城很好地利用了他们不希望北海北州陷入祸乱的心理,利用了正道对和平的坚持。 千机子瞧着他的模样,说道: “丰阁主,莫要觉得不甘心,这样的局面已经很不错了。僵局便是和平,这样的和平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压制伏城,抢出时间。 这就是穆晴想要做到的事情。 她做到了。 丰天澜沉默良久,问道: “千阁主,此僵局如何破?” 千机子回答道:“等待。” “要等到何时?” “等修真界出现新的化神期。” 千机子说道:“战力一旦出现倾斜,僵局便会破了。” 当前离化神期最近的,就是山海仙阁的殊识舟,他已经在闭关进境了。刚好他是个十分能打的剑修,完全可以满足使战力倾斜的需求。 丰天澜问: “如果等不及那一天呢?” 千机子笑了一下,说道: “我会将魔君祌琰从地牢里放出来。既然无法维持和平,一定要天下大乱,那就让局面更乱一些好了。” 这简直就是胡闹。 丰天澜问道: “失去了穆晴,星倾阁要如何?” “星倾阁一切如常。” 千机子说道, “穆晴当初独身前往北地,未带上我和沉楼主,便是希望即便没了她,星倾阁的一切也还能继续正常运转。” “设排行榜,举办各种大比,成为修真界的量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按照预期实现。” 千机子说道: “有朝一日,若还能再与她相见,刚好可以拿修真界共主之位给她当贺礼。” 第49章 云灵秘境 那道如柱般的紫黑天雷降下来时。 穆晴感觉自己在雷中烧起来了。 她的经脉、她的身躯乃至元神, 都被烧成了灰烬,什么也没有留下。 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原来便是这样吗? “穆晴!穆晴——!穆晴穆晴穆晴!” 摘星焦急的呼唤还响在耳畔。 穆晴想要回应他一句“吵死了”。 但她却做不到——她已经被天雷灼烧成飞灰了, 一捧灰是无法说话的。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她的意识还没有消散。 她看见包裹自己的心魔天雷, 看见在隆隆雷声中掀起的接天浪涛,她看见伏城断尾而逃, 看见奇怪的、丝丝缕缕的金光朝她聚来…… 随后, 穆晴眼前的画面断了。 她忽然感觉到, 自己已经残破的神魂正在被拉扯着,而后便是一片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让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 两名穿着金纹黑衣, 巫族扮相的人到达了中州与北州交界地后, 被妖兵们拦了下来。 他们二人自报了名姓: “祁月萧, 祁月倚, 南洲巫族祁家的三长老与四长老, 来北边拜见妖皇。” 妖兵们疑惑: 妖皇陛下什么时候和南洲巫族有交情了? 没听说过啊。 而且这南洲巫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现在来北边,到底是拜见妖皇呢, 还是趁乱搅局呢? 妖兵们不敢轻放, 拱手道: “两位长老,北州和北海现在正在戒严。” “我一介小兵, 没有放你们这样的大人物进去的资格。倘若两位不介意,可否现在我们这里住上几日,等我以红妖鸟致信妖皇陛下一问?” 妖兵这样说完之后, 又有点担心得罪巫族。 南洲巫族有不少毛病, 比如自视甚高, 把自己当神, 把别人全当牲畜。 倘若他们要办某件事时遭了阻拦,便会是一种“我让你办事是你的荣幸,你若不照办就有罪”的态度。 妖兵为了不得罪这两位,又说道: “若是陛下应了,咱们就派车辇送您二位过去!” 祁月萧道:“那便劳烦了。” 祁月倚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活了这么久,看了这样多,哪有为难一群小小妖兵的兴致? …… 红妖鸟的回信来的很快。 “巫族贵客远道而来,吾甚欣喜,速以贵宾之礼送至北海皇城。” 读信的妖兵挠了挠头,心想: 陛下怎么还真的让巫族在这时候入境啊? 但这也没办法。 他只是个小小的妖兵,阻碍不了妖皇陛下的想法。陛下说什么,他都只能照做。 妖兵写信与北岳城,让他们送了些用冰保存的鲜果来,又寻了一辆马车和八匹骏马。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 妖兵将巫族的三长老和四长老送上了前往北海皇城的马车。 …… 北海皇城在不久前的大战中被变做了深坑。 伏城回来后,用了法术将巨坑填平,重建了冰晶石宫殿,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皇城里当时被波及的宫人是救不回来了。 伏城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用纸剪了一个小人,吹一口气,便变成了宫人模样的傀儡,供他随意使唤。 厉伏城看着积极干活的傀儡,心想: 这皇城的一切,都已经属于我了。 傀儡进来通报: “陛下,巫族的三长老和四长老到了。” 伏城道:“摆宴招待。” “是。” 傀儡宫人应下之后,就去准备了。 …… 没过多久,宴席便铺开在无月殿中,厉伏城也在此见到了祁月萧和祁月倚。 伏城在宴席中没有使用厉无月的相貌。 他是以自己的本相赴宴的。 大妖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中,浅笑妖冶,别有一番风情。 他说道: “许久不见,你二人已苍老。” 祁月萧摇了摇头,说道: “比不得你,不愧是妖族,两千多岁了,还能维持这样一副好皮相。” 祁月倚沉默着。 那两人说什么,他便点一点头。 伏城瞧着他这副模样,笑了: “月倚还是这般不爱讲话?” 短短几句话间,便已证明,伏城和南洲巫族祁家的这两位长老交情不浅。 伏城有两千多岁,被困锁妖塔一千多年。 祁月萧和祁月倚也有两千多岁。 算算这岁月,他们三人有很长一段同时处世的时间,彼此之间有交情,也算是正常。 祁月萧道:“你状态似乎不好。” “被镇妖塔关了一千多年,又遇上化神期自爆元神,最后再加上小剑仙不惜代价引心魔天雷,要拉我同归于尽。” 伏城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酒杯,道: “我还活着便不错了,状态能好到哪里去?” 祁月萧捕捉到了重点,道:“小剑仙?” “名叫穆晴,是个元婴期的剑修。” 伏城将“元婴期”三个字咬得格外重,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险些栽在一个元婴期手中。 伏城问道: “怎么,你们认识吗?” “说不上认识,但巫族很熟悉她。” 祁月萧说道,“她三番五次坏巫族好事,巫族因她而损失甚多。” “哦?” 伏城挑了下眉,问道: “你们没有找她算账吗?” 祁月萧摇了摇头,说道: “老友,你不知道这小姑娘的后台多么复杂。” 祁月萧一一数来: “山海仙阁、星倾阁、天机阁、鬼市、合欢派、西洲君家……动一个她,便会得罪大半个修真界。” “别的先不说,就说山海仙阁,这修真界没有人想与山海仙阁为敌,毕竟那天下第一的秦宗师可还没飞升呢!” 伏城眉眼之中笑意欲深。 “那可真是糟糕了。” 伏城以夸张的语气说道, “她的死,和我脱不开关系。” 祁月萧和祁月笙听见这话,睁大了眼睛望向正在饮酒的大妖。 伏城说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本就是修真界共敌,多一笔少一笔,没有什么区别。” 祁月萧这才反应过来,问道: “穆晴死了?” “死了。” 伏城确定道, “我亲眼看见,她在心魔天雷里化成了灰。” 祁月萧脸上出现了狂喜之情。 伏城朝他招了招手,说道: “我记得你会些医术,来帮我诊一诊吧,我这伤到底何时能恢复?” ※ 山海仙阁,丹心峰。 祁元白早已按照丰天澜所说,备好了药。 若是秦无相醒来后不老实,就将他打晕,一直给他喂药,让他醒不过来。 可他的半妖师弟醒来后没有闹。 秦无相道:“师妹呢?” 祁元白摇了摇头,说道: “小师叔去找了,这事得等他回来才知道。” 秦无相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便一直睁着眼,等待丰天澜回归。 祁元白:“……” 这说不定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疯魔。 “师弟你别担心。” 祁元白说道, “小师妹她一直都万事顺遂,偶尔遇难也都是有惊无险,这次一定也是如此。” 秦无相摇了摇头,说道: “二师兄,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见过伏城。你不知道他有多强,多恐怖,师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祁元白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劝他了。 祁元白只能坐在这件寝殿的窗上,瞪着眼睛和秦无相一起等。 …… 数日之后,丰天澜回来了。 “小师叔,师妹她……” 秦无相看见了丰天澜,双眼一亮。 但在看见丰天澜手中拿着的黑色剑鞘后,他眼中光芒又寂灭下来。 如果丰天澜找到了穆晴,这剑鞘只会在穆晴身上,不会在丰天澜手中。 如今情况,恐怕是只见剑鞘不见人。 丰天澜将剑鞘放下,说道: “我在北海没有寻到的踪迹,便去了一趟云崖山见千机子。” 秦无相问道:“千师叔如何说?” 丰天澜道:“生死未卜。” 秦无相怔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绝望,还是该抱怀一丝希望。 “秦无相,我有话与你说。” 丰天澜将自己日前和千机子的谈话,一一对秦无相说了。 说完之后,他看见秦无相低着头。 混血半妖似是不能接受—— 自己的父皇和师妹搭上了命才换来伏城重伤,正道却不能利用这机会彻底将他诛灭,辜负了父皇和师妹的命。 可他除了接受,又无可奈何。 南洲巫族插手妖族之事,若丰天澜、沉鱼夜和秦淮在这个时候出手去诛伏城,东海、中州、西洲、北州、北海和南洲都会被牵扯进去,这就是一场祸及整个修真界的大乱。 尤其是北州和北海。 杀了伏城之后,妖皇之位空缺,由谁来坐? 秦无相吗? 他如今元婴中后期的修为,真的坐得稳妖皇的位置吗? 不,他在此时上位,恐怕会有许多不服气的人冒出来,让北州和北海陷进争夺皇权的混乱里去。 “我知你痛恨伏城,我也一样恨他。” 丰天澜难得耐心了一些,说道, “但为了修真界不要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陷入混乱,我们只能选择维持僵局,等待变数和时机。” 秦无相咬着牙点了点头。 “你身为北海唯一的皇子,要好好藏伏起来,隐匿行踪,闭关修炼。” 丰天澜说道, “不到时机,不可出现在他人视线中。” “是,谨遵小师叔教导。” 秦无相应了话,拿出斗笠盖在自己头上,去仙阁后山里寻闭关用的小秘境去了。 祁元白从帘子后方走出,说道: “真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忍下来。” “因为他只能忍。” 丰天澜说道, “他若不忍,就白费了妖皇和穆晴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抢下来的这条命。” 又过片刻,丰天澜似是感慨道: “修行这条路上,修士行着行着,命就不仅仅是自己的了。责任、使命,他人的寄托和遗志……这些东西,会不断地加在身上。” 世人皆说,修行时最好的道,是逍遥道。 责任不加身,来也自由,去也自由,随心而行,随性而动,无拘无束,无有顾虑,也无执念。 可这世间的修士,除了无门无派的散修之外,又有几人能逍遥到底呢? ※ 中州,云崖山。 一抹黑色雾气流淌进山中,飞入主楼楼阁,在二楼的窗边凝聚成了人形。 千机子道:“回来了?” “事情尚未处理完。” 刚刚化为人形的黑衣鬼修道, “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必须得回来一趟。” 千机子沉默不语。 星倾阁主要由鬼怪来维持,沉鱼夜对星倾阁的掌控远比千机子强,但凡有风吹草动,星倾阁皆是先通知沉鱼夜。 要不是千机子是个算天算地的卜师,在情报掌控上说不定真要输给沉鱼夜。 半晌,千机子才问道: “沉楼主是回来说散伙吗?” “商量一下,星倾阁如此多的财产,如此大的权力,你我二人要如何瓜分?” 沉鱼夜听完这话却是笑了。 “千阁主说笑了。” 他说道, “对鬼市而言,这修真界乱局,的确是不要掺和,早点抽身为妙。” 而且鬼市抽身极为容易。 鬼市存于修真界的阴面,只要沉鱼夜把鬼市彻底封锁,就没有人能寻过来报复。 但沉鱼夜却不想这样做。 “可鬼也有心志,比起赚得盆满钵满就跑路,我更想见一见,穆仙子心中向往的景象。” 沉鱼夜看向千机子,说道: “我回来与千阁主商议——接下来,我们星倾阁要做些什么事情,要如何发展,来搅修真界这一缸浑水?” 沉鱼夜将“我们”这二字咬的格外重。 他们之间不再是“我鬼市”、“你天机阁”,而是“我们星倾阁”。 千机子浅笑一声。 他变出一卷竹简,在桌上摊开,说道: “星倾阁当前要做的事情,是与山海仙阁和西洲合欢派结盟。” 沉鱼夜摇了摇头,不赞同道: “此盟约一出,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千机子说道: “但这样一份盟约,是对我们和西洲最好的保护。有此盟约在,南洲巫族才会不敢动西洲和星倾阁。” 沉鱼夜稍稍点头,道: “倒也有理。” 千机子能让丰天澜同意这盟约,也算是他的本事。 千机子继续道: “结盟之后,我们星倾阁维持只做生意,不插手修真界任何问题的状态,使修真界的人逐渐放下心来。” 这一步就是等待风头消散。 “想要打消大部分人的戒心,三年时间差不多够用了。” 千机子说道, “三年之后,由山海仙阁起头,与星倾阁、合欢派合设修真界大比,要用两年时间来宣传和邀请各方人士,所以大比开始时间定在五年后。” “这一次大比会扩大规模,持续三个月时间,接连举行两场。” “第一场和之前的大比相同,只允许修为筑基期及以下的修士参加,奖品还是用洗髓丹。” “第二场则是金丹期修士的赛场,奖品要设更大的,比试形式也要丰富起来,这些到时再具体安排。” “至于五年之后,星倾阁再要如何发展,我们不妨仔细讨论一下。” 千机子摊开的竹简上,前五年已经仔细地规划好了,而剩下的内容,还是一片空白。 ※ 穆晴也不知自己的意识断了多久。 她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阴云密布,雷电交加的北海了。 她躺在一间厢房里。 头顶是淡粉色帷幔,床前放着雕花屏风,铺着雪白的绒毯。 这一切都能判断出来,这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富户。 穆晴伸出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身上,好像隐隐约约有一层金色的微光。 穆晴还没醒彻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忆起来什么。 穆晴唤道: “摘星?” 没有回应。 穆晴伸出手,引动灵力。 悬挂在不远处墙壁上的黑剑旋飞而来,落入她的掌心里。触及到她的一瞬间,那黑沉沉的剑身终于有了光,万千星辰开始显现。 少年剑灵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靠,憋死我了!” 摘星晃了晃脑袋。 他一歪头,看到穆晴,直接就骂了起来: “引心魔天雷拉伏城同葬,这种馊主意你都想得出来,你是不是要死啊?!” “不对,你已经死了……” 穆晴:“……?” 这是哪?地府? 话说她死了为什么还能见到摘星啊? 摘星又摇了摇脑袋,说道: “然后你好像又活了……?” 穆晴:“…………” 穆晴忍无可忍,说道: “摘星,说话要说清楚。” 摘星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 “心魔天雷劈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里面化成灰消失了。但那时候又有一些金色的光飞过来了,你就又出现了。” 穆晴问: “那金光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摘星摇头,又继续说道, “然后北海上空间扭曲,出现了一个类似秘境的入口,把你拉了进去。” “我自己抱着剑身追上你,和你一起进来了。” 摘星抚着胸口,说道,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丢在那冷冰冰的北海里了呢。” 穆晴:“……” 她的剑真是一把懂事的剑,自我管理能力极强。 穆晴问: “你说这里是秘境,这是什么秘境?” “我也不知道啊。” 摘星摇了摇头,说道, “我跟着你进来之后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刚刚才被你唤醒。” 穆晴想要探一探。 她很轻松地就握着剑起床了。 穆晴:“……咦?” 她在北海时明明受了重创,命在旦夕,应该是缺胳膊少腿动弹不得才对的。 可她现在却能够肆意活动,一丝伤痛都感觉不到,身体似乎还比以往要轻盈了许多。 穆晴早就入了元婴期,每每动作时,一直都感觉身体轻的像一片羽毛。 而如今,她感觉自己不是羽毛了。 她像一片雪,一阵风,比羽毛更轻盈。 怎么回事? 穆晴拿着摘星剑往外走。 她一边在长廊上行走,一边问道: “摘星,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的灵气特别浓郁?比山海秘境的灵气还要厚重呢。” 摘星尚未来得及回答。 “那是当然的。” 回答穆晴的,是一道轻灵女声。 穆晴转头望去。 那是一名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女,她额生双角,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眼尾微微上挑着,粉嫩唇间咬着两颗小小的尖牙。 她穿着漂亮的粉色纱裙,背着双手,歪头瞧着穆晴,那模样可爱极了,一副活泼又灵动的姿态。 她不是人。 ……但也不是妖。 穆晴没有感觉到妖气。 穆晴茫然地看着她。 “这里是云灵秘境啊。”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说道, “这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决定不再对外开放了。而你是一个特例——我们见你北海一战,深受所感,愿意为你破例一次。” 第50章 元颖 云灵秘境? 穆晴依循这个名字, 渐渐回想起来。 是传言之中位于北海的一片秘境,灵气极为馥郁,因而蕴生了许多灵兽。穆晴的灵宠, 妖兽昆吾的诞生之地,就是这云灵秘境。 云灵秘境也是修士进境的机缘。 剑冢的开创者沧夷老祖, 山海仙阁的开阁老祖,穆晴的师祖云梦仙子…… 这几位赫赫有名的前辈, 都曾前往过云灵秘境, 并因此而进境到了化神期。 秦淮和沉鱼夜都与穆晴提过这云灵秘境。 穆晴先前图求快速进境,苦寻此地, 却不得其消息。没想到,在与大妖伏城一战之后, 她竟然被云灵秘境主动拉了进来。 “我叫元颖。” 头生双角的圆眼少女仿佛看破了穆晴和摘星心中所想,说道, “我不是人,但也不是妖哦。” 摘星瞪大了眼睛,道: “那你是什么啊?” 元颖轻飘飘地转了一个圈, 粉色裙纱微微蓬起, 带着十足的少女感。 她说道:“你们听说过龙吗?” 当然是听过的。 穆晴原来生活的世界中, 就有数不清的关于龙的故事。后来她到了修真界,有关于龙的传说就更多了。 书中有言,龙为上古灵物, 具灵智, 极为尊贵。龙可化人、化兽、化万千形态,善水、善火、善风雨雷鸣。 “你是龙?” 摘星讶异道,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 元颖迈开脚步, 在凉亭下行走, 一边走,一边说道, “不过,也难怪你们会感到惊讶,这修真界的龙大多是假龙,真正的龙很少见,连是否存在都受人质疑。” 修真界常有蛟龙、螭龙。 还有蛇类妖物,它们的形态,也是伴随修行,朝着龙的方向变化的。比如妖兽昆吾,它就是半蛇半龙的模样,很是威风。 穆晴也只见过这些假龙。 她还没听说过,哪里有真龙出现。 元颖继续道:“但是,说修真界不存在龙这种灵物,也并非虚假之言。” 摘星一头雾水,问道: “什么意思?” 元颖回头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继续为他们带路。 “嘁。” 摘星不满道, “神神秘秘的。” 元颖也没生气,听见了就装没听见。 穆晴用剑身敲了摘星的脑袋,说道: “太失礼了,摘星。” 穆晴希望摘星就此闭嘴。 但她显然是错估了摘星这个剑灵。 “你打我?你竟然为一个女人打我?” 摘星气愤又不甘道, “她哪里比我好?竟将你勾引成这般模样!才第一次见面,就已经不认自己的剑灵了!” 穆晴:“……”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怨妇剧本? 是山海仙阁藏书阁里的书册?还是仙阁弟子们会半夜悄悄看的话本子? 而且她的剑灵也确实很怨妇,还带翻旧账的: “你算一算,你抛弃我多少次了?呜呜呜呜,穆晴,你真是个没有心的人!” 穆晴问道, “摘星,你知道星倾阁不久前做过一个修真界良心排行榜吗?” 摘星摇了摇头,道: “是怎么排的?” “从良心到黑心,分别是太玄宗弟子,合欢派弟子,山海仙阁执法峰、主峰、灵兽峰、阵法峰、丹心峰、炼器峰弟子,药王谷弟子……” 穆晴说了很多。 这个榜涵盖齐全,连千机子和沉鱼夜都没有被放过。 诡异的是,千机子竟然比沉鱼夜更黑心,大约是因为以前在天机阁时,为人预演未来时收费太高了,是个黑心卜师。 “怎么没有你们问剑峰?” 摘星发现了华点。 山海仙阁内七峰中有六峰在榜上,唯独少了问剑峰。 穆晴抱着剑,冷笑道: “因为问剑峰的剑修修无情道,没有心,自然也没有良心和黑心。” 摘星:“……” 走在前面的元颖回过头来,说道: “听起来好有趣的样子啊。” 穆晴笑着道: “是很有趣。” 元颖问:“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元颖就像个没出过门的小公主,对一切好玩、有趣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 “我们还排了很多别的榜单,有的很正经,有的很离奇。” 穆晴说道, “你以后有机会到中州的话,可以到云崖山看看。” 元颖的神情黯了下来,似乎是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小声嘀咕着: “中州啊,我恐怕是此生都无缘前往了。” 没等穆晴和摘星反应过来。 元颖已经走到了一扇大门前, 她对守在门前的侍卫说道: “这是从北海过来的那两位贵客,刚刚苏醒过来,我带他们来见兄长。” 侍卫低头弯腰朝她行礼,说道: “公主殿下,龙主不久前刚刚出门,估计要过个二三日才能回来。” 元颖道:“怎么又出去了?” 侍卫回答道:“龙主听说北山附近生了一株灵草,便亲自去采摘了。” 元颖挠了挠头,只能暂时放弃。 “那等过几天兄长回来了,我再带贵客们来见他吧。” 元颖回头问穆晴和摘星: “这几天我带你们逛一逛云灵秘境,如何?” 穆晴应道:“由公主安排就是。” ※ 云灵秘境十分广阔。 此地有山野郊林,有江河湖海,也有漫漫黄沙,炽热火山…… 还有城池聚落和散居独户。 比起来藏伏于北海,久不现世的秘境,将云灵秘境称为一方小世界会更合适。 而且,这里也确实与外面有着很大的不同点。 修真界此时刚刚入春,天还未暖,北海在极北处,更是处在鹅毛大雪纷飞、寒冰不融的时候。 而这云灵秘境之中,绿柳红枫相依,桃花秋菊相伴。不同时节的花花草草好似混淆了时间,竟然盛开了在一起。 因为灵气馥郁,云灵秘境之中的一切,都始终维持在最美好的模样。 “这里是南城墙。” 元颖说道, “从这里向北望,能看见整个云灵城。” 云灵城位于秘境的中心。 元颖的兄长,龙主元辽,也就是云灵秘境的主人,将宫殿的落址选在了云灵城里。 因此在南城墙上北望时,能看见繁华的宫殿,是一片恢弘壮阔之景。 穆晴低头,看着从城门下往来的人。 这些人服饰不一,有的穿细腻微凉的蚕丝布长衫,有的穿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城民贫富不一,就像穆晴之前见过的许多城池一样。 但是…… 穆晴皱了一下眉毛,说道: “我感觉不到这些人的气息。” 无论是离城门不远处,招呼揽客的店小二,还是城门外守着的侍卫……穆晴的感知力一触及他们,就像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其实,比起来“感觉不到”,说是“深不可测”或许要更为恰当些。 元颖坐在城墙上,晃悠着脚。 “这很正常的。” 她对穆晴伸出手,将她也拉了上来。 元颖十分地自来熟,才和穆晴认识没两个时辰,友情就已经发展到邀请对方一起坐在墙头晃脚的程度了。 穆晴觉得这样不好,对云灵城不够尊敬。 但是主人家都这么邀请她了,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穆晴毫不犹豫地拽着元颖的手,借她的立爬上了城墙,在元颖身边坐下。 没过片刻,摘星也从剑里跑出来,盘着腿坐在了穆晴旁边。 穆晴继续刚才的话题: “怎么正常了?” 元颖说道:“在你们修真界,如果化神期大能不故意露出气息的话,元婴和元婴以下的修士,是感觉不到他们的吧?” 穆晴思索片刻,点了下头。 她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化神期。” 穆晴:“……” 摘星:“……?” 摘星差点从城墙上摔下去。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云灵城里的人,说道: “这到底是化神期啊,还是两个铜板就能买一棵的大白菜啊?” 元颖被“大白菜”这个说法逗笑了: “云灵秘境的灵气非常丰厚,许多人在还是腹中胎儿,或者是蛋里的蛋黄时……总之就是身体尚未完整,魂魄也还没和身体融合的时候,就一直在受到灵气的孕养。” “他们的身、心、魂,都是灵气养出来的。所以,他们一出生,就已经在化神期了。” 元颖笑着说道: “你可不要小看了白菜,在云灵秘境,白菜也是能成精的。” 摘星:“…………” 摘星的脑子里,一时之间充满了一群大白菜长出两条胳膊两条腿,自己把自己从土里拔起来,满地乱跑的画面。 摘星:“……” 那画面真是美到没眼看。 摘星又问道: “那白菜精会被你们这儿的厨子拿着菜刀追杀吗?会反杀厨子吗?” 穆晴:“……” 这什么神经病问题? 穆晴捂着脸叹了一口气,随后才问道: “元颖公主,外来修士可以在云灵秘境进境到化神期吗?我的师父和我的一名盟友,皆说这云灵秘境,是我进境机缘所在。” 元颖笑着答道: “可以啊。” “我们云灵秘境,拥有一条捷径,能让修士快速晋级。” 元颖指向远处,道: “穆仙子,你将灵力聚于双眼,去看那边。” 穆晴依她的话做了。 在极远处的位置,流云薄雾之间,隐约能看见一根柱子。那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极为粗勇。 同时,有一条盘旋的扁平白玉带,自山野而起,围绕柱子而上,至云雾缥缈处。 “那是通天境。”元颖说道,“那条白玉带是路,本来是叫通天径,路径的径,后来大家觉得太普通了,就改成了境界的境。” “修士到了元婴期之后,无法再进,大多是因为缺少悟道的机缘。而这通天境,会设考验,让修士从中悟道。” 摘星问道: “通过考验后就是化神期了吗?” 元颖摇了摇头: “通过考验后,才是进境的开始。到底能不能登入化神期,还要看修士的才能。” 摘星捂着胸口道: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有什么难关呢!” 要知道,穆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才能。 七岁炼气,十岁筑基,十五岁结金丹,二十岁元婴,如今她二十三岁,已经到元婴后期,迎来进境化神期的机缘了。 在修真界,穆晴这样的天才是空前绝后,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穆晴问道: “我要如何到那通天境?” “这个嘛,穆仙子要稍微等一等,等我兄长回来。” 元颖笑着说道, “我兄长是云灵秘境的龙主,也是唯一能够开启通天境的人。” ※ 不日前,有消息传至五洲四海。 ——星倾阁与山海仙阁、西洲魔宗结为盟好。 整个修真界都炸开了锅。 “仙阁和魔宗盟好?” “这上演的又是哪一出?” “西洲虽然没大张旗鼓的宣传,但谁都知道,西洲现在的魔尊是穆晴,山海仙阁的叛徒。仙阁怎么会答应结盟?太荒唐了!” “也许穆晴自始至终就没背叛呢?比如说穆晴和仙阁演了一场戏,假意叛出仙阁与前魔君结盟……” “也可能是仙阁就没安好心,他们有意像南洲巫族祁家那样,夺下整个修真界,却碍于名门正道立场不好行动,所以才让穆晴叛出,去帮仙阁谋取修真界。 “不可能,仙阁一向都很正派,丰阁主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说到底,这星倾阁到底想做什么?不是做生意吗,怎么做着做着搞出了仙魔联盟?他们是不是别有用心?” “西洲内乱的结果不仅是新魔尊上位,还有合欢派重新在西洲扎根……说起来,当年合欢派受前魔君祌琰所害,逃亡至中州,就是被星倾阁收留的吧?” “星倾阁举办大比时,合欢派弟子还作为官方帮忙呢。” …… 种种议论、阴谋论层出不穷,一时之间,修真界一片混乱。 不过这些早在千机子的预料之中。 在各种言论发酵了一阵子之后。 星倾阁放出了回应: “星倾阁不是想搞什么仙魔联盟。” “星倾阁就只是做生意,与西洲魔宗和山海仙阁结盟,是为了把生意做得更好更大。” “当初收留合欢派弟子只是巧合,人家逃难逃到了云崖山门口来,星倾阁又不是什么恶鬼,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后来合欢派弟子修养好了,便离开星倾阁回西洲去了。星倾阁也想留下他们,可这是人家自己的决定,星倾阁干涉不得。” “至于西洲魔宗和山海仙阁为什么会答应结盟?星倾阁也不懂,我们就只是生意人,生意能做成就好,不关心、也管不着这些大门派怎么想。” “你们不如直接去问问他们呗?” “魔宗和仙阁的主人都是聪明人,他们会答应结盟,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总的来说,星倾阁这是三言两语,就营造出了“我们只是做生意的,你们这些修行之人的事情跟我们无关,不要来为难我们”的无辜形象。 不久之后,山海仙阁和西洲魔宗,也进行了回应。 “西洲换了新主人,该有新气象了。” 西洲新魔宗的一员,合欢派掌门罗旭说道, “西洲内乱已久,损伤甚大,民不聊生。如今内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西洲的子民只想好好过日子,过平和的日子。” 山海仙阁阁主丰天澜说道: “修真界曾有仙魔混战的时期,仙修与魔修死伤许多,尘世之中没有修为的凡人死的最多,一片惨淡,血流漂杵。” “我不忍再见此景象,既然魔宗愿意好好相处,立盟好和平之约,仙阁又怎会不应?” 丰天澜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若在此之后,西洲再生乱祸害修真界,别怪我手中之剑不客气。” 似乎是为了证明“我们只想要和平”的真实性。 西洲魔宗邀请北海、北州加入由星倾阁而起的联盟。 山海仙阁则是对中州、东洲各门派发出了结盟邀请,甚至还没忘了给南洲巫族祁家也来一份邀请函。 伏城:“……” 祁家:“…………” 你们认真的? 一个月后,妖族和巫族先后拒绝了邀请。 ※ 云灵秘境。 穆晴在云灵城内等了三日。 在第四日时,元颖正在与穆晴试衣裙,扎发髻。 元颖帮穆晴描好了红妆。 她拿起铜镜,随手一施术,那铜镜便清晰地映出了穆晴的脸。 她说道:“你看,多漂亮啊。” 穆晴看着镜中人,沉默了片刻,说道: “感觉不像我自己了。” 元颖问道:“你没有这样打扮过吗?” 穆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我很少这样穿,也描不出这样的妆容。” “唉,上次来云灵秘境的云梦仙子也是和你一样。” 元颖一边给穆晴编着头发,一边说道, “我真搞不明白你们剑修,只爱打扮剑,不爱打扮自己。” 屏风外的摘星听见这话,怒道: “穆晴连剑也不爱打扮!” 他之前想要个飘带,穆晴都不愿意给他系。他本来就没什么装饰品,在北海一战中又丢失了剑鞘,可谓是惨中惨,雪上霜。 一名侍女跑了进来: “公主,龙主回来了!” 元颖连忙把穆晴的头发编好,她放下梳子,拉着穆晴起身,道:“跟我来。” 穆晴:“……” 不是,你等等,你先让我把衣服换回去! …… 元颖拉着穆晴,在屋檐下一路小跑,又一次来到了几日前的那扇大门前。 大门朝内侧敞开着,侍卫站在两侧,已经在等候来客了: “公主,穆仙子。” 元颖朝侍卫们随便点了下头,就拉着穆晴直接跑进了宫殿。 金纹红毯的尽头处,站着一个穿一身白衣,袖口和衣摆纹绣金色龙纹的青年。青年一头乌发束起,额头上生着两只白色的角,五官轮廓与元颖有七分相似。 元颖道:“兄长!” “小颖。” 青年朝元颖点了下头,便看向被拉扯过来的穆晴,他道, “穆仙子,我名元辽,是这云灵秘境之主,几日前就是我将你从北海拉进了秘境,不过你应当已经记不得了。” 穆晴道: “当时我已昏迷,不省人事,还要多谢龙主救我性命。” “此话有错。” 元辽说道, “救下穆仙子性命的并非我,而是穆仙子自己。” 元辽继续道: “穆仙子在北海,不惜舍弃己身入魔引天雷,重伤大妖伏城。此举为修真界争取了时间,有许多人的性命因此而获救,是大功德。” “穆仙子天命未完,此举又感动上苍,所以才有这涅槃重生的奇遇。” “我云灵秘境,也不过是顺应天意,给穆仙子一个机缘罢了——我们希望,像穆仙子这样的人,前路能走得更顺遂一些。” 穆晴:“……” 她疑惑道:“天命?我?” 穆晴摇了摇头,对此不置可否。 按照所谓的天命,她应当沦为他人踏脚石,气运寿数已尽,哪里会有今天? 对穆晴来说,这世间万般离奇之事皆有可能,但唯独天命,她绝不会相信。 穆晴直入正题: “龙主,我有一请求。” “请你为我开启通天境,我需进境到化神期,回归修真界。” “穆仙子不必客气,因为,我也有一请求。” 元辽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道,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我妹妹元颖病重,只余百年可活,我已试过许多药材,皆无效用。我想请穆仙子救她。” 穆晴看向元颖。 元颖这几日带着她梳妆打扮,拉着她逛街,活泼开朗,完全不像是病了的模样。 粉裙少女现在也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她笑着对元辽道: “哥哥,你就别折腾啦!百年哪里短了?比修真界凡人的一辈子都长呢。” “今天采药,明日找丹,后天再拿这难题为难一下穆仙子,你不觉得难受吗?我们安稳地、好好地将这剩下的百年过完不好吗?” 第51章 试炼 百年…… 对修真界凡人来说叫做高寿。 可对于龙这样的灵物而言, 只能说是早夭。 “我已在这世上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 元颖说道, “我已经知足了,哥哥。” 元辽不理她,对穆晴道: “我只剩阿颖一个亲人, 我愿她健康长寿。” 穆晴看一看元辽。 再看一看那活泼灵动, 满面笑容, 似乎什么都不放一回事的元颖。 “换我有这样一个妹妹, 我也希望她长寿。” 穆晴笑了一下, 对元辽道, “龙主请说, 令妹究竟患何病?我能如何帮助令妹?” 元辽说道: “在这云灵秘境之中,万物以至纯灵气为基, 生来化神。看似方方面面都优于修真界,占尽好处。” “实际上, 我们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弱点。” “因为灵气过于纯净, 我们无法接受阴气、鬼气、妖气、瘴气、魔气等杂气,这些杂气一入身体, 我们就会生病。” 穆晴听见这话,脸色变了一下。 她身上可是有魔气的, 而且还是古魔族的魔气, 污染性极强。 穆晴开口道:“我……” 她尚未说出话来,忽然发觉, 自己身体内的魔气不见了, 就只剩下了那根植于心的心魔了。 这什么情况? 涅槃重生的附加福利吗? 元辽继续说道: “上一次云灵秘境对外打开,是为迎接云梦仙子。开门时那大妖伏城在不远处, 给了阿颖一击, 自此, 妖气入体难除,阿颖便病了。” “所以,云灵秘境在那之后,选择了封闭,再也不接引任何修士进来,直到如今为穆仙子破例。” 穆晴:“……” 伏城,怎么又是你? 元辽摇了摇头,说道: “一千多年以来,我遍寻云灵秘境山海江河,寻无数受灵气孕养而生的奇花异草来制药,却也不能将阿颖身上的妖气除去。” 穆晴忽然想起了丰天澜。 小师叔为了除她体内魔气,也是想尽办法,然而却只能镇压,不见解法。 穆晴问道: “龙主刚刚说,要我帮你,可是有办法了?” 元辽点了点头,说道: “我云灵秘境有一禁术——我想为阿颖制一新躯,将她的元神引至新躯。” 元颖瞪大了眼睛,道: “哥哥!” 元辽继续说道: “我已将制造新躯的天材地宝收集的差不多,只缺一根神仙骨。” “等拿到神仙骨后,我会为阿颖炼制躯体,只是这炼躯不能使用寻常灵火。” 穆晴问:“那要如何做?” “要用天雷地火。” 元辽答道, “炼躯之事违背天规,必降天雷地火。穆仙子为变异雷灵根,请将天雷引至炼炉,至于地火,我龙族善火,由我来便可以。” 穆晴思索一会儿,说道: “我不保证能成功,但我愿意倾力一试。” 元辽笑着,朝穆晴一低头,说道: “如此已经足够,多谢穆仙子。” 穆晴正要走人,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还有件事……” 元辽的态度十分客气: “穆仙子可直言。” 穆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轴画卷,以灵力将它悬挂于半空,解开绳扣,一副山水图就呈现在了元辽的眼中。 这幅图中山高水长,河上飘着一只孤舟,两岸是山崖,左边是苍翠树木,右边是胜火红枫。 见此图之人,皆会称赞,好一幅山水画。 只是此时这山水图中有一败笔——那孤舟上有一颗蓝色的蛋。 这不应景之物的出现用意,实在是值得琢磨。 穆晴运使灵力和咒术。 片刻之后,那颗蓝色的蛋便从山水图中,到了穆晴的怀里。 “龙主,我有一灵兽,名叫昆吾。近万年前,从云灵秘境离开,入东海作乱,被我山海仙阁开阁祖师镇压。后来阴错阳差之下,与我签下命契,成为我的灵兽。” “命契这东西,主人死,灵兽亦死。” 穆晴将手中的蛋递给元辽,说道, “我在北海死了,牵连它与我共亡;但大概是因为我后来又活了,它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穆晴说道: “我没什么照顾蛋的经验。” 她的潜在意思是: 龙主啊,你们都是卵生,你想想办法呗。 元辽不负穆晴所望: “我会将它置于灵泉之中,在灵气充足之地,它应该会重新孵化。” ※ 不多时,穆晴和元颖一同离开了。 她们走在回元颖宫殿的路上。 元颖的脚步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轻快,听起来只觉得疲乏,和心事重重。 穆晴也没有出声去问。 她握着摘星剑,元颖走一步,她就在稍后一些的位置跟一步,不远不近,但也寸步不离。 “穆仙子。” 元颖忽然停下了脚步。 穆晴道:“你说。” 元颖低着头,问道: “你能不能不要帮我哥哥?” “为什么?” 穆晴问道, “你不想摆脱受妖力侵蚀,满是病痛的身躯,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吗?” “想啊。” 元颖话锋一转, “但如果要我活下去,代价是哥哥的命,我就不想了。” 穆晴等着元颖把话说完。 “塑躯移魂这个术法,不只是能让病人魂魄移至新塑躯体,治病延寿。” 元颖说道, “还能让死者苏生,只要塑一躯体,将元神魂魄装进去,已死之人便能活过来。” 元颖总结道: “因此,这术法被认定是违逆天规的禁术。施术之人会遭到惩罚,形神俱灭。” 元颖摇了摇头,说道: “穆仙子,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他。” 穆晴低头思忖片刻,说道: “你等我好好想一想。” ※ 神仙骨难寻,元辽迟迟无法找到。 穆晴又急着进境。 元辽只好先送她往通天境。 乘坐飞舟往通天境的途中,元辽与穆晴讲解这云灵秘境和通天境的由来。 “古籍之中有记载,修真界为下界,飞升后的神界为上界。” 元辽说道, “上古时期,仙人们为了能够教化凡世众生,在上界与下界之间造一通道,方便往来。这一通道,便是远处那根穿云柱,也就是通天柱。” “后来,凡世民智开化,也有了叩问长生之道,仙人们无需继续下凡了。他们便将通天柱削去一截,断去了与下界的联系。” “这通天柱的顶端也不再是上界,仅仅是一处与上界接近之地,我们称其为通天台。” “云灵秘境依通天柱而建立,不属于下界,也非上界,处在两界之间。这里的灵气虽然比不过上界,但与下界相比较,要浓郁得多,因此十分适合修炼。” 穆晴恍然大悟,说道: “怪不得令妹元颖公主说修真界没有龙呢,原来是这有龙的云灵秘境不在修真界啊。” 元辽笑了笑,继续说道: “通天柱虽已不再连通上界,但到底是仙人所留,还留有一些妙用——比如让登上通天台者更接近上界。” “也就是说,让修士修为进步,更加地接近那悟道飞升成仙的境界。” …… 不多时,飞舟便到达了通天柱下。 白玉石梯环绕通天柱通往高处,抬头时望穿云层,也看不到道路尽头。 摘星问道: “这得爬上多少年啊?” 元辽答道:“从这里到通天台,要五年。” 穆晴:“……” 摘星:“…………” 我只是感叹一下这路很长而已?! 没想到还真的要爬上好几年啊? 元辽解释道: “这五年之间,并非一直在爬楼梯,而是要通关试炼。试炼过关,心境到了,才有进境到化神期的可能性。” 摘星问道: “若是试炼没过关呢?” 元辽回答道: “那就会一直困在试炼之中,再也无法醒来,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摘星有些犹豫,说道: “穆晴,咱们换个方法吧?以你的根骨才能,做什么到不了化神期?干嘛非要走这通天境?” 元辽没介意摘星的言辞。 他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穆晴,在等当事人做出一个决断。 穆晴问道: “通天境最快,对吗?” 元辽点了点头,答道: “除了让化神期修士直接渡你修为之外,不会有比通过通天境试炼更快的方法了。” 穆晴果断道: “那就走通天境。” 摘星:“……” 这人就是个疯子。 穆晴对元辽说道, “龙主,我从此地到通天台要五年,登上通天台后,进境化神,再稳定修为,还不知究竟要多少年。” “可否让我写信联系一下外面?他们此时一定以为我死了,说不定已经在设牌位悼念我了。” 万一真的设了牌位。 以后她回去了,大家就不会喊“穆仙子回来了,太好了”,而是“快跑啊,穆仙子起尸了”这样一个恐怖故事。 元辽拒绝道: “抱歉,云灵秘境有规矩,不可与外界联络,不可对外界透露任何消息。” 这就是为何万年以来,修真界只闻云灵秘境的名字,却从不见其具体记载的原因。 元辽说道: “穆仙子若是忧心外面,便早些进境化神,回归修真界。” 穆晴也只能答应: “好吧,便按照云灵秘境的规矩来。” 希望千师叔算出她没死,千万不要叫人给她设了牌位,做了衣冠冢。 穆晴不愿再耽误时间,转过头去,一步一步,攀上了白玉石阶。 ※ 东海,一处小秘境。 黑发白衣的清冷剑修盘膝于洞天石台上,闭目入定,引周遭灵气入体,循经脉而凝练。他面前立着一把翡色长剑,剑上灵气与他共鸣,协助他之修行。 此人是殊识舟,秦淮的大徒弟,山海仙阁问剑峰的下一任峰主。他面前那剑名为碧落,在他眼中是比命还要珍贵之物。 殊识舟早已是元婴后期,前不久有所感悟,便入这秘境闭关,开始冲击化神期境界。 只是化神境界难入,天赋、机缘、灵气缺一不可,哪怕一切早已齐备,进境也要花上近百年的时间。 殊识舟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洞天入口。 一名身着蓝衣的弟子拨开水帘走了进来。 殊识舟认得那身蓝衣,那是山海仙阁主峰弟子服,穆晴以前老喊他们小浪花。 蓝衣弟子手上提着个篮子。 殊识舟道:“小师叔让你来的?” 山海仙阁内是有这样的习惯的—— 自家的弟子进境闭关时间很长的话,会定期派人去探望情况,送一些丹药灵草之类的辅助修炼之物。 那蓝衣弟子答道: “是,阁主叫我给殊师兄送些东西。” 殊识舟说道: “放在那里便可。” 那蓝衣弟子朝他走近些许,依言将篮子放下。而后,他一手抓住了篮子上盖着的布。 殊识舟瞧见了那蓝衣弟子的手。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有着淡金色的异文。 殊识舟辨认出来了: “巫族?” 殊识舟起身,拔出了插在石台上的碧落剑,指向那蓝衣弟子。 他声音冷厉: “你来做什么?” 殊识舟一心求剑,很少关心外界之事。 但这不代表他是个聋子,从来没听过巫族和正道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矛盾。 那蓝衣弟子被戳破了身份也不急,他对冷着脸的殊识舟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道: “依我们长老之命,来为仙长送一份礼物。” ※ 云灵秘境天气和煦。 穆晴行走在通天境上,不过一日的时间,她已经到达了云雾之中。前路是白蒙蒙的一片,后路也不见了踪迹。 摘星飞到了高处,又回到穆晴身边,对她说: “再这么走下去,明天早上就能到顶了。” “那什么龙主说的试炼,怎么还没出现呢?” 摘星疑惑道, “会不会不来了?” 他飘在穆晴前方,盘腿坐着,两手枕在脑后,一副悠闲惬意的姿态。 飘着飘着,剑灵就觉得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穆晴,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回过头去,发现穆晴正站在一块玉石阶上,低头望着脚下。 “你怎么停下来了?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摘星问道, “穆晴?穆晴?” 摘星落了地,小跑两步走下白玉石梯,到了穆晴面前。他才发现,穆晴不是在看脚下,而是闭上眼睛,脑袋垂下去了。 …… “那什么龙主说的试炼,怎么还没出现呢?会不会不来了?” 穆晴正想要回答摘星的话。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一脚踏空。 眼前风景瞬变,不再是云灵秘境上方雾气缥缈的云海,而是一处阴暗的石头密室。 朝上方望去,密室顶端带着一个八边形缺口,有明亮光线从那里漏下来,照亮下方的一块形状古怪的奇石。 那石头的材质很奇异。 通体漆黑,但黑中透着晶莹剔透感,犹存天地,被光线照亮的地方,似乎有着恒星银河。 穆晴看了半晌,道: “和摘星好像。” ……好像就是同一种材质? 穆晴走向那石头。 忽然间,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奇异符文从地上升起,一串一串,细细密密织成了帘子,将石头包裹在其中。 又过半晌,朝向着穆晴的方向,异文朝两边拉开,显现出一个容一人通过的圆拱形入口。那入口上,异文交叠成三个字—— 天机石。 这应该就是那块大石头的名字了。 穆晴瞧了瞧周围,确定没有别的路之后,迈步走进了那圆拱形入口之中。 眼前风景又变。 穆晴似乎是进了石头的内部。 她的脚下、头顶、周身,皆是一片浩瀚星宇。 穆晴面前悬浮着三张牌子。 牌子上写着字,分别是——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昨日,今日,明日。 穆晴嘀咕道:“这就是所谓的试炼吗?” 她抬起手,触碰上了最中间的,写着“今日”的木牌。 下一瞬,那木牌大放光芒,将她吞入其中。 …… 不一会儿,穆晴眼前光芒退却,又有了画面。 这次不是石室,也不是云雾星河。 而是一个她熟记于记忆之中,却已经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山海仙阁的主峰大殿。 秦淮、丰天澜都在,还有还带着斗笠的秦无相,北海妖皇厉无月,以及杵在一边闷头不说话的江连。 “竟是如此。” 厉无月说道, “原来我儿失散之后,竟是被秦宗师救下,带回仙阁收养。” 厉无月道: “先前是我误会了,还望秦宗师海涵。” “此事怪不得妖皇。” 秦淮疏朗眉目间带着极淡的笑意,他望向瑟缩在一边的江连。 秦淮的目光并不可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柔和。 但江连触到那眼神,就出了一身冷意。 秦淮笑道:“不过是小辈淘气。” 厉无月说道: “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训他!” “不碍事。” 秦淮看向秦无相,道, “无相,你今日随你父皇离开,回北海去吧。” 秦无相带着斗笠,神态看不清晰,话语间却是有些急:“师父,我……” “你是妖族,正道的修行之法不适合你,我总在忙着自己的事,也不是个称职的师父。” 秦淮说道, “回到北海去,你以后的路才能走得长远。而且,这世间有人如此珍视你,为师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秦无相沉默了半晌,才说道: “是,师父。” 他膝盖一弯,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朝秦淮磕了三个头。随后,他起身将斗笠重新戴好,一步三回头地随着厉无月和江连离开。 秦淮目送着那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大殿里就只剩下了秦淮和丰天澜。 丰天澜召来天霜剑。 长剑出鞘,一瞬之间,寒气四溢。 剑锋指在了秦淮的喉咙上。 丰天澜道:“这个徒弟的问题解决了,谈一谈你另外几个徒弟吧,尤其是最小的那个。” 秦淮面临天霜剑的剑锋,面不改色。 也不知是他有把握丰天澜这一剑不会刺下来,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认为丰天澜这一剑根本刺不穿他的防御。 “怎么谈?” 秦淮问道, “谈你在山海秘境之外守了三日,等我出面保她?谈你明知我会放走她,却还是亲自应对妖皇,由我去追她?” 丰天澜脸色微变。 “一个满腹心事而不说,另一个明知有诡却不问。” 秦淮以指尖拨开天霜剑的剑锋,道, “都是什么破脾气?” 第52章 试剑 “都是什么破脾气?” 秦淮以指尖挑开丰天澜的剑锋, 说道, “不要动辄就拿剑指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师弟。” 全修真界都畏惧丰天澜的剑, 但唯独秦淮不会, 因为他的剑比丰天澜更利更快。 秦淮一副从容模样,道: “我要回去继续闭关了, 总这样被打扰, 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丰天澜:“……” 你小徒弟还在走火入魔的路上狂奔不止, 你还有心情继续闭关? 秦淮听不见他的心声, 握着剑潇洒离开了。 丰天澜深吸了两口气。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怒火。 他叫来主峰弟子,下令道: “与执法峰联手,全力调查梦如昔身份。” “另外,对仙阁内所有的弟子下禁言咒,梦如昔之死不能传出半分。” …… 幻境又转。 仍是在这大殿之中, 只是殿外的风变得冷了些, 相应时节应该比上一次更晚。 “阁主,我们已去查了梦如昔出身的村落。” 主峰弟子说道, “那村落中的确有一姓梦的人家, 有个叫梦如昔的女儿, 数年前离开村子,求仙去了。” 执法峰峰主严振道:“不应该啊……” 主峰弟子的话还未说完: “我们便拿出画像给那户人家看,他们说家中的女儿不长这样。” 这也就证明,梦如昔出身是假。 “阁主, 这是我们在梦如昔房中找到之物。” 主峰弟子低着头, 手中捧着一只方形木盘, 盘中是一根黑色的羽毛。 那羽毛修长, 羽管上刻着不太起眼的咒文。 丰天澜拿起羽毛,运使灵力。 灵力充盈之后,羽管上的咒文亮了起来。 不多时,大殿中的人听见一声鹰鸣。 一只黑翼鹰隼伸着强壮的翼展,毫无阻力地穿透了山海仙阁的护山阵法,进入主峰大殿中,落在了丰天澜的伸出的手臂上。 执法峰峰主严振认了出来: “这是……魔宗的传信鸟?” 严振年岁比秦淮和丰天澜都要大,他当年也参与过那仙魔混战的乱世,见识得不比那二人少。 “魔宗的传信鸟竟能穿破我们的护山阵法?” 严振脸色严肃,道, “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仙阁护山阵法,对魔宗来说形同无物?” 丰天澜低垂着眼帘。 有这样一根翎羽,便能够证明梦如昔是个魔宗卧底。而能解破山海仙阁的护山大阵,意味着这卧底很不简单,至少也要有元婴期。 丹心峰峰主说道: “我们日前已解了梦如昔尸身,发现她只是表面上是筑基期修士。她丹田里藏着一股很厉害的魔气,应该已经有元婴期了。” 丰天澜说道: “她拜师于我时,就是筑基期。她是如何将魔气掩藏,在化神期眼中也藏得滴水不漏?” 阵法峰峰主思索片刻,问道: “阁主,你可听说过西洲的古魔族?此族奇异,有办法掩藏自身修为,谁也看不穿。” 这会议又维持了一会儿。 峰主们散去了,有的去继续查别的线索,有的是回自己峰里去忙了。 丰天澜从阁主的座椅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没有两步,便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阁主!” …… 穆晴道:“小师叔!” 她想要去扶丰天澜,却忘记这是幻境,手从丰天澜身上穿了过去,扶了个空。 穆晴扶空后回头,发现幻境又一次变化了。 …… 这次出现的,不是主峰大殿了。 而是大殿之上的第七层,这里被修成了丹房,丰天澜以前偶尔会为了钻研医术,把自己关在里面几个月。 丹炉里填着天霜灵火,此火属水性,比寻常灵火更易淬炼凝聚药中精华。 幻境出现的片刻后。 丹炉逐渐停止了旋转,灵火也已经熄灭了。 这代表着丹药已经炼好了。 丰天澜并指运灵力,启丹炉,将其中丹药取出。 这丹药色泽极佳,纹理漂亮,没有半点气孔。看丹就能明白,药材之贵重,炼丹之人的功夫有多扎实。 丰天澜取到药丹,放在眼前看了看,便吞了下去。 他盘膝静坐。 不一会儿,他周身灵力爆蹿,冲撞经脉。 丰天澜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他睁开眼睛,点住自己身上各处要穴,勉强平息药性。 他召来笔,在铺开的竹简上写着漂亮清秀的小楷:“第一百二十七次失败,药性太烈,易损经脉,非元婴期能够承受。” …… 穆晴心想: “你一个化神期,在给哪个元婴期炼药呢?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你被人家灌迷魂汤了?” 穆晴在幻境中绕了绕,走至另一边,终于看见竹简最右方的字——“驱除心魔之法”。 穆晴:“……” 灌汤人竟是我自己。 穆晴盘腿在桌边的蒲团上坐下,继续去看幻境之中映现。 这个幻境有些长。 丰天澜试药从一百二十七次,试到了二百次。每一次都失败,要么容易损伤经脉,要么就是没有作用。 第二百次时他直接吐血昏厥,身体状况已不堪继续试下去。 穆晴安静地坐在蒲团上,看着倒下的丰天澜。 一道声音出现在耳畔: “你不将他扶起吗?” 穆晴回答道: “这是幻境,我再如何想扶,也扶不起他。” 穆晴抬起头。 一名身披星袍的少年正站在她旁边,他与摘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和身形。 但那双眼睛却很空洞。 摘星总是很活泛的,高兴、愉快、苦恼、愤怒、伤心……他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丰富的情绪,比起剑来,他更像是人。 穆晴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身边这个少年不是摘星,而是那块材质与神剑摘星一样的天机石所化。 “见他为你试药,险些出事。” 天机石问道, “穆仙子为何还能这样冷静?” 穆晴回答道: “因为我知道,他最后没有出事。” 她前段时日在中州养病时,丰天澜动辄就拿剑追着她揍,他那模样健康的很。 天机石不解道:“你对他毫无愧疚吗?” “怎会没有愧疚?” 穆晴笑了一下,说道, “杀他徒弟,与他拔剑相对,利用他为棋子对付魔君,以自刎胁迫他……我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 天机石又问道: “那你为何不动摇?” 穆晴站起身,回答道: “因为我很清楚,这是一场试炼。我心若摇晃,便会输掉,往后再也没有与他相聚的机会。” 天机石迟迟没有说话。 穆晴问他: “就到此为止了吗?” 穆晴慢悠悠地说道: “这一关考验的,是我心中存在的遗憾和歉疚吧?除了我的小师叔,还有严师伯、三师兄、妖皇……我的遗憾多着呢,不继续考验了吗?” 天机石问道: “你会因愧疚而后悔当日选择吗?” 穆晴回答道: “绝对不会。” 天机石疑惑道: “为何?你认为你走的路很对吗?” “因为后悔无用。” 穆晴说道, “至于对或不对……我从未标榜过,我的言行举止是正确的。毕竟我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一颗善心。” “对或不对,我都已经做了,就交由后世去评定吧。” 天机石说道: “你比我更像石头。” 穆晴笑着问他: “这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天机石未答。 穆晴眼前的幻境消散。 她又一次回到了周身有着星辰银河之景的漂亮房间里。 她面前悬挂着三块木牌。 中间那一块,上方写着的“今日”已经失去了颜色,这应该代表着穆晴已经通过了这一关的试炼。 ※ 东海,小秘境。 殊识舟手中握着碧落剑,指着冒充主峰弟子的巫族。 他持剑姿态看似轻巧随意,实则毫无空隙。 秘境洞天之内已经布满了他的剑意,只要他心念一动,巫族就会被割掉脑袋。 巫族毫无畏惧地看着他,道: “如此漂亮的剑,用以杀伐实在可惜。” 殊识舟冷厉道: “剑不杀人,与废器有何差别?” 不待那巫族多言,殊识舟已经一剑挥出! 殊识舟是个标准的剑修,能靠剑解决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动嘴皮子。 至于直接动手会引发什么后来的麻烦? 他才不管这些呢。 脑子里总想着这种事情,手上的剑也会跟着变钝的。 剑气已出! 那穿着主峰弟子服的巫族没有胆怯,而是朝着殊识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他揭开篮子上的布,一缕残魂从里面淌出。 巫族双手结印。 碧落剑的剑气已经到来,自他颈上削过,留下一道齐整剑痕! 巫族的颈上溢出血来。 随后,他的脖颈便沿着剑痕断掉,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最后那头颅停下时,是面朝着殊识舟的。他面上笑意仍在,此时显得诡异又恐怖。 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从巫族的血中升起。巫族的魂魄,也从身体之中离开。 血气与魂魄缠绕上巫族死前所结手印,将那印记笔画拓延,形成诡异血印! 随即,完整的血印,携着那一丝篮子里淌出的残魂打向殊识舟! 殊识舟迅速后退闪避! 他手中夹着一张以天蚕丝为纸张的符咒,念动咒诀后扔出,符咒燃烧,顿现结界护他周身! 殊识舟调动剑意,欲除血印和残魂! 触及剑意一瞬,血印忽然散开,呈现一团细密血雾,将殊识舟包裹其中! 殊识舟身上结界虽坚固,却不敌擅阵、也擅破阵的巫族以命相换而成的术法。 结界触及血雾之时瓦解,巫族之血和那一缕残魂,直扑殊识舟面门! 一道声音在殊识舟耳畔响起: “好好看看吧,这才是你应当有的前路!” “——剑鬼!” 殊识舟眼前顿现情景和声音。 …… 穿一身红衣的魔君祌琰,带领魔族攻山海仙阁,解破仙阁护山阵法。他手中握着扇子,在众人惊恐视线之中,对殊识舟道: “能够如此轻易破除山海仙阁防御,还要多谢殊仙长帮忙才行。” 因魔族势大,来仙阁做客,欲商盟友的天越剑盟的副盟主朱纶,也在这时道: “殊师侄,我来仙阁这些日子,总瞧见你鬼鬼祟祟,原来是在忙这些事?” …… 东海小秘境中。 殊识舟一首握剑,一手扶着额头。 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还没完,新的场景又现。 …… 殊识舟看见了自己。 他着一身白衣,持碧落剑与魔修厮杀。 他背后的仙阁弟子也在与魔修的对战之中,死伤惨重。 天越剑盟的朱纶持剑而上,却并非帮助仙阁,而是朝殊识舟刺来,道: “殊师侄,你天生剑骨,才能无限,为何要走偏道?” “你师父和师叔,若是知你行径,该有多么失望?” “我天越剑盟,今日就助山海仙阁除孽徒!” 前方是魔君祌琰,后方是天越剑盟。 殊识舟修为不敌前者,抽不出功夫应付后者。 他与魔君血战,受天越剑盟背后捅剑,一身白衣战成血衣,见证山海仙阁沦亡。 经脉俱毁,肝肠寸断! 碧落护主,为他挡下魔君刺向他心脉一剑,断为两截。 濒临死境之时。 他听见了声音: “殊识舟,这样的正道,真正值得你舍命断剑去护吗?” 那声音哀怨,似是碧落泣血之音。 值得吗? 如何值得? 殊识舟于濒死之际,滚滚天雷之中,心魔大成,蜕变为剑鬼。 他持碧落断刃,杀魔君祌琰,毁天越剑盟,屠仙魔二道! 一时之间,修真界血流漂杵。 剑鬼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 殊识舟看着映现于脑海之景,双目赤红,口中溢血。 他告诉自己。 这是巫族之术。 若是因此而入魔,便是如了南洲巫族的愿。 他有师父,有师叔,有师弟和师妹…… 这些人在世一日,便不会让这样的未来发生,不会让他于仙魔二道夹击之中独木难支,战至剑断。 他道:“有他们在,不会有那一日。” “若他们皆不在呢?” 心脉深处,魔音唱响, “你仔细看看,你师妹和师叔死了,师父不见踪迹,师弟们也都各有前路,不走正途……” …… 东海之上,乌云凝聚,雷声滚滚。 正在主殿处理事务的祁元白伸了个懒腰,从蒲团上站起,走至窗边,说道: “这才二月份,可不是老天会打雷的时节。” 他看向云中。 紫雷黑雷交错流窜,乌云拧成漩涡,那漩涡的眼睛对着的,是东海上不起眼的一处地方。 “心魔天雷?东海小秘境?” 祁元白顿时就慌了,他道, “坏了坏了。师叔!小师叔——!我师兄出事了!” ※ 穆晴在天机石中,伸手探向“昨日”木牌。 被她修长手指触及瞬间,木牌光芒大放,将她包揽进去。光芒迟迟不散,穆晴感觉一股强烈的困意袭上。 穆晴没有抵抗,而是顺着这困倦感觉睡去了。 …… “你三师兄就是个杂种!没人要没人爱的杂种,连他爹娘都抛弃他不管他!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喂,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所有人都是你的仆人和丫鬟,都要听你的吧?你现在在山海仙阁,不在你穆家!” 一句句刺耳话语响起。 穆晴抬起头,去看那说话的人。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高度变矮了好几个头,要仰起头来,才能将那几人的面貌收入眼中。 她面前有三人,一个叫周全,一个叫安闲,一个叫王珏。这三人在她记忆里,早就已经因为心性不佳,被丰天澜废了修为,撵回老家种地去了。 她为何还能见到这三人? 周全嗤笑一声,说道: “你个七岁小丫头,拜了秦峰主为师,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急,师兄们这就教你如何做人。” 穆晴:“……” 哦,原来现在她七岁。 穆晴摸了摸腰间,摸到了一柄木剑。 周全看她的动作,问道: “怎么,才刚开始接触剑法,就想打架了?” 七岁的小姑娘点了下头,认真道: “好久没用木剑了,试一下剑。” …… 丰天澜接到巡山弟子汇报,说穆晴和外门弟子打起来了,便丢下手中阁主事务,出门去找她了。 穆晴入门五个月,到达炼气境界两个月。 学剑时总喊着剑太重,连第一式都没学完,目前的主要功课是扎马步、挑水、举桶等锻体基础项目。 她打架时,只能打过两种人——一种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另一种是比她小的孩子。 然而穆晴入门五个月,已经打了十六次架。 次次都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丰天澜想不明白是谁给她的勇气。 打输受伤不疼的吗?记吃不记打? 丰天澜已经做好了准备——见到穆晴时,若是她伤得重,就给她治一治;若是伤得不重,就不治了,让她疼着长个教训。 但寻到后山瀑布旁边时。 丰天澜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三个看年纪有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的外门弟子堆叠在一起,脑袋垂着,眼睛闭着,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叠在最上方的周全背上,坐着个扎双丫髻的小丫头,她身上的白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伤,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望向丰天澜,那模样无辜又可怜。 丰天澜:“……?” 为什么会这样? 这还是他那个引气入体两个月,提水提不动,和别人打架每次都输到哭鼻子告状的小师侄吗? 穆晴朝他张开了手,说道: “小师叔,背我,我脚崴了。” 七岁的身体不太好用。 修为境界太低,灵力太少,使用身法时不够灵活,用剑法时又慢又轻,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区区三个外门弟子,竟能让她崴到脚。 丰天澜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和穆晴对视半晌后,把她提起来夹在了臂弯里。 穆晴:“……?” 你就是这么对待伤患的? 你这医修好没医德! 丰天澜对巡山弟子说道: “叫丹心峰的人过来,把这三人抬去医治。” 第53章 深陷 丰天澜把现场撂给弟子们继续处理。 他自己则是夹着穆晴, 慢悠悠地从后山绕回前山,开始攀那长长的岩梯。 这一路上,有不少外门弟子。 “看, 是阁主!” “阁主好!” 穆晴扒拉着丰天澜的手, 说道: “小师叔,你快放我下来!” 她才不要被这些人看到她被丰天澜当个麻袋捞着上山的样子呢!丢死人了! 丰天澜没听她的话,而是说道: “你不是脚崴了吗?我带着你走。” 穆晴:“……” 原来她这么点大的时候, 丰天澜就已经掌握对付她的方法了吗? 穆晴倔强道: “我脚好了,不疼了!” 丰天澜不理会她,继续夹着她往山上走。 “……” 穆晴欲哭无泪。 也不知后山至主殿长达二十四里路的山道, 丰天澜走了多久。但对穆晴来说, 这可谓是度日如年, 分分钟都是折磨。 好不容易进了主峰大殿, 丰天澜把穆晴放下,却不见她说话。仔细一看, 她已经是一副抱着手臂, 气得脸颊都鼓起来的样子了。 丰天澜觉得这事挺有意思。 穆晴做出门内斗殴,违反门规的事,他这个做阁主的还没生气呢,她反倒先气起来了。 丰天澜道:“脚伸出来, 鞋袜脱掉。” 穆晴半点也不肯配合,道: “干嘛?看女孩子家的脚,耍流氓啊?” 丰天澜一巴掌拍上了她后脑勺。 他又道:“伸脚。” 穆晴:“…………” 这个医修真是半点医德都没有, 动不动就殴打患者, 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修真界第一医修的宝座的。 穆晴捂着脑袋, 泪眼汪汪地伸出了脚。 踝骨处已经肿成了馒头。 丰天澜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过来, 站到穆晴面前了, 才发现这药不是内服的,是外用的。 他迟疑半晌,又让弟子去请丹心峰的人过来,叮嘱了许久,说一定要找个女弟子来。 两刻之后,过来的是丹心峰峰主的嫡传弟子丹青。丹青此时已经是元婴期,炼丹和行医的水准在修真界能排在前十。 丰天澜这边的人去请丹青时,她满心激动——这世上竟有什么丰天澜解决不了,她却能解决的疑难杂症吗?! 以为自己的医术得到了承认的丹青,来到主峰大殿后就傻了眼。 丰天澜把药递给丹青,指着穆晴说: “你给她揉脚,我不方便。” 穆晴:“……” 小师叔,杀鸡焉用牛刀啊? 虽然我不是鸡,但丹青师姐可是丹心峰下一任峰主,你怎么能让人家做捏脚这种活计? 丹青:“……” 她只想问:丰阁主,我的医术水平在你看来,就只配给你的师侄捏脚吗? …… 穆晴坐在软垫上。 她脏兮兮的衣服已经被丰天澜用术法清理干净了,裤腿和袖子都挽起来,用丝带扎着。 她拈起衣角闻了闻,失落道: “没有香味欸,我想要蜜桃香的。” 丰天澜:“……” 你哪来的这么多事? 秦淮把穆晴领回山海仙阁五个月,他这个做师父的一回来就闭关去了,这五个月都是丰天澜在带穆晴。 五个月下来,丰天澜受尽折磨。 丰天澜以前见过仙阁里其他人带孩子,小孩都是老老实实跟在师父后方,见到丰天澜时就怯怯地喊一声师叔或者师叔祖,又乖又甜。 他原以为带穆晴不会多么困难。 可带了没几天,他就发现穆晴跟别的小孩不一样。 别的小孩都是乖乖巧巧的,而穆晴大部分时间都是顽劣的,只有高兴时,才会表面上乖巧一下。 别的小孩犯错了,挨过罚之后会好好反思,不会再犯。穆晴犯完错、挨过罚之后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我死也不改”,另一种是“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 “没有蜜桃香,回头让香阁给你调。” 丰天澜丢给穆晴一个桃子,说道, “吃个桃凑合一下。” 穆晴把桃子丢还给他,说道: “我吃桃子只吃水蜜桃,又软又甜的那种。我在换牙呢,你这桃子忒硬,对我的牙不好。” 丰天澜:“…………” 丰天澜有很多时候想一掌打死穆晴了事,就比如现在。 不过他最想打死的不是穆晴,而是当初答应秦淮,帮他带小徒弟的自己。 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出手伤人。 丰天澜拿着桃子走了。 从丹心峰来的丹青一边给穆晴看伤,一边看完了这师叔和师侄之间的闹剧,心中对穆晴佩服不止—— 她还从来没见过,有谁敢在阁主的脾气上疯狂试探,大鹏展翅。 这小师妹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破例收下的关门弟子,以后肯定能成大事! 丹青给穆晴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涂了药,又搓着丰天澜给的活血化瘀药,给穆晴揉脚腕。 瞧不起揉脚这活的丹青,很快就变了态度: “唉,这药还挺好用的?” 这药才刚涂上,捏了没两下,穆晴的脚腕肿.胀程度已经开始减轻了。 穆晴想了想,说道: “应该是小师叔的独门秘方吧?他的药方和丹心峰一直不太一样。” 幸好这时候丰天澜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一定会疑惑穆晴才进仙阁五个月,怎么已经对他了解到这种程度了。 丹青眼前一亮,道: “小师妹,帮师姐一个忙好不好?” “师姐请说。” 丹青说道:“师姐想要这药方去研究一下,师妹能不能帮我问问丰阁主?” “不用问啊,我知道。”穆晴说道,“鹿茸,参茸,寒山鬼莲,天南火树草……” 丹青:“……” “还有西洲的红茸花……”穆晴说道,“应该是这些,不过我从来不炼药,用量我就没记住,师姐可以自己琢磨一下。” 丹青:“…………” 她觉得自己现在最该琢磨的不是药方用量。 而是丰天澜与穆晴的关系,这关系得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将炼药秘方告诉对方?他们俩认识才五个月吧? ※ 穆晴在主峰养了小半个月。 她脚扭伤的比较厉害,暂且不能继续进行扎马步和挑水之类的基础锻体练习。 这半个月里,丰天澜就在摁着她的脑袋,让她读书。 穆晴耷拉着脑袋,感觉自己耳朵都要发霉了。她早已读过这些书,一点都不想再读一次了。 丰天澜:“元婴……” 穆晴顺口接道: “元婴期,指的是元神被炼化,如新生婴儿般纯粹、纯真的时期。” “金丹入元婴,历心魔之考,若初心不改,行道纯粹,坚定不移,便可通关,点化阴阳而返太极,破金丹,化元婴。” 丰天澜:“……?” 丰天澜继续道:“接下来是化神。” “化神有什么好讲的?” 穆晴说道, “化神这个阶段玄之又玄。有人天赋绝伦,心思纯正,却一生不得其门。” “有人愚笨,却忽然明心见性,心思通透,突破化神。” “还有些有些妖魔鬼怪,走外门邪道,却进了化神期,比谁都能打……” 穆晴说到这里,呵呵冷笑了两声。 她这是想起了前魔君祌琰和大妖伏城。 穆晴说道:“讲来讲去,化神期没有技巧,只有数不清的八卦。” 丰天澜:“……” 他的小师侄明明只有七岁。 七岁孩童,懂得这么多也就算了,什么会说出这样沧桑的话来? 丰天澜放下书卷,道: “穆晴,你不对劲。”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不对劲的不是我,而是你。” 她是真的穆晴,而他却是假的丰天澜。 不对劲的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丰天澜和穆晴大眼对小眼,对视了好半晌。 “阁主,北海妖皇来了。”一名蓝衣弟子走进来,通报道,“妖皇说,他是来寻血亲的。” 穆晴:“……?” 这剧情发展不对吧? …… 主峰大殿之内,丰天澜、秦无相和妖皇厉无月聚在一起,谈说身世。 大殿之外,穆晴蹲在一处有些偏的地方,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 “师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祁元白找了许久,才找到穆晴。 “师妹,你在做什么呢?” 他看向穆晴的画,笑了起来: “你在画你三师兄和他父皇啊?” 穆晴画了一只大狐狸,一只小狐狸,两只狐狸都有九条尾巴。 穆晴把画抹了。 “欸,干嘛要擦掉?这不是挺好的吗?” 祁元白蹲在一旁,猜测着小姑娘的心思, “你是不是不想让你三师兄离开?没关系啊,他以后可以经常回仙阁来看起的。” 祁元白摸了摸穆晴的头,说道: “他回北海的话,以后就不会受到欺负了,还能找到适合他的功法,会比在仙阁过的好得多。” “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 穆晴拨开他的手,说道: “我很高兴。” 她抬起头,看着祁元白,认真道: “我是说真的,三师兄能回家,我很高兴。” 祁元白总觉得她的反应很不对劲。 穆晴问他: “那你呢,二师兄?” “你家里人在叫你回去吧?你回家以后,还会经常回来吗?” “想什么呢?” 祁元白弹了穆晴一个脑瓜崩, “我家里人什么时候叫我回家了?” 穆晴:“……?” 祁元白说道:“就算他们叫我回去,我也不能回去呀。山海仙阁要求弟子断凡尘,你忘了?” 穆晴说道: “断凡尘是对普通人家的规定,你家……” 南洲巫族祁家,那哪里算是凡尘? 祁元白点了点头,说道: “对啊,我家就是普通人家,就是有钱了一点而已,还没你家有钱呢。” 穆晴又道:“南洲巫族……” “小师妹,你说什么呢?” 祁元白问道,“什么南洲巫族,我怎么没听过?” 祁元白看着穆晴,英俊眉眼之中盈满开朗笑意。不似穆晴从前认识的祁元白,笑起来的模样看似开心,实则藏着满满的忧愁。 穆晴看着无忧无虑的祁元白,看着看着,只觉得这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出现,穆晴发现,自己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模糊了。 她一边在想,面前这个二师兄是假的。 一边又觉得,这又何尝不是二师兄最期待的模样呢? 穆晴露出了笑容来。 她说道:“没什么。” 祁元白虽然觉得古怪,但他看着这个笑得正开心的穆晴,便也就打消了疑虑。 他想,师妹才七岁,正是爱做梦,思想天马行空的年纪呢。有些奇怪的想法和言语,也不是什么问题。 穆晴拉着他的手,问道: “二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去历练啊?” “怎么了,想让我带上你啊?” 祁元白拒绝道, “这可不行,小师叔如果发现了,一定会打死我的。如果师父恰巧出关,那就是混合双打。” 秦淮,化神期,天下第一剑。 丰天澜,化神期,曾经是个剑修,有“杀神”之名。 这混合双打的配制太过豪华,肯定会死人的。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 “你回来时给我带米花糖和奶糕,好不好?” 祁元白点了点头,又问道: “想吃鲜花饼吗?” 穆晴道:“要玫瑰馅的。” “其实茉莉的也很好吃。” 祁元白拉着穆晴,问道, “要回问剑峰吗?小师叔这几天应该会比较忙,顾不上你,我来教你练剑吧?” 穆晴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你等我一下,我有东西没拿。” 说完,她就将祁元白甩在原地,从后门进了主峰楼阁。她沿着楼梯跑着,脚步飞快,风一般地登上了三楼。 她推开用毛头纸糊过的木门。 满室兵器现于眼前。 丰天澜有收藏兵器的习惯。 他和秦淮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但他二人的习惯却不同。 丰天澜比秦淮讲究太多,不会拿到什么东西,就往乾坤袋里一扔,而是会寻个地方,好好摆放起来,就算用不上这些东西,也不要让它们失去了观赏的价值。 穆晴费了好大力气,才从窗边拖过一张桌子。她踩着桌子,踮着脚,从挂架上抽出一把剑来。 她已经明白了天机石这一关的试炼。 这一关将她投进了过往,将一切最美好、最圆满的事物映于她眼中,只要她动摇了,产生了“这样真好”的想法,这幻境就会开始侵蚀她的脑识。 她会开始遗忘已有的记忆。 她会将这幻境当成真实。 她会被永生永世困在这美好的梦里,再也不会醒来。 穆晴深吸一口气,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梦虽然美好,却永远只是梦。 她想要醒过来。 “穆晴!” 一声厉喝贯彻于耳, “你在做什么?” 是丰天澜的声音。 也不知是天机石为困住她,才叫他上楼。还是这个幻境中虚假的丰天澜听见了动静,才到楼上来查看情况。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穆晴都得离开。 她心一横,握着长剑,犁过自己的脖颈。 殷红的血溅了一地一墙。 穆晴倒落时,看见了丰天澜心痛至极的神情——她当初在云崖山,以自刎来胁迫他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穆晴的心颤了一下。 心生动摇刹那,天机石力量又盛! ※ “哗啦——” 穆晴倒落后,没有触及地面,而是在一片冰冷和漆黑之中不断下沉。 她似乎是在……水里? 穆晴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反应。 便有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伸入水中,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自水中拽起。 出水刹那,眼前骤明。 是后山的瀑布…… 拉着她的是一名一身白衣,乌发未束冠的剑修。他低头看她,轮廓干净的眉眼之中满含着温和的笑意。 “阿晴,你掉进水中,怎么都不挣扎?” 剑修语带笑意,道, “因为师父给你布置的功课太辛苦,你就装死来吓师父吗?” 穆晴茫然了一会儿。 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记忆。 现在她八岁,还在锻体,已经进行到坐在大石头上,在瀑布水帘下打坐入定的程度了。 秦淮这段时间没有闭关。 他和丰天澜交替着陪她坐在瀑布下练功,来时都是一身干爽、仙气飘飘,去时一边给湿成落汤鸡的自己施法术,一边绕道去五谷堂要灵姜,给穆晴煮驱寒的姜汤。 穆晴浮在水里,仰头看着秦淮,问道: “我吓到师父了吗?” “吓到了。” 秦淮眉眼之中笑意更深了,他说道, “作为奖励,今天的功课减了,就到此为止吧。” 秦淮和丰天澜的脾气很不一样。 遇到这种情况,秦淮还能不责怪她,笑着免去她今日的功课。要是换做丰天澜,那肯定就要痛揍一顿,至少也要骂一顿。 秦淮把穆晴从水里拎出来,用法术弄干了衣服,将她背在背上,从后山往问剑峰走。 “阿晴,想喝姜糖水吗?师父给你煮。” 穆晴趴在他背上,说道: “不要,姜太辣了。” 秦淮道:“那就只要糖,不要姜。” 穆晴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她扒着秦淮的肩膀,说道: “师父,我跟你说……” “嗯?” 秦淮经常闭关,每次一出关,就会面临小徒弟叽里呱啦说不完的话。她的话里有修行感悟,也有许多抱怨,还有听来的各种八卦。 秦淮也不嫌她吵。 她说多少,他便听多少。 穆晴说道: “小师叔好坏啊,他每次给我煮姜糖水,都要往里面加好多好多姜。” “他昨天说让人给我做了糖,结果我过去一看,是姜糖!” 秦淮一边听着,就开始笑。 穆晴每次见他,都要告丰天澜的黑状。 而丰天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每次见到他,就会告诉他,你这小徒弟有多么烦人,多么能惹事,除了天赋过人之外,没有半分优点。 他还会劝秦淮: 收徒弟不能只看天赋。 秦淮就会笑着回应他: 这是最后一个徒弟了,以后不会再收了。 第54章 无悔 现实 东海之上。 风起云涌, 乌云聚集,雷电隐现。 在小秘境里的殊识舟,以碧落剑为支撑, 勉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他双眼赤红, 紧紧咬着牙,唇齿间皆是鲜血,表情极为狰狞。 殊识舟缓了一会儿。 他拔起碧落剑, 朝旁边一挥,甩尽剑上血。他执着剑,朝已经没了头的巫族走去。 他低头问那尸体: “你有一颗剑心吗?” 殊识舟剑锋直入巫族胸膛, 他扭动剑柄, 将那胸膛之中的东西剜了出来。 那是一颗还未彻底死去的心。离开胸膛时, 它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殊识舟冷漠地看着那颗心。 看了一会儿之后, 他拿着碧落剑,盘膝坐回了洞天秘境中央的石台上。他将碧落收进了剑鞘, 放在腿上, 闭目入定。 外面聚着乌云,下了一场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暴雨。但那云中要命的紫黑色天雷,却是迟迟没有劈下,正在逐渐消散。 丰天澜和祁元白赶往小秘境的路上, 已经将乌云天雷的变化收入眼中。 祁元白松了一口气,说道: “还好,大师兄天生剑骨, 一颗纯粹剑心, 不是会被心魔这种东西控制住的人。” “小师叔, 我们回……” 丰天澜已经落在了小秘境入口处。 他以灵力拨开瀑布水帘, 走了进去。 祁元白:“……” 祁元白无奈, 只能跟了进去。 祁元白这段时日不太想见大师兄。 殊识舟元婴登化神,正在紧要的时期。修真界可就盼着这一个化神期出现,改变僵持局势呢。 祁元白怕自己影响了殊识舟进境—— 他怕自己进去了,大师兄问他,小师妹怎么样了?他若是如实答了,大师兄会不会因心痛而心境不稳? 入了水帘,走了没两步。 祁元白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丰天澜也停了下来。 他们看到一个断了头的蓝衣弟子。 蓝衣是主峰弟子服。 祁元白又看了看滚落到一旁的脑袋,沉默片刻,说道: “小师叔,这不是主峰的弟子,这是巫族之人,命叫祁元陆。” “大师兄会滋生心魔,难道是巫族搞的鬼?” 祁元白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查看。 他发现祁元陆除了脑袋被摘掉之外,胸口处还被剜出一个洞,里面的心脏被完整地摘了出来。 祁元白觉得有些奇怪。 殊识舟杀人一向干脆利落,一剑封喉。从来没有砍掉了别人的头,再对着胸口来一剑的习惯。更不会痛完剑,还非要将心挖出来。 丰天澜已经走到了殊识舟面前,他拉起殊识舟的手腕,探过之后,说道: “无碍,他已将心魔压制了。” 丰天澜回头看向祁元白,道: “把尸体捡回去,让丹心峰或者炼器峰拼一拼,补好之后送回南洲祁家。” 祁元白说道: “小师叔,这可意味着和南洲巫族彻底决裂,你不如先将尸体藏下来,回头一并清算。” “巫族此举,还不算彻底决裂吗?” 丰天澜说道, “他们险些毁了山海仙阁的下一个化神期。” ※ 天机石幻境。 秦淮一边背着穆晴上山,一边听她发牢骚。他忍不住笑,笑完之后就对穆晴说道: “姜是好东西。” 穆晴说道: “吃姜太多会上火的。” 穆晴又问道: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你脾气好,小师叔脾气却那么坏吗?” 秦淮就顺着她的话讲:“为什么?” 穆晴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 “因为你不吃姜,你不上火,他爱吃姜,他就容易上火。” 丰天澜听到这话必然要敲穆晴的脑袋。 但秦淮不会。 秦淮只会觉得小徒弟很有趣,很好玩,当初听千机子的话收这个关门弟子果然没错。 穆晴没头没尾地问道: “师父,你最近不会再闭关吧?” 秦淮答道:“应该不会。” “那你带我去仙阁外面玩好不好?” 穆晴故意放软了声音,问道, “现在出去的话,还能赶上东洲的上元节,我想看花灯,猜灯谜。” 秦淮道:“阿晴,这可不合规矩。” 山海仙阁有规定: 弟子不到一定的修为和年纪,不可外出。 既已入仙途,不可再贪恋红尘繁华。 …… 穆晴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 若现在背着她的人是丰天澜,她才不会提起上元节。丰天澜不止不会答应,还会说教她一顿。 可今天是秦淮在背她。 穆晴又喊了他一声: “师父。” 秦淮:“……” 大徒弟二徒弟三徒弟是用来训的。 小徒弟是用来宠的。 秦淮一瞬间就参透了这个道理,他问道: “阿晴,你想去东洲的什么地方?我去主峰接那地方的委托,找个借口带你出去。” 穆晴高兴地道:“平城!” “唔……平城。” 秦淮迟疑道, “你是想见你的小未婚夫吗?” 穆晴垮下了脸,道:“谁想见他?” 秦淮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松城呢?你家在松城,你不想回家吗?” “我不想回去。” 穆晴声音闷闷的。 秦淮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这股子别扭到底从哪来的,只能直接问她: “为什么?师父记得,你爹娘对你很好吧?” “好是好,但是……” 穆晴仰起头,回忆起过往,说道,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到我家,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爹娘没有一丝挽留和不舍,就将我推给你了。” 寻常人家做父母的,若知道女儿要去仙阁,要断离尘缘,再无回归之日,应该会不舍的吧? 虽然为女儿前途着想,不能把女儿强行留下来,但抱头痛哭应该是有的吧? 秦淮背着穆晴,说道: “也许他们明白,你不属于凡尘。” 穆晴评价道: “这说法太牵强了。” 秦淮笑着道: “阿晴,早慧不好。” 穆晴将家里的事抛到了脑后,两手抱着秦淮的脖子,笑着对他说道: “可是,如果不够早慧,怎么够资格当你的徒弟呢,师父?” 秦淮道:“也对。” 穆晴就是个理包子。 要论讲理的功夫,山海仙阁上上下下,谁也讲不过她。 丰天澜烦死了她这性格。 只有秦淮受得了。 ※ 秦淮带着穆晴到主峰偏殿接取凡尘来的委托时,引起了众人频频侧目。 “那是秦宗师吧?” “他身边那小丫头是穆晴。没错,肯定是秦长老!” “哇,秦长老都快要飞升了吧,怎么还来这里像我们一样接取任务?” …… 殿内一片哗然。 秦淮还没选好任务,这殿中吵闹,已经把隔壁主殿里正在批改公务的丰天澜招来了。 丰天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淮,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穆晴拉着秦淮的袖角,一个劲地朝他身后躲。 秦淮从容不迫地答道: “带阿晴去见识一下鬼怪邪祟。” 穆晴从秦淮背后探出头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丰天澜无辜对望。 丰天澜看看一脸无辜的穆晴,再看看面带笑意,毫无破绽的秦淮。 他从告示板上揭下一件委托来,递给秦淮,说道:“这件委托比较合适,邪祟不厉害,你动动手指就能驱除了。” 秦淮道:“阿晴。” 穆晴明白秦淮的意思,上前接了委托书,有模有样地对丰天澜低头行礼: “谢谢小师叔。” 待到穆晴和秦淮都出了门之后。 丰天澜一边回主殿,一边嫌弃道: “明知门规不许,还偏要钻漏子。” ※ 东洲平城不如中州天城那般繁华。 但上元节这一日,平城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输给中州天城。 街边有卖花灯的,猜灯谜的,还有捏泥人、画糖画、卖糖葫芦等等。 穆晴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半个就嫌酸,不肯接着吃了。她把糖葫芦往秦淮手中一递,要秦淮帮她吃完。 她又买了糖画。 这她可不舍得吃,买完了就交给秦淮,让他用灵力帮她保存起来。 秦淮有些苦恼,问道: “阿晴,你到底要买多少东西?” 穆晴道:“我买的很多吗?” “不多,但师父的钱更少。” 秦淮从乾坤袋里摸出钱袋给穆晴看,里面就剩下十几个铜板了。 “师父是个剑修,你要体谅剑修的难处。” 穆晴问:“剑修的难处是什么?” 秦淮答得干脆:“穷。” 穆晴:“……” 穆晴没有再乱买东西了,她拉着秦淮的手,在平城长长的花灯街市里行走。 秦淮侧头看着小徒弟,心里蓦地有些软。 别看穆晴平日里淘气顽劣,气得丰天澜一个头两个大。但实际上,在不该闹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闹腾的。 秦淮揉了揉穆晴的头。 “干嘛呀,师父?” 小姑娘抬起头,茫然地看他。 秦淮问道:“阿晴,猜灯谜吗?” 穆晴问: “不是没有钱了吗?” 秦淮说道:“全部猜对的话,钱能拿回来,还能得到奖品,相当于没花钱。” 丰天澜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嫌他丢人。 堂堂天下第一剑,问剑峰的秦宗师,竟然人穷志也短,满脑子都是白.女票灯谜奖品。 穆晴道:“好呀。” 秦淮交了钱,从老板那里接过纸笔,开始猜灯谜。 穆晴就站在旁边瞧。 “一星星,一点点,行大路,钻小洞。” “脚儿小,腿儿长,顶红帽,披白袍。” …… 穆晴:“……咦?” 这灯谜怎么有些熟悉? 秦淮交了答案,换了一只团扇,他将扇柄递到穆晴眼前,说道: “阿晴,给你的。” 穆晴看着递到眼前的扇子。 她眨了眨眼,抬头看着秦淮,又揉了揉眼睛。 秦淮看到远处叫卖的摊子,问道: “还能买一只河灯,阿晴,你想放河灯吗?” 穆晴问:“河灯是什么?” 秦淮说道: “一种被装饰成了莲花形状的蜡烛,可以在水面上漂。上元节时,人间有买花灯,在花瓣上写愿望,再将其放进河里的习俗。” 说完之后,秦淮望向小徒弟,问道: “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穆晴沉默了很久,她攥着秦淮袖子的那只手紧了紧,她问道: “如果愿望太大,河灯装不下,该怎么办?” 秦淮笑了两声,说道: “阿晴,河灯装不下愿望没关系。” 他弯下身,保持着和穆晴差不多的高度,一手点着穆晴的胸膛处,说道: “只要心能装下,便无碍。” 穆晴看着秦淮,她抬起手,缓缓抚上自己胸膛,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正厉害。 秦淮道:“我们剑修实现愿望……” 穆晴接上了他的话: “我们剑修实现愿望不靠河神,靠的是坚毅的心,和能斩断一切的剑。” 秦淮笑着点头。 穆晴看着他,抚在胸膛上的手挪向腰侧,似乎是想要去摸什么东西。 但是,她的手摸了个空。 “……” 穆晴睁大了眼睛。 秦淮问:“阿晴,怎么了?” 穆晴回答道:“……我的剑不见了。” “阿晴,你还没有剑。” 秦淮两手按在小姑娘的肩膀上,说道, “你入筑基期后,师父就亲手给你打造一把剑,我们说好的,你忘记了吗?” 穆晴摇了摇头,她拍开秦淮的手,向后退了好几步。 “摘星!” 她大声喊道, “摘星?你在哪里?” 周围上元花灯节的街景正在变暗,连同着秦淮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 穆晴抬手,想要唤来她的剑。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她感觉自己才刚刚清醒,意识就又一次变得昏沉了。 …… 穆晴再有意识时,自己正坐在河边的树下,迷迷糊糊地睡着。 有人将她摇醒,道: “阿晴,不能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穆晴道:“……师父?” 秦淮逆着平城上元佳节的灯火,立在她面前。他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件外袍,给穆晴披上,将她抱起来。 秦淮抱着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你要是着凉了,你小师叔会骂我的。” 穆晴笑着道:“师父也怕小师叔吗?” “你小师叔脾气太火爆了。” 秦淮将佩剑掷出,踩在剑上,向东飞去。 “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他到底是水属性单灵根,还是火属性单灵根。” 穆晴埋头在秦淮颈间,偷偷地笑了。 这世上有谁不怕丰天澜呢? 连秦淮都无可避免。 秦淮问道: “阿晴,你在河灯里写了什么愿望?” “嗯,我写了……” 穆晴回忆了半晌,竟然没记起来。 她弯着眼角,说道: “我想要这盛世永存不朽。” 秦淮失笑: “这还真的不是河灯装得下的愿望。” “还有一个愿望。” 穆晴闭上眼睛,说道, “——我想要醒过来。” 秦淮疑惑道:“嗯?” 穆晴趴在秦淮肩膀上,似乎又要沉沉睡去。 “师父,我做了一场梦。” 穆晴又轻又慢地说道, “我梦见,我进境到了元婴期,成为了神剑之主,很厉害很厉害。” “千师叔每年都会给我包饺子,他包的虾饺特别好吃。我也去看过上元花灯节了,天城的花灯节真的好漂亮,比平城要热闹繁华好多……” 秦淮道:“是很不错的梦啊。” “我在梦里有一个剑灵,他长得好漂亮,比三师兄还好看,但也好聒噪。” 穆晴说, “他特别特别能说,比我还要能说。” 秦淮眉眼之间带着笑意:“那有点烦人。” 穆晴说道: “但那场梦也好可怕……” “我梦见我杀了好多人,和小师叔决裂,背叛了师门……我不小心放出了镇妖塔里的大狐狸,害死了三师兄的父皇……” 秦淮静静听着,等穆晴不再说话了,才说道: “没关系,阿晴,你现在从噩梦里醒来了。” “现实里的一切都很好,我们现在回去,过几天你三师兄会从北海回师门来探望,会给你带北海特产的牛乳糖。” 牛乳糖啊…… 穆晴隐约记得,那糖有着很甜很香的味道。 “可是,师父。” 穆晴缓缓地说道, “梦境的那一边才是现实。这里的一切,包括你,都是我的一场梦。” 秦淮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徒弟。 被说是假的,是梦里存在的幻影,他也没有生气。 他似乎就当穆晴是刚刚梦醒,平静又好奇地询问她梦中的事物。 “是这样吗?” 秦淮问道, “阿晴在那一边,也有像我一样的师父吗?”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一模一样。” 过了半晌,穆晴问道: “师父听过刚刚那些事,后悔收我为徒吗?” 秦淮问道: “那阿晴后悔拜我为师吗?”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永远都不会。” 秦淮笑意染进了眼底。 “阿晴,你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感到后悔吗?” 穆晴迟迟没有答话。 秦淮说道: “阿晴,如果一件事,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会那样做,那就算是无悔。” “阿晴,你后悔吗?” 幻境里的秦淮和现实的秦淮一模一样。 很少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会问她后不后悔,苦不苦,痛不痛。 穆晴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穆晴说道, “我只是有些时候,会觉得可惜。” “那很正常,这世间有圆有缺,修士一生漫长,要历多少事,多少缺憾?” 秦淮与她说道, “阿晴,无憾太难,无悔即可。” 穆晴道: “可我是个贪心之人。” “我既要无悔,也要无憾。” 若是寻常修士,听见徒弟这样说,肯定要训斥一番,“小家伙,你心莫要太大,小心以后吃苦头!” 可是,穆晴的师父是秦淮。 秦淮放下穆晴,说道: “不愧是我们家阿晴。” 穆晴也笑了起来: “是啊,不愧是我。” 她的身形正在逐渐变大,恢复成进入幻境之前的样子。 但她的心却回到了从前,与二十岁刚出仙阁时一样,骄傲自信,如剑锋披靡。 “咔——” “哗啦啦——” 幻境碎裂,往昔逝去。 穆晴眼前一灭一明,她再度回到了天机石之中。眼前写着“昨日”和“今日”的木牌已经变成了灰色,唯有“明日”还亮着。 穆晴笑道:“这天机石可真够厉害的,我差点就着了道。” 不过,她的话语里丝毫不见“差点就着了道”的后怕,只能听出满满的“不愧是我”的骄傲感。 “最后一关了。” 穆晴伸手,触及“明日”木牌。 她周身景象开始明灭变换。 就在穆晴以为,自己又要跌进什么幻境里的时候,她听见了“咔啦啦”的碎裂声。 穆晴:“?” 她直觉不妙,向后一退。 下一刻,面前光芒乍然变得明亮刺目! “——轰!” 爆炸声响! 穆晴以灵力护住自己,被爆炸的气浪吹飞。 再睁眼时,她已经在通天柱旁的白玉石径上。 “穆晴,穆晴你可算醒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摘星聒噪的声音响起, “唉,这是什么?” 有许多小小的碎片,正从云雾中落下来。 穆晴接住一片,仔细一看。 这碎片整体是黑色,却莫名透着一种彩光流溢的感觉。 “……天机石碎片?” 穆晴一脸茫然。 不是要开启“明日”的第三关试炼吗?天机石怎么自己炸了? 第55章 通天台 穆晴原本要进入“明日”一关, 却未想到,这场试炼会以天机石炸掉作为结局。 穆晴:“……” 穆晴沉默了一会儿,问摘星: “我在你看来是睡着了吗?我睡了多久?” 摘星答道:“三年。” 穆晴:“……?” 搞什么玩意儿?她沉迷幻境,在里面度过的时间最多不到两年。 “要不是元辽说过, 通天境上会有试炼, 通关试炼最少需要五年,我都要以为你突然死了。” 摘星盘着腿说道, “话说你怎么三年就出来了?你是不是试炼失败了?……也不对, 据说试炼一旦失败,会被永远困在其中。” 穆晴摇了摇头, 说道: “我也不清楚。” “今日”和“昨日”两关她定然是通过了的,只是不清楚“明日”之关—— 天机石炸了, 她这算过关呢?还是算失败呢? 穆晴道:“先往上走吧。” 究竟过没过关, 看她到了通天台后, 能不能开始朝着化神期进境就知道了。 ※ 中州,云崖山。 在星倾阁与山海仙阁、西洲魔宗结盟时,未免给星倾阁引来轩然大波,千机子计划让星倾阁维持只做生意, 不插手修真界乱局的状态。 如此等待三年。 正如千机子所预料,波浪已经渐渐平息。 提及星倾阁的时候, 修真界众人都觉得那只是个做生意的地方,除了买卖交易金钱的方面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野心。 千机子道:“该开始下一步了。” 沉鱼夜自然是清楚千机子的计划的: “举办第二次大比, 为筑基及以下, 金丹期修士设两场比试。时间定在两年后, 让各大门派提前有个准备。” 千机子点了点头。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沉鱼夜笑着道: “说起来, 上次大比的参赛者中, 已有人突破至金丹期了。” “是个出身天越剑盟的小子,当年穆仙子挑落剑榜,他便对穆仙子放话,迟早有一日会以手中剑胜她。” 千机子说道: “胜不了。” 在这修真界里,要论修为境界和武力,只有穆晴追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追她的份。 沉鱼夜问: “我们家的参赛者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青洵。 千机子朝窗外望去,刚好能看见在树下练习剑法,满头是汗的少年。 他摇了摇头,道: “他已足够努力了。” 自穆晴下落不明起已有三年,青洵修行足够努力,却仍是只有炼气期。到下一次大比还有两年,这两年之间,他也许能够突破筑基期,也许不能。 …… 西洲北部。 这一代的旧村落已经拆去,取而代之的,是绵延十数里的城墙,和高矮不一,排列错落有致的红檐屋宇。 虽然三年前受一些问题所扰,妖族来帮忙建城的人几乎全部撤出。但好在鬼修接手及时,这座城还是大差不离的建起来了。 离城墙不远的一户人家里。 已经长成了小少年的胡小南背着包袱道: “阿娘,我去学堂上课了!” 学堂是鬼修们设立在城里的,学堂专门教小孩读书和修行。 鬼修们会在这里引领小孩们入道。 等这些孩子突破了筑基期后,他们会在与星倾阁、西洲魔宗有盟约的各门派里,寻个合适的,将小孩送去那里继续修炼。 胡夫人正在院子里杀鱼,喊道: “下午早点回来,阿娘给你炸鱼吃!” “好!” 胡小南开心地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都长大了,还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一点也不稳重,以后怕是没有姑娘家喜欢。” 胡夫人一边笑,一边用刀把鱼剔刺切条。她看着手中冲过水后,干净粉嫩的鱼肉,不由得有些感慨, “真没想到,我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胡小南离开家门,又跑了一段路,便到了学堂里。他来得不早也不迟,学堂里已经到了些孩子,但仍未全部到齐。 趁着先生还没来,孩子们聚在一起玩闹说笑。 “你们听说了吗,星倾阁要举办第二次大比了,时间就定在两年后!” “哇,我可以参加吗?” “可以的吧?炼气、筑基、金丹这三个境界的修士都可以参加,你现在是炼气,两年后最多也就是筑基期,在参加许可范围内。” “那我要去参加!” “你先想想如何说服你爹娘吧,星倾阁离咱们这儿可远着呢。” “不用我去说服,咱们这里跟星倾阁有同盟关系,先生肯定会帮我们的!” …… “阁主,星倾阁致信。” 主峰弟子拿着托盘,将信呈上。 丰天澜接过信,拆开。 祁元白立刻就凑了过来。 丰天澜也不躲着他,干脆让他看了个明明白白。 祁元白看过之后,失落地收回视线: “唉,大比啊,我还以为有师妹的消息了。” 丰天澜把信交给主峰弟子,说道: “调查各峰筑基及以下,还有金丹期弟子,还要留意一下正在闭关进境,从筑基到金丹期的弟子,拟定一份参赛名录。” 坐在一边念书的白晓晓抬起头来,问道: “大比,是星倾阁大比吗?” 他站起身,跑过来拉丰天澜的袖子,问: “师尊,我能不能再参加一次啊?” 丰天澜拒绝了他: “你留在仙阁里。” 白晓晓:“师尊,我……” 丰天澜说道: “如果你想要洗髓丹,我可以让人给你炼。” 星倾阁大比的奖品洗髓丹,于他人而言是珍宝,对丰天澜来说却不是。山海仙阁有丹心峰,满峰的丹修,丰天澜自己也是个炼丹高手。 区区洗髓丹,只要能找到药材,他们仙阁能随便炼。 白晓晓:“……” 可是我不想要洗髓丹啊。 他上次参加星倾阁大比时,有见到救他性命的那个姐姐。他觉得,这次过去,也许还会有机会见到她。 丰天澜没再给白晓晓提要求的机会,蓝色水袖一甩,迈步走了出去。 白晓晓:“……” 祁元白拍了拍白晓晓,哄道: “你师尊是正道领袖,是伏城和巫族的眼中钉。你是他的徒弟,他担心你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会引来杀身之祸。” 白晓晓没有丧气,他攥着手道: “我会变强的,强到能打败他们!” 祁元白在白晓晓背后拍了一巴掌,大笑道: “好样的,这才是我山海仙阁的弟子。” ※ 云灵秘境。 粉衣少女趴在窗边,远眺通天境。她闲着无事时,就会这样望上一会儿,似在打发时间,又似是在期待着穆晴通关。 侍女敲了敲房门,道: “公主,龙主回来了。” 元颖回过头去,问道: “哥哥还没找到神仙骨吧?” 侍女思索了片刻,说道: “看龙主的模样,应该是没找到。” 元辽回来的时候,一副丧气模样。一看便知,他没有如愿,没有得到想要追寻的东西。 听见元辽失意,元颖却是开心了起来,连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侍女:“……” 你们真的是亲兄妹吗? 元颖拎起裙摆,走出门去,问道: “哥哥在他自己的宫殿吗?” 侍女道:“公主,您是要……” 元颖笑得狡黠,说道: “当然是要去安慰他了!” …… 元颖到达元辽的宫殿时。 后者已经命人备好了小食,坐在桌前等着了。 能救妹妹性命的禁术,塑躯移魂术的最后一件材料神仙骨,元辽没有寻到。 他心里有些丧气和灰败感,想要与人倾诉。 但他知道,元颖不希望他用这塑躯移魂术来救她,盼着他失败。 他便没有在元颖面前提这神仙骨的事情。 他不主动提,元颖便也不说。 兄妹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的沉默。 元辽问道:“阿颖,你近日可还好?” “我又想裁一身新的衣裙了。” 元颖说道, “粉色我穿够了,想换蓝色了,但大家都说蓝色不太适合我。所以我想试一试白色。” 元辽失笑。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这样,虽是龙,虽已历漫长岁月,却还是和许多未出阁的小女儿家那样,有着如何穿衣装扮的烦恼。 这证明她的心还年轻的很。 她的年龄,作为龙族而言,也确实还太年轻。她应该拥有更长的岁月,在未来的岁月里,也如今日这般活泼灵动。 元辽问道: “阿颖,试一试紫色如何?” “哎呀。” 元颖一拍手,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哥哥你真是天才!” 就在兄妹两人聊着衣服的时候。 “轰——!” 一声巨响传来。 连带着整个云灵秘境都震了一阵。 元颖道:“发生何事?” 元辽说道:“是通天境那边。” 云灵秘境倚着通天柱而存在,能让秘境整个摇晃,那就只能是通天柱那边出了事故。 元颖起身,走到窗边,灵力聚于双眼,望向通天境的方向。她看清楚远方之景的刹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 元颖道, “天机石碎了。” 元辽也惊讶了一瞬。 “天机石乃神石,为何会碎?” 元辽猜测道, “穆仙子以神剑摘星劈神石了吗?” 元颖摇了摇头:“不知道。” 元辽说道:“我要去通天境那边看一看,阿颖,你要一起去吗?” 元颖点头。 一瞬之间,兄妹二人化龙,自窗中出,一前一后,腾云往通天境而去。 ※ 穆晴和摘星向上而去。 在即将到达通天柱顶端时,他们被一道无形结界挡住了。 穆晴试着解开结界,几次尝试无果之后,她从腰侧拔出了摘星剑,欲将结界劈碎。 “穆仙子且留手!” 元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穆晴侧头,见一白一粉两条龙,冲破云海而来。 两条龙飞至通天境,落在白玉石阶上瞬间便化为人形,是元辽和元颖。 元辽说道: “这前往通天台的路,是我族世代看守。每逢有人通过天机石试炼,我们就会前来此地,为修士打开结界。” 穆晴挠了挠头,收了摘星剑,退开到一旁。 穆晴悄悄对摘星说道: “还好没劈下去。” 她已经毁了人家的天机石,要是再把结界弄坏了,那多不好意思。元辽和元颖想必会疑惑,她到底是来进境的,还是来搞破坏的? 摘星道:“劈下去又能怎么样?” 穆晴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我只好把你留下,用来抵债了。” 摘星:“……?” 元辽和元颖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元颖凑了过来,问道: “穆仙子,你在接受天机石试炼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别人五年通关,你三年就做到了?天机石为什么会炸掉,它遭遇了什么?” 穆晴:“……”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元辽已经打开了结界,说道: “一边往上走,一边讲吧。” …… 穆晴没有将天机石内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 她在“昨日”的关卡中经受的考验,是她回忆里最柔软的地方,是不可以轻易呈现给别人看的。 穆晴只前略讲了自己通过了前两关,然后在触及第三关“明日”的木牌时,天机石忽然发生了爆炸,将她弹了出来。 “第三关‘明日’,与‘昨日’有些相似。它会抹去修士关于试炼的记忆,将修士投入未来的幻境。” 元辽解释道, “那幻境中,修士身边会发生种种事情,是痛苦之事,也是无奈之事,无法以自身之力更改——易成缺憾,造就心魔。” 穆晴道: “那我的‘明日’关卡……” 元辽说道: “这一关的幻境,是根据天数、天机所衍生,在天给予人的固定的几条命运道路里,呈现出最差的那一条。” 元辽看了穆晴一眼,说道: “穆仙子不屈命运,强改天命。你之未来,早已不是天能估计,天机石看不到你的‘明日’。” 穆晴:“……” 所以它就炸了? “通天台到了。” 穆晴踏上最后几节白玉石阶,通天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通天台是一座圆形平面,中心处是冰蓝色的,似水、似冰又似镜子的东西,外围则是一种很特殊的白色石头。 这石头有点像普通的白玉,但细看其中又有些流光溢彩,有点像神剑摘星和天机石的反色。 白色石头上篆刻异文。 与巫族使用的文字有些相像。 不过穆晴知道,留下这文字的不是巫族,而是神仙们。 元辽指着那冰蓝镜面,道: “穆仙子,请到那里去。” 穆晴依他的话语走了过去。 她的足履迈入冰蓝镜面的一瞬,镜面便发出了光芒,形成一道直通天顶的光柱。 穆晴在光柱之中只待片刻,就感觉到,有浓厚的灵力从天而降。 元辽说道: “穆仙子,这些灵力自上界而来,可将你直接送至化神期。” 穆晴等着他把话说完。 “只是,从元婴到化神,需要接近百年的时间。穆仙子入定后,我等便不可打扰,只能在旁等着,等百年之后穆仙子苏醒。” 元辽说道, “百年时光,不过眨眼一隙。” “但我妹妹的性命,却是等不起这一隙了。” 穆晴知道,元辽这是要她履约,配合他救治元颖。 “不行……” 元颖有些慌乱。 穆晴还维持着平静,问道: “龙主找到神仙骨了?” 元辽摇了摇头,道: “遍寻不得。” 穆晴问:“那龙主要以什么来救令妹?” 元辽笑着道: “虽然没有神仙骨,但我有一副龙骨,不比神仙骨差。实施塑躯移魂这禁术,本来便要我以性命相换,反正都要死,不如多发挥些作用。” 元颖不同意这样的做法: “哥哥,你舍命救我,你可有想过,我以后要抱怀什么样的心情活下去?” “阿颖,以后你便是云灵秘境之主了。” 元辽宽慰道,“你也该长大了,不能总是这样离不开哥哥。” 元颖摇着头,双眼已经泛起红色。 穆晴劝道: “龙主,令妹还有百年时间。 “事情不要做得这么急,就用这百年来寻一下,是否有其他方法吧。” 元辽问道:“穆仙子不急着闭关吗?” “我自然是要闭关的。” 穆晴笑着道, “我可与龙主保证,百年之内,我必出关。如果龙主到时还没找到新的方法,我便配合龙主,以塑躯移魂之术救令妹性命。” 元辽问道:“穆仙子用什么来保证?” 穆晴眉眼之中带着笑意,说道: “星倾阁乃至整个修真界,都在等我回去,我没有更长时间可以耽搁。” 元辽看着穆晴。 他知道,穆晴没有说谎。 他又看向元颖。 他永远也长不大的妹妹脸上带着期待,仿佛在对他说“哥哥,再试一试吧”。 元辽无奈,对穆晴说道: “那么,便祝愿穆仙子早日入化神期。” 穆晴道:“好。” 穆晴在冰蓝镜面上盘膝坐下,纳灵气,闭目入定,登化神境界。 第56章 化神 穆晴已经入定。 元颖和元辽双双下了通天台, 二人的脸色都不好,只要到了没有外人的地方,他们一定会大吵一架。 “哥哥, 我受够了!” 元颖红着眼睛道, “如果你再提塑躯移魂, 我就先毁了我自己!” 元辽立住脚步,负手道: “阿颖, 你若没命, 我便跟上你。” “你……” 元颖被气得不行,怒道, “反正我死在你前面,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粉衣少女化为龙行,飞入云海之中,消失不见了。 元辽站在通天境上,遥望云海中被龙尾拨开扫起的云雾,无奈地叹了口气。 “傻阿颖,你是我唯一亲人,我又如何不想与你共存?” 元辽感叹道, “可天从不让人两全,你我二人,最后只能有一人长生。阿颖,我只盼望,那与天地同寿之人是你。” 话语落下,元辽忽然感觉身边有异样灵气。 他转头, 看见散落的星星点点的黑色石头碎片。那碎片之间, 凝聚出一个少年模样的虚影, 五官昳丽,身披星袍。 元辽下意识道:“摘星?”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少年远没有神剑摘星那样活泛。 元辽已经明白了,唤道: “是你?天机石。” 元辽不解道: “天机石已碎,云灵秘境也不会再对别人开放,没有人会再次接受试炼。如此说来,天机石天命已终。” “你为何还会出现?” “这是我最后一次现世,此后,我余力耗尽,再不存于天地之间。” 神态稍有些空洞的少年抬起手,接住缓缓坠落的天机石碎片,说道: “我不忍见龙主和令妹死别,想给龙主出个主意。” ※ 两年后,星倾阁第二次大比开始。 星倾阁大比的规模扩大。 云崖山的氛围也远比上一次热闹,修真界许多人都想来观看金丹期修士的比试,因此,云崖山宾客如潮。 山海仙阁这一边,原本是由祁元白带队。 自从这消息传出之后,之前还不愿意参加星倾阁第二次大比的巫族,忽然改了主意,致信星倾阁,是否还可以前来。 星倾阁回应: “你族已错过报名时期,若此时来星倾阁,不可参赛,只可观战。” 巫族便真的来观战了。 似乎是担心祁元白被巫族捉回家,也担心巫族暗仙阁弟子,山海仙阁的带队之人换成了丰天澜。 巫族:“……” 丰天澜的威慑力不可小觑。 巫族听说他要来,便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住处,除观赛之外绝不外出。 “丰阁主厉害。” 沉鱼夜诚恳地赞叹道, “以后星倾阁再办大比,请丰阁主务必亲自前来。” 丰天澜希望这个鬼修能认清现实: “沉楼主,我是山海仙阁的阁主,不是你星倾阁的打手。” 沉鱼夜惊讶道: “竟然不是吗?” 丰天澜:“……” 你们星倾阁不要太过分! …… 沉鱼夜应付完了丰天澜,便去找千机子。 到主楼时,沉鱼夜便看见那披着外袍的卜修,拿着黑白棋子,面对棋盘坐着。 沉鱼夜问道: “千阁主,下棋呢?” 千机子回答道: “只是解个迷局而已。” 沉鱼夜笑着问道: “那千阁主困在这迷局之中多久了?” 千机子掐手一算,很快便有了答案: “四十三日。” 时间竟是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过去了这样久。 千机子从棋盘上分出心神来: “沉楼主找我可有事?” 天机阁早已隐世,星倾阁大比时,千机子和他的天机阁一直是隐匿不出,藏于背后的。 按道理来讲,沉鱼夜不该在此时来扰他。 “我在云崖山中开设了一赌坊。” 沉鱼夜在桌对面坐下,让手下的鬼将拿来了最好的毛尖茶,全部推到千机子这个爱茶人面前。 “我想请千阁主算一算弟子比试的输赢,我好让赌坊控制风向,赚得更多一些。” 千机子:“……” 沉鱼夜说道:“千阁主是不食五谷的仙人,不知道养一个星倾阁有多么费钱。” 千机子反驳道:“我知道。” 他才不是什么不食五谷的仙人。 当年天机阁未隐世时,他就在靠着算卦做情报生意,一条情报最高卖出过十万金。 千机子的赚钱能力,与药王谷的谷雨子,山海仙阁的丹心峰峰主,并列为修真界仙修中的第一。 沉鱼夜笑了。 他令鬼将拿出一托盘,盘上放着水镜和铜钱。 他道:“千阁主,请吧。” 千机子拿过水镜,手中灵力在镜面上一扫,映出漫天星辰。 千机子变出纸笔,一边掐算,一边在纸上写下答案: “第一轮第一场,袁哲。” “第一轮第二场,风月情。” …… “最终场,昔柔。” 沉鱼夜站在一旁看,只觉得卜修真是可怕。第一轮还没抽签,决定谁和谁对战,千机子就已经能看出胜败答案了。 沉鱼夜接过长长的纸张时,有些意外道: “青洵在第二轮就败了吗?” 千机子道: “与他对战的人也是个剑修。青洵还没到筑基期,而对方已经是筑基巅峰,接近金丹期了。” “他赢不了。” 沉鱼夜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若没记错,当年撺掇穆仙子收青洵为徒的,正是千阁主。” “此人无天赋,起步晚,悟性一般。千阁主为何要穆仙子收这样一个徒弟?” 千机子沉默不答。 沉鱼夜也没有继续追问,道: “算完了筑基及以下的,再卜算一下金丹期大比吧,千阁主。” …… 正如千机子所料,在第二轮时,青洵便输掉了比试。 青洵站在树下挥剑,剑气将枝叶打落。 上一次大比他好歹挺到了决战。 而这一次,第二轮就败了,他如何对得起穆仙子的教导? “草木无辜。” 一道冷彻声音,在背后响起。 青洵停下手中剑,回头看去。 他才发现,穿一袭蓝衣的丰天澜,正带着另一个穿白衣的人走来。 “师叔祖……” 青洵叫过丰天澜,又看向另一人。 穿白衣的人执着扇子,笑得像个纨绔子弟: “我叫祁元白,你叫我二师伯就行。” 青洵唤道:“二师伯。”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二师兄啊? 丰天澜对他伸出手,道: “剑给我。” 青洵迟疑片刻,将自己的剑放在了丰天澜的掌心里。 丰天澜握住剑,回首便是一剑。 霎时之间,山崩石走,禽鸟惊飞。 青洵看呆了。 丰天澜将剑交还给他,说道: “你起势慢,力道也不足,剑招只会软绵绵的。” 丰天澜继续道, “行剑应自然,剑式起收自如,如高山流水之自然绵长。行剑也应有力,剑为凶器,若力道不足,难以杀伐。” 青洵迟疑道: “可是,师父之前说,我用力过度……” 丰天澜说道: “你的确如她所言,在剑式形表上过度用力,在真正需要力量的方面却无力。” 青洵低头看着手中剑,似在思考。 丰天澜说道:“你不适合用剑,换一条道吧,会走得轻松许多。” 说完,他便回身离开了。 …… 大比仍在继续进行着。 筑基及以下的比试已经完成,大比已经进行到第二场,也就是金丹期修士之间的比试。 星倾阁通过问答、寻宝、对决等方式,将金丹期修士一轮一轮筛选。到最后,争夺魁首的只剩下两人,这两人被安排在世界演武台决战。 决战的两人,一名来自天越剑盟,名为谢瑶。 谢瑶是上次大比的魁首,在由洗髓丹洗髓之后,不到五年就已结丹。 修真界皆说,谢瑶是个天才,又有志气。有他在,天越剑盟应该能够再次稳立于世。 另一人的出身则是有些神秘。 他来自西洲君家,名叫君琰。 他代表如今已有了新魔尊的西洲出战。 君琰以前在修真界没什么名气,如今第一次现世,就是金丹期。颇有一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感觉。 裁判击鼓: “决战开始!” 鼓声传出刹那,演武台上的人便动了。 谢瑶出剑的速度极快。 他想要像之前的那些场比试那样,一剑将对手逼退。 但那剑迫近君琰时,却是被什么东西隔空卡住,不可再进。 君琰手中符纸烧尽,他看着谢瑶,说道: “你的剑中,有她的影子。” 谢瑶一愣。 君琰彬彬有礼道: “我不知你与她是何关系。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输给你。抱歉了。” 说罢,君琰双指并拢,向上提起。 金丹期丰沛灵力释出,百万张灵符映现,黄色符纸连成游龙,将演武台盘在了龙躯之间。 谢瑶已经反映过来。 他剑式一变,执剑直刺君琰! 君琰架构好的的结界,不敌那锋利无匹的剑锋,层层破碎! 谢瑶一边行剑,一边想: 对,就是这种感觉。 当年他见穆仙子执剑时,从她身上体会到一种“剑所指处,无往不利”的感觉。 她的剑锋什么都能劈开,高山流水瀑布,没有任何一物,能阻她的剑。 君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勾手,盘旋的游龙朝此处撞来! 君琰道:“爆!” “轰——!” 巨大的游龙一口咬住谢瑶,在君琰命令之下,发出炽白光芒和一生巨响! 巨响过后,无数残破符纸飘落。 谢瑶倚剑立在演武台上,头上和手臂上皆是鲜血。 君琰毫不费力地,以手中扇子抵住了谢瑶的咽喉,说道:“谢道友,这一局,是我赢了。” ※ 北海。 只剩八尾的雪白狐狸穿行于云间,不久之后,落于北海皇宫,从狐狸变成了人形。 只是,他此时用的人形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妖皇厉无月的。 这五年以来,厉无月的死讯一直不为北海、北州的臣民所知,伏城一直在冒充他,以他的身份行事。 驻留在此处的祁月萧道: “老友,你此次外出,可有收获?” 伏城说道: “我于西洲古魔族雪谷旧地,寻得一块神仙骨。此骨可助我恢复妖力,重临巅峰。” 祁月萧道:“这是好事啊。” 不善言辞的四长老祁月倚,也在旁点了点头。 “的确是好事。” 伏城看着手中骨片,说道, “只可惜我之前被厉无月和穆晴接连舍命重伤,恢复速度大不如前,要想妖力彻底恢复,要百年才行。” 祁月萧道:“不过百年而已。” “这区区百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伏城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 ※ 中州,云崖山。 随着君琰那惊天一爆,大比彻底结束。观赛众人又在云崖山耽搁了几日,看了看山中风景,游玩过乐趣之地,便纷纷离山返回。 沉鱼夜让鬼怪们将宾客送走了。 唯有山海仙阁、西洲君家、合欢派的人留了下来,共同商议大计。 沉鱼夜对千机子道: “自穆仙子生死不明起,千阁主所计划的五年已经完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千机子看向丰天澜,问道: “丰阁主,山海仙阁状况如何?” 丰天澜回答道:“老样子。” 千机子:“……” 沉鱼夜:“……”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啊? 还好旁边有个会说话的祁元白。 祁元白道: “我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直闭关,说是临近飞升,但至今也没什么动静。山海秘境被他锁起来了,我们也无法进去看他,无法确认情况。” “大师兄进境很顺利,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灵力在增长。” “还有三师弟,他应是用了妖族的妖法,修炼速度很快,境界正直追大师兄。” 沉鱼夜道: “当初秦宗师自元婴后期入化神初期,闭关耗费数十年、近百年之久。他是整个修真界,入化神境最快的人。” 说到这里时,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一提起修炼速度,大家难免会想到穆晴。 若她活着,过不了多少年,秦淮留下的记录必然会被她颠覆。 沉鱼夜闭目,道: “祁仙长,你师兄和师弟,于修炼一道上的才能,与你师父相比如何?” 祁元白摇了摇头。 丰天澜答得直白:“要差一些。” 千机子正对着水镜卜算,他说道: “百年之后,化神期出世,修真界逢变局。只是……” 丰天澜问道:“只是什么?” 千机子看着水镜中隐约蒙着一层雾气的星辰,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摇了摇头道: “罢了,说不清楚。” 千机子直接改换了话题: “在这僵局之中,星倾阁已将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联系东海、东洲、中州和西洲,做生意,举办大比,扎稳根系。” “剩下的只有南洲和北地。” 沉鱼夜说道: “星倾阁动不了南洲。” 南洲属于巫族祁家,他们对星倾阁可以称得上是严防死守。如果可以,他们也许会直接倾覆星倾阁。 但如今的星倾阁盟友甚多,不是南洲巫族轻易能动的。 星倾阁和南洲巫族祁家,就处在这样一个僵持的状态。 “至于北地……” 沉鱼夜又说道, “星倾阁也动不了。不过,妖族唯一的皇子还在世,这地方也轮不到星倾阁来动。” 千机子道: “接下来,直到新的化神期出世的百年内,星倾阁会尽量维持修真界僵局平稳,不隐匿,但也不做出头者。” “我们要做的是保持存在感,和现在并不明显的修真界量尺的身份。” “时隔一段时间,便举办一场比试,不一定非要将金丹期修士拉扯进来,只要能举办筑基及以下的修士大比即可。” 千机子对在场众人道: “为这修真界平稳,还请诸位,与星倾阁共勉。” ※ 三十年后。 通天台上现风雨,电闪雷鸣,火光频起。 穆晴仍在入定。 天雷劈下,至她周身之时,被一股无形力量扭开,扫落在通天台上,击出焦黑裂纹。 而后,通天台阵法自启,将白石修复。 地火烧至穆晴身边,将她吞入其中。 女修稳立于地火之中而不动,她的长发、皮肤在这烈火灼烧之中,隐约现出微光。 地火越烈,光芒越强。 她就仿佛一柄剑,在火中越淬越强。 一百一粉两条龙自远处腾云而来,辟开天雷地火,落在通天台上。 元颖走近,看了穆晴一会儿,说道: “她已经到化神期了,但她还在吸纳灵气,好像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元辽说道: “穆仙子应该是想借这通天台,去往她能到达的最高处。离开云灵秘境后,她便要回到那修真界的乱局之中。若无巅峰修为,生路难开。” 元辽笑了一下,道: “这是一件好事,阿颖。” “穆仙子的修为越高,我便越放心。” ※ 岁月变换。 千机子所言百年之期已至。 修真界历风霜雨雪,沧海桑田。 北州,北岳城。 年关将至,北岳城聚集了采买年货的妖族和人族,是难得的热闹。 茶摊前,有人正谈着修真界八卦。 只是北地消息传递得有些慢,这关于外界的八卦,已经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听说那山海仙阁换主人了,新阁主是巫族的太子爷。” “哎哟,我真看不懂山海仙阁这做法。他们不是和巫族祁家撕破脸皮了吗?怎么还立人家的太子爷当阁主啊?” 一名粉衣少女道: “这你都看不懂啊?” 在茶摊喝茶的众人纷纷望向她,发现这小姑娘也就十五六岁大的模样,看穿衣打扮,应该是富人家的闺中少女。 大家有些乐了: “小姑娘,你看懂了?你来给大伙解释解释?” 少女说道: “山海仙阁让巫族的太子爷成了新阁主,这巫族不就要不回他们的太子爷了吗?” 有人质疑道:“如此做法,局面真的不会变成太子爷带着仙阁回归巫族吗?仙阁这是赔了夫人还折兵啊!” 少女笑了一声,道: “可那太子爷根本没有想回巫族的意思,只有巫族舍不下太子爷那身返祖的血脉,想将他要回去。” “是这样吗?” 少女还欲再辩,只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她。 “元颖!” 粉衣少女转了转眼睛,撂下茶摊上未喝完的茶水,就朝声源处的白衣女修和星袍少年跑了过去。 穆晴拆开点心的纸包递给粉衣少女,问道: “怎么样,第一次出门,还适应吗?” 元颖接过点心,说道: “比待在云灵秘境有趣多了!” “能与你结契,真是一件好事。” 元颖的手背上有一块粉色龙角印记,穆晴的手背上也有同样的一块。 这是他们缔结契约后的印记。 穆晴当年入定之后。 天机石以最后余力显灵于元辽和元颖之前,说可以让元颖与穆晴结契。 结契共命,元颖成为穆晴的灵兽,穆晴要将余下寿命分给元颖一半,二人同生共死。 而且,修真界修士飞升,灵器灵兽亦会一同飞升。若穆晴飞升,元颖可随她往仙界,寿同天地。 龙族身份尊贵,本不会成为他人灵兽。 但元辽觉得穆晴是个可靠之人,又没有别的路可走,便接受了天机石的提议。 唯一反对的人是穆晴。 穆晴从入定中醒来之后,说: “我出云灵秘境后,有很多事要做,其中不乏冒险赌命之事。龙主让公主与我结契,不是个稳妥做法。” 元颖坐在她身边,说道: “没关系呀,我与你结契,得了你的好处,就应该与你共同面临风雨。我将此身生死寄挂于你,你也可将背后交托给我。” “而且,你志愿宏大,我想与你共行,亲眼见证你理想成真。” 她又说道:“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不弱的。我好歹也有化神期的修为,放在修真界也算稀有了。” 在元辽和元颖坚持之下,穆晴便与元颖结契了。 穆晴不禁咋舌。 自己的上一个灵兽是未完全化龙的蛇形灵兽昆吾,下一个灵兽就成了真正的龙。 这是什么运气啊? 结契后,穆晴离开云灵秘境,往北岳城。 元颖也一起跟了出来,一路上都维持着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 时间回到现在。 穆晴一边与元颖分点心,一边道: “你高兴就好。” 点心没吃多久,穆晴忽然抬起头来。 北岳城阴沉的天空上,有一群红妖鸟飞过。 元颖抬手打了一只下来。 她从红妖鸟脚上的信筒中抽出纸条来。 “这是妖皇给整个修真界送的信。” 元颖说道, “他说自己妖力已复,是修真界最大的大能,也应该坐在修真界最高的位置上。” “他要修真界各门派递降书给他,如果不归降,他就亲自去灭门。‘不归降者,无存在意义’,他是这么说的。” 元颖把纸条塞回去,又把红妖鸟放飞。 穆晴的语气极其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厉伏城还在披着妖皇的身份行事啊?” 第57章 命星 “这么多年过去了, 厉伏城还在披着妖皇的身份行事啊?” 元颖点头道: “看起来是这样。” 穆晴:“……” 祌琰也好,伏城也罢。 这修真界的大魔头们,一个两个的, 怎么都爱借着别人的身份行事? 厉伏城这个姑且还可以理解,披着妖皇身份,确实是方便行事。 他也的确握住了整个北地。 仙修们忌惮他的实力,又担心与他开战导致北地知道妖皇是假, 陷入人心惶惶的混乱。 仙修们纵然对如今妖皇是谁这事心知肚明,也只能在一旁忍着,看着,而非戳破和讨伐。 那魔君祌琰呢? 祌琰当初披君琰的身份四处云游算什么? 感受生活吗? 元颖抬头瞧穆晴的神情,小心地问道: “你要去北海吗?” “当然。” 穆晴和元颖对上了视线。 她忽然想起, 元颖会生病, 就是当年云灵秘境开放, 引她师祖云梦仙子入秘境时, 被伏城打了一掌,妖气透体。 穆晴想要问问元颖:你怕吗? 元颖欢呼道: “太好了, 我看他不爽好久了!” 摘星的情绪也十分雀跃: “我也看他不爽很久了!” “剑修报仇,百年不晚!穆晴,咱们把他的狐狸皮扒了做围脖!” 元颖认真地想了想, 说道: “他原形好像很大吧?除了做围脖, 做几件外衣也是足够用的。” “真的吗?” 摘星更高兴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c “那我也要一件。” 穆晴:“……” 看来是没必要问了。 ※ 北海皇城。 筑造屋宇楼殿的冰晶石,在暗夜里散发着淡色光辉, 静谧、神秘又清冷。 整个皇城里, 唯有无月殿院中燃着的一把火是暖的。 那小巧火炉坐在桌上, 炉上是一壶酒。 有宫人拿一把扇子掌火, 也扇得酒香味四溢。 大妖懒懒地坐在蒲团上,朝着对面的二人道: “幸得二位老友护法,我妖力已复,今日煮酒以谢。” 祁月萧问道: “老友接下来有何计划?” 伏城上挑着的眼尾带着勾人笑意,道: “自然是要完成当年未能成的宏愿,将这修真界变成一片血海。” “哦?” 祁月萧惊讶道, “老友前些日子寄出的信件里,不是说要整个修真界归降吗?” 伏城看着那煮酒的宫人。 这宫人早已在百年前他与厉无月的一战中死了,连灰烬都没留下。伏城还记得这宫人的脸,后来便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傀儡出来,牵丝操纵。 伏城一双狐狸眼微眯,道: “不过是想收于手中,慢慢玩弄罢了。” 祁月萧笑道: “老友不愧是修真界两千年来最大的祸劫。” 历数修真界近两千年来的祸世妖魔,最知名的二人非伏城和祌琰莫属。 但修真界众人皆知,这伏城比祌琰可怕太多。 决定这点的并非是战绩,而是行为逻辑。 魔君祌琰想要登顶修真界。 他是个魔头的同时,还是一位君主。当一片地域归于他手,他会好好治理,而非玩.弄嗜.虐。 而伏城不同,他想要愉快和血。 他想要见的是涕泗横流,是尸山血海。倘若那无匹的权力落于他手,一定会成为他玩.弄世人的工具。 伏城笑道: “老友,饮酒吧。” 酒已煮好。 宫人将酒壶端起,倒了三杯泛着香味的酒。伏城举起酒杯,向坐在对面的二人示意。 祁月萧和祁月倚也不推辞。 二人拿起酒杯欲饮。 刹那之间—— 剑气袭来,酒杯炸裂! 滚烫的酒液如同浪花爆开! 三人抬首,望向那剑气来源。 只见远处有光亮起,北海长夜乍明,如遇东升旭日! 在那光中,有人执剑而来。 那人一身白衣,乌发束冠,眸中倒映剑锋,满目星光。她身姿轻盈,足履踏在雪上,却不留痕迹,如梦似幻。 有那么一瞬间,伏城、祁月萧和祁月倚三人,也真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伏城惊讶道: “穆晴?” 祁月萧看向伏城,道: “老友,你不是说,此人已死?” 伏城确信道: “百年之前,我确实亲眼见她于天雷之中化为灰烬。” 穆晴伸出手,炉上酒壶被寒风卷着,落进了她的手中。她右手执剑,左手握着酒壶,放于鼻下轻嗅。 她挑了挑眉,眉目间满含笑意,问道: “煮这么香的酒,在庆祝什么呢?可否与我一叙,让我同乐?” 伏城看向她。 面对敌人死而复生的奇事,他眼中竟也带上了笑意,似乎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他用聊家常的语气道: “小剑仙,你为何活了下来?你在北海上有何际遇?” 不愧是修真界最强的妖魔,面临此种情境,犹能保持镇定。 大约这也是对自身实力的一种信心吧。 临险境而不乱的不止伏城,还有穆晴。 “曾祖叔公想知道?” 白衣剑修浅笑着道, “去黄泉九幽里好生思考吧!” 话语落下,穆晴左手挥出。 煮酒的陶壶如星电一般迅疾飞出,入无月殿中!顷刻之后,便是连番巨响,邻近宫殿与无月殿一同倾倒,墙破楼塌! 穆晴没有停留。 她一旋身,右手之中摘星剑掷出,剑身引雷霆,直往伏城而去! 坐于桌边的大妖一仰头,剑锋从颈间擦过! 伏城双手扶桌,借力而起,迅速后退! 被摘星剑牵引的雷霆扫过方桌! 火炉被劈个正着,灼热木炭携星火翻飞!木桌上留下浅淡黑痕,下一刻,便在肃杀剑气下化为木屑! 巫族二人起身,以术法挡住木屑,齐齐后退。 穆晴甩出水袖,捆住摘星剑柄! 她抽手一扯,黑剑飞回,在大妖伏城的胸膛前险险擦过! 摘星剑回到了穆晴手中。 伏城堪堪躲过剑锋,伸手在胸膛破裂的衣物处抹了一把,才发觉已经见血。 大妖丝毫也未慌乱,只是神情认真了些许。他抬手召来妖刀,缓缓抽刀出鞘。 伏城对穆晴道: “你的剑变了。” 他百年前曾与穆晴对决一次。 那时的小剑仙,于剑道上已臻极致,但修为却不足,遇上他时,命陷险关,每一剑都出得狠戾又急迫,狼狈且剑不由己。 而如今。 她的剑比百年前更轻盈了,却也带着百年前没有的锋利,可断瀑布,斩流云。 穆晴慢悠悠地说道: “都百年了,有点变化也实属正常。” 她姿态也比百年前要从容。 再不是那个要咬着牙,于黑暗和绝望的海浪之中,引天雷与大妖玉石俱焚的狼狈之人。 话语说得慢悠悠,轻飘飘。 穆晴的动作却丝毫不见轻慢。 她脚步轻转。 下一瞬,她的身形便已消失! 再出现时,黑剑与妖刀白刃相接!余波激荡,掀起的狂澜卷散黑云! 之前还有些温吞的局势,一瞬之间,便如同灼灼烈火!所有被卷入火中之物,都要被焚为灰烬,消失殆尽! ※ 中州,云崖山。 “师父,师父!” 一人跑过山间小道,穿梭在夜晚的灯火之间,在云崖山楼阁之中寻找恩师身影。 “冬奉?” 坐在楼前饮酒的沉鱼夜道, “这么急着找千阁主?究竟发生何事?” 年前穆晴舍身于北海。 千机子与沉鱼夜,这因穆晴而聚于同一阵营的两方大能,终于达成一致,齐心谋划,在僵局中护住星倾阁,并使其发展壮大。 冬奉作为千机子唯一的徒弟,在这百年里,和沉鱼夜也算是建立了“师父的合伙人”和“好友家的孩子”这样的交情。 “沉楼主……” 冬奉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后,说道, “刚刚我在天机楼观天,看到了穆师妹的命星。” 沉鱼夜放下了酒杯,他道: “千阁主在主楼。” 他朝着楼上望了一眼,说道: “你不用急着告知他了,你师父此时就在楼顶观星,以他之能,应早已发现命星变化。” 冬奉点了点头。 他还想说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见到穆师妹命星再现,惊和喜都过了头,让他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沉鱼夜问:“情况如何?” 冬奉稳了下心神,说道: “命星乍明,光芒刺目,正在盛时。” 沉鱼夜一双黑眸里染上些许笑意,道: “穆仙子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他收了酒壶和酒盏,起身招手,唤来一只灵鸽。他以术法写了信,放出灵鸽。雪白羽鸽振翅而飞,在夜中向东而去。 ※ 北海。 皇城之中,交战正激.烈。 祁月萧拉着祁月倚,避过了那神剑险锋,匆匆忙忙出了皇城。 前者对后者说道: “老四,那穆晴死中苏生,能与伏城打得有来有回,修为应已在化神巅峰。” “此事,对我巫族来说,是祸非福。” 祁月萧说完,便叫来了自己的黑金凤,写了一封信置于匣中,让这黑金凤速返南洲,将此消息传递。 “将消息递回巫族,我们便回去帮伏城。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那穆晴按死在这里,不能让她有再出头之日。” 他们两个化神巅峰,再加上伏城,纵然那穆晴有越天之能,今日也难有善终。 可祁月萧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 下一刻,他不妙预感映现。 他的黑金凤才飞起,就被一道长长的、自远处飞来的粉光咬住,血溅长夜。 祁月萧细看,发现那竟是龙! 那龙长身盘旋,化为人形。 粉衣少女抓着已然奄奄一息的黑金凤落下,看着祁月萧和祁月倚,问道: “想递消息啊?” 粉衣少女笑着道: “不用通过这黑金凤来传,不日便会有人,将你二人之死讯传回南洲。” 祁月萧怒道: “猖狂!你以为你是我二人的对手吗?” “她一人不是,若再加上我呢?” 又有一道白色龙影,在粉衣少女身边落下,正是云灵秘境之主,元辽。 …… 半毁的妖族皇城之内。 黑剑白刀抵在一起,擦出火光! 穆晴不肯有丝毫相让! 她持的是神剑摘星。 论起硬碰硬,她不怕伏城手上这把无名妖刀。 “时隔百年,你之实力,今非昔比。” 伏城对她说道, “可惜,不见百年前那股拼劲,有些无味。” 穆晴道:“是吗?” 穆晴手腕一施力,摘星剑擦着妖刀,再向前一寸,发出刺耳声响! 伏城不肯让! 但他的刀却远不如神剑摘星坚硬! “叮”一声,摘星剑折断妖刀! 声响未停歇,伏城持剩下的半截妖刀连退数步!他向后折腰,神剑摘星自鼻尖上擦过! 穆晴空出一只手,动作极快地捏出法印! 符文现,仙术成!巨大伏魔法阵出现在伏城正上方,磅礴灵力灌注,被狂澜掀散的乌云重新聚拢,雷鸣电闪! 穆晴右手执剑,左手掌法印,用力挥下! 雷电如柱贯下! 伏城御妖术以抗! 黑红妖气滚滚如云,在雷鸣电闪之中聚集,抵挡雷击! 穆晴已飞至伏城正上方! 她手腕一翻,握摘星剑,卷了雷电之力,用力向下刺去!所挟雷电随长剑击破妖术,尽加于伏城之身! 一回合后。 伏城一手执半截妖刀,一手擦过嘴角,雪发炸起,发尾带着焦黑色,形貌略有些狼狈。 穆晴提着剑对他道: “百年之前的感觉,我一刻也不曾忘却,是曾祖叔公记性太差。刚刚这一招,可有帮曾祖叔公回忆起百年之前,我的那股拼劲?” 伏城笑了一声,道: “你真是颇合我的胃口。” 穆晴挑了挑眉。 伏城眸中渐渐涌上妖异血色,他道: “人长得美,性子也烈。我以往每每遇见你这样的美人,便会将其折断手脚,关入笼中。” 穆晴听他这样说,倒也没有生气。 她到这化神境界,进境的不只是修为,还有心。她为无情道剑修,不应轻易为外物和他人言语所扰。 心稳,手中之剑才会稳。 穆晴笑着道: “行事奸险,口出诳语,不慕世态平和,向往尸山血海。曾祖叔公,你这颗心生来有缺,错误至极。” 伏城已聚起了力量。 他已不再披着厉无月的相貌,而是现出本相。 大妖本就是出身于九尾狐族,与厉无月、秦无相二人同为皇族,相貌极为相似,只是更为妖邪。 妖力充盈,他身上和脸上,皆现出红色妖纹。 他道: “天尚且不言对错,你又何德何能,判断我之言行?” 穆晴举起摘星剑,道: “天不导正你,便由我来纠你。” 伏城道:“只怕你没有这个命。” 话语落下。 大妖伏城现九尾妖狐法相,巨如山岳,携翻天覆地妖力,朝向穆晴冲去! 北地振荡,山崩雪落,海浪滔天! 而下一刻,那天地震荡的动静止了—— 穆晴闭上了眼睛。 身心皆融于剑,亦融于天地。 无匹剑锋是她。 漫漫长夜,狂澜乌云,彻骨寒冰也是她。 …… 她之剑意,弥天盖地。 一剑出,风涛止,天地寂静! 寂静过后,是天崩地陷! 长夜乍明,天现异象,命星耀世! 第58章 一如既往 白衣剑修和九尾天狐擦身而过! 那一瞬, 风声止了,浪涛也凝滞。 穆晴执剑,稳稳立于风中。 她一弹手中之剑, 发出清脆声响, 一缕鲜红沿剑身淌至剑尖,凝成一滴落下。 随后,天地终于反应过来! 是狂澜翻天, 是雷光裂地, 天也崩塌,地也陷落!天地之间, 万物无一幸免! 白衣剑修执剑回首,道: “厉伏城,你败了。” 她之话语如同宣判—— 与她背向而立,巨如山岳的九尾天狐法相上,出现一道剑痕。 这剑痕细长, 可仔细一看, 才知道用剑之人有多么犀利。 悬停于法相中的大妖, 抬起手摸了下脖子, 再将手置于视野中时, 只见手上一道鲜红痕迹。 “……” 他白皙修长的颈上现出了一条血线。 而后, 他的头颅,便沿那条血线断开, 从脖颈上掉了下去。 穆晴回首再出一剑! 那巨如山岳的法相,也在剑下崩塌! 穆晴执着神剑,追上大妖自半空坠下的身体! 她再出一剑!不止一剑, 第二剑, 第三剑……伏城的尸身, 于这裂天陷地、无所不催的剑风中,被斩成数截,妖血如雨泼洒! 穆晴抿着唇,不发一言,手上动作不停! “穆晴!好了穆晴!” 摘星连忙从剑身里跳出,拉住白衣女修, “他已经死了,他死了!死透彻了,不会诈尸的!” 摘星劝道: “说好了要皮毛做披肩的,你这样子,咱们哪里还找得到完整的皮毛啊?” 摘星在乎的不是皮毛。 穆晴的神态实在太疯。 摘星担心她疯魔。 在神剑剑灵的连番阻止之下,穆晴终于停下了挥剑的动作。她看着已然不成型的厉伏城,深吸了几口气,平缓下剧烈起伏的心脏。 持续了百年之久的噩梦,于此,终于止歇。 摘星忽然又道: “唉,这是什么?” 穆晴回过神,发现面前漂浮着一个光团。 这似乎是藏在伏城身体里的东西,他死了,尸骨碎成了万段,这东西才现出了踪迹。 摘星探了一下,说道: “里面灵气很充盈,被你砍了那么多剑也没碎,应该是个好宝贝?” “是神仙骨。” 元辽的声音响起。 元辽和元颖已来到穆晴身边,应是已经解决了巫族的那二人。 神仙骨? 穆晴记得,那是元辽欲救治妹妹,使用塑躯移魂的禁术,所需要的最后一件材料。 “我寻此骨,寻了成百上千次也未有结果。” 元辽有些感慨,说道, “没想到阿颖如今与穆仙子结共命契,危机已解,此骨却出现了。” 穆晴托起光团,想要递给他。 元辽摇首拒绝了: “这神仙骨对我兄妹二人来说,已然无用。” 穆晴只好先将神仙骨收了。 这东西灵气如此充足,且在厉伏城身上。 它除了塑躯移魂的禁术之外,应该还有什么类似□□速.恢复力量的作用。总体来说,就是如珍稀草药一般的天材地宝,怎么都好用。 等她回了云崖山,和千机子、沉鱼夜探讨一下,这东西要如何用到极限。 “伏城已死。” 元辽问道, “穆仙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事?” 穆晴挠了挠头,说道, “伏城冒充妖皇、挟持北地长达百年之事,应当公布于修真界,也算让妖皇陛下瞑目。” 修真界对此事,一直是看破不说破。 大家都不是糊涂人,都知道北地出了问题。 不肯说破,或者是怕招致伏城暴起,引来杀身之祸;或者是怕不仅解决不掉伏城这个祸端,还让北地人心惶惶,陷入祸乱。 几经考虑,伏城愿意演,大家便陪着他演,一直演到新的化神期出世,局面骤变。 如今伏城已死,再也不会引起祸端。 他所做之事,已经可以说破了。 “还有,得让我三师兄回北海来,继承他家祖传的皇位。” 穆晴此话一出,气氛有些静默。 “……?” 穆晴疑惑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摘星拉了拉穆晴的袖子,说道:“你看看现在的北海皇城,你让他继承什么?” 百年前厉伏城与厉无月搏命一战,也只是在皇城的位置挖了个巨坑。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而穆晴今日与厉伏城这一架,直接将皇城整块地都陷进了北海里,放目望去,是一片汪洋。 穆晴:“……” ※ 东海,山海仙阁。 主峰楼阁斜飞瓦檐下,弟子们来来去去,一片混乱。 “阁主呢?怎么又不见了?” “我们灵兽峰有事找阁主处理!急事!他人到底去哪了?” “我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你瞧这些未批改的公文竹简,都堆成小山了,大家都等着用呢!” …… “这新阁主也太不靠谱了吧!” 祁元白给自己施了术法,坐在主楼第七层的屋檐上,低首看着正在焦急寻人的各峰弟子。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而后,潇洒地摇着手中的酒葫芦,说道:“真是醇厚,不愧是当年师祖赠予小师叔的酒。” 这酒在窖中以灵力封藏已久。 祁元白前些时日将它取了出来,灌装到了酒壶里,时不时地饮上一些。 “嘎吱——” 一名少年模样、长相姣好的蓝衣弟子推开了七层的雕花木门,一抬手,便看见了祁元白。 “祁师兄,你又躲避公务!” 他话语戛然而止,随后惊道, “……你又偷喝我师父的酒了?!” 祁元白笑道: “晓晓,你进步了,能看透师兄的隐身术法了。看来下一次,我得将这术法施得严实一些。” 这蓝衣的小弟子就是白晓晓。 百年过去,这小孩早已长大,并在叩问长生道的路途上,让自己的样貌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白晓晓:“……” 祁元白举起酒壶,问道: “晓晓,你要酒吗?” “我不喝酒。” 祁元白嘲笑道:“少年不识酒滋味。” 白晓晓捂脸,略有些崩溃道: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祁师兄你到底喝了多少?公文还批不批了?” 说起公文,祁元白就愁得慌。 “我都要被公文烦死了。” 祁元白说道, “没有继承这阁主位置前,我还是个潇洒的纨绔子弟,畅游五洲四海,好不自在。自从答应了小师叔,继任这阁主之位,我就成了公文的奴隶。” 不只是公文。 他每天只要一到主殿,就会有各峰的弟子扑上来。 阵法峰弟子说资源分配不对,峰里的钱和丹药都用光了,需要补充。 祁元白寻思着,钱怎么会用光呢?仔细追查之后,以贪污之名将阵法峰峰主查办了,又选了个新峰主出来,这其中过程好生劳累。 灵兽峰弟子为一只灵兽起了争执。两名弟子一个是太乙宗宗主的亲闺女,另一个是太玄宗前宗主的遗腹子,灵兽峰峰主处理不来这事,请祁元白出面。 最离谱的是,祁元白为此事平息,哄完这个哄那个,哄了两个多月,却发现这两个修真界仙二代你追我赶,你侬我侬……最多再拍拖个三年,就会结为道侣了。 “这阁主之位太难坐了。” 祁元白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泪, “我好想将位置还给小师叔。” 白晓晓:“……” 阁主之位还能还回去的吗? 白晓晓冷静下来,道: “祁师兄,我师父今日回来。” 瘫在窗沿上,如同一条咸鱼的祁元白,一听见这话,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快,扶我下去批公文!晓晓,快帮师兄寻个地方将这酒藏了!” …… 山海仙阁在两年之前换了阁主。 丰天澜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将师侄祁元白培养得具足了阁主的素养,便将权力交迭,从阁主之位上退了下来。 半年前,仙阁举办了新阁主就任大典。 此消息一出,修真界震荡。 仙阁还派了灵鸽,专程给南洲巫族送了信,邀请对方来参加大典。祁家一个人也没来,可见有多么气急败坏。 修真界一片喜悦之声。 “祁阁主就任的那天,我特别高兴。” “嘿嘿,那当然了,这可是见天大的喜事——南洲巫族吃了亏,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情振奋的事情吗?” “普天同庆,普天同庆!” …… 只能说,这南洲巫族,不愧是修真界共敌。 就任大典之后。 仙阁所有事务交予了祁元白。 而上一任阁主丰天澜,则是收起了丹药和银针,执剑游历在外,再次成为了让妖魔鬼祟胆寒的杀神。 不过,祁元白还是时不时会听到,丰天澜在修真界摆桌行医,悬壶济世的消息。 同时,他也有听到过,丰天澜为星倾阁炼制一颗丹药,收银万两的事迹。 白晓晓疑问: “师父他这样到底是剑修呢?还是医修呢?” 祁元白道: “管他什么修,随心自在不就好了?” …… 半个时辰后,祁元白坐在主峰公务殿里,兢兢业业批改公文。一边在竹简上写字,一边传各峰弟子,听他们最近有何事务需要阁主处理。 各峰弟子:“……” 怎么说呢?这变脸就挺快的。 白晓晓:“……” 只能说,师父不愧是师父。 丰天澜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样一副井井有条的景象。 丰天澜夸赞道:“不错。” 祁元白松了一口气。 按照小师叔的脾性,他说不错,那就是很好,无可挑剔。 但这口气没松完。 丰天澜道:“我去酒窖取酒,那壶你师祖留下的梦月白,便当做是予你的奖励吧。” 祁元白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丰天澜察觉了不对: “祁元白,你紧张什么?” 祁元白:“……” 你要给我的那壶梦月白,现在已经在我肚子里了。 “咕!” 一只灵鸽飞来。 “是沉楼主来的信,应该是有要紧事……” 祁元白连忙拆下灵鸽脚上的信展开,看了两眼后,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小师叔……” 祁元白将纸条递给丰天澜,道: “师妹的命星出现了。” ※ 穆晴逼着摘星回忆,他当年偷偷翻阅山海仙阁的藏书阁时,所记住的秘法。 再加上元辽与元颖的帮助。 在百般尝试后,穆晴终于将陷落的皇城从冰海之下拉了上来,并且将那些坍塌的冰晶石宫殿修复。 “暖阁里的暖石呢?桃树呢?” “穆晴,暖石还可以想想,桃树就算了!桃树是生灵,一经毁坏不可复原!话说百年前这里就被摧毁过一次了,桃树应该那时候就没了!” “用神仙骨行不行?” “我看你入的不是化神期,是疯魔期!” …… 如此折腾半月之后,北海皇城恢复了原貌。 穆晴两度造访北海皇城,一次被厉伏城追着打,一次向厉伏城复仇。直至今日,她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眼她三师兄的家。 穆晴道: “恢弘壮阔,一如往昔。” 可也有些东西,再不复往昔。 岁月流逝之间,总有些人事物,或突然,或自然,从生命之中流离失散。用手捞不住,用剑固不住,只能存于心。 摘星忽然出声道: “欸,穆晴,你境界是不是又进了?” 穆晴问:“有吗?” “有的!肯定有!” 摘星坚持道,“你的灵力刚刚波动了,是上涨了!特别明显!” 穆晴道:“你说有就有吧。” 摘星:“……” 跟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叫人生气呢? 穆晴唤道:“摘星。” 剑灵没好气道:“干嘛?” 穆晴笑着道: “我在世一百二十余年,有你陪伴,不曾分离,真是一件幸事。” “……你,你别这样!怪突然的!” 摘星刚刚凝聚的少年形体一下子被她吓散了,只余下慌张的声音,和掩饰不住的雀跃。 “也不用这么夸我,嘿,我也觉得你挺好的,真的!” “穆仙子!” 元颖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女的灵动与活泼, “别把我忘了,以后你身边还有我!” 摘星不高兴道: “我们谈的是伴生,青梅竹马,共同成长!穆晴化神期你才和她结契呢,掺和什么呢?” 元颖与他理论,道: “化神期后面的路也不短呀。” “穆仙子以后肯定要飞升,飞升之后就去天上做神仙了,要任仙职,要晋升……她要与天地同寿,岁月还长着呢!” 摘星和元颖随后就吵了起来。 穆晴坐在皇城屋檐上,一边听他们吵,一边笑着看夜空。 北海如今是冬季,是漫漫长夜。 可今夜,天上刚好有光,绚丽多彩,如梦似幻。 穆晴下意识地朝身侧摸了摸。 “……” 摸空之后,她不适应地收回手。 她从前常常坐在云崖山主楼的屋顶。 千机子在那里观星卜算,她看不懂,就坐在一旁看星星,身边备着酒,时不时饮上一口。 她出关后,好像忘了给云崖山致信? 不知道他们还好吗? 他们是不是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如果知道她还活着,会不会很惊喜? 话说…… 百年已过,千师叔会不会比往日神棍得更厉害了? 沉楼主没有趁她不在,在民间开设青楼行业吧?这行业挺赚钱的,这位金钱至上的鬼市之主,好像真的能干出来这事。 江连怎么样了?是在西洲隐匿了行迹,还是去东海找三师兄会和了呢? 魔君祌琰好像已经在云崖山地牢里被镇压百年了,寂不寂寞,难不难受?他越难受,她就越开心! 小师叔当年知她死讯,有没有再将她干的混账事放进外峰学堂里,一边讲课一边痛骂她,教导弟子量力而行呢? 也不一定是骂…… 说不定会夸一夸她,夸她天赋绝佳,年少有为,不肖弟子,螳臂当车,没有自知之明……咳…… 穆晴思绪凌乱纷飞。 种种该想的,不该想的,都在脑海里映现了。 穆晴道: “元颖,有传信鸟吗?” 元颖从争吵中回过头,道: “有红妖鸟,你知道怎么驱使它们吗?” 穆晴:“……不知道。” 有一道声音自远方而来—— “不必寻传信鸟。” 转眼之间,携带庞然鬼气的黑雾,已在穆晴面前汇聚。手执折扇,肤色苍白的鬼修,正含笑望着穆晴。 “穆仙子回归之事,云崖山已经明了。” 沉鱼夜瞅了瞅这一片冰寒的地方,将手中不应景的折扇收了,对穆晴道, “穆仙子,百年不见,你已大不相同。” 穆晴眼中也带上了笑意,她道: “沉楼主,百年不见,你一如既往。” 沉鱼夜问道: “是骂我修为没有寸进吗?” “你怎会如此想?” 穆晴失笑, “是看到我这身修为,嫉妒了吗?” 沉鱼夜笑着道:“是啊,嫉妒了。” 他看了看周围,问道: “伏城已死?” 穆晴点了点头,道: “死透了,我已将他的元神绞碎,他再无回归修真界的机会了。” 穆晴感慨道: “不知我三师兄如何……百年之久,这北地皇位,终于能够交归于他了。” “他尚未出关呢,不过应该也快了。” 沉鱼夜话语一转,道, “另有一件要事。” 穆晴问:“何事?” 沉鱼夜看着她,说道: “百年之久,修真界终于迎来共主。” 第59章 再遇 东海, 山海仙阁。 丰天澜御剑至后山,祁元白随后而至。二人沿瀑布飞下十数尺,默念咒诀, 引仙术。 山石中似有机关齿轮咬合声响,混在湍急瀑布水声之中, 听不真切。下一刻,瀑布水帘如同帷帐向两侧掀开,后方石壁挪移,现出一个洞口。 “仙阁后山这么大,瀑布这样多。” 祁元白道, “师弟闭关的这地方,不管来多少次, 都还是叫人觉得不好找。” 当年丰天澜让秦无相躲藏起来, 秦无相很是听话,在这后山寻了个秘境,将自己藏了个密不透风。 抱怨过之后, 祁元白跟着丰天澜进了岩洞。 一进去, 便是寒气扑面。 背后瀑布水珠飞溅,一溅入岩洞, 便凝成了冰滴子。 伴随寒气的而来的, 是磅礴且厚重、浓郁到几乎凝成了水的妖气。 祁元白觉得有些难以喘息。 百年前,秦无相求迅速进境, 以妖族功法, 将自己一身灵力转换为至纯妖力, 也将水属性单灵根转变成了变异冰灵根。 好在他不负所求。 三年之前, 他已成功突破到化神期。 只不过, 他以妖族功法修炼, 进境快却不稳,入化神期后他未出关,而是这秘境里继续闭关,稳定自身的妖力和修为。 丰天澜走过秘境里机关道,在岩壁后方的一片洞天福地里,见到了秦无相。 他盘膝坐于石台上,闭着眼睛,睫羽上落着一层霜,五官是糜艳绝色,却又带着几分不易接近的清冷霜寒气。 不只是睫羽。 他的发丝上,雪白狐耳上,他的肩上、膝上、衣摆褶皱上,皆落满了雪。 他盘膝于这冰雪之中,如一座精致雕塑,一动也不动,极为安静,像是在沉眠,不知苏醒之期。 丰天澜一挥衣袖。 一道风起,将秦无相满身霜雪拂落。 秦无相也在这风中睁开了眼睛,看向来人。 “小师叔,二师兄,寻我何事?” 他的声音相貌与百年前皆无差别。 只不过,不知是否是受了灵根变异成冰属性单灵根的影响,他的语气、神态,都已失了温度,比昔日清冷太多。 “……” 祁元白善言语。 可他见到这样的师弟,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些年他们师兄弟聚少离多,祁元白每次见到秦无相,都不由感慨,师弟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了。 丰天澜离秦无相尚远,便已止步。 他们二人在百年前,因秦无相为图快速进境而改换功法一事,在这秘境之中吵过一架。 妖族功法有上百种,秦无相所用之法不是最佳,而是进境最快,也是最凶险的一种。 以此法修炼,虽能进境,却不养心。妖气与鬼气、阴气等相似,为污秽之气,妖气爆蹿,妖力暴涨,容易滋生一颗邪心。 按仙修的话来说,就是歪门邪道,易有成效,但风险极大。 秦无相选此法,丰天澜自然要阻止他。 从秦无相后来闭关,却反超天赋更好、心更纯粹的殊识舟,先入化神境界便能看出,丰天澜这一架显然是没吵赢。 丰天澜说道: “有穆晴的消息了。” 秦无相抬头,雪白狐耳颤动一下。 丰天澜继续说道: “沉鱼夜和千机子来信,穆晴命星再现,正在北方,伏城则是气数已尽,应已命绝。” “秦无相,你该回去了。” 秦无相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 他右手凝聚剑光,在左手掌心划过一道,鲜血自伤口淌出。 祁元白见他自伤,惊道: “师弟,你做什么?” 秦无相左手心里已聚了一小捧血,他微微攥了一下手,感觉到了疼痛。 他缓缓说道: “……不是梦。” ※ 北海,妖族皇城。 穆晴问道: “千师叔没来吗?” 沉鱼夜说道: “穆仙子,若是我们二人都走了,谁来维持阵法,压制祌琰?” 说的也是。 穆晴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了桌子和酒,她拿着酒壶闻了下。乾坤袋有施加术法,这酒已过百年,酒香依旧。 她又找了个炉子出来。 沉鱼夜拿了个蒲团,在桌边坐了: “穆仙子这是做什么?” “沉楼主来前,我刚好在馋酒。” 穆晴回答道, “又想起我半个月前来决战时,伏城正在此地与南洲巫族祁家的人煮酒畅饮,酒香勾人。” 穆晴一边说着,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了木炭,打火石和火折子。 沉鱼夜眼中带笑,调侃道: “穆仙子这乾坤袋里,真是无所不有。” 穆晴说道: “以前在山海仙阁时,我和我二师兄一起偷我师叔的酒,在后山煮酒喝,这都是那时候到处搜刮用具,塞进乾坤袋里的。” 沉鱼夜道:“丰阁主……” 穆晴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点幽怨: “他发现酒不见后,罚我跪三炷香,抄两遍门规。我二师兄老早就跑出去游历了,两个人合伙干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挨罚。” 摘星出现在穆晴身边,说道: “然后你跪了半炷香就跑了,之后就负伤了,门规一遍也没抄。” 穆晴那时候刚刚金丹期。 她在炼气期和筑基期时就不老实,在仙阁里上蹿下跳,修为进到金丹之后,就更厉害了。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强闯阵法峰和炼器峰合筑的万器阵。 谁想到那万器阵那样厉害,穆晴闯阵失败,被打断了腿骨和两根肋骨,还被炼器峰仿造出来的假天霜剑穿腹而过。 若不是当时丰天澜恰巧在那附近,穆晴的命就要丢在里面了。 她伤重,需要救治。 丰天澜忙着医她的命,后来又摁着她养伤,先前未跪完的香,没抄完的门规,也就不了了之了。 穆晴当年在山海仙阁干的违反门规的事很多。 但对她的惩罚,却很少有能落实下来的。 丰天澜对她看起来严厉。 但当年执法峰的严师伯都清楚的很,想收拾穆晴,告穆晴的状要找秦淮,不能找丰天澜。 穆晴也算是山海仙阁的一段传奇。 她在仙阁里待了十三年,把别人不敢做的事都做遍了,却从头到尾没受过什么重罚。 沉鱼夜有些好奇,问道: “穆仙子,你应该是山海仙阁违反门规次数最多的弟子吧?” “还真不是。”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违反门规最多的是我师父,他年轻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仙阁的前任阁主都在说,‘要不是你天赋根骨够好,我早就把你逐出仙阁了’。” 当时是仙魔混战,强者居上的乱世。 一个厉害的仙修,对门派来说比门规重要得多。门规那都是虚的,修为境界和武力高低才是实打实的。 根骨才能好,意味着他以后的修为境界会很高,能行至常人不能及处。 前任阁主自然不舍得轻易放弃秦淮这个好苗子。 其实前任阁主当时也是挺纠结的。 秦淮行为肆意,不守规矩。 前任阁主特别担心,万一秦淮未来不是正道栋梁,而是一个走了歪道邪修,那可怎么办啊? 还好,秦淮最后成了正道第一人,而非反派中的反派。 “在违反门规次数这方面,我本来是有望超越我师父的。”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但我才在仙阁待了十三年,他待了千年多,我实在是追不上。” 穆晴用打火石点了火折子,吹出火来,又用纸做引子点燃了碳炉。一壶不知何时被她藏入乾坤袋的酒,坐在炉上,冰凉酒液渐温。 “你师父年轻时,的确挺疯的。” 沉鱼夜说道, “你小师叔也不遑多让。” 穆晴八卦之心冉冉升起。 她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还是很想知道师父和师叔年轻时的故事的,主要是想看看这两人有没有什么黑历史。 她的年纪和秦淮丰天澜两人差的太多,她出生前,这两人就已经分别高龄千岁和九百岁了。 修真界还活着的,见证过秦淮和丰天澜的过往的人不多,愿意和穆晴提及那两人过往的就更少,这些人都是长辈,担心他俩的故事教坏穆晴,就只讲好的,不讲坏的。 众所周知穆晴本就不好管,要是再知道她崇拜的秦淮和丰天澜年轻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可能会效仿而行,从不好管变成管不了。 穆晴现在知道的这点,还是后来她叛出仙阁后,身为秦淮好友的千机子告诉她的。 “他们那时候多大?二三百岁吧。” 沉鱼夜说道, “他们俩七月半出仙阁驱邪,结果被卷进了鬼市里。七月半阴气极重,他们俩一身阳气和仙气,一进鬼市就被发现了,根本来不及像你一样偷木牌想办法走。” 穆晴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那他们是怎么出去的?” “杀出去的。” 沉鱼夜道, “小鬼们死伤惨重,鬼将们也重伤,逼得我出面。” 穆晴问道: “他们打赢了?” 要按仔细算起来,秦淮和丰天澜那时似乎是元婴期,而沉鱼夜已经是化神期。 “没分出胜负。” 沉鱼夜道, “打斗中鬼市结界毁了一半,他们俩也就走了。” “穆仙子,你现在知道当年你元婴期时误入鬼市,最后要动手时,我为什么会出面叫停了吗?” 沉鱼夜自问自答,道, “我怕鬼市再毁一半。” 穆晴:“……抱歉。” 沉鱼夜拿出扇子,扇着煮酒的炉火,道: “穆仙子,你其实和你小师叔很像。” 穆晴歪了歪头,问道: “我以为你会说我和我师父像呢?” “怎会?” 沉鱼夜道, “我和千阁主,都觉得你像丰天澜多一些。” 穆晴的脾气很像丰天澜。 丰天澜的暴脾气是人尽皆知,明面上的那种脾气差。 穆晴的情绪不太显在面上。 但熟知她的人都明白,这人的脾气到底差到了何种地步——说一不二,一言不合,拔剑就打。 而且不仅是脾气像。 秦淮那人肩上没有担子,逍遥轻松。 穆晴更像丰天澜,肩膀沉重,背负甚多。 穆晴茫然道: “我觉得不像啊?” 沉鱼夜却不答她到底哪里像,只是笑着道: “对,不像,你比他讨人喜欢很多。” 穆晴:“……啊?” 她该说谢谢吗? 穆晴换了个话题: “云崖山怎么样了?” 沉鱼夜想了想,说道: “总体来说还算平稳,和穆仙子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毕竟岁月已过百年,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 穆晴在北海无事可做,与沉鱼夜煮酒相谈,煮了七日,把自己和沉鱼夜乾坤袋里的存货都煮光了。 连喝七日,有点得了酒瘾。 没了酒之后就有点抓心挠肺的难受感。 如此又过了两日之后,穆晴看到远处飞来两道身影,一蓝一白。 穆晴原本是想招手的,可她目光落在那道白色身影上时,一时失了言语。 “是你小师叔和三师兄。” 摘星见她有些迷茫的样子,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 穆晴:“……我记性没有差到这个样子。” 她只是觉得,秦无相好像变了。 变好了?变坏了? 倒也没这么复杂,就只是变化了,没什么好坏可言。 丰天澜落了地,原本想上前先看一看穆晴,但他目光触及沉鱼夜之后,就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和话语,一张脸冷冰冰的,有种不耐烦的前兆。 这百年里,云崖山没少坑他。 他也没少坑星倾阁,靠着比丹修还厉害的炼丹技术,从星倾阁捞了不少钱。 沉鱼夜至今也没忘当年旧仇。 这两人是两看生厌。 穆晴:“……小师叔。” “嗯。” 丰天澜冷冷地应了一声,便站到了一边。 他打算寻个沉鱼夜不在的时候再和穆晴说话。他们师叔师侄久别重逢,叙往昔之情,要个外鬼在场做什么? 穆晴:“…………” 这是怎么了? 都一千多岁的人了,闹什么别扭呢?不会还在为百年之前她以自刎胁迫他的事情生气吧? 这时秦无相也落了地。 穆晴道: “三师兄,好久不见。” 秦无相应了她,但那声音却如寒霜,带着一股不易接近的清冷感: “好久不见。” 穆晴:“……?” 你不是已经不修无情道了吗? 可是我看咱俩这说话态度,你才像是无情道大成的那一个。 穆晴有些头疼,试着找话说: “三师兄,你这些年如何?” 她一开完口,就像打死自己。 秦无相百年前死了爹,杀父仇人冒充他爹坐在他们家的皇位上百年,这些年他还能过得怎么样? 生死离别之悲,痛心彻骨之恨。 身虽处安全之地,心却是饱经折磨。 秦无相抬首,环视了北海皇城一圈。 虽然自身变化很多,但他对待穆晴时,好脾气还是一如往昔。 他没有介意穆晴的问题。 他换了个角度来答穆晴的话: “知道师妹命星再现后,只觉此世美好如梦。” 第60章 登基 穆晴愣了一下, 随即便笑开了。 她说道: “三师兄,你没有在做梦,这是真的。” 秦无相轻轻颔首, 道: “我知晓。” 穆晴说道: “不久之后,江连也会过来。” “你们看看这皇城,若是缺些什么,尽快添补起来。等布置好了,三师兄你也该登基了。” 秦无相还想与她叙叙旧。 但他也清楚,正事优先, 叙旧什么的,以后有的是时日来叙。 他便应了穆晴, 去逛这许久不见的皇城了。 沉鱼夜执着扇子笑了一声,自觉道: “这北地的星倾阁分阁,也该重新发展起来了, 我去安排小鬼们做事。” 随即, 他便化成一抹黑烟溜走。 这里就只剩下了穆晴与丰天澜。 穆晴看着丰天澜。 这人已经一千多岁,岁月却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还是那样一个冷艳美人。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冷艳。 穆晴年少时不止一次地抱怨过: 长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脾气却这样暴躁,可惜啊可惜。 穆晴的视线挪向丰天澜的头发, 他仍是一头乌发,只有左耳上,一缕发丝已经苍白如雪。 穆晴问道: “师叔,你这一缕白发是?” 丰天澜回答道: “无碍。” 他百年前在北海捡到穆晴剑鞘, 又寻千机子问穆晴生死, 知她凶多吉少, 心痛不已。 此后, 他左耳上的这一缕头发的乌色便开始褪去,从乌黑到霜白,像是流失掉了一缕生机。 “……” 穆晴还想说些什么。 丰天澜回过身去,道: “穆晴,与我走走。” 穆晴应了一声,小跑几步跟上他,走到他身边去。 一同走了没几步,穆晴疑惑道: “咦,我好像长高了一点?” 丰天澜说道: “你早就不长个了。” 穆晴坚持道: “长了的,肯定长了!” 她伸手比划给丰天澜看: “你看,以前我就到你肩膀,现在我稍微高出来一点点了……” 丰天澜受秦淮所托,照顾她长大。 穆晴也就跟他接触最多,从七岁起就跟在他身边。跟着他去处理各峰的事,跟着他见其他门派来的宾客……一直以来,就像个小尾巴。 她在丰天澜身边走过太多路。 有时候无聊了,她就会当丰天澜当做尺子,悄悄比划自己有多高了。 她就这么比划了十几年,从不到他腰高,长到了勉强能比平他的肩膀。 穆晴强调道: “我就是长高了!” 丰天澜安静地行走着,听完了穆晴的种种理论和对最终结果的强调,才慢悠悠地说道: “穆晴,你是个无情道修士,太执着于一事不好。” 穆晴:“……” 穆晴有些气闷道: “你怎么还是如同往日一般爱说教?” 丰天澜对此毫无自觉,问道: “我以前很爱说教吗?” “是啊。” 穆晴将往事一件一件翻出来, “而且你最喜欢讲的,就是无情道修士,执着于一事不好,放不下一事不好,偏爱于一物不好……” 穆晴小时候学会辟谷了还是爱吃东西,丰天澜嫌她放不下口腹之欲;她刚到十岁时学会搓麻将,会用银钱彩头,丰天澜嫌她染上赌瘾…… 穆晴从小到大听他说教这说教那,耳朵都快要起了茧子。 穆晴一桩桩一件件数过来,然后不服气道: “你看我做了这么多不好的事,也没耽误我成长,这不是进境到化神期巅峰了吗?” 丰天澜侧头,看着穆晴。 小姑娘叉着腰昂着头,一双眼眸里带着光,一副得意又骄傲的模样。 丰天澜问道:“是吗?” 穆晴道:“你得承认事实呀,小师叔。” 丰天澜抬起手,一巴掌抽在了穆晴脑袋后面。 丰天澜一一数来: “生心魔,叛出师门,挑天越剑榜,勾结鬼市,自组势力根植修真界,取西洲成魔尊,以命胁迫师长……” “行为偏激,数次差点入魔,也数次险些就赔上命。这样入了化神境界,你还挺得意?” “…………” 穆晴一手揉了揉脑袋,眼中含泪。 为什么她都化神巅峰了,在丰天澜面前还是这么没地位?他怎么还是想揍她就动手? 穆晴有些气闷。 但她也没停下步伐。 她和丰天澜出了皇城,行至门外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北海正是雪夜,大雪纷飞。 鹅毛似的雪落在两人肩头,被术法遮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丰天澜道:“穆晴。” 穆晴还在为刚刚的事不服气,冷硬道: “干嘛?” “你确实长大了。” 丰天澜平静道, “虽然将自身置于百死一生的险境的行为很不智,但对付厉伏城一事,你做的不错,百年前就很不错。” 穆晴怔愣了片刻。 她眉眼间渐渐染上了笑意。 随即,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丰天澜前面去,转过身面对着他。 她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道: “何方妖孽冒充我小师叔?要知道,我小师叔可是从来不会夸我的!” 丰天澜瞧着她这副装模作样,故意调侃他的样子。 他抬起手来。 穆晴连忙按他的手: “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丰天澜手上化现剑鞘,此鞘色泽黑沉。 穆晴的手一接触剑鞘,剑鞘瞬间有了光泽,变得有些晶莹剔透,其中隐约可见星辰光辉。 穆晴道:“……摘星的剑鞘?” 丰天澜颔首,说道: “百年前,我在北海底寻到的。既然你回来了,此鞘也该归还与你。” 丰天澜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我路过学堂,恰巧捡到了你的钱袋”这样的平常小事。 可这其中的复杂,又有何人能体会? 百年前,北海底。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行至北海,又是怎样将北海上下翻遍,才在北海的最底下寻到了摘星的剑鞘? 只见剑鞘,不见穆晴踪迹时,丰天澜又是何种心情? 穆晴正要拿走剑鞘。 丰天澜一把扣住她手腕,探脉片刻,道: “心魔消失,魔气尽除。穆晴,这一百多年里,你经历何事?” ※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江连来到了北地,和秦无相会和。而后两人商议着,给皇城重新添补了缺少之物,也招揽来了新的宫人。 忙活一月之后,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秦无相这才唤来红妖鸟,以妖力编织讯息,告知整个修真界,这一百多年来,北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伏城冒充顶替。 妖皇战死。 穆晴失踪。 …… 这一桩桩一件件,被秦无相解释得分明。 那看似已经失了情绪,冰冷至极的秦无相,伏于案前写信时,眸中落了一滴泪下来。 江连看到,正想上前去安慰。 但他才走了一步,就被人一把拉回暗处。 他回头。 穆晴一手拉着他,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江连跟着穆晴离开了宫殿。 穆晴这时才说道: “江连,他以后要成为妖皇了。” “他是这北地的主君,顶天立地的支柱,他不会希望有人看见他的脆弱之处。” 江连对此颇不赞同。 主君又怎样? 主君又不是石头,怎会无脆弱柔软? 知他之痛,却不安慰,反而放任他痛苦。 这不是一个关切秦无相的人该做出来的事情。 穆晴说道: “此后的体贴和关切皆不可直言,要藏在心里,落实于别的事情上。” 穆晴说完这话之后,便离开了。 徒留江连一人,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穆晴话中之意。 ※ 红妖鸟将秦无相的信挟到了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此后,便是对此事沸沸扬扬的讨论声。 “果然,与我师父所说相同,这百年来,那北地的妖皇是大妖伏城假扮的。” “只是未想到,伏城伪装妖皇,这百年里缩在北地不出,未闹出半点乱子。这背后之缘由,竟是这样的壮烈和隐忍。” …… 修真界多的是感慨北地之事的声音,但更加激.烈的,是对于在这事中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的穆晴的讨论。 穆晴百年前为救秦无相性命,在北海拦阻伏城,拼死一战,舍身引心魔天雷,要拉厉伏城同归于尽。虽未成功,却也重伤伏城。 此后穆晴于濒死之际得到机缘,以百年时间登化神巅峰,出关后灭大妖伏城。 此事秦无相在信中写的详尽。 修真界有许多人还记得穆晴。 穆晴在修真界活动的时间不久,名声却至今还很响亮。她是修真界无人能超越的天才,也是最为离经叛道之人。 她出身山海仙阁,是天下第一人秦淮之徒,却叛出师门,窃魔宗成魔尊。 大家本以为她成为魔尊后,又是一个新魔头,要引得天下大乱。没想到她登位之后一直很低调,不惹任何乱子,不久之后西洲魔宗还和山海仙阁成了盟友,仙魔之间一派平和。 结盟之后,穆晴更加低调了—— 此后百年,修真界再也没有半点关于穆晴的消息。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了。 这一百年她失踪了,一个失踪的人,能不低调吗? “先败魔君祌琰,登魔尊之位,促成仙魔结盟。又舍身赴死,为修真界博取百年生机。如今再出世,又诛修真界最大的妖邪,让北地回归正统之手。” “此人之功德,不可估量。” “她百年前杀仙修,叛仙阁,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不管有什么隐情,她杀仙修之事都是错!” “可是她为修真界带来的益处,远远胜于她的过错。” “功过不能相抵!”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人间那些皇帝,那些被人称颂的明君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谋取皇位干过多少恶事?”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功不能抵过,但过也不能弥功。” “至少现在的穆晴,对修真界来说,是有益无害。” …… 修真界众人对穆晴之事讨论激.烈,修士们各有各的看法,争得面红耳赤。 仅有少数人看得分明。 太玄宗宗主道: “她既然能胜那大妖伏城,就代表着,她在这修真界已罕有对手。” 他话说得含蓄。 因秦淮还未飞升,他倒也没明说穆晴已是天下第一。 “西洲是她的地盘,东海的山海仙阁,各地的仙门以及生意遍及各地的星倾阁皆与西洲为盟,如今盟友之列又添北地……” 正在太玄宗做客的太乙宗宗主道: “修真界接下来,应该要以她为首了。” 太玄宗宗主叹了口气。 这修真界一向是各门各派分离,虽然势力强弱不一,但还从来没有过以谁为首的说法。 太乙宗宗主见他叹气,以为他是不服气,劝慰道: “老友,也不必难过。穆晴虽是小辈,可她之功劳,她的能力,皆担得起这地位。” “至于她之为人,看她登魔尊之位后的行为,应无问题。而且,有丰天澜看着,秦淮也还未飞升,她应不会胡来。” 太玄宗宗主道: “老友,我担忧的不是她胡来。” “这修真界共主之位,是南洲巫族祁家夙愿,如今被他人所得,他们怕是不会安歇。” ※ 三个月之后,北地长夜结束,开始有了天明之时。冰雪渐融,常年被雪覆盖的土地,冒出一抹顽强的新绿。 秦无相正是在这万物生机复苏之时,举行了登基大典。 穆晴亲眼看着,秦无相着一身胜火红衣,自殿外缓步而来,踏着绒毯前行,登上了妖皇之位。 他登位这一日,五洲四海来贺。 为表盟好之意,各门派皆有来客,实在来不了的,也托人携了礼物,以表心意。 秦无相在这一派热闹之中,坐于首位,收各派贺礼。他一身红衣,如雪银发垂坠,红色妖纹爬在额头,眉目妖艳又冷肃。 他没有为贺礼之贵重动一分眉睫,也没有因小门派礼物之轻而露出半分不悦。 未因礼而动,也未轻人心意。 这一日的秦无相,从容又镇静,一派稳重威严之姿。 穆晴站在一侧,眉眼中带着浅淡笑意。 她的三师兄未如她愿,还是如原著之中一样,登上了妖皇之位。可也和原著不一样,他未弑父,未入邪道,他只是成长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 穆晴观礼观到一半,就被丰天澜揪着后衣领,于一片热闹之中,悄无声息地从大殿不起眼处拎走了。 走到无人处,他才放开穆晴。 穆晴整理了一下衣服,抬头看着丰天澜,道: “小师叔,大家都在观礼呢,你拉我出来干嘛?怎么还臭着一张脸?” 丰天澜直白了当地问道: “你要当修真界共主?” 这北地的消息闭塞,他在北地陪着穆晴待了数月未离开,直到如今宾客来贺妖皇登基,他才知道修真界如今在讨论些什么事情。 他不觉得这是偶然。 穆晴背后有千机子和沉鱼夜,这两人都擅长控制大局。修真界既然有此流言冒出,没有止歇,还到处漫布,就意味着这一定是穆晴期望之事。 穆晴问道: “你为这事生什么气啊?” “我又不是南洲巫族祁家,不当霸主,只当个说话算数的标尺,不会为祸修真界的。” 丰天澜信不过的不是穆晴。 他说道:“你可知,你若坐了这位置,会招致怎样的风雨?” 穆晴解释道: “小师叔,我不会对修真界明言,我是修真界之主。这领袖之位,在外界看来,是各种流言把我推上去的,不是我自己想坐。” “修真界不会对我群起而攻之的。” 穆晴继续说道: “祁家什么的,你也不用担心,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丰天澜当然明了,以穆晴如今的能力,就算是秦淮亲自出关,也未必是她对手。 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修真界风风雨雨,变幻无常,不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而且,南洲巫族祁家的手段,至今也还未使完全。 第61章 光阴 丰天澜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见穆晴一双好看眉眼之中笑意盈盈, 道: “师叔,好不容易卸下担子,就别这么操心了。别把自己变成劳碌命, 很累的。” 丰天澜冷着一张脸说道: “你若不想我操心, 就靠谱一点。” 所有人都以为只有他常常呵斥穆晴, 却不知他也时常被穆晴指责。穆晴说他爱操心, 劳碌命,没有医修的样子……从小到大,这些话她不知抱怨过多少次了。 穆晴问道: “我哪里不靠谱了?” 丰天澜迈开步子, 一边走一边道: “你哪里靠谱?” 穆晴追上去, 和他拌嘴: “我觉得我哪里都很靠谱!” 丰天澜道: “穆晴, 人要有自知之明。” 穆晴:“…………” 巧了,她这辈子最缺的, 就是自知之明。 秦无相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 不过这会儿他应该还在收客人的贺礼——五洲四海来的客太多,这礼一时半刻收不完的。 穆晴不急着回去。 她走在丰天澜身边,丰天澜的步伐比她大,走得比她快些,她跟着跟着,就不自觉地像小时候那样捏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她小时候常常用这种方法来无声地提醒丰天澜:你走慢一点, 等等我。 丰天澜愣了一下, 倒也没抽手甩开她, 而是稍微放慢了步子。 “小师叔, 我有件事想问你。” 穆晴抬起头, 看着聚了些云的天空。 北海的天气一向不太好, 这会儿有了云, 一会儿又该下下雪了。 穆晴继续说道:“你还记得穆家吗?” “记得。” 丰天澜道, “不过我对穆家了解不多。” 穆晴道: “我在云灵秘境经历考验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一些过去已经忘怀的事情,又被我想起来了,而后便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我出身于穆家,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受尽疼爱。爹娘也是在我被师父带走之后,才生下第二个孩子。” 穆晴一边回想,一边道, “按常理来说,我这样的情况,师父带我走时,爹娘应该会百般不舍。” “可他们未有任何不舍,便让我离开了,像是刻意要将我送走一般。” 丰天澜问道:“你觉得你的身世有问题?” 穆晴点了点头,道: “不过他们待我那样好,我年幼时和摘星说话,他们还担心我入邪,我应该是亲生的吧?” 一切的疑点,都只在于秦淮收徒的时候。 丰天澜想了想,说道: “你师父收你为徒的事,的确很奇怪。” “他那个年纪和修为,又打算飞升,要经常闭关,收了徒弟不能自己带,按道理来讲是不该收的。” 当年秦淮在外游历,突然就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说要收为关门弟子。 丰天澜登时就感到头都大了。他劝过秦淮不要受,赶紧把小丫头送回家去。可看最后的结果就知道,他没劝住秦淮。 丰天澜继续道: “穆晴,你应该听说过流言,你师父收你为徒,是因为千机子的一则预言。” 穆晴点了点头。 这事一直是修真界捕风捉影的流言。 她叛出师门后,与千机子合作数年,她那时不在意此事,千机子未曾提起此事,穆晴便真当此事是他人乱传的谣言。 丰天澜道: “我不知是否真有此预言,也不知预言内容。但你师父收你为徒之前,确实与千机子在天机阁饮酒相谈。” 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千机子了。 丰天澜说道: “你若要调查此事,先寻穆家,若无解,便寻你师父,勿要去找千机子。” “你师父说话,我尚且能听出真假,而且他不太爱说假话。可千机子就不一定了。” 穆晴沉默地点了点头。 丰天澜道:“走吧,得在宴席开始之前回去。” 登基大典来的人众多,这会儿他们跑出来,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要是宴席开始,摆桌子吃饭喝酒庆祝,那就麻烦了——丰天澜和穆晴的座位,与秦无相在同样高度,一个在妖皇左侧,一个在妖皇右侧,要是空缺了,可就太扎眼了。 ※ 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开始。 秦无相红衣未褪,坐于首位。 他妖艳眉目间带着掩不去霜寒之意,面对万般喜乐,皆是清冷从容之姿,不怒自危。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妖皇。 谁也想不起来,一百多年前,他是怎样一个受尽奚落和白眼的混血。 想不起来也好。 此后这世上,无人再敢嘲讽他,更无人敢欺负他。 穆晴着一身朴素白衣,在秦无相右边的桌前坐了,摘星和元颖没跟着她。她坐得位置太高了,是众人瞩目之地,他们俩觉得不自在。 穆晴自己也觉得不自在,可她跑不了。 这席间宾客,有许多是为贺妖皇登基来的,但有更多人,是为提前见她这个未来的修真界共主一面才来的。 而秦无相左侧的丰天澜,则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场面,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 开席之后。 艺伎抚琴奏乐,红衣舞姬们轻盈翩转,腰肢曼妙,舞动长袖红纱之间,是道不尽的风情。 秦无相看似在观舞,可他却似是不感兴趣,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眼眸中的神色都未变化半分。 席间也兴致缺缺。 大家都是修士,修士不可沾凡尘。 就算有兴致,也得藏起来,免得在这样的场面里被他人轻视了。 唯有穆晴一手支着脸,兴味盎然。 穆晴问道: “此曲何名,此舞是何舞?” 席间有人问道:“穆仙子对此有兴致?” “为何无兴致?” 穆晴笑着道, “山川江河是美景,风花雪月亦是美景,这舞乐更别有风情。这世间千般景致,但凡是好的,我都爱看。” 另有一人道: “老何,怪不得穆仙子百年化神,你快千岁也还是个元婴。你看人家这心境,你再过千年,也还远远不及啊。” 席间一片笑声。 何老不觉得被嘲笑了,只一细思,便觉得心悦诚服,道: “见穆仙子处世之姿,让我心有感悟。” “我这一把老骨头,本以为修行之路已走至尽头,没想到还能再进一步。穆仙子之后可有时间,可否与我多说一说?” 穆晴也被这老人家逗笑了,说道: “何老和袁老说笑了,我不过爱玩乐,哪有什么心境。若我心境真的有什么进步,我小师叔就不会总是骂我了。” 殿中的笑声更大了些。 秦无相侧头看穆晴一眼,道: “既然师妹喜欢,那就再奏一曲吧。” 坐在下方的江连默默捂脸。 他以为过了百年,秦无相修为高了,心境也该比当年成长不少。没想到登基成了妖皇,他也还是这样师妹长师妹短,师妹天下第一。 有秦无相这么一个妖皇,这北地,也算是被穆晴彻底吃死了。 ※ 宴会一派和乐,从开始到散席皆很顺利。 穆晴喝得有些多,一散席便趴在桌上睡过去了。摘星和元颖连架带拖,才把这软成一摊泥的人带走了。 摘星嫌弃道: “你瞧瞧你这样子,都修真界共主了,也不怕丢人。” 元颖帮着穆晴说话: “修真界共主也是人呀。” “我哥哥不也是?云灵秘境高高在上的龙主,他其实也偶尔会喝醉的,喝醉之后可黏糊了呢。” 元颖笑着道:“穆仙子这酒品挺好的,喝醉了就只是睡,不闹。” 摘星:“……” 他有些幽怨地说道:“你是没见过她闹的时候。” 秦无相原本有些担心穆晴。 但见那剑灵和龙女顺利将穆晴带走了,便也放下了心,慢慢地走出大殿去。 他喝的也不算少。 大概是受长大后仍如年少时一样爱玩爱闹的穆晴所感,秦无相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也有点回到过去,讨厌人、要躲着人走的旧毛病又犯了。 他离开了大殿后,便在皇城里转转悠悠地避着别人,一路走到了暖阁。 暖阁里铺了暖石,栽了一棵桃树。 这是穆晴栽上的。 这桃树不简单。 这是穆晴拜托沉鱼夜找了许久,才在桃源寻到的一棵灵植,只开花,不结果,桃花常开不败。 秦无相坐在桃花下。 他在桃树下寻到了一坛酒,揭开之后是馥郁的桃花香。这一坛酒应该来自桃源,是那名满修真界,千金难求的醉光阴。 秦无相将酒灌进壶中,坐在桃树下,一点一点地饮着。 稍稍有些醉了之后,秦无相做了一场梦。 …… “阿琅,来这边。” 厉无月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回应的是一女子,话语之中带着些抱怨,又带着几分娇俏。 阿琅……阿琅…… 江琅?是母亲? 秦无相好奇地朝着暖阁门口看去。 先走进来的是他自己,一个一头雪色长发、五官昳丽的大妖……不,不是他,这大妖虽然与他长相相似,化人形却化得完整,没有露出一对狐耳来。 这是他父皇,厉无月。 这时的厉无月,比起秦无相印象中的父亲,要稍显年轻一些。他还没有经历那么多风霜,没有失去挚爱之人,没有和唯一的孩子失散。 他甚至还没有孩子。 着一身华丽红衣,妖冶至极的妖皇陛下,拉着一只白皙修长,指甲粉润的手,将另一人带进了暖阁之中。 那人穿一身素朴白衣,腰侧佩剑,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没有仔细梳妆打扮。但她五官明艳,即便没有粉脂,没有漂亮衣服,也无可遮掩。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一下厉无月的手臂,问道:“唉,狐狸精,你到底拉我来做什么?” 秦无相听父皇说起过。 母亲当年因为被父皇的脸迷住,倾了一颗芳心。后来两人在一起时,她便总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他。 父皇倒也不恼,还很得意,说道: “她叫我狐狸精,证明我迷人啊。” 心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骂他,只要满含爱意,他也甘之如饴。 一进暖阁,江琅便愣住了。 “桃花香……?”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棵桃树。 桃树还未完全开花,只有一段枝梢上绽开了两三朵粉花。 厉无月将这桃树弄过来,日日夜夜心急如焚地等着,想快点给江琅一个惊喜。就这么焦急地等了半年,这桃树才终于养开了花。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不等桃树开到满梢粉色,便将江琅拉了过来,叫她赏这枝头的两三朵花。 江琅生在北地。 她只在很久以前,离开北地去外面的时候,见过桃树花开,大片粉雪的美景。只一眼,她便爱上了桃树。 可惜修真界实在太乱,不安全,她不得已回了北地,后来很少再有机会出去。 厉无月与她求亲,她不应。 厉无月问她,情投意合,门当户对,还欠什么? 江琅想,是情投意合没错,门当户对嘛,就实在有点高估了江家。 她只是觉得,当年是自己先追的厉无月,有点没面子,如今也让他尝尝追人的滋味,便要稍稍拍拖一下。 她似是故意想为难他,又是真心期盼,便说要桃树,要看桃花。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江琅看着那小小粉花,愣住未动。 厉无月以为她不满意,问道: “一棵是不是不够?我多寻一些来,暖阁已经盖起来了,能养活一棵,也能养活百棵千棵。” 江琅回过神来,对着他笑,说道: “你可千万别再寻别的桃树。” “一棵足以,一棵才珍重,才值得爱惜。” 厉无月觅得了她话中深意,疲惫道: “知道,说过多少遍了?此生此世,只你一人,心是你的,身也是你的。” 厉无月未曾提起过。 但秦无相从江连那听说过,厉无月当年因只娶一妻,娶的还是个人族,受到了族中怎样的为难。 族中强调血脉重要,纯血重要,厉无月便对那些族老们说道:那你们把我的位置拿走吧,我不做妖皇了,做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也省心。 江琅听了他的保证,笑得更开心了。 她走近桃树,轻轻伸手碰了一下粉嫩小花,漫不经心地问道: “狐狸精,你什么时候与我结亲?” 厉无月有些不可置信道: “我求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应,就这么一棵树,你就应了?” 江琅放下手,碰了碰肚腹,道: “还有一事,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厉无月:“……?” 秦无相竖起了耳朵,他十分好奇父皇的答案。 厉无月的求生欲十分旺盛,他说道: “这事我说了又不算,得听这孩子自己的。是儿子我就喜欢儿子,是女儿我就喜欢女儿。” 江琅笑了起来,道: “有你做父亲,这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厉无月携着她的手,道: “有你做母亲,不也很幸福吗?” “那当然了。” “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 父母的调笑拌嘴声,在秦无相耳边渐渐淡去。 梦境消退,无影无踪。 秦无相睁开眼睛,暖阁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桃花香气在,父母的身形和声音,也好像还在耳边。 秦无相抬头看着淡粉成片如雪,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看手中的醉光阴。 桃源名酒,一醉梦往昔。 他到此时方知,穆晴送他的贺礼是什么。 是这一棵桃树,是一段往昔光阴。 秦无相想。 这一定是自己此生得到的最珍重的礼物。 不在价值,而在心意。 秦无相抿着唇,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笑容。 他低声道: “父皇,母后,虽然生命曲折,但好在最终不负你们所望,我的确成了这天底下最幸福之人。” “母后,你可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小孩子气,爱玩闹,但却是这世上我所遇见的,最温柔善良,最可靠,最坚韧之人。” ※ 穆晴被带回了住处,塞进了床榻被褥间,昏昏沉沉地睡着。 丰天澜站在榻边,说道: “她只是喝醉了罢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宴席散后,丰天澜本在和许多其他门派之人谈话。摘星紧张兮兮地来喊他,叫他去看一看穆晴。 丰天澜只能告别了好友,约定来日有空再谈,来了穆晴这里。 摘星道:“化神期真的会喝醉,醉到睡觉啊?” 元颖捧着脸,坐在一边道: “真的会醉的,我都和你说了,是你不信。” 他们两人就坐在离穆晴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怕丰天澜生气,还是怕吵到穆晴睡觉,拌嘴都压低了声音。 “没出息,喝这么多。” 丰天澜看着穆晴恬静的睡颜,又改了口, “不过能睡上一觉也好,你也有许久未休息了。” 他抬手,就像过往穆晴生病时一样,帮她拉了被子,又掖起被角。 第62章 改变 穆晴再醒来时, 已是半夜三更。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捧着脸趴在他床边,多年过去,仍是不改少年天真模样的摘星道: “你终于醒啦。” 穆晴失笑, 道:“你等了多久?” “才不是我在等, 是有别人望穿秋水等着你醒。” 摘星说道,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苍梧剑派的老头子天未黑时便来了, 说要见你, 听说你睡了,到现在还在门外等着你呢。” 那老头听说穆晴在睡觉, 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似是不相信,哭泣一个化神期怎么可能需要睡觉。 他便以为摘星和穆晴是在故意为难他,给他设关卡。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他还真就在门口等下去了, 一等就是四个时辰。 穆晴:“……苍梧剑派?” 摘星知道,很多事穆晴都不记得了。 倒也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她从未把一些人一些事放在眼中。 “你百年前去沧夷取剑, 路过天城, 有两个剑修执意要杀青洵, 被你拦下。后来这两人在取剑的路上, 被魔君祌琰杀了。” 摘星大致上与穆晴说了一下, “这两人就是来自苍梧剑派。” “后来你与魔君为盟,叛出仙阁的消息传遍修真界, 苍梧剑派一直觉得自己家弟子的死和你有脱不开的关系,是你故意害他们。” 穆晴:“……” 她是不太记得了。 不过此时也不免感慨一句, 这其中弯弯绕绕九曲回肠, 还真够复杂的。 穆晴思索了一会儿, 道: “如此说来, 在苍梧剑派掌门眼中,他和我有仇?” 摘星点了点头。 穆晴有些疑惑,问道: “那他来见我,还等了我这么久,是要做什么?寻仇吗?还是来指责我道貌岸然?” “他不像是来寻仇的样子。” 摘星说道, “你要是不想见就继续睡,让他多等等,等到明天早上。四个时辰都等了,再等三个时辰也是等得住的。” 穆晴失笑,说道: “摘星,你学坏了。” 她掀开被子起身,说道: “我去见见他。” …… 穆晴走出大殿。 今夜天晴,月光明朗,星河垂坠。 北地薄雪未融,冰晶石宫殿在月下披着银纱,清冷又神秘。 穆晴一出大殿,便见不远处杵着一人。 这人腰侧悬一把剑,衣服材质不太好,头发掺白,看起来已是饱经沧桑。 他姿态放的极低,只站在地上,连穆晴住处的台阶都未敢踏上。 见穆晴出来,他拱手行礼,道: “穆仙子。” 穆晴走下了石阶,态度客气: “实在抱歉,我醉酒睡着了,让何掌门久等了。摘星和元颖也不叫醒我,我回头好好说他们一番。” 若是放在从前,穆晴对于自己看不惯的,或者看不惯自己,又或者有解释不清楚的前怨的人,一向是要么阴阳怪气,要么不搭理的。 她一向很尖锐。 她手持此世最锋利的剑,自己也如同剑一般锋利。 今夜平和,并非她经历颇多,被磨平了棱角。 而是她身份已变。 她会成为这修真界的共主。 用丰天澜的话来说,既然在其位,就该展现出同等的气度来。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何掌门连连摆手,姿态谦卑,道: “是我扰了穆仙子安歇。” 穆晴不与他说这些客套话,道: “何掌门寻我何事?” 何掌门脸上神情稍稍紧绷了下,似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将这话说出口来,道: “百年前我无眼力,误会了穆仙子。” 百年前仙修们说,穆晴杀仙修,叛仙阁,与魔君结盟,当诛。 闹得最凶的,除了死了十六名仙修的风苑楼,便是被魔君杀了两名嫡传弟子的苍梧剑派。 “如今才知,穆仙子为这修真界,付出甚多,居功甚伟。” 何掌门道, “从前之事,是我这老人家眼拙,还望穆仙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他说这话时有些咬牙切齿。 穆晴观他神情,听他说话时止不住咬牙,便知他心里其实不这么想。 他觉得何袁和何恒的死就是她勾连魔君促成的,只是如今因为她身份已改,位高权重,才向她表现出一副屈服之姿。 穆晴觉得有些好笑。 她未真正称自己是修真界共主,这修界之人的脊梁骨便已经弯折了。 而且折的还是剑修的骨头。 要知道,剑修一向以执拗、死要面子、宁死不屈为名,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穆晴走下台阶,伸手扶起了这位何掌门。 “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穆晴说道, “当年我修为不足,只能曲折行路,那时便已做好,被千人骂万人怨的准备。” “我若总往心里记,那我早该被心魔侵吞,掉进魔窟里去了。” 何掌门松了一口气,说道: “穆仙子心胸宽阔。” 他仍是不信穆晴所说,但至少,他已知道,穆晴此后不会针对苍梧剑派,这就足够了。 “我酒意还未醒,想饮茶解解酒。” 穆晴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浅淡笑意,道, “何掌门可否赏脸,与我饮一杯茶,畅谈一番?” 何掌门道: “得穆仙子相邀,我之荣幸。” 穆晴回过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 远处屋顶上,沉鱼夜摇着扇子。 他刚刚将星倾阁的事处理得差不多,赶来这北海,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他笑道: “穆仙子真是大气。” “丰阁主,见此情景,你可还满意?” “大气?” 丰天澜实在太了解穆晴了,道: “她分明就是在偷着使坏。” 穆晴嘴角牵起时,那种“我想哈哈大笑,但我要维持我德高望重的形象,只好憋着偷笑”的偷摸着愉悦的样子,丰天澜看得明明白白。 沉鱼夜以扇子掩面,险些就笑了出来。 昔年锋芒毕露也好,如今学会了内敛也罢。 穆晴这个人,始终都是这般有趣。 ※ 江连问: “你这就要走了?” 穆晴抱着剑,背后站着摘星和元颖,道: “我在北地待了多久了,有小半年了吧?” “江连,我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星倾阁等我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穆晴对他说道, “要是不舍得分别,你就来云崖山做客。” 江连:“……” 谁不舍得和你分别? 穆晴还在不遗余力地撺掇他,道: “我知道北地事务繁忙,你作为妖皇亲信,忙上加忙。但人生的快乐也就在于这里,忙中偷闲,苦中作乐……” “我三师兄现在这么厉害,你偷偷离开北地一两个月,度个假,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江连:“…………” 江连扶额,道: “快走吧你!” 穆晴还在执意于欺负老实人,道: “哎,你怎么这副态度?你知道我现在在修真界是什么地位吗,这样对待我,不怕……” 她话未说完,已经有人看不下去了。 丰天澜按住她的肩膀,以仙术卷起一道风,带着她上了法器。 沉鱼夜笑吟吟地对江连说道: “江小兄弟,见笑了。” 说完,他便化作一缕黑雾,消失不见了。 送走了灾星,江连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回身走向无月殿,缓步踏上二楼,要催在这里休息的秦无相继续去忙公务。秦无相突然登基,在北地的权力还不够扎实,前几年正是不能懈怠的时期。 江连登上二楼,才发现,那一身红衣的妖皇陛下,正坐在窗边长榻上,侧头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江连只迷惑了片刻,便反应过来。 ——那是穆晴离开的方向。 江连问道:“你为何不去送她?” 秦无相不答话。 江连有些头疼。 北地出事后,江连与秦无相百年未见。 再一见面时,秦无相就变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听说是和修了什么特别危险的功法,致使灵根变异有关。 江连至今也还未习惯,和这样的秦无相交流。 就在江连放弃等他的回答,要催他去忙公务的时候。 秦无相正过头来,低着头,眼帘半阖,霜白睫羽掩住眸中一分失落。 他道:“因不想离别。” 江连:“……” 你不想离别你就去追啊?! 秦无相起身,从江连身侧走了出去,问道: “江连,公务殿里还剩多少奏折未批?” …… 向南飞过北州之后,穆晴便与丰天澜分别了。 穆晴要回中州的云崖山。 丰天澜则是要往东海,回山海仙阁。 丰天澜问道:“你不回山海仙阁看看吗?” “……” 穆晴有些感慨。 当年她杀梦如昔,叛仙阁,差点被丰天澜拿着剑砍死,狼狈逃亡离开了仙阁。 如今丰天澜与她和好如初,甚至还亲口问她,不回去看一看吗? 穆晴受宠若惊,道: “不急,以后我要往东洲一行,到时候再多走些路回仙阁去看望一番。” 穆晴要回东洲松城寻穆家,调查自己身世。 “也可。” 丰天澜拿出另外一架云舟,走了上去,道: “穆晴,如今你地位不同,盯着你的人很多,行事切记要小心。” “……” 穆晴心道: 你别再啰嗦了,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但她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只是乖巧的点头:“好。” 丰天澜这才终于放心,乘云舟离开。 穆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确信丰天澜已察觉不到自己这边的动静后,拍着云舟的船舷狂笑起来。 “我终于解放了!” 穆晴揉了揉肩膀道, “装乖装了这么多天,累死我了。” ※ 回云崖山的一路上,穆晴带着摘星和元颖,走走停停,吃喝玩乐。她在云灵秘境苦修百年,对这尘世浮华甚是有兴趣。 这一路行的甚是缓慢。 七日之后,穆晴才终于到了云崖山脚下。 穆晴抬目望去。 云崖山与百年前没什么不同,白玉石铺万阶岩,在碧翠山色之间曲折隐现,蜿蜒十余里。 万阶岩尽头,楼阁繁华,仿若一座山上城。 可也有些不同—— 山中灵气蕴养树木百年,昔年细瘦树身已经粗壮,枝叶繁茂,树冠巨大,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这便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穆晴在万阶岩下,抬手去解入山阵法。可她的术法却错了,引得阵法震荡了片刻。 穆晴:“……” 也对,百年过去,是该换新门禁了。 穆晴稳住阵法,不再解门禁,而是借着自己如今修为使了些技巧,绕过门禁入了山。 她走得不急,一步步地踏在万阶岩上,向山顶而行。 不多时,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师父。” 穆晴抬头,笑道:“青洵。” 昔日她收入门下的魔族混血少年,已经长成了稳重青年。他换下了旧时常穿的红黑拼色衣服,着一身白衣,瞧着与穆晴颇有些相像。 穆晴细细打量他片刻,说道: “青洵,你进步了。” 青洵有些不好意思,道: “唉,也没有……” “谦虚什么,就是进步了。” 穆晴走上前去,从他身边走过,说道: “与我说说云崖山这些年的变化吧。” 其实云崖山这些年发生的事,她早已从沉鱼夜口中了解。她只是想要趁这个机会,与徒弟多些交流罢了。 沉鱼夜说过—— 青洵已入筑基期,这修行速度算不得快,但也不慢。他的心性好,只要肯坚持,必然能够成就一番气候。 沉鱼夜与穆晴说了这百年以来,青洵身上发生的事情。 当年穆晴从西洲,将青洵的娘亲带回了云崖山。青洵和母亲相处了数十年,拜托了陆燃炼制丹药,为母亲延寿。 但他母亲只是个凡尘之人,没有修为,再如何延寿,也就是一百多年的寿数。 在十年前,青洵的母亲寿元已尽。 一百四十岁,于凡人而言已是高寿,对修行之人而言,却只是朝暮。 青洵经历了唯一亲人离别的悲痛。 沉鱼夜见他痛苦,便告知他,也不是没有再相聚的方法。只要让他母亲死后鬼魂留在鬼市,不入轮回,便可永久相伴。 青洵拒绝了。 沉鱼夜道: “他同我说,生死离别,世间常态。” “他要放下,让母亲入轮回,而非拘着她的魂魄,让她成恶鬼,永无解脱,这样对谁都不好。” 于修行一道,向来是拿起容易,放下太难。 青洵面对诱惑而不动摇,有改逆之法,却仍是顺了天地常态,这已证明,他心性颇佳。 时间回到现在。 青洵与穆晴说了许多,唯独未提起与母亲离别之事。此事他想藏在心里,那穆晴也不会多问。 他小心翼翼道: “师父,此次你回来,还会走吗?” 穆晴笑着道: “也许哪一天,我会像我师父和小师叔那样,云游四海,行遍五洲。” “但现在还不行。” 青洵不解。 为何不行? 穆晴说道: “青洵,我只有你一个徒弟,我还没有把我毕生所学传授与你,在那之前,我不能去逍遥。” 她是个做师父的,有传道受业的责任和义务。 …… 穆晴很快就望见了山顶。 万阶岩尽头处,穿一身白衣,袖口和衣袍边角露出一截黑色,如白鹤一般的清冷卜修,正立在那里等她。 冬奉站在他侧后方。 穆晴见他二人,浅笑道: “千师叔,冬奉师兄,我回来了。” 千机子见了她,道: “回来便好。” 穆晴看着千机子,她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有离别百年的叙旧,也有身世之事,当年秦淮收徒之事。 千机子看向穆晴背后的元颖,说道: “看来你这百年之中,另有机缘。我温了酒,包了虾饺,一边吃一边说吧。” 穆晴将问题吞回腹中,笑着问道: “只有虾饺啊?” 千机子问: “还有别的想吃的?” 穆晴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往云崖山主楼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想吃蟹黄汤包。” 千机子拒绝了她的要求: “我们在深山里,没有螃蟹。” “山涧河流里就有,瀑布上方不是还有个湖泊吗,那里面也有螃蟹,可肥了。” 第63章 记仇 穆晴进了主楼。 云崖山主楼格局未变, 只是多了几卷山水图来装饰墙面,多半是星倾阁做生意时得到的名品,考虑到千机子喜欢, 便未出售,而是留下来了。 “这是你师父的作品。” 千机子挥手,挑了几幅山水图拼在一起,其中景致竟能完好拼接, 七幅图如一幅,有山高水长,飞珠溅玉,也有山野林木, 苍翠葱郁。 “他早年游历在外时,因身上没钱,画了十八幅山水图来抵一顿酒钱。” 千机子说道, “一开始这图很便宜,后来有人发现这是秦淮所画,这图几经转手, 价格也渐渐炒起来了。” 千机子摇了摇头,似是觉得可惜: “十八幅图卖得分散, 未有人察觉,这十八幅图拼起来,才是一幅。” “这山水十八图, 如今星倾阁得十二幅, 还差六幅没有收到。” 穆晴:“…………” 星倾阁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价钱来买秦淮的作品?去找他再画个十八幅不就好了吗,他又不会拒绝。 而且买来买去, 这钱还不是进了秦淮手里, 而是进了其他人的腰包。 穆晴越想越觉得亏。 她也没说话, 跟着千机子上了二楼。 她昔年常坐的那张长榻上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盘饺子,几只小碗,还有一壶酒。 虾饺皮薄,可见肉馅粉润。 这样的虾饺一看便知道好吃。 穆晴变出一只盘子,将虾饺夹了一半,又拿出摘星剑,连剑带饺子一起递给元颖,说道: “我和千师叔应该要谈上许久,怕你们觉得无聊和不自在。楼上和这里格局一样,你们去那边吃吧。” “吃完了可以在山里玩一玩,云崖山有很多小机关,在这里探险很有趣。” 元颖接了饺子和剑,笑着道:“好。” 穆晴和千机子看着她离开。 千机子道:“她是……” “云灵秘境之主的妹妹,元颖。” 穆晴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说道, “因一些事,和我结了契。” 穆晴没有直接告诉千机子,她与元颖结的是共命契。 共命契,同生共死。 此契约对穆晴来说是个弱点。 若是在百年前,穆晴大概会不管什么事,都对千机子和盘托出。可现在,她已知道千机子有些不对劲,无法全然信任。 千机子说道: “原来你失踪的百年,是在云灵秘境,怪不得修为涨得这样快。”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你和沉楼主都打不过我了。” 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百年过去,还是这般幼稚。” “你小师叔若瞧见你这样,定然会骂你。” 穆晴:“……” 她已经挨了不少的骂了。 但现在丰天澜已经回山海仙阁了,穆晴整个人都变得大胆了起来。 她笑着道: “他也打不过我了。” 千机子失笑,说道: “这倒也是。” 穆晴夹起虾饺,咬了一口。 千机子唤道: “穆晴。” 穆晴叼着半个饺子抬头。 只见那气质清冷如仙人的卜修,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像是长吁了一口气般,说道: “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 穆晴吃完饺子,饮过了酒,和千机子畅谈一番。一顿饭结束后,已经是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了。 穆晴走出主楼。 她在山里走着,在她所说过的瀑布上方的湖泊边上,找到了元颖和摘星。 这二人正提着桶,在湖里追着螃蟹走。 装虾饺的盘子正在湖边的石头上放着,已经空了。看来这爱玩的二人没听她的话上三楼,而是直接跑来山里捉螃蟹来了。 “那只好!” 摘星说道, “我在山海仙阁时博览群书,在书上读过,长成这样的螃蟹膏最多!” 穆晴:“……” 你博览群书都览了些什么玩意儿? 姑娘们爱读的话本子,春宫图,还有蟹膏? 穆晴将盘子洗净收了,又将摘星剑的剑体从石头上拔起来,挂回自己腰间。 剑体被动,摘星有所察觉,他看向湖边,道: “穆晴,你和千机子吃完饭啦?” 元颖看着她,问道: “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穆晴摇了摇头,回答道: “一点都没有。” “他不关心我修为进境,也不关心我要当修真界共主的事,只关心我安全与否。一片真心,毫无破绽。” 元颖思索了片刻,道: “那他对你就是一片赤诚真心,你有什么疑问,应该可以直接问他?” 穆晴摇了摇头。 能否得到答案是一回事。 千机子这个人的心很细。 有些问题,问出来之前,千机子对她还怀有一片真心。问出来之后,千机子若是感到被怀疑,心被伤了,这颗真心便不会再如往日一般了。 穆晴是个贪心之人。 她又想解身世之疑,又不想伤千机子的心。 元颖还要说些什么。 穆晴说道: “我若是问了,他可能就不会再给我包虾饺了,更不会给我做蟹黄汤包了。你们真要这样的结果?” 元颖和摘星都瞪大了眼睛。 摘星道:“不行不行。” 元颖说道:“那还是不问了吧,他包的虾饺很好吃,蟹黄汤包一定也很好吃。” 穆晴:“……” 有时候说服吃货,就是如此简单。 穆晴转身要走。 摘星问道:“你要去哪?” “去见一位故人。” 穆晴回答道, “我自己去见,你们继续在这玩,明日早餐的蟹黄汤包,全要指望你们了。” 摘星本来还痛心疾首,要指责“你怎么对我也有秘密了”,一听见蟹黄汤包,便连连点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穆晴笑着走了。 她并不是对摘星有秘密。 她只是觉得,接下来的会面不会愉快,没必要带上摘星,让他一起不高兴。 …… 夕阳沉下,最后一缕余晖散尽。 穆晴解了阵法,幽深暗道出现在她眼前。她抬手引燃烛光,映亮了往深处去的楼梯。 穆晴一步步走了下去。 暗道尽头是牢房,两侧的牢房都是空荡荡的,唯有尽头拐角处,一处布满镇魔阵法的祭坛中间,立着一道红色的影子。 那人如百年前最风光之时一样,身穿胜火红衣,皮肤苍白,乌黑发丝之间带一缕红色,显得那张带着异域风情的昳丽面庞更加妖冶惑人。 祌琰正要如以往一样,对下这地牢来见他的人口出嘲讽。 但他一抬头,便愣住了。 来的人不是千机子,也不是沉鱼夜。而是一个曾让那两人悲痛,应已不存于世的人。 她如旧时一般,身穿白衣,腰悬一柄黑剑。 她面容如往昔一般年轻,五官殊艳,却带着更胜从前的冷意。 祌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他很快回过神来,不是做梦。 他看不穿来人的修为,这意味着穆晴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元婴期,而是修为更胜于他的化神巅峰。 她没死,她回来了,她进境了。 穆晴挑了下眉,道: “见我还活着,君上似乎很失望?” 祌琰妖冶眉眼之间带上了笑意,他道: “怎会失望呢?我明明惊喜的很。” 穆晴不信:“是吗?” 祌琰笑着道: “我被戏耍,被窃夺魔君之位,又遭百年囚禁。我如今之境遇,皆是穆仙子赐我。若无法亲手向你寻仇,我定会遗憾终生。” 穆晴没当一回事: “寻仇?你逃得出来再说吧。” 祌琰仍在笑。 对,就是这样。 这小剑修张狂又骄傲的模样,还是如百年之前。丰天澜没能管束住她,他祌琰未能挫败她,就连那伏城,也没能磨平她一丝棱角。 正因她坚无不摧,祌琰心中才会燃起熊熊燃烧的火,想要将她彻底摧毁,看她低声下气,泪流满面的模样。 祌琰笑着道: “穆仙子来看我,是想我了吗?” 穆晴也未恼怒,她脸上带着比祌琰更从容的笑意,说道: “是啊,想你了。” 她取出了一柄软剑,隔空递给祌琰。 穆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张软椅,躺在上面,一副十分舒适的模样。 她说道:“君上,舞个剑给我看看呗?” 祌琰:“……” 一百多年前,他在魔宗极乐殿和魔将一唱一和,要穆晴给他舞剑。结果穆晴不止没舞剑给他看,还记仇记到了现在。 修为压过他之后,便拿着剑来羞.辱他了。 祌琰皮笑肉不笑道: “穆仙子,你是个仙修,还是个修无情道的仙修。” 穆晴道:“所以呢?” 祌琰说道:“太过记仇不好。” 穆晴一手支在耳侧,点了点头,说道: “的确如此,君上说的对。” “那么君上今天赶紧将剑舞了,你舞完了,我就不再记仇了。” 祌琰:“…………” 祌琰拿着剑,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穆晴催促道: “愣着做什么?还要我请个舞姬来教你怎么跳舞吗?” …… 半个时辰后,穆晴心情畅快地带着剑离开了地牢。 祌琰终究还是没跳舞给她看。 但成功羞.辱到了祌琰,穆晴的心情就很愉快。 而且他今日不舞剑,穆晴还可以明日接着去辱他,后天也去,大后天还去……反正祌琰关在地牢里,随时等着她。 祌琰以为不舞剑,就能让她的愉快打折扣。 这就大错特错了,他死也不肯舞剑,才是穆晴心情愉悦的开始。 ※ 穆晴修为已经化神,夜晚的时候,她是不休息的。如今星倾阁繁忙的公务也不在她手上,她乐得一个清闲。 她坐在新造的观星台上看星星。 千机子在她身边坐下。 穆晴道:“千师叔,你不卜算吗?” “不了。” 千机子道, “螃蟹在蒸笼里了,我一会儿要去给某些人拆蟹做包子,忙得很。” 穆晴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抱怨之意,她说道: “摘星和元颖捉螃蟹捉了不少,你多包一点,可以多吃几天。” 千机子侧头看她片刻,说道: “穆晴,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他不想再与穆晴说话,起身离开了。 穆晴笑出了声。 她听见千机子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似是有些生气。但他未回来训斥她,而是继续往远处走了,去拆蟹包包子去了。 千机子和丰天澜同样是师叔,但他好就好在这里,脾气比丰天澜好,好欺负的多。 穆晴从观星台往下看,见到了路过的人。 她唤道:“青洵!” “师父?” 穆晴说道: “今夜天色好,你上来吧,我教你练剑。” 青洵乖巧地点了点头,道: “我这就上去。” 说完,他便要寻观星台的入口。 “走什么楼梯呀?多费劲。” 穆晴朝着青洵扔出了摘星剑。 剑灵少年的怒吼声在星空下响起: “穆晴,你个王.八蛋,你又扔我!” 同时响起的,还有混血少年的惊叫声: “啊啊啊啊——!” 摘星剑在穆晴的操纵下,剑柄挑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硬生生提起,带上了观星台。 “穆晴你这人真是过分!” 摘星连忙现身解救青洵,一边对穆晴道: “你又喝多了是不是?” ※ 穆晴在云崖山吃喝玩乐,欺负师叔,耍弄魔尊,带徒弟修行,如此折腾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做。 千机子道:“这么快就要走?” 穆晴:“……” 你怎么还不舍得呢? 我以为我这么折腾,你该盼着我走才是。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之前我小师叔邀我,回山海仙阁看一看。我许久没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了,干脆就应他之邀去一趟。” 千机子没有怀疑,点了点头道: “早些回来。” 穆晴松了一口气,说道: “幸好你没说‘路上小心’。” 千机子:“……?” 穆晴抱怨道: “千师叔,你这嘴开过光,你每次说‘路上小心’,我都会遇见麻烦事。” 说完,她也不待千机子反应,就开着飞舟,带着元颖和摘星离开了。 被留下的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如往日一般顽劣。” 他转身回星倾阁主楼,一边走一边道: “可惜,我已看不清你的命运了。” 以前他算得清穆晴的命数,还能提醒她路上小心。如今,千机子就只能像是平常长辈一般,盼着她一路顺畅,千万别遇见什么麻烦。 …… 穆晴和千机子说了谎,她往东去,主要目的并非是回山海仙阁。 她先到了东洲,在松城落了地。 松城是穆家所在的地方。 穆晴自修仙起,百年之久未回过松城。她阿爹阿娘应已驾鹤西去,她只盼着,能从爹娘留下的物品里,寻到些当年的线索。 穆晴一入松城,便发现,这里和她印象里的那座城镇已大不相同。这里仍是繁华之地,但街道改易,建筑翻新,已叫她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穆晴入城之后有些茫然。 她在拦了一位看起来好说话的中年男人,道: “这位阿伯,我想问一下,穆家怎么走?” 这男子比她更迷茫: “穆家?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穆家。” “小姑娘,你寻错地方了吧?” 路边有一白发苍苍的老人道: “姑娘,你是求仙问道之人吧?这松城的穆家,八十多年前行商时遭了难,已经没了。” 穆晴怔愣片刻。 站在她身边的元颖追问道: “一个人都没了?” 老人家敲了敲拐杖,说道: “没了,都死了。” 老人家说道: “你们这些修仙之人啊,寿数太长了。时间于你们而言是静止的,于我们凡尘而言,却是不断流逝。” “此世之间,事物随时间千变万化,沧海桑田。穆家消失,松城形貌改易,实属正常。” 穆晴无声地握紧了剑柄,道: “多谢老人家解答我的问题。” 她道过谢之后,转身就离开了。 穆晴有些怅然。 她从年幼时便知,自己叩问长生之道,迟早有一日,会和亲人离别。 只是未想到,自己从二十多岁起,在云灵秘境一坐百年。她与亲人的生死离别不是缓慢而来,更像是突如其来。 她记得进云灵秘境之前不久,她还答应摘星,要带他回穆家,去看看爹娘。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违背了承诺。 穆晴摇了摇头。 元颖跟在穆晴背后,不知此时是不是该安慰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先沉默着不说话。 倒是摘星从剑里出来了,走在穆晴身边。 他问道: “穆家是蒙受祖茵,福缘深厚之家,这样的家族,怎会遭遇意外,说没就没了?” 穆晴镇定道: “很显然,穆家的福德皆用尽了。” 摘星疑惑道: “穆家福德那样深厚,怎会说用尽便用尽?” 穆晴回答道: “多半是做了上天不允的事。” 摘星瞧着她不难过,便放心了,问道: “穆家没了,接下来你要从何查起?” 穆晴说道: “先回仙阁。” 第64章 入侵 东海, 山海仙阁。 祁元白坐在大殿里,一边批改竹简,一边让主峰弟子传候在外面的各峰弟子入内, 听他们讲遇到了什么需要阁主亲自定夺的为难之事。 丰天澜坐在一旁,见他这副认真模样,道: “做得不错,有阁主的样子了。” 祁元白:“……” 我已经是阁主了, 谢谢。 他平日里是会偷闲的。 可最近丰天澜回来了,他便无闲可偷,只能一边在这大殿里兢兢业业地处理事务,一边在心里连连叫苦—— 快来个人把小师叔叫走吧! 来个鬼也行! 这时, 恰巧白晓晓从殿外走了进来,他对着丰天澜行了一礼,低头道: “师父,祁师兄。” 丰天澜轻轻颔首。 白晓晓走上前来,在丰天澜面前道: “师父,我在剑术上, 遇一问题不得解,想请师父指教一下。” 白晓晓最初拜师时只是学医, 后来对剑也有了兴趣。细细追问之下,才知他当年病重,被方游偷走了药, 正绝望之际, 是一剑修救他性命。 仰慕之人是剑修,白晓晓便想起了要学剑。 丰天澜一开始并不允许。 他问:“你钦敬之人如何救你?用剑救的?” 白晓晓:“……她拿出了丹药救我。” 丰天澜道:“所以救你性命的是丹道和医道, 而非剑术。” 白晓晓被说得哑口无言。 但他没有作罢, 而是寻了祁元白, 偷偷地跟着祁师兄学剑。 后来学剑之事被丰天澜发现了,但丰天澜见他没有耽误对丹道医道的学习,也就没有多说,就这么默默地允准了。 白晓晓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他天赋比不过穆晴,却比秦淮和丰天澜要好。一百多岁便已到金丹末期,再过不久应该要进境到元婴期了。 他又学丹道,又学医道,还学剑道。 按理来说,学了这么些东西,会使得他修行失去重点,杂乱无章。但他没有,他在丹道,医道和剑道方面都很出色,是个全才。 祁元白常常对丰天澜说: “小师叔,幸好我当年劝你收了晓晓做徒弟。晓晓这天赋,若换做别人来教,实在是浪费啊。” 时间回到现在。 丰天澜抬头,看着已经早已出落成大人的小徒弟,问道:“有何疑问?” 白晓晓说道: “我出剑时,剑气总是十分狠戾。” 丰天澜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道: “剑乃杀器,狠戾才是正常。” “师父所说没错。” 白晓晓又说道, “但身为剑修,剑气应当收放自如才对。我却收敛不住剑气,我担心以后与人比试时,因此而伤到对手。” 丰天澜站起身,道: “去剑坪,让我看看你的剑。” “是!” 白晓晓十分高兴。 师父一开始还反对他练剑,如今却愿意指导他了。他觉得,这大约因为师父将他百年来的努力看在了心里。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大殿。 祁元白登时就松了一口气。 他举起手,伸了个懒腰,又锤了锤自己的肩膀。 奇!书!网!w!w!w!.!q!i!s!u!w!a!n!g!.!c!c 他抱怨道: “可累死我了。” 主峰弟子见状,小心翼翼问道: “祁师兄,你还处理阁主事务吗?” 祁元白说道: “处理啊,当然要处理。” 丰天澜只是去指点晓晓的剑术了,又不是离开门派了。 祁元白觉得自己要是敢趁此机会偷闲,不出一个时辰,小师叔就能过来打断他的腿。 ※ 穆晴又走了一趟平城。 她原本是打算直接回仙阁的。 可穆家遭遇,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见一见,昔日与穆家有所交集的人事物。 穆晴想起了和穆家为世交的平城高家。 昔年,高家的小少爷高思文,与她有娃娃亲。不过娃娃亲未能履行,因为她修仙去了,修的还是无情道,这凡尘之缘自断。 如今,百年过去,那高思文应该也不在这世上了。 穆晴在平城落了地。 平城和松城不太一样,街道建筑变化不大。 只是城镇中的槐树皆被拔去,换成了银杏。应是百年之前,槐树成精夺高思文之躯的事惊到了高家和平城,才会导致如此变化。 “若你是秋日到这里的就好了。” 摘星看着满街的银杏树,道, “秋日里银杏叶就黄了,飘落一地金黄,可漂亮了。” 元颖不赞同道: “其实这样也很漂亮啊。” 比起来秋日落叶飘零的景象,元颖更爱这生机勃勃的翠碧之色。 穆晴无奈一笑,说道: “摘星,元颖,我又不是来这里看景的。” 穆晴在街边寻到了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老先生。这老人白发苍苍,身边放着一根拐杖,看来腿脚已经不太灵活了。 这样的老人自然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他的家人便让他这样坐在街边,看看树,看看鸟,打发时间。 穆晴试探着唤道: “老先生?” 那老人不理她,仍是在看着树上鸟雀。 有另一人从店铺里走了出来,对穆晴道: “我家曾祖父年纪大了,耳背,已听不见声音了。仙子有何疑问,不如问我。” 穆晴笑了笑,道: “也没什么大事。” “我百年未至平城,想寻人一问,这百年里,平城可有什么新变化,有没有什么可参观游玩的地方?” 那店铺掌柜笑道: “那仙子您可是问对人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平城了。” 掌柜和穆晴说道: “城东边建了一座观星塔,里面藏着楼梯,不太好找也不太好走,但夜晚爬上去看星星,别有一番情致。” “城西有一家灵器铺,是一位神铸师开的。我没有分辨只能,但听别的仙长说,里面的灵器品质参差不齐,有神器也有废器,要好好分辨。” “城中有星倾阁,不过星倾阁就不必说了,全天下都知晓……” 他唠唠叨叨地赘述着平城的一切。 掌柜的自豪道: “城中还有一座庙,庙中供的是一名姓穆的仙子,这庙的建成与我家还有渊源嘞。” 穆晴笑着问道: “与你家有何渊源啊?” “一百多年前,我家曾祖父还是个二十岁青年时,受槐树妖所害,命在旦夕。一名穆姓仙子,拔除槐树妖,救我曾祖父性命。我高家便为那仙子修了庙,后来这庙拜着灵验,香火可旺盛了,已成为平城名胜之地。” 掌柜的说道, “来平城者,十有八九都是奔着这庙去的。” 穆晴哭笑不得。 她当年百般拒绝,这高家人还是为她修了庙。 穆晴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供在庙堂上的一日,心情稍微有些复杂。 穆晴又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你之前说,门外那老人,是你曾祖父?” 掌柜的点头道: “是呀,他已经一百二十六岁的高寿了,是这平城里最长寿的老人。” 穆晴拿出了一瓶丹药,说道: “我瞧他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你将这药磨成粉绊在粥里,能调养他的身体。” 掌柜的接下药,正要说些什么。 却见一阵风吹过,面前白衣仙子已不见了踪影。 他揉了揉眼睛,道: “哎哟,消失得这样突然,我这到底是见了仙人,还是见了漂亮女鬼啊。” 掌柜的走出门去。 别人给的丹药不能随便用,他得去请星倾阁验一下,这丹药有没有问题。 他才跨过门槛,习惯性地看看曾祖父,便发现老人状态不对。 他那耳背耳聋,还有些痴呆,已不怎么理人的曾祖父,正望着某个空荡荡的方向,苍老双眼里水雾凝成泪滴,滑过满是沟壑的脸。 他嘴唇开合着,似是在念叨着什么。 掌柜的低头侧耳去听。 “阿晴……” ※ 四日之后,穆晴终于飞抵山海仙阁。 此时正是深夜,不是个拜访做客的好时机。 不过穆晴对这仙阁而言也不是外人。 摘星说道: “找守门的弟子通报一下吧。” 穆晴说道: “那多没意思。” 摘星和元颖同时侧头看向她。 这两人的眼神似乎是在问“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但同时,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山海仙阁护山大阵,是开阁老祖所设。后世无法超越,无法做出更好的阵法,只能对这大阵修修补补。” 穆晴说道, “经后世补全,护山大阵更胜当年。可阵法这东西,从来没有完美、毫无缺陷一说。” 穆晴找了个非常正义的理由,道: “今夜我们来帮仙阁,检查护山大阵的漏洞。” 摘星说道: “你小师叔会打断你的腿的。” 穆晴听见这话,笑得十分开心,道: “没事,他现在已经打不过我了。” 摘星:“……” …… 半个时辰后,山海仙阁一片混乱。 “有人越过护山大阵溜进来了!” “是什么人?” “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不知道,我们什么也没察觉,只是例行检查阵法时,发现符文被改动过了,里面写着‘我进来了’四个字。” “……快让弟子去查!将整个山海仙阁翻过来,也要找到这个入侵者!” 此事自然而然也惊动了丰天澜。 丰天澜正在仙阁主峰三楼读书饮茶,听见外面慌乱,便问了一句何事。 弟子们也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一言我一语,只能将目前为止知道的事情讲给丰天澜听。 丰天澜合上书,道: “不用查了。” 弟子们问道: “长老,您的意思是?” 丰天澜说道: “我来处理。” 说完,他便将手中书本一放,起身出去了。 弟子们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丰天澜是个十分可靠之人,他愿意出手,仙阁的安全应该是不需要他人来操心了。 …… 丰天澜出了主峰,直奔问剑峰而去。 近日会来仙阁,又有能力绕过护山大阵,还会留下符文调戏仙阁弟子,又未对仙阁造成危害。 条件这样一拼凑,来人身份不做他想。 丰天澜落在了问剑峰的院子里。 仔细寻找一番之后,他便看见了预想之中的人。 穆晴正站在种了莲花的陶瓷缸边上,拿着法器往缸里添水。任凭外面弟子们四处搜山,一片混乱,她却一边浇水,一边哼着小曲,好不自在。 见丰天澜过来,穆晴收了法器,粲然一笑。 她打了个招呼: “小师叔,我回来了。” 丰天澜冷着脸道: “你回来这动静倒是够大的。” 穆晴甩出早已找好的借口: “我这不是帮你和二师兄检查一下护山大阵可不可靠吗?” 穆晴找完了借口,还不忘转移话题。 她看着这问剑峰,道: “这峰里多久没人了?满山荒草,水缸里的水也干了……二师兄都当阁主了,也不好好照应一下问剑峰。” 丰天澜早就习惯了和穆晴见招拆招。 他说道: “现在你回来了,你可以将这峰里清理一下。” 穆晴:“……” 她连忙摆了摆手,道: “干活这事儿我可不行,我干活一向是越干越乱的,小师叔你也清楚。” 穆晴往前走了两步,拉住丰天澜的袖子,道: “小师叔,我们赶紧去主峰吧,我好久没见我二师兄了。” 找借口、转移话题、撒娇。 作为山海仙阁知名问题弟子,逃脱罪责三步骤,穆晴做得娴熟无比。 摘星站在远处,无语道: “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元颖笑意盈盈,说道: “穆仙子在她小师叔面前时就像个小孩,特别活泛,好可爱啊。” 摘星:“……可爱吗?” 元颖唉声叹气地摇头: “你不懂。” 摘星:“……?” ※ 穆晴跟着丰天澜回了主峰。 这一路上她未避着人走。 仙阁里的弟子有些认识她,有些则是新来的,不知道她是谁。 那些认识她的弟子,有些心态良好,还能和她打招呼: “穆师妹,回来了啊?” 有些则是瞪圆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穆晴。等到走远了,再和别人去议论。 “你猜我看到谁了?” “你怎么这副模样,见到你已故的爷爷了?” “呸!我看到穆晴了!” “我靠,真的假的,她不是叛出仙阁了吗?” “真的!她刚刚就走在前阁主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关系可好了!” …… 穆晴一路上都维持着一张笑脸。 偶尔遇见了熟悉的人,她还会主动去打招呼。 旁人不清楚,丰天澜却太过明白穆晴,知道她在开心些什么,训斥道: “他们都是些老实孩子,你别戏耍他们。” 穆晴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她和丰天澜进了主峰大殿。 祁元白先前已得到消息,已经将大部分弟子都从殿里遣了出去,还让五谷堂做些吃食送过来。 穆晴见到祁元白,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喊上一声“二师兄”。 祁元白身边的少年已经站起,看着穆晴,惊喜道:“恩人姐姐?” 穆晴:“……?” 白晓晓说道: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晓啊,你在中州青云县救过的那个孩子。” 穆晴想了好久才回忆起来。 她记忆中的白晓晓,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一张笑脸粉雕玉琢的,十分漂亮可爱。 面前的白晓晓已是青年模样,和穆晴记忆中的身影难以重叠。 “……” 穆晴心想, 看来这百年过去,修真界等着她去适应的人和事还有很多呢。 祁元白惊讶了片刻,说道: “师妹,原来晓晓一直喊着的恩人姐姐是你啊?” 白晓晓在一旁说道: “恩人姐姐一直藏着身份不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恩人姐姐竟是名动修真界的穆师姐。” 白晓晓眼中含着亮光。 丰天澜此时觉得有些头疼。 他希望,自己的小徒弟千万不要因为憧憬穆晴而学她。 穆晴种种行径,不是常人能学。 学她之人很容易学坏,将自己变成一个混世魔头,人见喊打的那种。 第65章 璞玉 祁元白笑着说道: “你们早就认识, 也省得我介绍了。” 穆晴看着高兴成这样的白晓晓,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却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 穆晴只得作罢, 收回手来, 笑着道: “晓晓, 你长大了。” 穆晴拿了个蒲团, 在殿里随意寻了个台阶坐了。这修真界诸多人等,还从来没有人敢像穆晴这样, 在山海仙阁的主峰大殿坐得这样随便。 丰天澜已懒得斥她了。 穆晴从小就是这样,那时候他还会训斥她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穆晴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长大了还是这副样子。 既然训斥没用,就随她去吧。 祁元白说道: “晓晓, 你先出去吧。师兄和你师父,想和你穆师姐叙叙旧。” “是。” 白晓晓十分不舍,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走出大殿后,远远地看见—— 祁元白也抱了个蒲团, 坐到了穆晴身边去。丰天澜臭着一张脸,但在备好蒲团的师兄妹二人的邀请下, 不情不愿地坐在了他们身边。 祁元白和穆晴有说有笑, 丰天澜也时不时应他们一句。 白晓晓忽然感觉心脏有些刺痛。 师父和祁师兄穆师姐好亲近。 好像师徒一样。 可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明明是他啊。 而且他也好想坐到恩人姐姐的身边去。 可恩人姐姐是那样厉害的人,是修真界的共主。他到底要如何做, 才有资格到达她的身边呢? 白晓晓想,自己一定要努力才行。 他顶着夜色出了主峰。 有主峰弟子好奇道: “白师叔, 你要去哪里?” 白晓晓回答道: “去藏书阁看书, 去剑坪练剑。” 那主峰弟子夸赞道: “白师叔天赋好还这般努力, 肯定会早早进入元婴期甚至是化神期, 有一番大成就的。” 白晓晓未因夸赞而高兴,他摇了摇头,道: “不,这还远远不够。” 说完,他便离开了。 只有那主峰弟子站在原地,面色茫然,道: “白师叔这是怎么了?” ※ “当年我潜入北海皇城,在厉伏城的菜里下了化功散,后来前妖皇自爆元神欲拖他同归于尽,我在北海引心魔天雷劈他……” 穆晴坐在大殿里,掰着手指一一数道, “都这样还不死,你说他命有多大?” 祁元白被穆晴这副怨念满满的模样逗笑了。 丰天澜却是冷着脸,说道: “他命大,你不要命。” 穆晴连忙劝丰天澜,道: “小师叔,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好好聊着天,生什么气啊?” 祁元白笑完了,稍稍正经起来,说道: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师妹,以后若再遇见什么事,可千万别再去赌命了。” 穆晴有些不耐烦,道: “知道了知道了,二师兄你当了阁主也变啰嗦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祁元白道: “不是我变啰嗦了,而是你十分不靠谱,不靠谱到连我这样随意的人都忍不住念叨你。” 穆晴小声嘀咕道: “我明明特别靠谱……” 她抬起头,偷偷看了祁元白一眼。 她的二师兄穿着的是一身白衣,是用问剑峰弟子服改的,看起来像个清冷高傲的仙尊。已不似百年前,着一身紫色华服,一副富家纨绔子弟模样。 祁元白将穆晴的偷窥抓了个正着,他不躲不闪,笑着道: “师兄是不是很帅?” 穆晴:“……” 她闭上了眼睛,无奈笑道: “是啊,很帅,和百年前一样。” 穆晴低下头,双手交叠在一起,左手的拇指将右手的拇指按下,右手的拇指又去按左手的…… 挣扎良久之后。 穆晴才终于开口了: “二师兄。” “嗯?” “我把祁家的三长老和四长老杀了。” 穆晴道, “在北海杀的,当时他们和伏城正在雪中煮酒。” 祁元白愣了一下。 随即,他神情恢复如常,说道: “这与伏城勾连,为害修真界之人,杀了便杀了,师妹为何特意告诉我?” 穆晴:“……” 那是你家里人啊。 祁元白认真地说道: “师妹,你不必顾虑我。” “我自从答应小师叔,要接这阁主之位时,祁家于我而言,便已经是敌人了。” “小师妹,若你打算除掉祁家,尽管去做就是,不必因我而手软。” 祁元白说道, “这个家族恶事做尽,如白蚁一样啃噬修真界,若不早日除掉,修真界迟早会因其而溃。” 在祁家和正道之间,他早已有了选择。 他选了正道,选了师门,选了他的师父、师叔、师兄和师弟师妹。 穆晴笑着道: “多谢二师兄体谅。” 祁元白摆了摆手,说道: “什么体谅不体谅的,你我师兄妹之间这么客套做什么?” 穆晴盘着腿坐在蒲团上,说道: “我也就只是表面上跟你客套一下。除掉祁家这事,不管你支持还是反对,我都是要做的。” 祁元白:“……” 祁元白倒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摇了摇头,道: “师妹,你都到化神期巅峰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穆晴昂着头,骄傲道: “证明我一颗赤子之心如当年,从未变……嘶,打我干嘛?” 丰天澜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道: “是顽劣不改。” 穆晴揉了揉脑袋,一本正经道: “小师叔,你不能动不动就拆我台,也不能动不动就打我。我身份变了,是修真界共主,你这样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丰天澜冷漠地看着她。 穆晴说道: “你若是再这样对我,我就……” 丰天澜问道: “你想如何?” 穆晴:“……” 她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穆晴破罐子破摔道: “我就让星倾阁写你的话本子,画你的春宫图,贩卖到全修真界!” “到时候修真界提起丰天澜,第一印象不会是医剑双修,山海仙阁前阁主,正道领袖。而是话本子里的主角,春宫图里情.动的冷美人……” 丰天澜:“…………” 丰天澜冷静地起身。 穆晴以为他是认败了。 丰天澜抬手,召来了天霜剑。系着蓝色飘带的仙剑悬浮于他面前,他握住剑柄,将长剑缓缓从鞘中抽出。 穆晴:“……” 穆晴站起身来,拔腿就跑。 她一边跑一边道: “小师叔,有话好说!拔剑做什么?” 丰天澜执剑追在后方,冷声道: “只有拔了剑,你才肯好好说话。” 祁元白看着这一幕,啧啧摇头: “这些年小师叔的脾气变好了许多。” “但师妹不愧是师妹啊,还是老样子,靠一张嘴就能让小师叔气急败坏拔剑追人。” 穆晴逃了半个时辰。 她拔出摘星剑,反手一击,“铛”一声挡住了丰天澜的天霜剑。 丰天澜道:“你敢还手?” “小师叔,天都要亮了。” 穆晴道, “一会儿主峰该来人了,这场面叫人瞧见,对你对我都不好。” 丰天澜没有继续动手,看起来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穆晴继续道: “而且还有正事要忙呢,我该去见我师父了。你再打我,你信不信我找他告状?” 丰天澜收了天霜剑。 他将一张符咒甩给穆晴,道: “山海秘境的密钥。” 穆晴:“……” 小师叔这意思,是这事就这么算了,还是说“你尽管去找你师父告状”? ※ 穆晴御着飞剑,从仙阁往东。 山海秘境是一座仙岛,位在东海之东。阵法环绕,灵气馥郁,是仙阁宝地。 从一百多年前起,秦淮就在这里吸纳灵气,准备应对飞升考验。 因最后闭关不想被人打扰,秦淮设了结界和阵法,将整座仙岛封锁。来人若不持特定的符文密钥,是进不去这山海秘境的。 一开始是没有密钥这东西的。 不管来人是谁,秦淮的结界都将人挡在外面。 后来不知发生何事,丰天澜来寻秦淮时,这结界连丰天澜一起挡了。等秦淮再出来,丰天澜就要求他做了符文密钥这东西,以免事情紧急时找不到人。 穆晴落在了仙岛上。 仙岛灵气丰裕,四季如春,草木疯长。以至于放眼望去,是大片的郁郁葱葱,瞧不见往岛中去的路。 穆晴感受了一下灵气。 她循着灵气最丰足的方向出发。 这一路上,她行在林中,踩过腰高的灌木丛,遇见了爬行的毒蛇,甚至还有熊。 穆晴:“……” 师父选这么个地方到底是闭关呢,还是荒野求生当野人呢? 穆晴一巴掌把朝她冲来的熊撂倒之后,再走一段路,出了树林。 眼前是一座浅蓝湖泊,水波淋漓。 湖泊之中另有一岛,岛边停着一叶木舟,岛上落着一座简单的木屋。 穆晴抬步走上了湖面。 那先前还掀起湖水微澜的风瞬间止了,湖面一片平静,被穆晴踩在脚下,如一片水镜。 穆晴步履缓慢而轻盈,脚下分明是水,却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丝毫要下沉之态。 这是问剑峰的步法“踏雪不留痕”,熟悉此步法的人,可做到雪天不留脚印,行于水而不沉,踏于刀锋剑山而不见血。 穆晴行至一半时。 有两道剑气,自湖中小屋飞出。 穆晴躲过其中一道,指运灵力,生生弯折另一道剑气的轨迹,将它打回小屋方向,物归原主。 被她躲开的那道剑气飞入林中。 只听“锃锃”声响,粗壮林木触之即断,向两侧倒去……坍塌声响过后,竟是在林中开了一条路出来。 穆晴:“……” 穆晴看了看背后,又看向小屋,道: “师父,多年不见,你对徒弟的招呼打得有些狠。” 那小木屋里传出笑声。 腰侧悬剑的白衣剑修自屋中走出,他抬起头,乌发未束,随意地拢在后方,一双眉目之间笑意清朗,道: “你这不是避过了吗?而且还还了师父一下。” 穆晴挑眉,问道: “若是避不过,不就要断成两截了?” 秦淮站在岸上,朝小徒弟招了招手,道: “过来,让师父好好看一看。” 穆晴走过湖面,站到了秦淮面前。 她在面对秦淮时,比在丰天澜面前要乖巧的多,师父说东,她绝不往西。 丰天澜对此很不满意,问她为何更听秦淮的话。穆晴说,这是因为秦淮总是纵着她,她听师父的话,算是报恩。 丰天澜听完这个理由,无语至极。 秦淮打量小徒弟片刻,眼中含笑,道: “我们家阿晴长大了,变厉害了。” 穆晴问道: “师父,我和你谁更厉害?” 她百年前莽撞而行,生死未卜,失踪百年。 秦淮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应该也知道,她百年前挑天越剑榜,窃魔宗,如今又要登修真界共主之位的事情。 这其中种种,都应受责备。 至少丰天澜是已经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可秦淮见她,未责怪她,也未明言担忧。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平和的与她打招呼,夸她又进步了。 也多亏秦淮性格如此。 穆晴在他面前总是很放松。 “这嘛……” 秦淮没有为穆晴的问题而生气,他道, “谁更厉害,得打一架才知道。” 穆晴问道:“那我们打一架?” 秦淮道: “你若不怕你小师叔骂你,也不是不可以。” 穆晴郁闷道: “……那还是算了。” 他们俩都是化神期巅峰,正儿八经地打上一架,十有八九会将这东海掀了。 秦淮调侃道: “阿晴,你都这般修为了,还这么怕你小师叔?” 穆晴走在秦淮身边,不服气道: “师父你早就这般修为了,不也不敢惹他?” 这不是修为境界的问题。 丰天澜那暴脾气,他身边和他走得近的人,没几个不怕他的。 穆晴跟着秦淮进了小木屋。 这小屋应是使了术法,外面看着不大,可一走进来,便会发现里面极为宽敞奢华,和问剑峰楼阁二层是同样的布局。 秦淮昔日在问剑峰的时候,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二楼——窗边设长榻,长榻上摆着小方桌,桌上是一壶酒。 尤其是下雨天时,秦淮会一边饮酒,一边看烟雨朦胧的山景。 穆晴在长榻的一侧坐下,道: “师父,我想问你一事。” 秦淮一边斟酒,一边答道: “何事?” 穆晴问道:“你当年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秦淮将酒杯递至穆晴面前,有些疑惑: “为何会这样问?” 穆晴将自己幻境中所见一一讲述,说道: “我因师父你收我为徒时我爹娘的反应,怀疑自己身世有问题,不久前寻至松城,想要调查一番,却发现穆家已亡。” 秦淮问:“所以才来问我?” 穆晴点了点头,道: “师父你回忆一下,其中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淮放下酒,说道: “我不了解穆家,也不知其中有何不对。我只能将收徒一事,全数与你讲来,有何不对之处,你自己判断。” 穆晴点头。 “阿晴,你应听他人讲过,当年我的情况,已不适合收徒,我也的确不打算再收徒弟。” 秦淮说道, “至于为何还是收了你……昔年我云游在外,路过天城,便一访天机阁,与旧友千机子饮酒叙旧。” 穆晴心道,这事果然和千师叔有关系。 “你千师叔说,我命中注定有四个徒弟,这最小的弟子已出现在东洲松城穆家。他劝我去穆家,收你做徒弟。” 秦淮坦然说道, “我自然是拒绝了——我当时情况,收徒弟无法亲自教养,不如不收。” 穆晴接受了秦淮的说法,她问道: “那最后为何又收了呢?” 聊到此,秦淮失笑,摇了摇头,说道: “你千师叔让我行一趟穆家,说我见到你,自然就会收你。” 穆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我心想,哪有这样邪门。便与你千师叔做了赌,往穆家一行。” 秦淮说道, “而后我便见到了你,阿晴。我本已下定决心不再收徒……可当初一见你,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徒弟。” “你的天赋,你的根骨,皆在对我说,‘秦淮,你忍心看璞玉蒙尘吗’。” 第66章 第三条路 穆晴道:“璞玉……” 在这世上, 有人如秦淮和丰天澜一般,不忍看璞玉蒙尘。 但有更多的人,则是巴不得璞玉蒙尘。 在这修真界里, 许多修士除了求仙问道之外, 还十分注重地位。他们担忧别人的天赋比自己好,会超越自己, 因此而嫉贤妒能。 穆晴幼时对此十分不屑: “这么注重尘世的地位做什么?飞升时又带不走。” 秦淮那时候只是摸着穆晴的头, 对她说: “阿晴, 你天赋太好,不懂常人之苦。” “这世上大部分修士是飞升不了的, 求不了大道,只能求尘世地位。” 穆晴那时很执拗地抱着手臂, 说道: “我为什么要懂常人之苦?” 若是听见这话的是丰天澜, 必然要揍她, 揍到她认错,还免不了一番惩罚。因为这话, 不是一个仙修该说的,这想法,更不是一个仙修该有的。 秦淮却比较耐心,他坐在穆晴身边, 认真道: “阿晴,你可知道,正道领袖和祸世妖魔之间差的是什么?” 穆晴放下了手臂, 对着秦淮摇了摇头, 追问道: “是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对这个答案很有兴趣, 她性子骄纵, 好胜,功利心也很重,对正道领袖的地位很有兴趣。 丰天澜在那时常常会斥她功利心太重,不是个好的无情道修士。 而秦淮则不会训斥穆晴。 他说,这世上谁也不是天生就能够断情绝欲。人有欲求太正常不过,无欲无求的,那都是仙人。 而且,欲求也未必都是坏事。 有时候,欲求能够引着人修行,引着人行正确的路。 秦淮看着尚且年幼的小徒弟,说道: “正道领袖和祸世妖魔,都有着最好的天赋,最顶尖的修为。” “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心。” 穆晴茫然道:“心?” 秦淮点了点头,说道: “一颗能懂常人之苦的心。” 话语落下,秦淮便离开,邀师弟饮酒去了。 穆晴睁大了眼睛,在书房里坐了三日,思索秦淮的话。再次走出书房时,她的骄纵,她的自以为是都收敛了很多,她开始愿意认真去观察别人了。 …… 时间回到现在。 秦淮坐于长榻另一侧,看着小徒弟神游的模样,疑惑道: “阿晴,怎么发呆发这么久?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没发现不对劲,只发现了师父很好。” 她当年滋生心魔,为改变自己和师门的命运而剑走偏锋,杀仙修、与魔君结盟、叛仙阁、挑落天越剑榜、勾结鬼市蚕食修真界……险险就真的成为了祸世妖魔。 可到底是什么,让她还在正道呢? 是那些一直在正道的亲近之人?是秦淮早年就在她心里埋下的一颗种子? 秦淮笑着问: “哪里好了?” 穆晴撩起袖子,拿起酒壶,给秦淮倒了一杯酒。 秦淮愣了一下。 穆晴在她面前时,比在丰天澜面前乖巧许多,却也随意的多。 穆晴和他相处时,从来不是徒弟给师父倒茶倒酒,而是反过来,要师父来伺候徒弟。 穆晴放下酒壶,坐在长榻对面,笑着道: “师父哪里都好。” 秦淮教她的时间虽不够多,她在秦淮身上所学到的东西,却是最多的。 如何处世,如何为人。 拥有一颗能见常人之苦的心,成正道领袖,而非祸世妖魔。 穆晴漂亮的眉眼微微弯起,说道: “谢谢师父当年愿意收我为徒。” 秦淮调侃道: “阿晴,你这样乖巧,师父有些不适应。” 穆晴也笑了笑,以玩笑之态缓解了气氛: “师父,你这样可不行,见不得徒弟对你好,没福气。” 秦淮握住了穆晴给他倒的那杯酒,转移了话题,说道: “当年我去了穆家,见到你,便要收你为徒。你爹娘无任何反对,便答应了。” 穆晴问道:“师父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秦淮摇了摇头,说道: “至少当年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修仙道多年,对凡间亲情,一直是似懂非懂。虽知父母对子女有爱,却不知这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他那时并未察觉,穆家父母对独女毫无不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淮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而且,阿晴,我进你家门前,早已坦诚过身份。” 穆晴:“…………” 是了,这全天下的人,都上赶着想当秦淮的徒弟。她爹娘一听这人是秦淮,要收自家闺女为徒弟,自然要将闺女拱手相送。 秦淮怎么会觉得她父母不挽留她不对劲呢? 他觉得这可太对劲了。 穆晴一手捂住脸。 这样一来,从秦淮这边找线索的念头可以断绝了。穆家已亡,秦淮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知情之人就只剩下了千机子。 秦淮见穆晴这副模样,说道: “阿晴,你觉得很为难吗?”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我剩下的路只有两条,放弃调查身世,或者去找千师叔盘问。” “我不想让千师叔知道我怀疑他。” 穆晴低下头,摸着酒杯边缘,说道: “他对我未必抱有坏心,我怀疑他,却会伤了他的心。” 可这一切,却又让她哪里都觉得不对劲。 她因为千机子而被秦淮收为徒弟,穆家没有丝毫不舍和阻拦。后来又因千机子指点,行翻天改命大事,成天下共主。 这让她觉得,她的一生,似乎是早就为今日准备好的。 秦淮说道: “阿晴,还有一条路。” 穆晴抬起头,问道: “什么?” 秦淮道:“黄泉忘川鬼界,生死簿。” 穆晴:“……” 过了片刻,她才问道: “师父,你逗我玩呢?” 生死簿记载此世生灵的一生,但凡是生于此世之物,皆能在那生死簿上找到个明细。 这的确能查到穆晴的身世,而且能查得清清楚楚,毫无虚假之处。 可正常人谁会想这样的办法? 秦淮从容道: “你又不想放弃,又不想直接问千机子,不就只能去寻第三条路吗?” 穆晴:“……” 你竟然是认真的吗? 好家伙,不愧是天下第一人。 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竟然去从阴间找路走。 穆晴问道:“我一个活人,如何去鬼界?师父你有认识的走阴人吗?给我介绍一下。” 秦淮道:“我不认识走阴人。” 穆晴:“……” 要不是秦淮是她恩师,她就要掀桌子打人了。 秦淮又说道: “不过你不是认识沉鱼夜吗?” 穆晴:“……对哦。” 如何进鬼界这种事,还有谁能比鬼更了解呢? 沉鱼夜是一恶鬼,当年从鬼界逃出,自立门户建鬼市,逍遥法外,至今还在鬼界的通缉令上。他以前和鬼界斗智斗勇很多年,一定很熟悉鬼界。 区区走阴人,和沉鱼夜一比,算得上什么? “多谢师父指导。” 穆晴对秦淮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淮笑着道: “阿晴,你应不急着走,陪师父饮完这壶酒吧。顺便,可说一说你修行时的感悟和问题……” 这是化神期修士的习惯。 修到秦淮这种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的境界的人,常常会与他人分享自己所得,也汲取他人所得来成就自己。 不过他也不会随便逮个人便谈心。 自云梦仙子飞升后,能与秦淮这般交谈,分享感悟的,便只有千机子了。 至于丰天澜…… 他道不在飞升,也不像千机子这个卜修一样能为秦淮指点迷津,没什么好谈的。 穆晴有些不可置信,道: “找我谈感悟?” 秦淮见她这副惊讶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 “是啊,阿晴长大了,变厉害了。” ※ 山海仙阁。 穆晴离开之后。 丰天澜便在主峰盯着祁元白处理阁主公务,见祁元白认真谨慎,挑不出什么毛病后,便离开了主峰大殿。 他打算去藏书阁,看看藏书阁里添了什么新书,若是无益的就丢出去,从书单里删掉。 可走至半路,他便感觉到些不寻常的动静。 他抬起头,朝动静来源望去,发现是主峰侧后方的小云山。因百年前白晓晓坚持要学剑,丰天澜便命人在主峰附近修建了新的剑坪,在那里教他修习问心剑。 丰天澜停下前往藏书阁的脚步,转而往小云山飞去。 …… 白晓晓手握一柄剑身修长的轻剑,行问心剑式,一剑挥出,山中苍翠松柏受撼,坚硬松针如秋叶飘洒,树身也纷纷倒下。 他觉得这一剑挥的不够漂亮。 树身上的切口不够平整,翻着像是被锯过一样的毛边,这意味着他的剑不够锋利。 白晓晓喘着粗气,正要再挥一剑。 但他才举起剑,便有修长两指在后方伸出,夹住了他的剑刃。这两指纤细,却有千钧之力,白晓晓的剑一被夹住,便挥不动了。 “师父?” 白晓晓从那只手腕处的蓝色袖子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丰天澜放开了剑,冷声道: “白晓晓,你若这样练剑,我便先叫人将这山上的云松拔了运至别处。” 他这是在指责——你太糟蹋树了。 白晓晓转过身,面对丰天澜,低头道: “对不起,师父。” 丰天澜问道: “行剑为何如此急迫粗暴,你遇见何事?” 他并非是心疼树,山海仙阁有的是钱,树要多少就有多少。 丰天澜在意的是小徒弟。 白晓晓的状态不对,丰天澜担心他出什么差错。 白晓晓道: “师父,我……” 丰天澜挥袖,在剑坪上支了一张桌子,两个蒲团。他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道: “过来,慢慢说。” 白晓晓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说不出口,又似乎是在琢磨着如何才能说明白。 “我很早之前,被恩人姐姐救了性命。那时候我虽不知她身份,却一直很憧憬她。我最初修行时,便想着,我总有一天,要成为像她一样厉害的人。” “我以为我能行的。大家都说我资质很好,有这世间第二好的天赋。我觉得我能追上,能靠近我憧憬之人。” 白晓晓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说道: “可我昨夜才知道,我的恩人姐姐,是修真界天赋第一的穆师姐。我发现我和她距离好远好远,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白晓晓问: “师父,我心态不对了,是吗?” 丰天澜回答的干脆: “是。” 白晓晓低着头,等着他说教。 丰天澜说道: “晓晓,修行之事,不能比较。” “就算忍不住去比,你也不能和穆晴比。你需明白,她的天赋不正常,而且她也不行寻常道,她这一身修为,是几经死劫,拿命换来的。” 在这修真界,相互比较,相互追赶,未必是一件坏事。 拿秦淮当目标,叫做有志气。 但要拿穆晴当目标,那就只能说是想不开。 丰天澜有时候都会觉得,还好自己比穆晴早生接近九百年,早早就到化神期了。不然他看到穆晴这个百岁化神巅峰,心态可能也要崩溃。 白晓晓说道:“是,我明白。” 丰天澜对小徒弟说道: “晓晓,我与你身边之人,期盼着你走得高,行的远。但在那同时,我们也期望你能平平安安,道路顺遂。” “修仙之人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你可以行的慢一些。以你的资质,你和穆晴的终点是相同的,都是飞升,你没有必要急着追赶她。” 白晓晓点了点头,说道: “我只是想靠近她一些。” 丰天澜没有批评他,反而是表示了赞同: “有上进心是好事。” 白晓晓这才敢抬起头,他问道: “但在那同时,也要量力而行,对吗?” 丰天澜眉眼间罕见地露出些许笑意,道: “晓晓,你很聪慧,很多事自己都想得明白,你修行的路必然会走得很远。” “……” 白晓晓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丰天澜。 天哪!师父竟然夸他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 穆晴离开山海秘境时,满脸都带着笑,还有些飘飘然。她觉得师父真是厉害,自己也很厉害,心里得意又高兴。 幸好摘星和元颖在仙阁里玩,没有跟着她一起来。不然瞧见她这副模样,摘星肯定要笑她“瞧你乐的,都化神期了还能乐成这副傻兮兮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太高兴,穆晴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又想搞事情了。 她飞在东海上,往四周瞅了瞅。她记得没错的话,小师叔和二师兄都说过,她大师兄殊识舟也在这东海上的一处秘境里闭关来着? 穆晴想去看看他了。 顺便朝他嘚瑟一下,她已经化神期巅峰了,修为远远超过他了。 穆晴说做就做。 她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叠小纸条,按千机子教她的简单卜术来辨方位。 不多时,她便寻到了殊识舟所在的小秘境。 这也是一座东海上的岛屿。 岛上遍布山峰,山间有苍翠树木,瀑布流水。 穆晴只瞧一眼,便知道殊识舟闭关的秘境入口在何处了—— 以她前世遍览修仙小说的经验来看,这修真界里,但凡是有秘境又有瀑布的地方,这瀑布水帘之后,必然藏着一处洞天。 穆晴以术法掀开水帘,见到石窟洞口之后,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石窟洞口设着阵法结界,是抵御外敌入侵,也是防止无关人等闯入,扰了洞天之内的人修行。 若要进入,需持密钥,或在洞口以咒法传信,得到秘境之中的人的允许。 但穆晴一向不走常规道。 她翻手结印,控制着自己的灵力,精巧的钻入阵法结界,将其中符文篡改。 片刻之后,穆晴收了手。 她从洞口走入,被她修改过的阵法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一边无声无息地往洞天之内走,一边思索,要怎么吓大师兄一下呢? 坐在他对面,等他从入定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她?这个办法会不会有点耗费时间啊? 穆晴一边这样思索着,一边走到了能看见殊识舟的位置。而后她瞬间止住思考,退后一步,藉由洞天里的石柱挡住自己的身形。 ——殊识舟没有入定,他醒着! 穆晴在石柱后悄悄看那边。 穿着一身问剑峰弟子服的白衣剑修盘膝坐在石台上,他将已然出鞘的碧落剑横放在腿上,修长指尖抚过剑身。 “碧落,你断掉时,一定很痛吧?” 穆晴:“……” 碧落剑什么时候断了? 碧落剑这不是好好的吗? 穆晴躲在石柱后面,她皱了皱眉,觉得大师兄抚剑的模样不太对劲。 穆晴一直都知道,大师兄很爱剑。 但她的印象里,她大师兄一向冷漠寡情,爱不言于表,不会对剑露出过如此痴迷之态。 穆晴继续看下去。 “碧落,我不想你痛苦。” 殊识舟执起碧落剑,他抬起头望着翡翠色的华美剑身,过往清冷俊美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浅淡、却满透着妖冶诡谲之感的笑。 “你且再等等,等我出去,把那些弄断你的人先杀了,你就不会断了。” 第67章 病态 殊识舟抬头看着翡翠色的碧落剑身, 一双俊美眼眸里,诡异妖邪之气翻涌,半显疯魔之态。 穆晴:“……”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用劲不小, 差点痛出眼泪来。 不是做梦。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兄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穆晴决定先离开。 她百年不在山海仙阁, 这百年来发生什么, 她都不清不楚, 要从旁人口中去听。 她得去找小师叔和二师兄, 好好问一问,大师兄这边出过什么事。 穆晴转过身,要像来时那样, 悄无声息地离开。 殊识舟忽然道:“谁在那里?” 穆晴:“……” 小师叔不是说你还没进化神期吗? 你一个元婴期,你怎么这么敏锐啊你? 等等…… 穆晴忽地察觉了些许不对之处, 她闭目,以心眼一探,再睁眼时已是满脸愕然。 殊识舟这哪里是元婴期? 他分明已经是化神后期了! 他不像秦无相那样有特殊的功法,殊识舟修的是问心剑无情道。 这功法穆晴清楚的很,若无云灵秘境通天台之助, 绝对不可能让一个修士, 在百年之内从元婴后期, 进境到化神后期。 以殊识舟的天赋和资质, 这时候撑死了就是化神初期。 所以他是怎么进境得这样快的呢? 穆晴观殊识舟之态, 已然有了答案。 ——他入魔了。 殊识舟心思纯粹,为何会入魔道? 他状态如此不正常, 小师叔和二师兄为何都没有察觉? 他先前说着碧落剑以后会断…… 他为何会这样说? 他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情? 穆晴满腹问题, 不知向谁寻一个答案。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 思索之间, 忽然感觉到一道凌厉剑气朝自己这边袭来! 穆晴下意识提剑来挡! 碧色剑气击在摘星神剑上,消散于无形。穆晴面前,被这一剑拦腰截断的石柱缓缓坍塌,露出后方击出剑气之人。 殊识舟持碧落剑,冷冷地看向躲藏在石柱后面的人,看清是谁后,殊识舟愣住。 “……” 穆晴紧紧握住摘星剑。 今日之事,恐怕是无法平静地掀过去了。 她道:“大师兄,你走歪了。” 殊识舟眸中冷色未放软半分,他持碧落剑指向穆晴,问道:“你是谁?” 穆晴:“……?” 穆晴有些懵,说道: “我是穆晴,是你小师妹。”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殊识舟冷笑一声,道: “我师妹早就死了。” 穆晴深吸一口气,道: “我没死,我只是失踪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当年打赌时欠你三万两,至今未还,我还与你有一场未履行的剑约……” 殊识舟油盐不进,道: “邪魔休要骗我!我师妹已死!你休要化她之形来惑我!” 穆晴这时也有些生气了,她道: “我手上拿的是摘星剑!” 殊识舟持剑而上,道: “邪魔,我今日便要诛你,让你现形!” 穆晴:“……” 殊识舟脚点石台,飞掠而来,手中碧色长剑直刺穆晴面门!似是要撕破她的面皮,又带着要一击毙命的狠戾! 穆晴手腕一翻,倒提手中黑剑,挡住这一剑! 神剑剑鞘在她另一只手中化现,灵气灌注,横扫向殊识舟! 殊识舟收剑,疾退数步! 穆晴扫出的剑气紧追他而去! 洞天之中,上下交.连的钟乳石林被这剑气粗暴撞上,一根根折断! 眨眼之间,这剑气便已到殊识舟面前。 殊识舟提剑挡住剑气! 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 “邪魔邪魔……去你大爷的邪魔!” 穆晴提剑,指着殊识舟,怒火高涨,骂道, “殊识舟,你个蠢货看清楚了!这里只有你一个入魔的!” 穆晴原本以为,自己修行到如今境界,脾气变稳重了。毕竟她和自己恨得牙痒痒的伏城对战时,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可如今对上了冥顽不灵的剑修,她才知道,自己这脾气,到底有多暴躁。 殊识舟神色原本还是冷厉的。 被穆晴这样一骂,他反倒露出了笑容。 他笑起来时,过往清冷明亮的眼眸中,魔气诡雾翻涌,像是要将人拖进深渊里一样。 “我入魔?” 他手执碧落剑,说道, “我入魔却非魔,这世间有许多人未入魔,却早已是披着人皮的邪魔。” 洞天内的石柱被穆晴的剑气打折,岩洞正摇晃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滚落,整个洞天即将坍塌。 殊识舟站在落石之下,不躲不闪,说道: “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心胸狭窄,容不得比自己厉害的,见不得比自己好的……若发现他人优秀,便要不择手段地去毁掉。” “他们那模样,比妖魔邪祟更恶毒。” 他说道:“如此妖魔人世,无存在之必要。我修仙不可纠正,不如入魔去毁之。” 穆晴听着他这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倾诉的话语,便知他已是疯魔至极。 “大师兄。” 穆晴一剑挥出,击破岩洞之顶。 顿时之间,碎石崩塌,山顶瀑布水源失了支撑,整个落下,其疾势似要将穆晴和殊识舟淹没,甚至压死、撕成碎片。 但那暴烈水流触及穆晴和殊识舟时,却被无形屏障荡开,不能动他们丝毫。 待石洞彻底坍塌,瀑布流尽。 穆晴悬于正好的日头之下,以手中之剑指着殊识舟。 “只见世间之恶,不见繁华美好。” 穆晴说道, “你的眼,你的心,皆病态了。” 殊识舟挑了挑眉,道: “是吗?我倒是认为,这修真界,比我病态得多。” 穆晴摇了摇头。 入魔的人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她讲再多道理,他也听不进去,只会在意他自己的看法。 她其实有些理解这种感觉。 她当年生心魔时,也是一意孤行。 杀仙修,杀梦如昔,叛出仙阁……她未与任何人解释,便自行做了这些事,让小师叔和师兄们头疼至极,甚至引得他们拔剑相向。 她那时觉得,解释无用,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直接做就是了。 可现在想想,也未必然。 她当年若是愿意解释,师叔和师兄们真不会信吗?不见得。 她的路行的太偏执也太离谱,她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很对不起小师叔和师兄们。 万幸的是,最后的结果很不错。 “大师兄,这世间究竟如何,等你正常了,再好好分辨吧!” 穆晴右手握摘星剑,踏风而上! 她对着那已成邪魔的白衣剑修,重重劈下一剑! 殊识舟持碧落剑,全力挡去! “铛——!” 两剑交击!发出声响! 余波随那声响扩散开,顿时之间,山崩石走,海浪滔天!巨大浪涛卷向山海仙阁,将那被护山大阵包裹着的仙山岛屿催得摇晃一下! 穆晴释放出灵力护住东海,同时却又咬紧牙关,两手握着剑柄,用力向下压去! 她今日定要在此败殊识舟,将他打晕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殊识舟丝毫不肯相让。 他抵住这一剑,虎口已经见血,手上之力却丝毫不见松懈——他似乎想要反过来压制住穆晴! 他修为不如穆晴。 可这种坚毅拼死的劲,却是穆晴没有的——穆晴一点也不想和他拼命,她只想在不重伤殊识舟的状况下打赢这一架。 疯子和有理智的人打起来时,总是后者吃亏。 “发生何事?” 一道声音传来。 祁元白和丰天澜自仙阁之中飞出,一到高处,便看见拔剑相对的师兄妹。 还未等他们二人反应过来。 穆晴已经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向后疾退! 殊识舟顺势向她挥剑,无匹剑气携着滔天风浪卷向穆晴! 穆晴挡住这一击。 风浪未歇。 殊识舟知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不再恋战,御剑离开。 丰天澜和祁元白正要去追。 “别追。” 穆晴出声阻住二人, “他现在就是个疯子,追上去讨不到好。” 祁元白疑惑道:“究竟发生何事?” 穆晴缓了一口气,道: “他入魔了。” 丰天澜和祁元白皆是一怔。 他二人也没想到,殊识舟会入魔。 这百年里,他们皆有时不时去探看殊识舟的情况,殊识舟在他们面前时,表现得十分正常。 丰天澜问道: “你刚刚明明能胜他,为何最后却主动退了?” “我若不退,他手中的碧落剑就要碎了。” 穆晴收了剑,揉了揉手腕,说道: “我不知他为何会入魔,但之前观他疯态,应该和剑脱不了关系。碧落剑若是碎了,他只怕会疯魔得更厉害。” 丰天澜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晴无奈摇头,说道: “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我也没什么头绪。他有很多反常之处,这其中细节,恐怕得好好探讨一番,才能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祁元白看了看丰天澜和穆晴,道: “小师叔,师妹,我观大师兄这逃跑速度,我们应该是追不上他。而且师妹你也说了,此时不适合去追他。” “我们就先将这岛屿修补一下,回仙阁慢慢说吧。” 祁元白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飞去了岛屿上,开始编织阵法。 穆晴瞧着祁元白的背影。 是她错觉吗?她怎么觉得二师兄也不太对劲? 丰天澜立于穆晴身边,说道: “你大师兄入魔之事,恐怕和南洲巫族祁家脱不了干系。” 穆晴:“……” 穆晴拧着眉,烦躁道: “祁家,又是祁家?” “怎么到处都是他们,这世上还有哪里,是他们没伸过手的地方吗?” 丰天澜:“……”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穆晴暴躁到这种程度。 他甚至有些怀疑,他身边的不是穆晴,而是另一个自己。 第68章 挑衅 山海仙阁, 主峰楼阁。 穆晴、丰天澜和祁元白坐在桌边。 他们之间的小方桌上放了一壶茶,茶叶是只取一芽一叶的毛尖,混着茉莉花窨成。 但他们三人谁也没心思喝茶。 “这些年里, 我和小师叔时不时地有去探望大师兄,他表现得很正常, 我们也没感受到魔气。” 祁元白摇了摇头, 说道, “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是何时到化神期的。” 穆晴说道: “纠正一下, 不是化神期,是化神后期。” 丰天澜说道: “他修习的功法是问心剑,以他的天赋, 合这部功法,现在最多只能化神初期。” 穆晴点了点头, 说道: “但入魔会使人功力大增。” 一番讨论之后,他们三人得出了结论。 穆晴说道: “他早已入魔,早已化神,只是一直在你们面前伪装自己。” 祁元白问道: “他为何要这样做?” 穆晴说道: “大概是怕被你们制伏。” “还有,他很可能是想像我一样, 一现世便天下无敌。他想杀很多人, 他不希望这世上有人拥有阻拦他的能力。” 穆晴在通天台上坐了三十年便化神了, 可她坚持百年, 等自己的修为到了化神巅峰才出关。 因为她清楚, 她再出世后的第一个敌人是伏城,第二个敌人就是南洲巫族祁家。她若没有足够的力量, 恐怕很快就会沦为白骨。 “……” 丰天澜冷冷地看了穆晴一眼。 “……” 祁元白也颇感无语。 小师妹不愧是当年差点因心魔而走火入魔的人, 竟将殊识舟的心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穆晴看向对面两人, 问道: “我大师兄究竟因何入魔?” 丰天澜不语。 祁元白只能自己开口, 说道: “百年前的时候,有一巫族之人,扮成主峰弟子,进了大师兄闭关的小秘境。” “当时东海上出现了心魔天雷的雷云,但那天雷没劈下去。我与小师叔赶到后,那巫族之人已经被大师兄杀了,大师兄也没什么异状。” 祁元白有些懊恼,继续道: “现在想想,大师兄多半是那时候就出现了问题。” 穆晴问道: “那巫族之人做了什么?” 祁元白摇了摇头,说道: “大师兄那时未与我们说过,我也没细究此事。现在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需要回一趟祁家……” 丰天澜出言道:“不可。” 穆晴也摇了摇头,说道: “二师兄,你若是回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不止帮不到忙,还会添更多乱子。” 祁元白问道: “那大师兄怎么办?” 穆晴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有一些头绪。” 祁元白问:“什么头绪?” 穆晴没有回答。 千机子说过,南洲巫族之人,有些是拥有通晓未来的异能的。所以当初穆晴和千机子逆天命时,巫族才会找上天机阁,差点使得整个天机阁覆灭。 殊识舟如今嘟囔着的那些话,什么碧落会断,别人嫉妒心太强,师妹早就已经死了…… 别人不清楚,但穆晴却很明白。 这不就是原著里的剧情吗? ——正道剑修嫉妒殊识舟的天赋,在魔宗构陷殊识舟时落井下石,导致殊识舟战至碧落剑断,濒死之时入魔成剑鬼。 百年前,那伪装成主峰弟子,入殊识舟闭关的小秘境的巫族之人,很可能是以什么奇特的方法,让殊识舟看见了他原本会有的未来。 殊识舟因此而滋生心魔,坠入魔道。 “……” 穆晴没有回答祁元白的问题。 这有关于原著剧情的东西,她不太想说。 她不想让二师兄和小师叔知道,他们只是一本书中的角色,他们原本的命运是死亡。 穆晴说道: “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明白大师兄想做什么,想办法拦阻他。他如今只是入魔,尚未做出危害修真界之事,虽然难,但也算是还有退路可走。” 殊识舟若真的像原著里的剑鬼一般,做出了屠戮仙魔二道的事情,他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丰天澜问道: “你要如何阻止他?” “穆晴,他不像你当年,你虽有心魔,却自始至终未入魔。他已入魔,要拉他回头,就只能废他修为。” 祁元白问道: “大师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殊识舟的年纪已经不小,快要七百岁了。 辛苦修行七百年,才到了化神后期,若废修为,便是七百年努力毁于一旦。 修为废掉之后,殊识舟清醒过来,他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穆晴沉默片刻,说道: “我们得想一些别的办法。” 穆晴唤来灵鸽,传信给千机子。 信中大致说明此事,问千机子,殊识舟之事除废去修为外,可有其他解法。 她又唤来大批灵鸽,传信至各地星倾阁。 她要星倾阁留意殊识舟动向,一旦见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剑修,马上安排当地之人避难,不要与他产生任何碰撞和交集。 祁元白见她如此忙活,思索片刻,说道: “师妹,这灵鸽可否借我一只?” 坐在鸽子堆里的穆晴问道: “你要做什么?” “写一封家书。” 祁元白说道, “巫族所做的事情,自然要从巫族这里找答案。” 穆晴头也未抬,说道: “二师兄,你若是将此事告知巫族,问题不仅不会得到解决,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祁元白失笑,问道: “师兄在你看来,是如此蠢笨的人吗?” 穆晴和丰天澜同时抬头看向他。 祁元白拿过纸笔,写信道: “离家多年未归,我甚感思念,不知爹娘身体是否安好?……” 祁元白写了许多话,但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我想家了”。 祁元白将家书折好,以术法变小,塞进灵鸽脚上的小信筒里,将灵鸽放飞。 祁元白神神秘秘地说道: “再等一些时日,就会有答案了。” 穆晴:“……” 你这时候和家里联络感情会不会晚了些? 你家里又不傻,你不主动开口问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将大师兄的事情告诉你的。二师兄,你到底在做什么无用功啊? ※ 东洲。 殊识舟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化神期修士的伤势愈合速度极快,他之前在东海上与人对剑,虎口撕裂、腕部崩血的伤痕皆已愈合,但痛感犹在。 他想起了那个白衣女修。 虽然那是个冒充他师妹的邪魔,但他不得不承认,那邪魔的剑术真是高超,与之对剑甚是痛快。 若非他还有事要做,他一定会与那邪魔战出一个胜负来。 殊识舟放下手,自言自语道: “等事情皆完成了,再去寻她也来得及。” 他一手搭在腰侧的碧落剑剑柄上,在东洲荒野上继续行走。 穿过一片野林之后,他听见前方有争吵声。 “这狐狸是我先看见的,也是我先出箭!这狐狸应该归我!” “你的箭只射中了狐狸的后腿,而我的箭射中了狐狸的脖子,是我杀死了这只狐狸!这狐狸是我的!” 殊识舟往前再行几步。 发现前方是两名猎户,和一只雪白狐狸。狐狸口角溢血,身上中两支箭,一支在后腿,一支在脖颈,硬是已经死透了。 那两名猎户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狐狸的归属,他们情绪激动,面红耳赤。 其中一人已经摸上了腰间猎刀,似乎是忍不住要出手伤人了。 殊识舟走上前去,道: “两位因何争吵?” 那两名猎户看见他,立刻道: “小哥,你来评评理……” 两人倒苦水一般,将事情一一说了。 殊识舟没有细听,他按着碧落剑的那只手弹出一道剑气,将那已死的狐狸自鼻尖至尾巴,分成了两半。 殊识舟浅笑着道: “一人一半,便不必争了。” 两名猎户愣了片刻。 其中一人骂道: “你有病啊?狐狸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这张皮,你把狐狸斩成了两半,这狐狸已经不值钱了。” 另一名猎户冷静了下来,道: “他似乎是个仙修,别与他相争,讨不到好的,走吧。” 骂人的那猎户终于感到些许忌惮,将狐狸捡了,两人一同离开,一边走,一边低声斥骂: “这叫个什么事啊?真是晦气……” 殊识舟指尖摩挲着碧落剑的剑柄,说道: “碧落,他们要我来评理,我止了干戈,公平公正,他们为何骂我?” “世人为何如此不可理喻?” 若是穆晴或者丰天澜在这里,一定会指着鼻子骂他:不可理喻的是你这个蠢东西! 可碧落剑不会回答他。 殊识舟在一片静默之中继续迈步,向远方最高的山行去。 …… 如此慢悠悠地走了十日,殊识舟才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天越山剑坛。 不知是否是他错觉。 他得到的那份记忆里,天越山剑坛的模样虽然有些破旧,但至少从外面看,还是不错的。 但如今的天越山剑坛,只需站在门口,便可看见其中破败和荒凉。 天越剑盟的弟子数量也很少。 殊识舟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有弟子出来迎他。那弟子衣着破旧,精神头也不太好。 那弟子道: “仙长来天越剑盟有何事?” 那弟子上下打量着殊识舟,道: “仙长是个剑修……你是来加入剑盟的吗?” 殊识舟一双眼眸里泛着诡雾,他道: “我来挑战天越剑榜。” 那弟子愣了片刻,似乎被戳到了痛脚,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但他仍然维持着一副礼貌态度,道: “仙长,你这是在和我开玩笑呢?天越剑榜早就没了。” 殊识舟疑惑道: “没了?” 剑盟弟子瞧他这副模样,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以为天越剑榜还在。 他无奈道: “是啊,没了。仙长你是不是闭关太久,不知外面诸事发展?” 殊识舟没有否认。 他百年前被小师叔关进了地牢,直到即将进境了,才被放出来,一出地牢就进了小秘境闭关,的确不知道外面的事。 但按他多出的那段记忆来看,天越剑榜应该还在才对——毕竟,在那记忆中,将这剑榜挑落,让其毁坏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还没动手呢,这天越剑榜怎会自己没了? 殊识舟问道: “如何没的?” 剑盟弟子回答道: “百年前就没了,被穆晴挑落了。你知道穆晴是谁吧?百年前是仙阁叛徒,如今已经是修真界的领袖了。” 殊识舟低着头,沉默不语,似在消化这些与记忆不相符的信息。 剑盟弟子不太想提剑榜被挑的事。 正是因为天越剑榜被穆晴挑落,剑盟才会遭遇后来众剑派退出之事,一蹶不振,再起不能,在这百年之间不断没落。 剑盟弟子开始撵人,道: “仙长若无其他事,便离开吧。” 殊识舟却不肯走,他抬起头,道: “既然剑榜已毁,那边直接进行下一步好了。” 剑盟弟子不解:“下一步?” 殊识舟握住剑柄,拔出碧落剑。 他白衣翻飞,一派剑修清冷高傲之姿,眼中却魔气翻涌,妖邪异常。 他冷声道: “我想向天越剑盟讨要些东西。” 剑盟弟子瞧他这模样,有些惧怕,后退两步。 他已按住了自己的剑,问道: “仙长想要何物?” 殊识舟道:“天越剑盟所有人的命。” 那弟子听了这话,又惊又怒。 但更多的是恐惧。 从殊识舟拔剑起,他便知道,自己与此人的修为是天差地别。 剑盟弟子想要回头。 他要逃走,要叫剑盟之人也赶紧逃命。 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殊识舟已经出剑! 连眼皮都来不及眨的功夫,那柄漂亮的碧色长剑,已至离剑盟弟子咽喉只有一寸之处! 眼见就要成为剑下白骨,那弟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殊识舟毫不手软,一剑刺出! 那本该被刺中咽喉,失去生机的剑盟弟子,却在此时化成了一缕黑雾! 殊识舟:“!” 他正要收剑,那黑雾却早有预料一般,缠住了他的剑锋! 一道悦耳的低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满满的调侃之意: “瞧瞧,我看见了什么?天下第一人秦宗师的大徒弟,山海仙阁问剑峰未来的峰主,竟然在欺负一个修为还不到筑基期的小剑修。” “殊仙长可真是‘心气高傲’啊。” 殊识舟看向声音源头处。 黑色鬼雾凝聚,一身黑衣的鬼修现身,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按着剑盟弟子的肩膀。 那剑盟弟子被吓得面色苍白,足以和鬼修惨白的肤色一较高下。 鬼修从容地笑着,道: “殊仙长认识我吗?” “我名沉鱼夜,鬼市之主,是你师妹穆晴的臂膀。” 殊识舟的剑锋对准了他,说道: “我师妹早已死了。” “而且,她就算活着,也不会和你这种东西搅和在一起。” 沉鱼夜敛了笑意,道: “看来穆仙子信中说的不错,你真的疯的不轻,殊识舟。” 殊识舟不想与他多说废话,手中碧色长剑一挥,一道凌厉剑气斩向沉鱼夜。 但沉鱼夜身形鬼魅。 那剑气触到他的刹那间,他便化为黑雾消散。 殊识舟四周探看,不见沉鱼夜身影。 他也不去追,而是携着剑,走入了天越剑盟。他要履行自己所说的话,让这剑盟彻底覆灭,天越山剑坛中的剑修,一个也别想活下去。 但进了剑坛之后,殊识舟发现,剑坛中一人也无,只有让人感觉到刺骨寒意的森森鬼气。 沉鱼夜诡魅的声音传至耳边: “殊仙长,天越剑盟之人,我已悉数带走。” 殊识舟冷声道: “沉鱼夜,你想阻我?” 沉鱼夜声音之中似有笑意: “你若不服气,追上来便是。若能追到我,那也是殊仙长的本事。” 殊识舟知道,沉鱼夜是故意在吊着他。 但他容不得挑衅——他要让这个鬼修见识,插手此事,惹怒他,是何等的不智。 ※ 三日之后,穆晴收到了灵鸽传信。 她看过一眼,便将信递给了祁元白和丰天澜。 “沉楼主自中州来东海的路上,见到了大师兄,于是隐藏身形,尾随了他七.八日。” 穆晴说道, “这些日子里,大师兄有遇见过凡人和修士,产生过交谈和摩擦,虽然他说话做事时脑子有些毛病,但却没有与这些人动过手。” 丰天澜和祁元白听她一边叙述事实,一边说殊识舟脑子有毛病,便知她还在生气。 祁元白道: “他不伤人,这已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穆晴继续道: “随后,大师兄去了天越山剑坛,要杀天越剑盟的所有剑修。” 祁元白:“……” 刚刚那话,就当他没有说过吧。 丰天澜思索片刻,道: “他眼里只有剑修。” 穆晴点了点头,又骂了一句: “对,他是个剑痴,就算入了魔,眼里也只有剑,只对剑修动手。” 穆晴又继续道: “所幸沉楼主在,救走了天越剑盟之人。如今大师兄正在追杀沉楼主,沉楼主则是藉此机会引着他,在修真界鲜少有人到访的荒郊野岭里游走。” 主动引着化神期修士追赶自己,吊着对方四处游走这事,也就只有沉鱼夜这个速度超乎常人的鬼修能做得到。 穆晴说道: “沉楼主争取的这段时间,我们必须要做到两件事——第一,要把修真界所有的剑修藏起来;第二,要找出让大师兄恢复正常的办法。” 丰天澜说道: “他会追沉鱼夜多久?”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丰天澜说道: “那么这所谓的争取到的时间,就是个决定权在殊识舟手中的不定数,太不稳妥了。” 穆晴看向他,道: “小师叔,你的意思是?” 丰天澜回答道: “决定权要握到我们的手中——制伏殊识舟,以当初镇压魔君祌琰之法将他镇住。直到找到解决方法,让他恢复正常,再放他出来。”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说实话,这不太容易。” “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打起来就不要命。我打败他很容易,可要我在不重伤他的情况下制伏他、镇压他,实在太难了。” 丰天澜饮了一口茶,说道: “重伤便重伤,只要能剩下一口气,也别缺胳膊断腿,我便能医好他。” 穆晴沉默片刻,拍板道: “那好,就这样做吧。” “小师叔,我觉得我一个人和他打架有点辛苦。你说围攻怎么样?或者我在前面打,你从背后偷袭……” 丰天澜认真地与她讨论,道: “由我与他正面对决也可,他现在的修为,尚且不是我的对手。” 穆晴摆手道: “小师叔,还是你在背后偷袭吧,你是个医修,了解人体,偷袭时下手比较准。” 穆晴下手其实也挺准的。 但她的准是一击毙命,他们此时需要的手准,是要殊识舟重伤,又不至于丢掉性命。 祁元白:“……?” 你们俩是认真的吗? 这是名门正道的修士能说出来的话吗? 第69章 圈套 南洲, 巫族灵地。 一名尚还年轻的巫族后辈捧着灵鸽,进到灵地之中,寻族长和长老们。 他行走时耷拉着肩膀, 缩着脖子,似乎是有些害怕的模样。 最近族长和长老们心情不太好。 北地出了事,大妖伏城死了, 三长老和四长老音讯全无, 估计是凶多吉少。 最重要的,是穆晴又活过来了,她一现世即杀厉伏城,除修真界祸患。现在整个修真界都在嚷嚷着, 以后要以穆晴为首。 祁家抓心挠肺想要一统修真界,今日祸害这个, 明日祸害那个,费尽了功夫。 谁这知修真界共主的位置,祁家还没夺下, 就被穆晴拿走了。而且她比祁家得人心——祁家是使劲手段费尽功夫去谋, 穆晴是被修真界众人捧上去的。 三长老和四长老凶多吉少。 祁家野心的尽头阻了个穆晴,野望无法实现。 身上流淌着返祖血脉,备受族中重视的祁元白, 在山海仙阁当阁主,死活不肯回巫族。 …… 如此种种。 族长和长老们的心情阴郁至极,若是心情能化现出来,估计是一滩黑黢黢的深水,能将人溺死在其中。 灵地之中,最粗壮的一颗古灵树下。 五长老祁月笙正在闭目打坐。 巫族后辈尚未靠近。 五长老便已有察觉,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不悦地问道: “元青, 你手中的是灵鸽……丰天澜又有什么事情?” 巫族的特有的传信鸟是黑金凤,不是灵鸽。这灵鸽飞来,多半是外界其他势力在联系巫族。 巫族这些年与外界其他势力的关系相当差劲,那些修仙门派虽然没与他们翻脸,却已经断掉了信件往来。 这些年里,还会用灵鸽传信过来的,就只有山海仙阁的丰天澜。 不过他每次传信,准没好事。 丰天澜上次传信,是北地之事,大意是说“伏城死了,我三师侄要登基了,要举行登基大典,邀各地宾客,你们巫族来吗?” 上上次传信,是山海仙阁之事,是说: “山海仙阁已被我交由祁元白数年,他将阁中事务打理得很好,我觉得时候已到,可以举行阁主继位大典,将仙阁更换阁主之事通告于五洲四海。” “大典将邀请宾客,巫族作为养育了祁元白出身之族,自然在受邀名列之中。” …… 丰天澜每一次传信,都让巫族气得心梗。 祁月笙一听到灵鸽来信便臭着脸,实在是太正常了。 “五长老,来信的不是丰阁主。” 元青将灵鸽带来的信呈予祁月笙,道: “是弟弟,他说他想家了。” 元青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半阖眼帘,遮掩住眸中的嫉妒。 他是祁元白的亲兄长。 明明是同一对父母生下的孩子,元青却因没有返祖之血,在巫族的地位与祁元白天差地别。 元青说道: “多半是在说假话。” 元青想:祁元白可千万不要想家,他如果回来了,这族长之位,我便真的盼不到了。 祁月笙道: “无论是真是假,他愿意联系,家中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祁元白的返祖血脉,对巫族来说十分重要。 巫族此后数代,血脉中的残留的巫神血统是逐渐稀薄消失,还是再次浓厚起来,就全看祁元白能否返回祁家了。 族长和长老们早已想好—— 不管祁元白自身意愿如何,他们都得把他弄回家,就算是用绑的,用药来迷,也要将他带回来。 如今祁元白写信回家,说思念家里。 那么,不管是不是圈套,祁家都要尝试一下,与他接触一番。 祁月笙看向元青,道: “元青,你利用一下兄长身份的便利,去东海与他联络一下亲情。到时见了面,便说你实在思念他,偷偷从族中溜出去看他。” “家中会予你一道保命之符,你若发现是圈套,便使用那符,直接逃回来便是。” 元青低着头,应道: “是,五长老。” ※ 穆晴和丰天澜商量好了如何对付殊识舟,接到沉鱼夜命令鬼将送来的位置情报后,便打算赶去制伏他。 但祁元白却阻拦住了他们二人,道: “小师叔,师妹,沉楼主还能撑住吗?倘若能撑住,可否再等些时日?” 穆晴不解道:“为何要等?” 她做事一向干脆利落。 因为她知道,世事千变万化,有很多时候若是等了,事情就会变化,有可能会变得难以掌控。 殊识舟此时疯魔难测,还是早点制住他最好。 祁元白没有回答。 穆晴想了想,说道: “沉楼主能和他继续秏,秏上多久都没问题。星倾阁已经全面插手此事,转移修真界的剑修,局面还控制得住。” 祁元白道: “那便好。” 穆晴还有许多话想问。 但见祁元白似乎不太想回答,她也就没有问出口。既然二师兄坚持要他们等,那她就信他,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 七日之后,正在处理仙阁事务的祁元白,遇见了一桩怪事。 一名外门弟子,未通报便闯进了主峰大殿。 主峰弟子拦他,道: “你做什么?” 可那外门弟子一句话也不说。 他只是闷着头往里面走。 “这是阁主在的地方,你不可如此无礼。” 主峰弟子伸手拦着他,厉声道, “若你再进,我便不客气了!” 殿外的动静惊动了祁元白,他放下笔墨与竹简,迈步走出,问道: “发生何事?” 主峰弟子道: “阁主,这外门弟子突然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往里面……欸!” 主峰弟子话还未说完,就见那外门弟子将手中匣子往祁元白怀里一塞,而后一言未发,便转头离去了。 主峰弟子:“…………” 这到底是什么奇葩啊? 祁元白抱着匣子,笑道: “看来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主峰弟子道: “阁主,小心这匣子有问题。” 祁元白看了看手中的匣子。 匣子极为精致,表面的绒布为紫色,边角烫着金纹。 祁元白笑了一下,直接将匣子打开了。 主峰弟子惊道: “阁主小心!” 祁元白道: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你瞧,我这不是没事吗?” 主峰弟子嘟囔道: “没事是万幸,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你说打开就打开,这也太冒险了……这是什么?” 匣子中没有其他物件,而是躺着一封信。 祁元白未将信封打开,说道: “我有事离开一趟。仙阁之中若有急事,你便通知前任阁主先行处理,他就在三楼。” 交代完之后,祁元白便抱着匣子离开了。 主峰弟子摸不着头脑,道: “今日之事真是奇怪。” 这时,灵兽峰峰主的大徒弟到了,问道: “阁主在吗,隔壁炼器峰峰主的嫡传弟子想改学驯兽,昨日递了申请,说要成为我灵兽峰的弟子,炼器峰峰主不允……” “这事情闹得有些大,涉及峰主继承人问题,得请阁主主持一下公道。” 主峰弟子:“……” 他沉默了片刻,道:“先进来吧,阁主不在,我去三楼请丰长老。” 都说山海仙阁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地大物博,灵气丰裕,人人艳羡。 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山海仙阁这样的大门派之内的纠纷,可不比其他门派少。 ※ 祁元白出了仙阁,到了东海的一处小岛上。 他一落地,便看见了一名身着金纹紫袍,穿衣风格与他得到的那紫布镶金的盒子颇为相像的巫族之人。 这是个好笑的事。 可事情涉及家族和师兄,祁元白笑不出来。 祁元白看着这巫族,道: “是你引我出来,兄长?” 元青手持木杖,嘲讽地笑了一下,道: “这么久没见,没想到祁阁主还记得我是你兄长,真是难得。” 他这是在讽刺,祁元白选择山海仙阁,疏远对他深有期待的南洲巫族祁家之事。 “怎会忘呢?” 祁元白好脾气道, “只是未想到,你会这样约我出来。看来祁家神通广大,又将手伸进仙阁之中了。” 元青否认道: “你且放心,我不过是在外遇见仙阁这名弟子,用幻术惑了他,让他帮我送信。” “祁元白,祁家的手是否还在仙阁中,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百年前,有巫族扮成山海仙阁主峰弟子,扰殊识舟闭关的那事之后,祁元白便想了办法,将仙阁之中混着的巫族眼线一一找出,彻底清扫。 祁元白和巫族的关系,也是自那时起,就急转直下。 在元青看来。 巫族多年来疼惜祁元白,从未负他。而祁元白,则是辜负家族期盼,一次次站在了家族的对立面,对家中亏欠甚多。 这样的人不能回家。 元青想,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家族的未来,都不能让祁元白这家伙回家。 所以,他决定对五长老交托之事,阳奉阴违。 他不会按照五长老交代的那样,告诉祁元白,兄长想他了,家中父母也思念他……他会用锋利的言语,让祁元白和家族的裂隙更深。 祁元白对此事看得分明,道: “长老派你来时,应该有叫你态度对我好些?” 元青道: “你值得好态度吗?” 祁元白一点也不恼,说道: “你态度好或者不好,都没有关系。” 元青觉得有些不对劲。 祁元白感慨道: “兄长,我知道家族会派人与我接触,可我未曾想到来的是你,更未曾想到,你对我抱有如此敌意。” 祁元白折扇上手,话锋一转,道: “不过来的是你也好,若是小兵小卒,我还担心问不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全貌呢。” 说罢,他手中折扇一掀! 金色异文浮现,巨大阵法在东海上铺开,层层相叠,环环相扣,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将元青包裹在其中。 元青冷笑一声,道: “祁元白,你果然没安好心。” 元青没有着急。 他手指微动,指尖开了一道小伤口,血液流出,在巫族灵力操纵下形成奇异形状。 这是家中给予的保命符咒,在关键时刻,可以助他脱身。 符咒已出现在手中,元青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丝毫也不慌乱。 他继续割裂祁元白与家族的关系: “祁元白,你以为,家中还会像以前一样相信你吗?家里对你现在的行为和态度,会毫无准备吗?” 祁元白没有说话。 一道轻灵声音自元青后方出现,道: “祁家有什么准备啊?是你手上这道符吗?” 元青猛然回头,惊退数步。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背后是何时来了人。 来人是两名女子。 其中一人穿白衣,腰侧悬挂黑剑。 这人是几番坏祁家好事,祁家最为忌惮的穆晴。 另一人是一名身穿粉衣,神态娇俏的少女。 元青看不透她的修为。 他由此判断,这少女应该是化神期。 元青惊愕。 这是哪里不声不响冒出来的化神期? 祁家竟然从来没有关于此人的信息。 被两名化神期修士盯着,元青感觉到了不妙,他不再与祁元白纠缠,将灵力灌入手中保命血符,准备直接离开。 但半晌之后,他发现,保命血符毫无反应。 元青气急败坏道:“祁元白!” 祁元白道: “兄长,我太过了解祁家了。你以为,我对祁家的符咒阵法,会毫无准备吗?” 元青见无路可逃,他干脆果断地抬起手,将灵力聚集于掌心,欲劈向自己天灵。 但这一掌还未劈下,就有磅礴灵力冲来,将他禁锢住,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元颖笑得眉眼弯弯,道: “寻死可不行……好不容易才降生到这世上了,你要好好惜命才对。” ※ 丰天澜处理完了炼器峰和灵兽峰的事,再回主峰楼阁时,就见穆晴、元颖、摘星和祁元白聚在一伙,似乎在商量什么歹毒之事。 穆晴问: “鞭刑怎么样?” 祁元白摇了摇头,道: “祁家之人受过抗刑训练,鞭刑这种小刑无用。” 摘星想了想,道: “喂他吃蛊虫呢?听说蛊虫能让人受锥心剜骨之痛,生不如死。” 祁元白:“…………” 你可真不愧是穆晴的剑灵。 祁元白说道: “我们之中没有会蛊术的。” 摘星还能更加离谱一些,道: “那要怎么办?用酒灌醉他,让他迷迷糊糊地说出真话?” 丰天澜走进大殿之中,问道: “你们在商量什么?” 穆晴道: “我们抓住了巫族之人,正在商量着如何拷问他,问出他们究竟对大师兄做了什么事。” 丰天澜思索片刻,说道: “我来拷问。” 祁元白:“……” 穆晴:“…………” 不,小师叔,你不像是擅长这种事的人啊。 丰天澜继续道: “只是我不了解祁家,不知问出的事情是真是假。” 元颖主动站了出来,说道: “云灵秘境有秘术,可以辨人言语真假。” 丰天澜点了点头,道: “那便动手吧,巫族之人现在关在何处?” 元颖道:“在这边。” 穆晴和祁元白沉默地看着,丰天澜和元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缓过来的祁元白跟了上去。 他虽然不想看亲兄长受刑的场面,但他很好奇,小师叔到底会如何审问人。 …… 元青被关在主峰地下的秘牢里。 这地方和仙牢有些区别,仙牢里关的一般是重犯或者犯错的弟子,秘牢则是注重隐秘性。 当山海仙阁抓住一人,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捉住了这个人时,便会把人关到秘牢里。 秘牢里传来脚步声。 元青抬头,见到了穿一袭蓝衣,仙气飘飘的丰天澜。 元青嘲笑道: “丰阁主,许久不见,你仍是这副正道领袖的模样。不知修真界之人,可知你威胁祁家时的样子,不择手段,犹如恶鬼……” 丰天澜没有说话,他从不与人废言。 随后而来的粉衣少女,以灵力在元青周围布了一道阵法,阵法完成后,她对丰天澜说道: “如果阵法不变色,他说的就是实话,如果变成红色,他便是在说谎,颜色越红,撒谎程度越重。” 丰天澜点了点头。 元颖退至暗处。 她发现穆晴、摘星和祁元白都在这里。 “穆仙子,你们这是做什么?” 摘星手指抵住唇:“嘘,别说话。” 他们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丰天澜那边。 元颖:“……?” 元颖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 但这不妨碍她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看。 祁元青看见元颖布置的阵法,听见了她说的阵法的效果,再看看单独留下的丰天澜,已然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事。 “竟然是由丰阁主来审问我?” 他嗤笑一声,道, “我那怯懦的弟弟,是不敢亲自面对我吗?他是感到愧疚了吗?” 丰天澜沉默地站在原地,听他说了半天的话。 许久,丰天澜才开口道: “祁元青。” 祁元青仍然笑着。 他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阴阳怪气道: “丰阁主有何见教?” 丰天澜的声音和态度淡漠: “来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是因为我比他擅长刑讯。” 祁元青不以为然,说道: “丰阁主可不是擅长刑讯的样子。” 祁元青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受过抗刑训练,不会因痛苦而吐露出任何事。 今日就算死,他也不会出卖祁家。 他已做好赴死准备,对丰天澜的态度自然是毫无惧色,丝毫也不客气。 丰天澜指运灵力,一道光芒划下,一卷蓝布展开,其中是八根长针,十五根短针,另有几片纤薄银色柳叶刀。 丰天澜说道: “没有人比医修更了解,该怎样让人痛不欲生。” “祁元青,我今日会让你明白,你所受过的那些训练为你筑起的墙,在真正的疼痛面前,到底有多么脆弱。” 第70章 坦白 丰天澜话语落下。 一根长针便被水蓝色的灵力引着, 从针带之中抽出,飞向祁元青。 元青以为这根针是要扎进他身上的哪一处穴位,咬紧牙关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接下来身体上感受到何等的痛苦, 他都不会出卖自己的家族。 但丰天澜不走寻常路。 这根针没有扎在元青的身体上,而是飞至侧面,祁元青被术法锁链牢牢锁在十字木架上的手边。 同时, 一股庞然灵力袭上,硬生生将他蜷起的手指掰直了。 元青感觉到了不妙: “丰天澜,你……唔!” 话语戛然而止,化为痛苦的闷哼。 那根银针沿着他的指甲与指腹的缝隙刺入, 在他的指骨之中前行。 世人皆言十指连心。 手指的感觉很灵敏, 十个指头碰伤了哪一个,心里都会感觉到疼痛。(1) 元青紧紧咬着牙关, 口中几乎要溢出血来。 那根银针穿进了他的指骨,在他被迫绷直的手指之中前行,刺穿了第一个关节, 第二个关节…… 每穿透一个关节。 元青都感觉到比刚刚更加锥心的疼痛,嘴上未喊叫, 但头上、后颈和背上已经满是冷汗,几乎要将衣衫浸透。 最后银针停下时, 元青感觉自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抬起头,大口喘着气。 他头发被汗水黏湿在苍白的脸上,有些狼狈,但他依旧不肯认败, 道: “丰天澜, 你就这点本事吗?”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 漫不经心道: “别急, 还有二十二根针没下。” 元青:“……” 暗处。 祁元白捂住眼睛退后,不忍再看。 穆晴看着这一幕便觉得手指头疼,她曾经也犯错,以油盐不进的态度面对丰天澜,被关进山海仙阁的仙牢…… 还好小师叔没有这样对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挺过几根针。 摘星和元颖看得起劲。 摘星嘀咕道: “这方法好啊,不用辨穴位就能折磨人,穆晴,咱们去买套银针吧。” 元颖问道: “买来折磨谁啊?” 摘星思索了片刻,说道: “云崖山地牢里有个魔头,而且以后我们要对付祁家,肯定会抓到更多祁家人,把他们挨个这么扎一遍……” 旁听的祁元白:“……” 可以,但真的没必要。 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对家族心生怜悯的。 谈话之间,丰天澜又下了一根针,这一次是刺穿了祁元青的中指。 祁元青仍是咬牙忍着。 他不过有十根手指而已,这十根手指皆被丰天澜刺穿之后,这医修还能如何折磨他? 痛苦不休,冷汗涔涔…… 祁元青后来忍不住,有发出凄惨喊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出,家族对殊识舟做了什么。 祁元白摇了摇头,道: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穆晴远远地看着,丰天澜面不改色,一派冷静的模样,她说道: “再等等看。” 十指皆被刺穿,祁元青痛苦得几乎无法好好说话。但他又似乎觉得,自己至今还未认败,便是已经赢了。 他狼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红着眼睛,话语因气息不匀而断断续续: “丰天澜,你还能怎么折磨我?”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还有十三根短针。 他抬手,十三根针依循灵力,全部拔出,对准祁元青身上要穴刺下。 祁元青痛呼:“唔——!” 但随即,他笑得更厉害了。 他问道:“丰阁主,你这是气急败坏了吗?” 这十三根针刺穿要穴,使他身上灵气尽泄——说简单一些,就是毁了他的修为。 丰天澜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伸出手覆在祁元青的天灵,说道: “祁元青,我们是修行之人。我想要知道一个真相,不只有从你嘴里问出来这一个途径。” 祁元青瞪大了眼睛。 丰天澜继续道: “十根针让你精神崩溃,十三根针废你修为,你还有什么办法来抵挡我?” 祁元青意识到不妙。 他齿关一合,要咬舌自尽。 但丰天澜动作更快,他的灵力自掌心而出,汹涌地冲入祁元青的识海。祁元青似是受到极大冲击,身体颤抖,双眼上翻。 摘星问道: “丰天澜在做什么?” “他在搜神。” 元颖有些不高兴,她布下的能辨人话语真假的阵法没有派上用场。 搜神,便是以灵力术法强搜元神,读取对方记忆。以此术法探查出的事情,皆是对方真实记忆和经历,没有半分虚假。 穆晴说道: “搜神之术本来就对修士伤害极大,而且祁元青精神被疼痛折磨得不堪,修为也已经废了。搜神之后,他就算能活下来,也只能是个疯子了。” 穆晴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祁元白。 穿一身白衣的祁元白手中折扇张开,半掩面庞。他眼帘半阖,将眼中不舍和难过遮起,一句话也未说。 那毕竟是他的亲兄长。 是他的手足。 祁元白站在了山海仙阁这边,从大师兄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大师兄。他将兄长从巫族领地骗来这东海,并且冷眼看着兄长沦落到这等凄惨下场。 这其中割舍,他之心情,又该是怎样的痛苦? “疯便疯吧。” 祁元白似是终于缓解了情绪,放下折扇,道: “从行不义之事的时候起,祁家之人,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报应迟早会来的。” 穆晴未说话,只是拍了拍祁元白的肩膀,也算是安慰。 那边的搜神还在进行之中。 不知丰天澜看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一直在抽.搐的祁元青清醒过来一瞬,残忍又疯狂地笑着,似是诅咒一般道: “穆晴知晓天命,不择手段逆命而行。殊识舟看见他原本命运,因此而疯魔难测。丰天澜,你知此事,又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呢?” 他说完之后,就像是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着,笑了一会儿,便在搜神之术的折磨下再次昏聩过去。 穆晴的脸色陡然变化了。 她忘记了这茬——巫族之人,预知未来,早已知天命。丰天澜读其记忆,自然也会了解到,巫族预言之中,修真界原本该有的未来。 “天命?” 祁元白疑惑道, “什么天命?” 他虽血脉返祖,却没有遗传到巫族能够预言未来的奇能。当年也正是因此,族中长老认为他不适合学习巫族之术,送他到山海仙阁跟秦淮学剑。 丰天澜放开了祁元青,似乎是已经搜完祁元青的记忆了。他面色苍白,神情却未变,仍是一派清冷平静。 “祁元白,你来处理他。” 他迈步往秘牢外去,经过藏在暗处偷看他审讯祁家人的几人身边,道, “穆晴,你跟我出来。” 穆晴点了点头,道:“好。” 她对摘星交代道: “你跟元颖去玩,不要跟上来。” 摘星有许多话想说,可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很好奇穆晴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穆晴这些年来到底有多么不正常,他为此担忧,为此辗转难测,哪怕陪在她身边,也还是常常感觉到心惊胆战。 他觉得自己作为伴生,是该把事情弄明白的。 但穆晴不希望他知道。 摘星点了点头,说道: “好,我们去玩。” ※ 丰天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挺直着背脊,步子迈得极大,快速地向前走着。 他面色平静,嘴角紧抿着。 像是在紧绷着,不让自己情绪外露。 穆晴远远缀在他背后,追不上他的步子。 穆晴道:“小师叔,你慢点,等等我。” 丰天澜丝毫没有放慢步速。 穆晴小跑两步,像年幼时一样,拉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但丰天澜却没有像那时一样放慢脚步。 他抽手甩开了穆晴。 “等你?” 丰天澜道, “穆晴,你这些年自顾自地行在你自己的路上,你可有等过我?” 穆晴:“我……” 穆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缩了缩肩膀。 她想,自己和丰天澜吵过那么多架,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吵起来之前就产生退却之意。 丰天澜看着低垂着脑袋准备挨骂的穆晴。 他也的确有很多话想骂她。 穆晴性格顽劣,动辄犯错,有时候还会故意惹他生气。他和她见招拆招,从她七岁就时常责骂她,一直到她长大。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满腔怒火想要宣泄,又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伤人。 他从祁元青的记忆里看见了很多东西。 命运…… 天命之子…… 违逆天命之人…… 穆晴当年执意去西洲取剑,而后杀梦如昔,叛仙阁,挑天越剑盟…… 她种种让人摸不清逻辑的行径,其中浓重的违和感,都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她在违逆天命而行。 知命之人,才能跳脱常理,修命改运。 ——这是古籍所载。 她一定是早就知晓了天命。 她知道梦如昔魔宗圣女的身份,所以她果断干脆地杀了梦如昔;她也知道天越剑盟会陷害殊识舟,所以她挑落天越剑榜,毁了剑盟…… 正因为因早早地知道了未来,她的种种行径,才会让人摸不着逻辑。 常理之中,过去为因,未来为果。 而她所行,未来为因,当前所做为果。 丰天澜看着穆晴,心想——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她自己在原定的命运中会死。她绝佳的根骨,年纪轻轻便拥有的他人一生都达不到的修为境界,她的伴生灵,皆是为他人做的嫁衣。 她什么都知道。 丰天澜想问她: 你为何什么都不说? 可问题还未问出口,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此荒谬命运,就算她说出口,讲明白,又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呢? 丰天澜脑海中流淌过种种。 他难以想象,当年的穆晴,心里到底有多绝望,多疯狂。 “唉,小师叔,你怎么……” 她看见丰天澜眼眶微红,水雾氤氲,一眨眼间,便有一滴晶莹自左眼之中滚落。 “……” 这、这可怎么办啊? 穆晴大脑一片空白,找不出答案。 穆晴在山海仙阁的有种种让人不得不拜服的事迹,偷师祖留下来的酒,引师父和师叔剑诀,门内斗殴,杀人叛逃…… 如今又新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把修真界皆惧的丰天澜惹哭了。 丰天澜背过身去。 他问道:“穆晴,你何时知道天命?” 时至今日,事情也无隐瞒的必要了。 穆晴老实答道: “二十岁的时候,我闭关自金丹末期冲击元婴期,历心魔之考,看见了未来。” 她的心魔,便是因此而生。 偏执行为,也是由此而起。 丰天澜问道:“你为何能看见未来?” 穆晴:“……” 因为我是穿越的。 穆晴回答道: “或许是因为我天赋太好,修行太顺利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故意给我设这么个难关来阻我。” 丰天澜迈开了脚步。 穆晴从后方跟上,一边走一边说: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算是难关。” “我虽然因此而生心魔,可我现在活着,还有了这般修为,师门也保下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比所谓的‘天命’好太多了。” 穆晴问道: “这结果挺好的,对吧,小师叔?” 丰天澜没有答她的话。 穆晴以为他是情绪还没缓过来。 她也没再多说,而是悄无声息地加快步伐,走到了丰天澜身边。 走着走着,一身蓝衣的医修抬起了手,放在了白衣剑修的头顶,像是安抚小孩子那样摸了两下。但他从来不哄孩子,这动作做得甚是生疏。 穆晴也吓了一跳。 丰天澜抬手时,她以为自己要挨打。他落手时,穆晴以为自己要被他盖天灵或者搜神。直到他摸了两下,穆晴才发现他只是在摸她头。 惊出一身冷汗的穆晴在他挪开手的刹那间,就往侧边走了走,离丰天澜远了些。 丰天澜也未在意,道: “结果很好。”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只是过程太苦了。” 穆晴就如往常那样,想办法给他讲歪理: “良药苦口嘛……人生病要好起来,都得喝苦药;我做成了这么大的事,过程苦一点也很正常嘛。” 丰天澜听着她的歪理,也未反驳她。 “穆晴。” “嗯?” 丰天澜说道: “把事情告诉他们吧。” 她一人负重前行,这漫长的路,一定走得很累很累。现在虽然为时已晚,但将所有的事说出来,让他人承担一部分包袱,她总归会轻松一些。 穆晴思索了片刻,应道: “好。” ※ 一个时辰之后,穆晴和丰天澜回到了主峰。 祁元白、摘星和元颖早就已经在大殿里,等着他们二人回来,商议殊识舟的事情。 祁元白抬头,见穆晴和丰天澜面色如常,松了一口气。 穆晴寻了个蒲团,在台阶上坐下,道: “大师兄入魔的原因有些复杂,这件事牵扯到修真界原本该有的命运……” 祁元白道:“原本该有的命运?” 穆晴以灵力绘制出了一条线,在某个节点处,长线分叉,变为两条。 穆晴指着那一节点处,说道: “以我二十岁那年为分支点来说起,首先是原本的命运——这也是天机阁和南洲巫族皆有卜算预言到的天命……” 穆晴将一切细细说来,丰天澜则在侧补充。 穆晴身死,一身修为和伴生剑灵沦落他人之手;秦无相回归妖族,弑父夺位;祁元白被家族控制,成修真界君主;殊识舟因正魔两道陷害,成剑鬼,屠戮仙魔二道;丰天澜被梦如昔一剑刺穿胸膛,至死也不明白徒弟的身份…… 还有那在这一系列事情之中不断获利,最终登上修真界顶峰的天命之子…… 摘星听了一半就已经愤怒至极。 要不是想让穆晴把话说完,他就要跳起来骂人了。 祁元白也颇感震撼,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师门与修真界的命运,竟会如此凄惨。 穆晴说道: “虽不明原因,但我在当年心魔之考时,看见了未来,所以执意改之。在天机阁帮助下,我将命运扭转。” “巫族不甘原本一统修真界的未来被毁,欲灭天机阁和我,被小师叔阻止,未能得手。后来,他们又控制天命之子,结果天命之子被我杀了……” 丰天澜补充道: “巫族寻天命之子残魂,欲行复活禁术。但他魂魄破碎,所剩无几,不足以复活。巫族便将残魂炼化,另做他用。” “百年前,那个扮做主峰弟子的巫族之人,入殊识舟闭关的东海小秘境,以方游一缕残魂配合巫族术法,让殊识舟看见了他原本该有的未来。” 穆晴道: “他被魔君祌琰构陷为魔宗之友,嫉妒他之天赋的正道剑派之人落井下石。他一人力战魔君祌琰,正道在他背后捅刀,以至于他战至碧落剑断。” “因心存执念和不甘,他在濒死之时,入魔为剑鬼,杀得仙魔二道血流漂杵。” 剑鬼殊识舟,原著之中最大的怪物。 穆晴说道: “大师兄看见了这样的未来,生了心魔。他入魔,并潜心修炼,飞速进境,意图出关后先杀那些会陷害他、导致他剑断的人。” 祁元白唏嘘: “那段命运着实离谱。大师兄乃剑道上一代天才,心思纯粹,却沦落到那般下场……” 感慨完后,祁元白又说道: “我会寻方法,剥离巫族术法对大师兄的影响。但在那之前,师妹,小师叔,你们要控制住他。” “这有些难。”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原本我们打算一人正面迎击,一人背后偷袭。” “可要知道,大师兄看见的那段命运中,他正是被正道背后袭击,才会落得化身剑鬼的下场。” “我担心我们若从背后偷袭他,会让他变得更疯。” 祁元白问道: “那要怎么办?” 穆晴回答道:“要他答应我正面一战,我以剑修的方式,堂堂正正胜他。” 这时,一缕黑雾从外面飘了进来。 黑雾凝聚,鬼将现身。 这段日子大家在联手牵制殊识舟,为了互通情报方便,祁元白干脆将山海仙阁的结界进出之法告诉了鬼市。 鬼将一现身,便道: “穆仙子,大事不好!” “那殊识舟原本还在追着楼主,但他后来似乎是察觉到楼主在故意遛他,他便不追了!” 穆晴:“……” 大师兄这傻子竟然还能想明白这事? 丰天澜道:“殊识舟现在何处?” 鬼将说道: “他去寻了苍梧剑派,进剑派之后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之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我们将所有剑修藏起来了。” “他没有继续追逐楼主,也没有再寻下一处剑派,而是隐匿了形迹,消失不见了。” 祁元白:“……” 丰天澜:“…………” 这可真是件糟糕事。 殊识舟此时隐匿形迹让人有多不安呢? 和当年伏城脱出镇妖塔后,藏着不肯现身时差不多。 穆晴仍然从容镇定,道: “没关系,我有办法引他出来。” 第71章 剑决 穆晴向修真界放出了消息—— 她潜心闭关百年, 如今归来,于剑术上有新造诣。欲邀五洲四海剑修,共同交流剑术, 地点便设在天越山剑坛。 星倾阁回应,会全力支持穆晴行为,不日将派人前往天越山, 修复剑坛。 各大仙门也一一回应,剑修大比开始时,一定与会观战。 殊识舟坐在茶楼里,抱着剑道: “剑修大比?那我们可不能缺席。” 碧落剑没有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 “这样我们不需要到处跑, 便能杀光修真界所有剑修,多么方便……” 店小二走了过来,道: “客官, 您点了一壶上好的桃花酿, 和二两牛肩肉。您身上有银钱吗, 可否先结一下?” 殊识舟:“……” 这修真界的茶楼和酒馆皆是先点菜上菜, 等客人即将离去时才会提及结账之事。 但掌柜的见多了修士,深知剑修贫穷。一见殊识舟是个剑修, 赶紧叫店小二来问他有没有钱。 抱着剑说话的剑修道: “这城中可有当铺?我去当一些丹药。” 店小二:“……” 掌柜的果然料事如神。 这剑修身上衣料又新又好,打扮得人模人样, 姿态也是从容镇定,可就偏偏没有钱。 店小二沉默了片刻,道: “……有,我给您指路。” ※ 东海山海仙阁, 主峰楼阁。 灵鸽带回了太乙宗宗主回信: “先有鬼修来将我门派中剑修藏起, 又有穆仙子举办剑修大比, 星倾阁和山海仙阁插手,丰阁主传信要我表面应约即可。” “修真界可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太玄宗宗主也寄信道: “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我信任丰阁主与穆仙子,便顺应你们安排,向修真界公布太玄宗剑峰应邀参加大比的消息。” 沉鱼夜的手下带走修真界所有的剑修,穆晴又举办剑修大比,要各仙门参与。这事实在做得太离谱,让各大仙门摸不着头脑。 好在丰天澜动用私人关系私下致信,各大仙门又有想讨好穆晴这个修真界新领袖的心思,便一一如穆晴所要求的那样,在表面上应了剑修大比的邀请。 这件难办的事情,就这么做成了。 “还挺容易的嘛。” 穆晴收到信时,嘀咕道, “我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去这些门派,将剑架在掌门的脖子上,逼着他们答应呢。” 丰天澜斥责道: “穆晴,你注意一点。” “你是修真界领袖没错,但这世上只有暴君才会说一不二,强迫他人。” 穆晴一副“原来是这样吗”的惊讶模样,道: “那当暴君还挺不错的。” 丰天澜:“……” 丰天澜要骂她,但想了想,又住了口。 很多事穆晴都只是说一说而已,她嘴巴虽然坏,但做事却没什么毛病,没必要骂她。 丰天澜道: “那些剑修呢?” 穆晴道: “原本我是想将他们藏在鬼市的,但鬼市阴气太重,不适合活人长待。” “所以星倾阁将他们安置在了云崖山。” 丰天澜问道: “星倾阁能安抚住他们吗?” 除了天越剑盟的剑修之外,其他剑修并不知此时发生何事,自身面临什么样的危机。 鬼市将他们带走,星倾阁将他们强留云崖山,这实际上是救助的行为,此时在他们眼中应该更像是软禁。 “应该能吧?” 穆晴不确定道, “我已经安排过了,安抚不住就用幻术迷惑,实在不行就下药迷晕,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在我彻底制伏大师兄之前稳住他们。” 丰天澜:“……” 他刚刚还觉得穆晴行为有度。 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她也许是真心想当一个说一不二的暴君。 ※ 离所谓的“剑修大比”还有一段时日,穆晴离开山海仙阁,回了一趟云崖山。 沉鱼夜不在山中。 他游走于各地的星倾阁之间,为穆晴的布局,为帮她扩散消息而出力。 千机子则是已经在等着她了,道: “没想到你出行一趟,便摊上了这么大的事情。” 穆晴落地后走在千机子身侧,嘟囔道: “怎么说得就好像是我的错一样?明明是巫族手段太多,狡猾难测……” 她跟着千机子走了一段路,问道: “千师叔,剑修们的情况怎么样?可有不安和闹事?” 千机子道: “原本我也担忧这个问题。” 穆晴:“原本?” 千机子一边走一边道: “你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穆晴听了他的话,跟着他走到了安置剑修的地方。 这一带是星倾阁昔年举行大比时,接待来宾的地方。每一座楼阁都修建的极为奢华舒适,玉阶绒毯屏风软床,什么都不缺少。 穆晴到时,正有一剑修,惶惶不安地站在楼前空地上。 “这是清风剑派的掌门。” 千机子道, “百年前他还是少掌门时,西去沧夷取剑,撞见魔修,被挖金丹,受魔火所焚,经脉俱毁,本该沦为一介废人。” 穆晴看了看那剑修。 他已是筑基后期的水准,想来不久之后,又会重新回到金丹期了。 千机子说道: “清风剑派往药王谷求医多次,谷雨子谷主说他无药可医,清风剑派也已放弃。” 穆晴听到这里,产生了一丝好奇心,问道: “那他是如何被治好的?” 千机子道: “你小师叔百年前外出时,路过清风剑派,顺手就将他的经脉接起来了。又以炼丹炉改了化形丹的药效,将他被魔火灼过皮相恢复。” 穆晴:“……” 小师叔真是妙手回春。 话说药王谷知道这件事,应该要哭出来了吧?最好的医修老谷主修行医术丹道多年,最后却败在了由剑修转为医修的丰天澜手上。 穆晴继续看着那清风剑派的掌门。 他惶惶不安地站在空地上,不多时,另一人从楼阁中走了出来。 这人穆晴认得,是天越剑盟的谢瑶,昔年因她挑落天越剑榜,毁剑盟之事对她宣战。星倾阁举办过两次大比,获胜者皆是他。 如此说来,这谢瑶是相当有出息了。 谢瑶问道: “清易,你在为何不安?” 名为清易的清风剑派掌门道: “我一门之人,莫名其妙便被鬼修挟至这云崖山里,星倾阁态度虽好,却不允我们外出,也不告知理由。” 谢瑶所在的天越剑盟是唯一遭遇过殊识舟那个疯子,并被鬼修救下的。他大约能想明白,剑修们被带来星倾阁,和那实力高强的疯子有关系。 星倾阁不肯告知真相,多半是怕造成更大的不安。 谢瑶劝道: “清易,星倾阁已说过,贸然相邀是发生紧急状况,等事态平息,便会给我们一个解释,再我们送归各自门派。” 清易说道: “可我们清风剑派势力薄弱,星倾阁不将我们送回门派,将我们直接禁在此地,修真界又有何人留意呢?” 谢瑶摇了摇头,道: “清易,话不可如此说。” “被邀来这星倾阁的,尚有太玄宗、太乙宗这种大门派的剑修。星倾阁和鬼市若不想引起修真界针对,一定会将剑修们平安无事地送回各自的门派。” 听谢瑶这样说,清易似乎安心些了。 穆晴和千机子看着这一幕。 千机子道: “这些时日里,他一直在安抚其他人。”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这个谢瑶能成大事,假以时日,他或许真的能光复天越剑盟。” 千机子没应和她的话,而是说道: “关于他,另有一事……” 穆晴道:“什么事?” “他似乎知道你与星倾阁的关系。” 千机子说道, “来这里的这些天里,他每次见到鬼怪们,都会问他们,他能不能见你一面。” 穆晴:“……”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坚持见她一面是想做什么,寻仇吗? 千机子问道: “穆晴,你要与他谈一谈吗?” 穆晴思索片刻,说道: “让人叫他到主楼吧。” …… 谢瑶进了主楼大殿。 纹金红毯尽头,雕花座椅上,坐着一名白衣剑修。她一身白衣,乌发简单束在玉冠之中,腰侧的剑也黑沉沉的,看起来太过素朴,与这位置不太相衬。 可谢瑶却觉得,她此时的姿态,像极了一位主君—— 她侧着头,手肘支在扶手上,眉眼低垂,在看着烛火倾下的光纹打发时间。 直到他进来,她才抬起眼帘,眸光明艳又清冷,似揽尽天下风尘,又清透不染尘埃,能看穿世间所有。 叫人无法忽视,又不敢直视。 穆晴懒懒地直起身坐正了,她看着谢瑶,道: “我听说你要见我。” 谢瑶稳定住心神,抬头直视穆晴,道: “我知你与星倾阁有关,却从不知,你是这星倾阁之主。” 穆晴浅笑道: “现在你知道了。” 谢瑶见她笑颜,忍不住呼吸一滞。 虽过百年,她仍是这世间第一绝色,尚且无人能出其右。 穆晴问道: “你非要见我,是有何事?” 谢瑶让自己清醒过来,说道: “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谢瑶酝酿了一会儿语言,说道: “一百多年前,你挑落剑榜,使剑盟败落之事,我始终都无法理解和原谅。但很多时候,我又觉得,你不是那种只图自己痛快的人,你之行径必有原因。” 他百年前与穆晴接触过,他觉得穆晴这个人很矛盾。她一边自说自话,一己之力毁了天越剑盟;一边又在鬼市,舍她自己性命,将他这个剑盟弟子救回阳间。 谢瑶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何要毁剑盟,他觉得穆晴不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可她又确实那样做了。 现实摆在那里,没有争议的余地。 穆晴:“……” 自然是有原因的。 但穆晴与他不熟,不想对他解释。 谢瑶说道: “如今鬼市和星倾阁救天越剑盟于死劫之前,我该谢你这个幕后之人。” 穆晴问道: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呢?” 谢瑶对她说道: “穆仙子,你如今之言行,皆是为修真界好,没有坏心,对吗?” 穆晴答道: “是这样没错。” 谢瑶看了她好一会儿,似在确认她言行真假。 他说道: “那么,此事过后,我们双方之间便和解吧。穆仙子昔年对天越剑盟所做之事,由穆仙子此次救助为抵,恩怨两清。” “此后,天越剑盟会像各大门派一般,奉穆仙子为主。但凡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事,穆仙子可以尽管交代。” 穆晴愣了片刻,失笑道: “我说我没有坏心,你便信了?” 这信任来得未免也太轻易了。 谢瑶说道: “穆仙子,虽然过去有诸多矛盾,但我觉得你这个人,是值得相信的。” 穆晴弯了弯眉眼。 她心里一直对天越剑盟怀有愧疚,如今恩怨能清,是再好不过。 “那么,我也该向你承诺一句。” 穆晴站起身,说道, “我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这修真界失望。” 谢瑶拱手,向她行了一礼。 穆晴这话说的轻易,可其背后诚意和责任,却重于山川。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敢做此承诺。 她不是常人。 她做常人不敢做的承诺,承担常人不敢承担的责任。那么,她就值得这修真界之人的礼待,值得他人奉她为主。 ※ 天越剑坛由鬼怪们在短时间内进行了翻修,演武台已经被修复成了崭新的模样。 祁元白在演武台上行走,查看各处阵法。 巫族在阵法方面十分专业。 祁元白在这方面天赋一般,对家族里世代所传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如今是被迫将阵法这方面的东西捡起来了。 “这里改一下,阵法距离近一点,多叠几层,更容易绊住我大师兄。” “阵法再往外扩一层,化神期打架,天越山估计是保不住了,但千万不要祸及到外面。” “天越山外城镇里的百姓?” 祁元白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立刻迁走。” …… 穆晴到到达天越山剑坛的时候,便看见改阵法改得要吐血,苦不堪言的鬼怪们和山海仙阁阵修。 祁元白问道: “师妹,你看还有需要改的地方吗?” “就这样吧。” 穆晴说道, “我和大师兄打起来,阵法多半是要毁掉,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祁元白失落道:“……也是。” ※ 剑修大比当日。 殊识舟携碧落剑,到达天越山。 只见这不久之前还一片破败,人员也全被迁走的天越山剑坛,此时焕然一新,人山人海,一片热闹。 演武台上,抽签已经完成,对局公布。 第一局比试者,是散修青洵,和清风剑派的掌门清易。这两人皆是筑基期,修为平平无奇,但所学的剑法却很强,也算是有些看头。 两人上了演武台,态度客气。 清易拿着剑,彬彬有礼道: “青洵师弟,由你先出招吧。” 青洵则是退后一步,道: “清易掌门,你当年之伤还未好全,还是你先出招吧。” 这两人让来让去,观看席上一片嘘声。 “你们两人还打不打了?” “这是剑修的比试,称兄道弟互相客套的事,滚到演武台下做去!” “修为这么低,肯定没法闯到后面,干脆都退出算了,让我们赶紧看下一场!” …… 看客们失去耐心之际。 一名白衣剑修落在了演武台上,他气质清冷,眉眼间却略带疯态,还有满满的不耐烦。 他已旁观了许久,现在已经彻底失去耐心。 如此磨磨蹭蹭,哪里是剑修该有的姿态? 殊识舟抬手,翡色长剑出鞘,剑柄落在他掌心里。 他对台上那二人说道: “你们皆不肯出剑,那便由我来吧。” 话语落下,他手中长剑一挥,肃杀剑意在演武台上弥漫,碧色剑气震天荡地,要将那两名小剑修格杀当场! 但是—— 剑气触及小剑修之际,那两人并未血溅三尺,而是身形扭曲,化作符文锁链,避开剑气,朝向殊识舟袭来。 殊识舟一剑挡开锁链。 他听见有人在谈话,声音让他很是熟悉。 “小师叔,二师兄,你们看,我当初就说了,这么一副场景肯定会让他失去耐心,气急败坏,主动跑出来。” “师妹,别说是大师兄了,我刚刚都要急了,你可太会拿捏人的耐性了。” 殊识舟朝向声音源头看去。 穆晴、祁元白和丰天澜三人,正站在不远处看台上,眼中含笑,对他指指点点。 而那三人身边,人山人海的热闹之景,已经变得不太清晰。 殊识舟后知后觉道: “幻术……?” 他朝向周围看去,演武台上的裁判,台下等待上场的剑修,与来自各门各派的观看者,皆如海市蜃楼,扭曲消弭。 一切消散之后,演武台周围空空荡荡,一片寂静,就只剩下了那三人。 穆晴脚踩石阶,轻盈一跃,再落下时,她已立于殊识舟对面。 “大师兄,今天这天越山剑坛里,只有一场剑决,比试双方,就是我们二人。” 殊识舟看着穆晴,道: “你算计我?” 穆晴拔出悬挂于腰侧的神剑摘星,道: “这怎么能叫算计呢?” “大师兄,多年前我们约定过,我修为追上你时,我们便来一场剑决。现在我们该履行约定了。” 殊识舟油盐不进,说道: “与我有剑决之约的是我师妹,而非你这个披着她皮相的邪魔。” 穆晴:“……” 她灵力灌注于摘星剑,嘴角噙着笑,说道: “我到底是你师妹,还是邪魔,你与我比试一场,尝一尝我的剑,不就清楚了吗?” 话语落下,她剑意释出,演武台上天地肃杀,一片死寂! 丰天澜持天霜剑,挡在了祁元白前方。 远处,沉鱼夜和元颖启阵法,层层叠叠的金色符文交织成天网,将整个天越山锁在了其中。 穆晴手执神剑,说道: “大师兄,脑子坏了就要好好治,不可讳疾忌医,明白吗?” 第72章 天地为剑 祁元白站在丰天澜后方, 回味着穆晴说的话,他有些不确信道: “小师叔,师妹这是在趁机报复大师兄吧?” 因为殊识舟说她是邪魔伪装, 她就骂殊识舟傻、蠢和脑子有问题。这些日子里她在背地里反反复复地骂了很多次,没想到到了殊识舟面前,她也还是这么骂。 丰天澜手持天霜剑, 以霜寒剑气筑起防御,护住自己和祁元白,他道: “她就是在伺机报复。” 不用怀疑,别看穆晴平时大大咧咧的, 她这人的心眼其实又小又多, 记仇不说,还很喜欢使坏。 …… 殊识舟侧头,看向手持天霜剑, 随时能上演武台来比剑的丰天澜。他又抬起头, 看向将整个天越山剑坛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的阵法。 他看向穆晴,道: “你便这样期盼,我与你一决高下?” 穆晴反问道: “我倒是不明白,你在躲什么?” “你不是要挑战剑修, 证你的剑道吗?剑艺高超, 天赋远胜于你的师妹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要去寻他人?” 殊识舟说道: “我自然是早晚要收拾你,但在那之前,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穆晴嘴上丝毫也不留情: “什么事?防止剑修构陷你, 致使碧落剑断, 便先杀天下剑修?” 殊识舟嗤笑一声, 用剑指着穆晴,道: “不愧是从我心中滋生出的邪魔,我得到的那段记忆,你皆清楚的很啊。” 穆晴:“?” …… 祁元白:“??” 丰天澜:“???” 祁元白掐了自己一把,道: “大师兄刚刚说什么?” 丰天澜解释道: “他一直都觉得穆晴死了,他入魔已久,再见到穆晴,觉得她是他心魔所化出的幻觉。” 祁元白:“这……” “怪不得他一直口口声声说师妹是邪魔,对她抱有敌意,却又避着她走。” 祁元白顿时觉得有些难过。 心魔是人心深处藏伏的脆弱。 因入魔而半疯的殊识舟将穆晴当成了心魔所化,当做了敌人。但这也恰恰证明,穆晴是他心中蛰伏已久的脆弱和恐惧。 祁元白看着殊识舟,心道: 无论如何,都得让他恢复正常,让他意识到,他面前的师妹,是真真正正活在世上的穆晴。 …… 殊识舟剑指穆晴,道: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战吧!” “邪魔,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他话语落下,便不再迟疑,毫不犹豫地出了剑,抢占先机! 当年秦淮寻了一种与满绿翡翠看起来相近的奇石,以灵力蕴养十数年,将这奇石养得光泽水润,灵气丰盈之后,又以炼器大能的《天铸卷》为依凭,打造出了一把剑。 此剑一出世,即为修真界众剑修羡慕的神兵宝器。 这把剑便是碧落剑。 秦淮将它赠给了大弟子。 如今殊识舟以这把剑,以他毕生所学剑法精髓,来与他的师妹一决。 碧落一出,便直取穆晴命门要害! 穆晴不慌不忙,以灵力御神剑摘星,将殊识舟这一剑挡开! 她侧身飞旋,雪白裙纱翻飞,飘扬水袖拉住正与碧落对峙的摘星剑!神剑一回到她的手上,她便执剑挥向殊识舟! 殊识舟一仰头避过! 剑气扫向他身后,看台上被劈出一道狰狞深刻剑痕! 剑艺高超,修为深厚的剑修决斗正是如此。 一出手,便无试探,而是险之又险的取命之招。也不知他们深信对方能够避过,还是想藉此取下对方首级。 自史以来,有许多剑修大能,未来得及飞升,便先为了证剑道,而在剑决之中丢掉性命。 这很正常。 剑道本就凶险。 证剑之路本就是在能杀人的剑锋之下行走,求生,求胜!超过他人,也凌越自我! 穆晴一剑未得手,而后丝毫也不留手,出了第二招! “问心剑,变式!” 磅礴如海的灵力逸散,在宽阔演武台上,依循天地肃杀的剑意,凝聚成千万把剑! 穆晴执剑刺向殊识舟! 那千万把由灵力而成的剑,也追随她的身影而去!将殊识舟死死围困! 殊识舟丝毫也不见困扰! 他毫不犹豫地出剑,折断了第一把由灵力而成的剑!而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他出剑极快,叫人一时间眼花凌乱,看不见剑的形迹,只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折剑声! 穆晴出了千万把剑。 他便折了千万把剑! 最终,只听见一声重重的声响—— “铛——!” 殊识舟横过碧落剑,挡住了在折落剑雨之中刺来的黑色神剑! 穆晴这一剑用力极重! 殊识舟身形虽稳,却是向后退了许多步,才招架住这一剑! 穆晴收剑,提醒道: “大师兄,以剑身来挡剑尖,很容易断剑的。” 殊识舟却是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断剑?碧落剑坚韧,若不遇比它更硬之剑,不会轻易断裂。你这个邪魔也想断碧落剑?你还真以为自己手中拿的是神剑摘星?” 穆晴:“……” 剑灵少年的声音响起,道: “对啊,她手里拿的就是神剑!比你的碧落剑更好更坚韧的神剑!” 殊识舟恍惚了片刻,讶异道: “……神剑剑灵?我之心魔竟然如此强大,连剑灵都一同仿造出来了?” 穆晴:“……” 摘星:“…………” 摘星无语道: “穆晴,这剑痴疯的可真够厉害的。” 穆晴点了点头,语带嫌弃: “可不是吗。” 殊识舟被他们这旁若无人骂他的模样惹得有些恼,怒道:“休说废言!” 他举起碧落剑! 周围气氛凛然一变! 山风凝滞,瀑布断流! 就连天上漂泊滚云,也出现了裂痕! 他剑未出,剑气却已扫荡天地,撕裂一切! 穆晴变了脸色,握紧了手中剑,道: “摘星,要认真了。” ※ 中州,云崖山。 青洵行走在杂草横生的山野中。 陆燃说药材不够了,云崖山的山间就有,他要看着丹炉走不开,便拜托青洵来帮他找一找。 青洵在这云崖山待了一百多年,若不是陆燃告诉他,他还真不知道这山里还有这么偏僻荒芜的地方,而且这地方竟然还能采到草药。 “知月草……” 青洵拿着陆燃给他的药草书页看了看,又看向漫山遍野的草。 他反复看了许多遍,仍是分辨不出地上这些草哪一株是知月草,他觉得地上这些草各有不同,但却都和书页上画的这颗长得很像。 青洵:“…………” 要不把这里的草都带回去让陆燃自己认吧。 若是陆燃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指着他的脑袋骂他:“你这样把所有草都拔了,会导致药草在我们云崖山绝迹的!” 青洵正要拔草,却在漫不经心侧头时,瞥见远处山谷缝隙最下方,有一抹紫色在移动。 他将灵力聚于双眼,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一群穿金纹紫衣,拄着拐杖在行走的人。 青洵又仔细看了片刻。 他掷出佩剑,御剑以最快的速度飞向云崖山主楼。 …… 云崖山主楼,二楼的窗边,冬奉正拿着一只盒子,敞开给千机子看。 冬奉说道: “师父,这是星倾阁收来的一块剑玉,让人雕得精巧一些,系在剑上应该很好看。” “等穆师妹回来,师父将此物赠她为礼,她应该会喜欢。” 千机子看了那剑玉一眼,光泽水润清透,是玉中极品。 千机子道: “她只会觉得,好处都便宜摘星了。” 冬奉:“……” 剑修和剑分什么你我? 千机子道:“先请人去雕刻吧。” 冬奉应了一声,正要盖上盒子,收好这块玉。 却从窗户看见,有一人影以疾雷一般的速度,由远处向这主楼掠来。 冬奉来不及出声。 那人影已从窗户撞入,将长榻上的桌子茶水撞翻到冬奉身上,冬奉手中玉盒掉落,剑玉在绒毯上滚了好几下,藏身到了长榻底下去。 冬奉看向那冒失鬼,道: “青洵,你……” 话说到一半,冬奉发现青洵此时满脸急色。 冬奉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发生何事?” 青洵一向守礼,若非急事,绝不会不走正门,破窗而入。 青洵看向千机子,道: “千阁主,巫族来了!” 千机子和冬奉皆是一怔。 “他们正在行进,未乘灵器飞行,徒步行走,且走了云苍谷下这样的偏僻地方,是在故意绕路躲开星倾阁无处不在的眼线。” 青洵说道, “他们多半是冲着我们来的,按这附近地形和他们的行路速度来看,最多再过一日,他们便会到达云崖山。” 千机子问道:“你可有看清是何人领头?” 青洵摇了摇头,道: “距离太远了,且视角不好,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冬奉说道:“沉楼主和穆仙子皆在东洲,此时山里只有师父一个化神期,恐怕难以抵挡……” 千机子道:“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冬奉和青洵看向他。 千机子说道: “剑修们先前被鬼市强行藏起,穆晴又放出消息,要在天越山剑坛举行剑修大比,来引殊识舟上套,在修真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巫族应是连卜带猜弄明白了此事细节,且他们猜到了星倾阁主力此事都在东洲,才故意在此时来云崖山。” 冬奉咬牙道: “穆仙子为了避免战斗波及云崖山,才将地点选在了天越山剑坛,想不到这竟成了使云崖山陷入危机的缺口。” 千机子道:“比这更糟糕。” “此时全修真界的剑修皆在云崖山中,云崖山陷入危机,他们也要一起出事。” “星倾阁将他们聚来此地,本是为保他们,却反而要连累他们一起死。此事之后,星倾阁便再无信誉可言。” “穆晴的声誉也会一落千丈,她之前如何被风声传言捧上修真界共主之位,便会如何被拉扯下来。” 千机子心想,自己还是低估了南洲巫族的歹毒。 冬奉和青洵皆有些慌乱。 青洵强行稳定下心神,道: “千阁主,还有一日时间,我们该如何做?” 青洵从未经历过这样危急的情况。 但他觉得,事情还没到绝处,他们得做点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让事情不至于沦落到那般糟糕的境地。 师父和他说过,遇绝境时不可绝望,而是要想方设法挣扎拖延,说不定拖着拖着,生机便会出现了。 千机子道: “让鬼怪们立刻去通知沉鱼夜和穆晴,不过这恐怕来不及。” “在巫族来之前,安排所有剑修,从云崖山山体之内的暗道撤离。” “而后,我们要死守云崖山——巫族的目的就在于让这些剑修们,我们不可以让巫族攻进山中,知道剑修们已经不在云崖山了。否则他们很容易就能追上去,剑修们还是要死。” 青洵和冬奉点了点头,从主楼离开,分头去安排此事了。 千机子摊开了一幅中州地图。 “云崖山,云苍谷……” 他指尖在这附近某一山谷处停下。 而后,他唤来一名鬼怪,道: “帮我送一封信。” ※ 东洲,天越山剑坛。 穆晴和殊识舟已对了两千余剑。 铿锵剑声之中,天越山演武台已沦为比从前更破败的废墟,周围所设阵法,也已经有些不支。小阵法已经破损,大的阵法则是靠沉鱼夜和元颖用灵力维持。 祁元白道: “他们已经打了半日了,还未分出胜负。” 丰天澜说道: “这很正常。” “穆晴的修为境界高于殊识舟,但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没有到悬殊的地步。而在剑这方面,现在的殊识舟远胜于穆晴。” 祁元白道: “怎么会?明明是师妹天赋更好。” 丰天澜道: “穆晴的天赋的确无人可越,可她现在还太年轻,她行过的路,挥过的剑,她的经验远远不如殊识舟。” “祁元白,你看好了。” 丰天澜爱给人上课的毛病又犯了, “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殊识舟速度更慢,力气更轻,可穆晴出的剑,就没有哪一剑,是没被他挡住的。” 除了剑术造诣更高之外,殊识舟还占着别的优势。 丰天澜说道: “他比穆晴缺乏理智,比穆晴疯。穆晴只想伤他,控制他,他却想要穆晴的命。” 祁元白有些担忧: “师妹这也太吃亏了,我们真的不能出手帮她吗?” 丰天澜摇了摇头,道: “两个化神期打架已经够麻烦了,再有第三个掺和进去,情势会变得更乱,更加难以控制。”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穆晴的剑,变得比从前更干净利落了。” 祁元白一怔。 丰天澜说道: “她正在藉由对剑,从殊识舟的剑中汲取他的经验。” 穆晴一直是个小怪物。 她汲取一切,以无人能及的疯狂态势生长。与她为敌的人,若不能狠狠击败她,便会成为她的养料,让她生长得更加肆意强大。 …… 又交手几个回合后,殊识舟和穆晴双双退开。 殊识舟擦着嘴角的血,道: “你这个邪魔,分明是由我心生,修为竟然比我更高。” 穆晴已经懒得纠正他,她说道: “不止修为比你高,剑术也会比你厉害。” 殊识舟道:“是吗?” 他手腕一翻,灵力倾泻,毕生所学所悟而成就的剑式上手。 殊识舟说道: “可我已经不想再让你在对战中成长了。” “我要你的命,就这一招。” 这一招后,要么穆晴死,要么他死。 穆晴丝毫不惧,道: “也好,打了这么久,我也累了。” 话语落下,穆晴剑式一变! 她所行剑式,不再是问剑峰代代相承的问心剑! “我当年说过,这套剑法完成时,会让你见识它的厉害。” 穆晴道: “现在,约定之时到了!” 剑一出,杀意弥天盖地! 天越山剑坛上,一缕风,一粒沙尘,一丝水汽……天地间的一切,皆被无匹剑意裹挟,化为锋刃! 削铁如泥,无孔不入,无所不斩! 天越山剑坛上的阵法,正在这弥天剑意之中寸寸崩毁。 丰天澜和祁元白皆变了脸色。 祁元白道: “小师妹,你别忘了,你是要救大师兄,不是来杀他的!” 穆晴置若罔闻,执剑指向殊识舟。 天地山石风涛,皆为她手中之剑。 此剑是她这一生逆天行道所悟——她仗剑而行,毁环环相扣因果,斩坏命运棋盘,不屈服,不后退,终于悟出了这无可披靡的一剑。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能见识这样的剑,死又何妨?” 殊识舟在这无所不斩的剑意当中,感受到了一丝颤栗,是恐惧,也是愉悦。 这样的剑境,是他毕生所求,让他心神俱往。 他举起碧落剑,似是在穆晴的剑中有所领悟,剑境更上了一层! 碧落剑出! 剑气交接,天地动荡! 演武台毁,劲松折断,山崩石走! 整个天越山,在巨响声中,被剑气荡为平地! 战局之中,胜负已分! 殊识舟的剑离穆晴的胸膛还差三寸! 穆晴的剑尖却已点在了殊识舟的脖颈上! 但下一刻,殊识舟便瞪大了眼睛—— 他的脖颈没有被刺穿,手中的碧色长剑,却结结实实地,穿进了血肉之中! “穆晴!” “小师妹!” 穆晴松开了手,摘星剑落下。 她奋力向前,拉住殊识舟的衣领! 碧落剑刺进她的胸膛里,她却似感觉不到疼一般,将殊识舟拉近自己,也让那剑在胸膛里又进一截! “殊识舟,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是你的师妹!不是你的心魔!” “心魔这东西只会想要你死!而我只想要你活着,清醒过来!” 穆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雷击,轰隆隆地卷过殊识舟的灵识,让他于混沌迷蒙之中逐渐清明! 但很快,他又因眼前之景的刺激,要在疯魔的状态之中陷进更深处去! 穆晴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大喊道: “二师兄——!” 祁元白已至殊识舟身后,并起双指,将一道复杂符文打入殊识舟的后脑。符文在殊识舟的元神和识海里翻搅,寻到了不属于他的碎片和记忆。 祁元白道: “大师兄,噩梦结束了。” 话语落下,祁元白一抬手! 碎片、记忆和咒术被卷在那道符文里,一并从殊识舟身上抽出。 殊识舟在撕扯灵魂的疼痛中,灵识逐渐清明,他看见了面前口鼻溢血的穆晴,迷糊道: “……师妹?” 他视线正要向下看去。 穆晴松开揪在他衣领上的手,翻手以掌心盖在了他的眼睛上,说道: “大师兄,你很累了,该休息了。” “还有,欠你那三万两黄金我不还了,这一剑抵了。” 殊识舟闻言挣扎片刻,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在穆晴施下的术法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祁元白接住了向后倒落的殊识舟。 穆晴将贯体而过的碧落剑抽出,连点了数处要穴止血,朝着丰天澜的方向伸手,道: “小师叔,快给我治一下,疼死我了!” 第73章 卫道 殊识舟战败, 问题解决。 沉鱼夜和元颖也不再维持天越山剑坛外围的阵法,从远处靠拢过来。 他们见到了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剑坛,也见到了躺在地上, 胸膛处白衣服上晕开血色, 面色有些苍白的穆晴。 他们二人都是化神期修士,视力好得很,老远就看到了穆晴撞剑的那一幕。 元颖有些心疼地在穆晴身边蹲下, 握住她的手, 问道: “是不是很痛?” 穆晴轻松地回答道: “一般般啦……嘶痛痛痛——!” 穆晴一边喊叫, 一边抬头瞪正在给她输送灵力疗伤的丰天澜。 后者面无表情地瞪了回来。 穆晴理亏地低下了脑袋, 躺平老老实实地任他医治。 穆晴一边疗伤,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修真界最不好惹的修士, 一是医修,二是剑修。当一个修士在医道和剑道上都登上了顶峰,不用怀疑, 他就是修真界食物链的顶端。 沉鱼夜在穆晴身边站着, 低头道: “穆仙子,这和我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 穆晴问: “我们说好的是什么样子?” 沉鱼夜道: “你说你会痛揍殊识舟, 把他打的满地找牙, 痛心疾首,为入魔之事悔不当初。” “为什么一架打下来, 重伤的反而变成了你呢?” 穆晴:“……” 丰天澜说道: “沉鱼夜,你和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她保证的话可以相信?” 沉鱼夜:“……” 元颖歪了歪头, 精灵古怪道: “大概是因为心里有所期待?” 沉鱼夜冷冷地瞥了元颖一眼。 元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闭口不言了。 穆晴不知道, 元颖这个和沉鱼夜一起在外面维持阵法的人却很清楚—— 沉鱼夜让鬼怪们准备了鲜艳且芳香的花朵, 还有珍贵的饰物、灵器和丹药,准备在穆晴胜殊识舟后,与她一表心迹。 穆晴赢是赢了…… 但谁知道她会整得这么惨? 这可不是适合表心迹的时候。 先不谈穆晴的态度,在忙着医人的丰天澜肯定张口就要骂他。沉鱼夜虽然不怕丰天澜,但这种场面下闹出矛盾来,会很难收场。 穆晴:“……?” 你们的眼神里怎么这么多戏? 你们又在谋划些什么? 祁元白走了过来。 穆晴问道: “二师兄,大师兄没事了吗?” 祁元白点了点头,说道: “巫族植进他灵魂的术法、碎片和记忆都被抽出来了,他会失去那段不该有的记忆,也不会记得入魔的事。” 穆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她道: “那么这百年以来的事情……” 祁元白道: “他不会记得。” “对他来说,这就好像睡了一觉,醒来后时间已过百年,修为也莫名其妙到了化神后期。” “能否适应过来,就看他自己了。” 穆晴点了点头。 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祁元白看着被碧落剑贯穿胸膛,正在医治的穆晴。他想,师妹已经尽了全力,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 大师兄的元神受到了损伤。 他飞升希望渺茫,若是不得机缘,此后很有可能会无缘大道。 得到了让自己心安的答案,穆晴终于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疲色。 她说道:“我想睡一觉。” 祁元白说道: “我们守着呢,你安心睡就是。” 穆晴点了点头,阖上眼帘,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中州,云苍谷。 一群紫衣人正拄着木杖,在崎岖山谷之下,缓缓行进。 祁月笙道:“还要走多久?” 一名巫族后辈上前,回答道: “五长老,绕过这云苍谷,再从药王谷山脚下过去,最后通过云溪涧,就到云崖山了。” “只有这云苍谷不好走,从这里出去之后,路就顺坦多了。” 祁月笙点了点头。 那穆晴背后的星倾阁眼线遍布修真界,逼得他们巫族想往中州云崖山,竟要这样徒步跋涉绕路。 不过,这星倾阁让巫族所受的苦难,也就到此为止了——过不了多久,巫族就会毁了云崖山,毁了星倾阁。 …… 又行了半日之后,巫族终于看见了云苍谷的出口,但他们未能高兴起来。 巫族后辈道: “五长老,前面有人。” 祁月笙定睛往前面看了看。 云苍谷外,是一群身穿黄衣的弟子。 祁月笙仔细瞧了瞧那黄衣的制式,道: “是药王谷的人。” 巫族后辈们在后方说道: “药王谷弟子来这里做什么?” “也许是外出采药吧?” …… 祁月笙觉得不太对。 采药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 而且这云苍谷荒凉,连草都没生几根,有什么药好采? 祁月笙道:“走,去前面看看。” 巫族后辈应了一声,搀扶着他往前行去,走出了云苍谷。 狭窄山谷外是一片宽阔之地。 能听见鸟鸣,能看见远处随风晃动的林木,也能瞧见山间如同流水、在碧翠林野之间淌过的云雾。 数百名药王谷弟子在这片阔地上站着。 而他们的老谷主谷雨子,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祁月笙一走出来,便与谷雨子对上了视线。 祁月笙道: “谷主,许久未见。” 谷雨子支着拐杖起身,道: “多年不见,你们巫族还是老样子,总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谷雨子一言,已将对巫族的敌意展现的透彻。 巫族后辈有些恼,道: “你这个老东西……” 祁月笙抬手,止住巫族后辈即将出口的不逊言语。 祁月笙道: “我们还忙着赶路,就不与谷主多交谈了。” 巫族一向霸道,从来不允许他人说三道四。 此次是收拾星倾阁更为要紧,回头再来找药王谷算账,叫他们知道厉害。 老谷主眯着眼睛,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道: “祁月笙,这里是我药王谷的地盘,岂是你巫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祁月笙惊讶极了,道: “药王谷还要拦我巫族的路不成?” 祁月笙问句一出。 药王谷弟子们,就以行动作为回答—— 数百名黄衣弟子列阵,支成一张网,牢牢阻在巫族前方。 祁月笙只觉得好笑,道: “巫族看药王谷皆是医修和丹修,所以从未为难过你们。看来是巫族的仁慈,让你们生出了错觉,以为自己有让巫族忌惮的本事?” 祁月笙劝道: “老谷主,让开吧。” “你这门中弟子羸弱,我都不忍心叫巫族之人下手。” 谷雨子支着拐杖,说道: “我药王谷之人,身躯虽羸弱,但捍卫世道之心,从不输给任何人。” 医修们双手结印,细针薄刀从针带中飞出,银色流窜,织成夺命梭网。后方的丹修们,也御起了各自的护身灵器。 谷雨子道: “今日你巫族想毁星倾阁,拉穆晴下位,乱这修真界,便先从我药王谷众人尸首上踏过。” 祁月笙摇了摇头,道: “老谷主,你一生精明,怎会在这最后的时候,做出如此不智的决定呢?” 谷雨子道: “是智是愚,便交由后世去评定吧。” 他敲了下拐杖。 祁月笙道:“冥顽不灵。” 他一挥手,巫族冲了上来。 药王谷数百名黄衣弟子,便与那一队从山谷间跋涉而来的紫衣巫族战成了一团。 ※ 一日后。 “楼主,穆仙子!” 鬼将落在东洲,急寻沉鱼夜身影。 他用了符咒来加速,一身缭绕黑雾因疾行而灼烧起来,魂魄边角已破破烂烂。 黑沉鬼雾在鬼将背后凝聚,沉鱼夜现身。 鬼市楼主道: “何事匆忙至此?” “楼主,巫族正在往云崖山的路上!” 鬼将连忙道, “若按照最初计算的时间,巫族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云崖了,千阁主说会想办法阻拦,但恐怕抢不来多少时间,你和穆仙子快……” 鬼将话未说完,沉鱼夜已经化为黑雾,消失不见了。 鬼将:“……” 楼主,巫族那战斗力,你自己一人回去,恐怕也很凶险啊。 一道带着些不耐烦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吵吵嚷嚷的,发生何事?” 鬼将回头一看,眼前一亮: “丰阁主!你在就太好了!你听我说!” 鬼市与丰天澜两看相厌多年。 这还是鬼将第一次觉得,这位山海仙阁前任阁主的声音如此动听悦耳,形象如此伟岸高大。 鬼将连忙将事情讲了。 丰天澜神色凝重: “穆晴受了重伤,不便活动。云崖山那边,就由我去吧。” 鬼将连连点头。 这时候只要能搬到救兵就是好的,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而且丰阁主也不差,他能打的很。 鬼将携了丰天澜,又一次用了符咒,以比雷电更迅疾的速度返回云崖山去。 “……” 穆晴挪动脚步,走了出来。 她面色难看至极。 摘星骂道: “巫族怎么这么卑鄙啊?” “……唉,穆晴,你怎么吐血了?” 穆晴摆了摆手,道: “不要紧,气的。” 她以共命契唤了元颖过来,问道: “元颖,你速度有鬼修们快吗?” 元颖点了点头,说道: “应该比他们快很多。” 穆晴拿出千机子当年给她的,能把人装入其中的画卷春秋山水卷,交给摘星,说道: “把我大师兄和二师兄带过来,我们回云崖山。” 摘星想提醒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赶路和交战,但他看到穆晴的脸色之后,就闭上了嘴巴,拿着春秋山水卷,转头去找祁元白和殊识舟了。 ※ 鬼将携着丰天澜赶路,进入中州时,见一道粉色影子从身边超了过去。 那速度快得可怕。 鬼将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身形。 鬼将:“……” 他拿了符咒自燃赶路呢! 这修真界怎么还有能跑得比他更快的? 丰天澜道:“是穆晴和元颖。” 他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小师侄是不是劳碌命,怎么什么糟糕的事都能被她撞上。东边事歇,西边又起变数,让她在其中焦急万分。 鬼将道:“丰阁主,我们马上便要到云崖山了。” 他们已经到了云苍谷上方,以这个速度再飞一个时辰,就该到云崖山了。 丰天澜却突然道: “放我下去。” 鬼将疑惑道:“……丰阁主?” 丰天澜说道: “你看看下方。” 鬼将向下看去。 他们此时正行经云苍谷外的阔地,入目的是一片刺眼的红,仔细一看,这片阔地之上,竟是数百具死尸。 这些尸体有的已经被血染透,看不出衣饰颜色,有的则是衣物还完好,能瞧出布料是黄色的来。 鬼将道:“是药王谷的人……” 他携着丰天澜飞到低处,想要落到地面上,却不知如何下脚才好。 丰天澜脱开鬼修,改为自己御剑飞行。 他在这片阔地上飞了片刻,在一块已经被血泼溅数次的大石头上,寻到了他要找的人。 谷雨子满头满脸的血,长长的胡须断掉,接近嘴边的部分已经被口鼻中涌出的血糊住,一头白发也染成了红的。 丰天澜探他鼻息,已经断了气。 但手指触及谷雨子身躯时,却发现他身体中的经脉还在微弱跳动,魂魄也还未散去。 丰天澜怔了片刻,连忙找出丹药,以灵力化入谷雨子身体,又打开针带,取银针刺入心脉周围要穴,护住那一息生机。 丰天澜对鬼将道: “去找一找,这里还有没有活人。” 鬼将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在这片阔地上开始了搜寻。 “老友……” 谷雨子睁了睁眼睛。 丰天澜呵斥道: “别说话!还有余力就运行灵力!” 谷雨子摇了摇头。 他行医炼丹多年,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是否还有回天之机,他清楚的很。 他道:“老友……” “你一直觉得我医术不如你,剑术更不如你……” “可是你瞧,我也能如你一般,捍卫世道……” 丰天澜道: “我从未这样想过!” “谷雨子!谷雨子——!” 老谷主没有回应。 他闭着眼睛,手臂垂落下来,一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手指也松开了。 丰天澜从他手中拿起那封信。 那是千机子的笔迹。 “巫族至云崖山,欲倾覆星倾阁,陷修真界于大乱之中……” 千机子在信中,将所有的事情都细分条理,交代的明明白白。 “沉楼主和穆晴皆在远处,无法及时归来。无奈之下,只好来请谷主不吝一助,为此世平和,拖延一分时间。” 丰天澜看了信,摇了摇头,低声道: “如此凶险之事,你们一群医修丹修,凑什么热闹……谷雨子,我在此世之友不多,你这一走,便又少了一个……” ※ 中州,云崖山。 剑修们已经从暗道离开,鬼怪们也已按照千机子安排,将重要机密之物挪走。 云崖山内已经空空荡荡。 不过从外面看去,尚且瞧不出来。 千机子亲自带天机阁弟子下山,去面对已经行至云崖山脚下的巫族之人。 祁月笙见他,倒也不惊讶: “千阁主,百年前你在天机阁败给巫族,携门徒离开。百年后我攻云崖山,想不到阻在前方的人又是你,你是还未吃够教训吗?” 千机子面不改色,说道: “巫族数次谋划皆不成功,阴谋诡计一次一次被人阻下,为何屡教不改?” 祁月笙嗤笑一声,道: “千阁主还是这般牙尖嘴利。” “只是不知道,这次,你又能撑持多久?” 祁月笙举起木杖。 巫族众人响应,结族中传下的法阵,古老符文发出金色辉光,连成一片。 穿金纹紫衣的巫神后人闭目,咏唱颂词。 古怪曲调携着灵力漫开,引得地气失衡,山川振荡! 千机子抛出手中水镜。 天机阁弟子抛出水镜,结手印。 数百面水镜连成一片! 云崖山护山大阵在镜光折射下现形! 山中水瀑翻涌,卷上高空,在水镜操.纵之下,形成一杆杆巨大枪茅,指向巫族众人! 被水茅指住的巫族之人没有丝毫惧色。 祁月笙道: “如此雕虫小技,也想困我巫族?” 话语落下。 巫族众人背后,由符文连成的金色锁链,朝云崖山高空荡去! 锁链和水茅碰在一起! 水茅一一炸开,在巨响声中化为雨瀑落下! 巫族阵列中,有几人举起手中木杖,摇晃两下。那金色锁链有了反应,如巨蟒一般,将有力的尾巴甩向水镜! 水镜在“砰砰”声响之中炸碎。 云崖山的护山大阵,也现出一丝裂痕。 主阵的千机子吐出一口血来。 冬奉焦急道:“师父!” 他们这些卜修,与巫族的差距还是太大了。 百年前他们如何与巫族相遇,未战便败,被困在天机阁,险些全灭;百年后再遇巫族,他们也还是毫无还手之力。 冬奉心里满是不甘,却又没有办法。 “不碍事。” 千机子背脊挺直,道, “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冬奉。” …… 云崖山内。 青洵守在暗道门口,问道: “东西已经搬完了吗?” 鬼怪们说道: “密卷全都搬走了,书库里只剩下了些不重要的东西。到时护山大阵一毁,书库阵法会响应,起火烧毁书库。” “库房的阵法也是一样。” “放心,我们的东西,一件也不会流落到巫族手上。” 陆燃掂了一下手中的乾坤袋,里面是丹炉,希望不会在乾坤袋里烧起来。 他说道: “天机阁撑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得快点离开。” 鬼怪们主动道: “我们速度快一些,由我们带你们走。” 陆燃点了点头,正要应允。 却见青洵向后一步,退出了暗道。 陆燃和鬼怪们惊道: “你要做什……” 他们话语还未问完,青洵已经扭动机关,巨石落下,将暗道门口锁住了。 青洵神色坚毅,御剑朝着云崖山下飞去。 …… 巫族的攻击还在继续。 阵法一次次被破,天机阁弟子已经显出了不支,有的七窍流血,有的则是直挺挺地向倒了下去。 但他们没有一人后退。 千机子给他们的命令,是死守云崖山。 只要他们还活着,这云崖山,便不能被攻破。 祁月笙不悦道: “分明是一群卜修,骨头却比剑修还要硬。” 他举起木杖。 巫族的阵法一滞! 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先前那些阵法,还是金光璀璨,将祖上巫神血脉中的“神”之一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现在,阵法则是变成了暗紫色,阴沉死气蔓延,所过之地,花草枯萎,生机皆被掠夺。 祁月笙道: “先前的阵法无法折断你们的脊骨,那这噬灵阵呢?过了百年,千阁主可还记得此阵?” 千机子神情紧绷着。 记得,如何会不记得? 百年前天机阁观星台上,他和穆晴险些一起亡于此阵之下。 噬灵阵,吞噬灵力生机之阵。 此阵所过之处,生机尽丧,只余死亡。 祁月笙挥下木杖。 噬灵阵如箭射出! 千机子毫无迟疑,凝水雾为镜,垫于脚下,携化神之力飞向那诡异不祥的阵法! 冬奉悲痛道: “师父——!” 此时,天边遥远之处,现出一道粉影。 千机子将那道急速靠近的影子收入眼中,再低头时,看向祁月笙的目光里,除了决绝之外,还多出一分笑意,道: “你败了。” ——穆晴和元颖赶回来了,巫族败了。 但下一刻,千机子的笑意就凝滞住了。 “青洵?!” 冬奉惊呼道, “你做什么?别过去!” 拥有一半魔族血统的剑修少年,燃烧着灵力,御剑从云崖山中飞出! 他将自己燃成了火,快得犹如一道雷电,越过千机子,撞向那噬灵阵! 青洵撞在那毁坏生机的阵法上,满身符咒飞出,粘连在他的剑上!他握住长剑,对着那阵法,出了一生最锋利、最凶狠的一剑! 远天之中,穆晴与元颖分开! 前者疾飞向云崖山,后者化为人形,手腕长弓,对着噬灵阵连出七箭! 七星箭飞来,终是在那噬灵阵越过青洵之前,将阵法钉在了空中! “咔啦啦——” 穆晴执长剑,剑意弥漫,撕碎阵法! 她携着少年模样的混血剑修落下。 “青洵,青洵!醒醒!” 她连忙灌注灵力,为青洵疗伤。 “师父……你回来了?” 青洵睁开了眼睛,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苍白虚弱的笑。 千机子也跟着落下,道: “青洵,你犯什么傻?” “星倾阁不能没有千阁主……但可以没有我……” 青洵一边说着话,呕出了一口血来, “我出身卑贱,本是被人踩踏的命……师父救我,将我从泥沼中拉出……” 他似乎是想表达什么的。 可是他已经迷糊了,语言也乱七八糟的,失去了逻辑。 青洵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好笨啊。 他牵了下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但没什么力气,嘴角又垂了下去。 他眼角流出一滴泪来,嘴里含着血,断断续续地问道: “师父……我现在……够资格当你的徒弟了吗?” 第74章 期盼 “够的。” 穆晴以灵力替他疗着伤, 说道: “一直都够……” 青洵这个傻瓜,一直以来,都在自卑吗? 穆晴无奈摇了摇头。 少年模样的混血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精神一松, 便要撒手而去。 穆晴的声音却硬生生拽住了他: “青洵,我就只有你一个徒弟,你若是死了, 我会很难过。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撑住, 活下去, 明白了吗?” 青洵的手指动了动, 紧紧抓住了穆晴的衣袖,算是给出了回答。 千机子站在两人面前, 道: “穆晴,我来治疗他吧。” 穆晴点了点头,将青洵交给千机子。 她另外补充了一句: “我小师叔很快便会到。” 千机子以灵力托着青洵, 往云崖山顶的方向飞, 他嘱咐天机阁弟子,道: “摆七星续命灯。冬奉, 你留在这里盯着, 丰阁主一来,就带他上山。” 穆晴站起身来。 自穆晴和元颖回返云崖山, 破噬灵阵的那刻起,祁月笙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他嗅到了失败的气味。 祁月笙对巫族之人下令道: “退!” 他举起木杖,将自己包裹进浓稠的紫色雾气当中, 被山风卷着飞速地离开。 但穆晴的剑比他更快! 磅礴如海的灵力在剑意中, 凝聚为千万把剑, 织成一张剑网, 挡在了祁月笙的后方! 那一团紫雾在剑网前停下。 祁月笙毫不迟疑,运起灵力,要在剑网中击出一个缺口来! 可那剑气、灵力竟然绵延不绝! 缺口才现,便立刻有灵力化剑,补了上来! “祁长老。” 穆晴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她的声音清亮,但在祁月笙听来,就如索命恶鬼一般可怖。 穆晴拿着未出鞘的摘星剑,从容地走进了巫族的阵列之中。 她整个人都如同剑一般。 每行一步,剑气逸散,割裂脚下地面。 巫族无一人敢拦她。 他们被穆晴那天地肃杀的剑意压迫得,甚至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从族人之中走过,走向被剑网挡住的祁月笙。 “你当我云崖山是你家吗?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穆晴缓缓抽剑出鞘,道, “不过云崖山一向好客有道,刚好山后有一片埋骨地,祁长老远道而来,可长住在此,再也不用回去了。” 祁月笙身上紫雾散去,现出身形来,他似乎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过,以手中木杖指着穆晴道: “穆晴,你敢动我,便是与巫族彻底撕破脸皮了。” 穆晴拿着剑不断逼近,道: “长老想多了。我与你巫族之间,还有什么脸皮可言?” 穆晴左手抬起,双指并拢,在祁月笙愤怒且慌张的神情之下,调动了灵力。 “问心剑,变式!” 围成了剑网,以灵力而成的千万把剑纷纷挪动,剑锋指向巫族的阵列! 穆晴双指划下! 万剑同出! 大片大片的血色,在穆晴后方漫开! “啊!” “啊啊啊啊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我的腿断了!” …… 哀嚎声不绝于耳。 穆晴面不改色地站着,背脊挺拔如松。 她没有去看后方的惨状,巫族的血汇成了河流,一片鲜红,她却衣不染尘,仙气飘飘。 直到那惨叫声止歇。 穆晴手中之剑指向祁月笙,冷然道: “你的族人皆已上路,现在轮到你了。” 祁月笙道:“你……” 穆晴手中剑尖一挑! 庞然剑气冲入祁月笙的身躯,在经脉中流窜片刻后猛然爆发,让这位巫族长老由内而外地炸开,碎肉血雨泼洒! 穆晴周身术法自启,为她遮住了这些秽物。 云崖山脚下,这片过往青葱秀美之地,此时已尽染血色,尸体断肢堆叠,一片凄惨可怖之景。 穆晴手一扬,甩尽剑上血,收剑回鞘。 “穆仙子。” 沉鱼夜抵达云崖山脚下时,见到的便是这一片血色惨状。他定了定神,道: “回头有的清理了。” 后方传来声音:“楼主!” 鬼将已经携着丰天澜到达。 丰天澜见这场景,皱了一下眉。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冬奉就跑到了他面前。 “丰阁主,青洵命危,请快随我来!” 丰天澜闻言一怔,看了穆晴一眼。 穆晴面色平静,一双明眸依然清明,但其中含着的却非灿烈阳光,而是冷然剑锋。 她对丰天澜道: “青洵的命,就拜托小师叔了。” 她语气郑重,是托付,是请求。 丰天澜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若不将青洵拉回人间,穆晴便会被仇恨和悲痛裹挟,坠进地狱里,化成修罗恶鬼。 丰天澜道:“好。” 他转过身,跟着冬奉上了山。 此时,云崖山忽然颤了一颤。 已受损伤,未来得及修复的护山大阵发出了“咔嚓”的悲鸣。 一道红影如箭射出! 穿过碎裂的护山大阵,直向西方而去! 沉鱼夜道: “是魔君祌琰,他趁云崖山阵法不全,从地牢中逃脱了,得快些去追他。” 穆晴点了点头,正要让元颖携她去追。 冬奉从山顶飞了下来,道: “穆师妹,沉楼主,丰阁主让你们二位上山,似乎是有关于青洵伤情之事要交代。” 穆晴一瞬间便有了取舍,他道: “元颖,你和鬼将一起追魔君祌琰,就是刚刚飞出去的那道红色影子。记住要和他保持距离,远远盯着即可,千万不要接触。” 元颖点了点头,道: “好,你放心。” 说完,元颖便化龙追去。 ※ 穆晴和沉鱼夜上了山。 青洵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生机微弱。 他床边地毯上,七盏荷灯以血为灯油燃烧着,摆成七星阵型。荷灯中的血燃烧时,形成一缕淡色红雾,飘入青洵的身体之中。 沉鱼夜才刚进门,便退了出去,说道: “这七星续命灯续的是生机,我一身阴沉鬼气死气,与生机相悖,恐会影响续命灯功效。” 千机子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他拉了下袖子,遮住被白纱包裹的手腕,说道: “无事,续命灯周围已提前布了阵法,沉楼主只要收敛好自身气场,也不要直接触碰青洵,便不会有问题。” 沉鱼夜这才走进了门。 穆晴走到了坐在床榻旁的丰天澜身边。 “境界不足,元神弱小,却强撞巫族噬灵阵,没当场毙命,保下这一息生机,已是奇迹。” 丰天澜未行针,只是坐在边上,看着青洵。 他说道: “若元神魂魄完好,身体重伤,可强行以针和药疗复身体,博一线生机。” “若身躯还完好,元神有损,身体还可以留住魂魄,以天材地宝灵气养魂,兴许有一日还能睁眼。” 说到这里,丰天澜摇了摇头,道: “可他魂魄身体皆损,魂不驻身,身不留魂,死期已到。” 穆晴看着青洵,嘴角向后撇了下,她道: “小师叔,你叫我和沉楼主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丰天澜点了点头,道: “还有最后一法可博。” 沉鱼夜说道: “丰阁主请说,但凡我能做到之事,我定不遗余力。” 丰天澜看了看青洵,说道: “将他的身躯和魂魄分开治疗。” “身躯交由丹修和器修,以炼丹炼器之法,合灵药神矿锻造,修补伤损。” “至于魂魄的治疗,沉鱼夜……” 丰天澜抬头看向沉鱼夜,道, “你应该有办法吧?” 沉鱼夜是个鬼修,他现在就是只有魂魄,没有躯体的状态。他受伤之时损的是魂,医治之时补的也是魂,应是有方法治疗魂魄的。 沉鱼夜说道: “我确实有方法医治魂魄,但我只会以阴气鬼气补死魂,这些东西可不能拿来补生魂。” 沉鱼夜话语一顿,道: “不过,这修真界里,确实有一个地方,能治疗残魂。” 穆晴问道:“何处?” 沉鱼夜说道: “黄泉忘川——鬼界。” 沉鱼夜解释道: “人的灵魂很脆弱,生老病死尚可,若遇横祸,尤其是遇以灵气为基的术法袭击,三魂七魄多半要离散或者受损。” “但这些死去魂魄被鬼差带走,进了黄泉忘川之后,再入轮回成生灵后,三魂七魄大多数都是完好的。” “你们说,这些魂魄,到底是从哪里得到修补的呢?” 丰天澜道: “鬼界也只能治疗死魂,不可治疗生魂吧?” 沉鱼夜摇了摇头,道: “非也。” “这修真界常有活人掉魂,这些生魂偶尔会游荡鬼界。鬼界死气阴气极重,会伤生魂。但鬼差将这些未死生魂遣返阳间时,皆是完好送回的。” 沉鱼夜就是由此猜测,鬼界有治疗生魂之法。 丰天澜说道: “鬼界自有秩序,应不会答应协助把青洵这将死之人强留人间之事。” 穆晴说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答应。” “穆晴,鬼界和修真界大有差距。” 丰天澜说道: “鬼界虽在地下,可其中鬼差、阎王,皆是受命于天——也就是我们飞升后要去往的天界。” “你千万不要以强硬手段胁迫鬼界,不然会引起非常糟糕的后果。” 穆晴说道: “我还是想去一趟鬼界,博一把鬼界的态度。若他们愿意救青洵,自然是好;若他们不救,那就再想办法吧。” 丰天澜不意外她的答案。 这么多年,他已经很清楚穆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不安于天命,别说是还有一线希望,就算陷在绝望中,她也要将阴沉的天撕扯出一条缝隙来。 穆晴问道: “如何入鬼界?” 沉鱼夜说道:“穆仙子可还记得,你去西洲取剑时,沧夷剑冢外有一条河?” 穆晴点了点头,道:“离河。” 沉鱼夜道: “因地势风水不太妙,离河阴气瘴气极重,上下通黄泉忘川,经常有不知渡河方法之人被卷进河水,变成忘川河中的水鬼。” “穆仙子想入鬼界,可以在午夜子时,循离河入黄泉忘川。” 沉鱼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前魔君应该逃至西洲了,穆仙子这趟去西边,可以顺手收拾他。” 穆晴点了点头。 “事情便这么定了。” 沉鱼夜问道, “丰阁主,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 丰天澜说道: “这一医治方法,要将魂魄和躯体分开。” “生魂离体之后,生气会逐渐转变为死气,七七四十九日后,生气尽失,只余死气,生魂会变为亡魂。” 丰天澜道: “你们要注意时间。” “好。” 穆晴点了点头,拿出了溟霄伞, “小师叔,将青洵魂魄抽离,装入此伞之中吧。” 丰天澜接了伞,一边准备抽离魂魄的术法,一边对沉鱼夜道: “沉鱼夜,让你的手下行一趟北海,寻秦无相,看妖族有没有什么秘法可用。” 他又解下腰牌,递给鬼市之主,道: “还有一事,让人往山海仙阁一行,带炼器峰的和丹心峰的峰主过来,还要将最好的熔炉、丹炉和具备灵气的药材矿石一并携来。” 沉鱼夜拿过腰牌,道: “我这就吩咐人去做。” 冬奉也连忙道: “云崖山有些库存,被陆燃带走了,我现在从暗道去追,半个时辰内能将人和东西都带回来。” 说完之后,他就忙不迭地离开了。 穆晴道: “我去和二师兄补一下云崖山的阵法,一切准备好后喊我。” 不出片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千机子和丰天澜。 千机子道: “丰阁主,你这救治之法超脱常理,是逆天而行。” 丰天澜冷淡回应道: “抢人生机,拦人死劫,医修之道,本就是在逆天行事。若是顺着天走,还做什么医修?” 千机子沉默不语。 修真界众人皆知,丰天澜曾是山海仙阁之主,顺行天道,恪守规矩,是正道支柱。 可很少有人记得,成为仙阁之主之前的丰天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修真界杀神,修仙道,却染一身杀气,以手中之剑判生死,狠戾又凶残。 他说过,天不判恶鬼邪魔死,便由他来判。天要无辜之人在战火中命运悲苦,便由他来逆天。 …… 当年的丰天澜,就和穆晴一样,是个不将规矩、天命放在眼中,满身锋芒的离经叛道之人。 千机子心想: 是卸了阁主之位的原因吗? 他似乎变得有点像从前了。 千机子又想, 罢了,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旁人不顺天命呢? 在穆晴翻覆天数,修命改运之事上,自己一直是最大的帮手啊。 他看了看续命灯,问道: “丰阁主,这灯里的血要添一些吗?” “暂时不需。” 千机子道: “那我便先去处理星倾阁之事了。” 话语落下,千机子推门离开。 丰天澜看着脸色惨白的青洵,道: “昔年我总觉得,你不配做穆晴的徒弟。是我错了,你作为她的徒弟,再合格不过。” “你还很年轻,前路还长远,要见的风景还多,可千万要撑下去,不要在此断送了性命。” …… 祁元白和殊识舟被穆晴从春秋山水卷里放了出来,前者去帮忙修补山中阵法,后者则是被人带走,寻房间去安置照料。 穆晴没有去给祁元白帮忙。 她停留在一棵树下,背靠树身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在眼眶下抹了一把,擦去未滚落的泪滴。 一方洁白帕子递到了穆晴眼皮底下。 千机子低声说道: “想哭便哭吧。” 穆晴捏着帕子站了片刻,却是再未落下一滴泪来。 “也别太难过。” 千机子道, “天材地宝灵矿锻体,青洵若过此劫难,会与从前大不相同,这或许是他的机缘,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穆晴收了手帕,摇头道: “谈什么机缘不机缘的,他能活下去便好。” 千机子说道: “穆晴,你是个做师父的,总得对徒弟有些期盼才对,青洵应也是希望你能这样对他。” 穆晴抬起头,说道: “我对他期盼倒也不小。” “我希望他能传下我的剑,希望他剑术精湛,修为有成,有朝一日能证大道……” 千机子肯定道: “定会有那一日。” 第75章 鬼界 不久之后, 一切便都准备好了。 穆晴携带装有青洵魂魄的溟霄伞,告别千机子、丰天澜和祁元白,和沉鱼夜一起前往西洲。 穆晴一边赶路, 一边感慨: “我真没想到,我化神后第一次去西洲, 竟是为了做这种事情。” 她以为,自己会慢悠悠地, 先去西北玩上一圈。 听说那里建起的城池在多年经营下十分繁华, 有许多好玩的事物。生活在其中的混血皆是昂首挺胸,不卑微, 也不怯懦。 然后再到邬城,看一看合欢派。合欢派仍然是个和以前一样奇奇怪怪,让人不太能理解的门派。 不过听说合欢派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们的掌门, 那个百年前张口闭口都是“炉鼎”二字的罗旭,改修无情道了。据说修行成果还很不错, 他修为突飞猛进, 马上就要元婴期了。 穆晴:“……?” 这也行? 沉鱼夜摇了摇扇子,似是看出她的疑问,道: “穆仙子, 合欢派之人的多情和滥情,实际上也是一种无情——流连于山水风月,为这动情,为那动情, 却从不专注于一物。” 穆晴低着头,若有所思道: “……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 所以, 这世上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 是合欢派弟子, 而不是他们这些修问心剑,断尘缘斩情丝的剑修? 穆晴有些受到打击。 她决定回头把这事告诉小师叔和师兄们,也打击一下他们。 丰天澜有句话一点都没错—— 穆晴这人坏得很,动不动就想着怎么使坏。 …… 三日后,西洲邬城。 穆晴和沉鱼夜到的有些早。 时间还是晌午,天色正好,阳气也盛,不适合到离河上去摆渡。 他们便先进了邬城。 高矮不一的漆红楼阁交错排布,斜飞瓦檐下挂着一串串灯笼,伴着风中递来的缠.绵悱恻的娇软歌声摇晃。 穆晴抬头,隐约能从几扇窗中,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看见红衣舞女的曼妙身姿。 “穆仙子,来这边吧。” 沉鱼夜走在前面为穆晴带路。 穆晴点了点头,一边跟上沉鱼夜的步伐,一边道:“沉楼主很熟悉这里?” “处理星倾阁的各种事务,经常往来。” 沉鱼夜在一家较为冷清的茶楼前停顿脚步,带着穆晴走入其中,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在窗边隔间坐下,点了一些酒菜。 等待上菜时,穆晴手肘担在窗台上,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地看着窗外,道: “邬城和我印象里的样子不太一样。” 沉鱼夜道: “穆仙子上次来邬城,还是百年之前。百年光阴,说长不长,但也算不得短,城池总要有些变化。” 穆晴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酒被端上来了。 沉鱼夜执起银壶,一手撩住袖子,往描了金边的精致小杯里斟酒。 穆晴饮了一口,便不适地将杯子放下了,道: “西洲这酒,倒是和以前一样烈。” 穆晴爱酒,但只爱味甘绵醇的酒。 西洲的酒又辣又烈,她实在是品不来。 沉鱼夜叫来店小二,问道: “你们这里可有不那么烈的酒?” 店小二仿佛遇到了难题,思索了很久,问道: “客官,要不然来两碗桂花醪糟汤圆?” 沉鱼夜:“……” 穆晴:“…………” 半晌后,穆晴失笑,道: “来两碗,我那一碗多放醪糟多放糖,再来一壶甜米酒,就是煮汤圆用的那个醪糟。” 店小二应了好,退出隔间,叫厨房煮米酒汤圆去了。 穆晴看着店小二离开,道: “这邬城还是和以前一样,这里的人和事,都很有意思。” 沉鱼夜看着穆晴终于舒展的眉峰,和带上了些许笑意的明眸,不由也轻笑起来,道: “是穆仙子喜欢的模样便好。” 只不过,欣喜的同时,沉鱼夜觉得自己心中某一处有些难过。 他先前说合欢派弟子。 多情亦是无情,最适合无情道。 而穆晴也是一样的。 她爱山水风景,也爱盛世浮华,爱世间百态。她对万物皆有情,却不会将情留驻于某一人,某一物身上。 她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 能够遇到穆晴,倾慕于她,是世上最幸运的事,也是最不幸之事。 ※ 夜幕很快降临。 穆晴和沉鱼夜离开邬城,前往离河河畔。 百年前,穆晴在这附近先后与魔将孟离和魔君祌琰大战,将离河折断,藏万剑的沧夷剑冢也被她炸成了万剑坑。 穆晴穿过树林,发现河床下的巨坑仍在。 但离河之水却未断绝,似是被某种奇异力量托着,悬在空中,河水湍湍,自南向北流去。 穆晴问道: “这是谁做的?” 沉鱼夜浅笑着道: “百年前窃魔宗时,合欢派重新拿回邬城,罗旭见到这城外的巨坑,和众人说没必要修补,浪费钱财,留着当个景观也不错。” “谁知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巨坑仍在,离河之水却自行悬于巨坑之上,开始续流了。” 穆晴:“……” 这是修真界版本的诡异故事吗? 沉鱼夜问道: “穆仙子你说,这是谁做的呢?” 穆晴想了想,不确信道: “鬼界?” 沉鱼夜点了点头,道: “离河断流时,黄泉忘川也断流了,一群水鬼无处安置,该受弱水浸泡之苦的恶鬼也无法受罚,影响到了鬼界秩序。” “见阳间这些修士就是不肯修理离河河道,鬼界没办法,只好自己出马了。” 穆晴:“……” ……对不起。 沉鱼夜瞧了瞧月色,道: “快要到子时了。” 穆晴已经上了木舟。 沉鱼夜将拓印了鬼界地标的牛皮纸交给穆晴,交代道: “此去鬼界一行,我无法相陪,穆仙子独身一人,还请保重。” 沉鱼夜是鬼界逃犯。 他敢到这离河旁边,便已经足够有勇气。若是敢顺着这离河下鬼界,就不是胆不胆大的问题了,是送命找死。 摘星从剑里跳了出来,不满道: “什么叫独身一人,还有我呢。” 沉鱼夜怔了一下,微笑道: “也对,那么,便祝穆仙子此行顺利。” 话语落下,他解开了木舟的绳子。他站在岸上,看着穆晴乘在舟中,在漫布阴气诡雾的离河上顺水漂行,越来越远。 ※ 西洲,魔城。 魔城与前魔君的极乐殿建在一处,又因前魔君祌琰曾统治过整个西洲,魔城便也被称之为西洲的都城。 祌琰落在了魔城之外。 自当年离开极乐殿,去中州攻云崖山,欲取星倾阁,却反被穆晴和千机子算计,囚困于云崖山地牢之中,已过百年时间。 这百年里,他只知道穆晴登上了魔尊之位,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解到半点关于西洲的消息。 如今趁巫族攻山脱困,回返西洲。 祌琰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熟悉西洲了。 眼前的魔城虽还叫魔城,却与百年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城门大开,穿红衣的魔修们从里面走出来,穿素色衣裳的仙修们走在后方,和魔修们稍稍保留了距离,但却不躲藏也不遮掩。 还有混血和凡人,生着一对兔耳的姑娘和人族青年走在一起,姑娘嘴里嘟囔着“买了些药材给婆婆补身体”之类的话。 祌琰:“……” 这是什么氛围? 这不是他认识的魔城。 他拧着眉站在城外,盯着巨大的城门和城墙看了半晌,摇晃着手中扇子,准备进城去看看里面变成了什么样子。 祌琰下定了决心,迈步进城。 “唉,你停下!” 城门边的守卫叫住了他, “过来登记,登记完了才能进去。” 祌琰:“……” 守卫问道: “愣着做什么呢?你到底进不进城?” 一身红衣的魔修收拢手中折扇,妖冶异域眉眼中,染上了一分兴味盎然的笑意。 他道:“进,为何不进?” 守卫:“……” 这人笑什么? 守卫疑惑地看了祌琰两眼,递出笔道: “进就登记,在这里写名字,这里写你出身之地。” 祌琰随便编了身份和来历,以术法糊弄过去名册上的测谎术法,在守卫点头之后,摇着扇子进城了。 守卫又盯着祌琰的背影看了一阵,嘀咕道: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 远处,元颖和鬼将目睹了这一幕。 元颖疑惑道: “进魔城还老老实实登记名册,他真的是魔君吗?” 鬼将强调道: “是前魔君。这魔城和极乐殿都已经不属于他了,是星倾阁和合欢派的,他是个外人,当然要登记。” 元颖:“……” 感觉好心酸啊。 鬼将说道: “不过他登记的信息多半是假的,不然守卫看到‘祌琰’这个名字,早就要跳起来了。” 元颖点了点头,道: “我们跟上去看一看吧。” 元颖走到了城门守卫面前。 跟在背后的鬼将疑惑道: “元颖仙子,你做什么?” 元颖理所当然道: “进城不是要登记吗?” 鬼将:“……” 鬼将拿出了星倾阁令牌,给守卫看了一眼。 守卫立刻起身,对二人行礼,道: “小的这便让人通知城令,设宴招待二位。不知二位要来,未提前准备,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元颖:“…………” 见到守卫的态度差异,她总觉得更加为前魔君感到心酸了呢。 鬼将收起令牌,道: “无需招待,我们进城是有事要做,需保持隐秘,不要闹出动静来。” 守卫点了点头,装作对待陌生人的样子,道: “登记好了没?登记好了就赶紧进去。” …… 一入魔城,便能看见雕花青石砖铺就的主道。道路干净,尘土不多,应该是每日夜间都会洗刷。 主道两侧是三四层高的红檐楼阁,多是客栈、酒楼和风月地。 其中夹着一家星倾阁的铺子,魔修和仙修在铺前排队进店,生意很是红火的样子。 客栈、酒楼和风月地的伙计站在主道边上,拉住来往行人,为自家招揽生意。 两侧楼阁之中传来曲乐之声,和着街上人声和不绝的脚步声,一片热闹繁盛。 祌琰在主道中央停留了片刻。 他想了想自己熟悉的魔城,也是修筑楼阁,也是有酒楼和风月地。但那时的魔城只有魔修往来,魔修性情因功法种族之故,大多阴险狡诈。 百年前的魔城在繁华的同时,也透着一种阴冷的、紧绷着的感觉。 不像现在。 街上有各族之人,他们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轻快笑容,喧闹之中不藏刀锋,有些乱糟糟的,却又平和的很。 而且同样是繁华…… 魔城如今的建筑,可比当年漂亮壮阔太多了。 祌琰站在繁华城池中,忽然产生出一种自己停留在了过去,被岁月甩下了的感觉。 他走了神。 在思绪飘远之后,他忽然感觉身体被撞了一下,听见了稚嫩的一声“啊呀”。 祌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面前是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她脸上和手臂上带着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魔纹,应是魔族和他族之间诞下的混血。 小丫头一身粗布衣裳,手里抱着个枯草杆编成的篮子,篮子里有几朵花,更多的花掉在了地上,花杆折断,花瓣破碎,揉捻出花汁,零碎地粘连在祌琰身上。 祌琰看着自己红衣上的残花和汁.水,花汁有颜色,让他一身华丽衣裳变得不太干净了。 他低着头,神色阴晴不定。 小丫头一脸懊恼和心疼,道: “糟糕了,这下花卖不掉了……” “……”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元颖和鬼将满心焦急。 小姑娘,你怎么还有心情担心花呀? 你知道你撞到的是谁吗?你知道你是弄脏了谁的衣服吗?还不赶紧逃命去! 元颖已经准备好出手了。 祌琰手中折扇扫过衣服,术法红光一闪,红衣便又一次整洁了。 他对那卖花的小丫头道: “你的花买多少钱?” 鬼将:“……” 他不可置信道:“他说什么?” 小丫头数了数花杆,说道: “十七个铜子。” 祌琰摸了摸袖子,似乎是要掏钱买花。 但摸了半晌,他没掏出钱来,脸上的神情变得稍稍有些难看起来。 这时有一人嚷嚷道: “我来买我来买。” 这是个穿白衣的仙修,他将地上的花捡起来,递了一小串铜钱给小丫头,笑着道: “小姑娘,下次可要小心些,别再撞到人了。” 小丫头点了点头,拿了钱道一声谢,挎着篮子离开了。 仙修笑着看那混血的小丫头离开,而后将手中花往祌琰怀里一递,解释道: “我道侣也在城中,我带着这花回去,恐会引起她误会。既然是兄台你开口要买花,这花你便代我拿走吧。” 祌琰接过已经破碎的花,道: “你为何帮她?” 仙修有些奇怪,反问道: “我为何不能帮她?” 祌琰说道: “她是魔族混血,而你是仙修。” 那仙修回答道: “她混了魔族一半血,不也混了人族一半血吗?同族相帮,有什么不对?” “而且,这位兄台,现在不兴种族歧视的。你要在这修真界行走,这套歧视的观点最好收起来,不然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容易挨打的。” 鬼将:“……” 这位仙修小兄弟别说话了!现在最容易挨(前魔君)打的是你! “你瞧这魔城里,什么种族都有,大家相处的都不错,这样和和气气的多好,对吧?” 仙修拍了拍祌琰的肩膀,而后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祌琰在原地又站了半晌。 他看了看手中的花,无奈叹一口气,迈步朝着极乐殿的方向走去。 ※ 穆晴坐在船上,在午夜浓厚瘴气中,顺着离河河水奇怪的流向漂着。 摘星坐在她对面,问道: “还要漂多久啊?” 穆晴回答道:“不知道。” 摘星道: “到处都是瘴气,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干等着,真无聊啊。” 穆晴看了看张牙舞爪的不祥紫黑雾气,说道: “摘星,我给你讲鬼故事吧。” 摘星摇了摇头,道: “我比你听的闲话多,看的书也多。哪有什么鬼故事,是你知道,而我没听过的?” 穆晴想了想自己前世听过的那些鬼故事,道: “你肯定没听过,我给你讲——从前有个门派啊,他们山里有一处禁止弟子进入的楼阁,那楼阁有十二层,每一层的楼梯都有十二个台阶,但等到全阴之时,台阶便会变成十三层……” …… 子时到,阴气浓郁至极,弥漫鬼雾之中,离河与忘川河水开始重叠。 空间尚未完全叠起。 不过,河上的声音已经可以穿透阴阳两界了。 带着一队白衣鬼魂行经忘川河畔的鬼差,听见河中央传来凄惨的叫声。 “你别讲了!你不要再讲了!” 少年惊恐喊叫着,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救命,我要吓死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走楼梯了!啊啊啊啊啊啊——!” 鬼差与鬼魂们惊讶地看向忘川河水。 血红色的河水如同煮沸一般,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河上空无一物。 鬼魂们乱作一团。 “刚刚是谁在叫啊?” “这一段流域没有在煮恶鬼,也没有水鬼驻守,应该是空着的才对吧?” “救命啊!闹鬼了!” “叫什么叫,救个屁命,你已经死了,你自己就是鬼!” …… 鬼差道: “安静,赶紧赶路!小心耽误了投胎的时辰!” 鬼魂们这才停止惊叫,排成一列,有序地跟着穿一身官服的鬼差离开。 鬼雾弥漫的血色河流上,一艘木舟缓缓现出行迹来。 白衣女修拍着挂在自己身上的星袍少年的背脊,安抚道: “好了好了,别叫了,我们到鬼界了。” 听见“鬼界”两个字,星袍少年直接化成雾气,流窜进白衣女修腰侧的黑剑里。 黑剑发出带着抽噎腔调的声音: “我怕鬼,我不要见鬼。” 穆晴:“……” 你一个斩鬼如切菜的剑灵怕什么鬼? 鬼怕你才对吧?! 第76章 少君 木舟摇晃着靠了岸。 “摘星, 别闹了,我们到了。” 穆晴拍着扒在自己身上的剑灵少年。 剑灵哼了一声,回到了剑身里, 而后神剑的剑身便小幅度抖了起来。 穆晴:“……” 连剑都在抖,你这是有多害怕啊? 穆晴携着摘星剑起身,四下环顾,打量着阴间的景色。 鬼界的天空是黑沉沉的, 永远只有夜晚。但这天空下却无阴翳和影子,漫漫黄沙和开得艳红的曼珠沙华,皆看得清楚分明。 穆晴抬头, 看见夜空中一点明星。 她想起来沉鱼夜交代过的话: “鬼界广袤, 阴气极重, 容易迷惑心神和五感, 造出幻觉。在鬼界行走,很容易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方向。” “穆仙子在鬼界行走时, 可以根据天上的南辰星来辨方位。” 穆晴问:“哪一颗星星叫南辰?” 沉鱼夜回答道:“鬼界只有一颗星星。” 穆晴辨了方位,带着摘星剑踏上了黄泉的冥土。 冥土灼热烫人,丝毫不输给烙铁。 只有脚不触地的魂魄, 才能在这冥土上行走。就连走阴人,也是将肉.身留在阳间,以魂魄来下阴。 不脱肉.身而下黄泉, 还在冥土上走得面不改色, 穆晴恐怕是独一份。 …… 穆晴分不清自己走了多久。 她视野中逐渐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城墙,巨大的城门上方挂着牌匾,以金墨写“酆都”二字, 笔锋遒劲有力。 城门外排着各不相同的鬼魂。 这些鬼魂有的清明, 身上背着包袱, 身后带着货物,要进酆都城去做生意。 有的则是十分呆滞,似乎是刚死不久,依循本能飘荡至此。 沉鱼夜和穆晴说过: “鬼界与阳间一样,有很多城池,城民是那些生时未犯重错,没有被投进惩罚之中的鬼魂。他们大多数在城里老老实实生活着,有时候也会为了一些事情奔走于各个城池之间。” “穆仙子,你可以将鬼界当做一国,鬼魂是国民,酆都城则是此国的都城。” 守在城门处的鬼差穿着官服,摆了一张桌子,坐在桌前十分认真地捏着笔登记出入城池的鬼魂。 鬼差问道: “你来酆都做什么?” 被盘问的白衣女鬼道: “我兄长在酆都打拼出一番事业,买下了新房,要在酆都长居,我来投奔他。” 鬼差道: “进去吧,你以后若要长居于酆都,进城后记得去官府,将鬼籍转进酆都。” “多谢鬼差大人。” 白衣女鬼行了一礼,便飘进了酆都城里。 鬼差道:“下一个。” 一个白胡子老头飘了上来,他苍老身形有些佝偻,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鬼差说道: “这是新死的鬼魂。” 鬼差扬手叫来人,说道: “将他带至阎罗鬼君那里,审叛善恶,决定他此后去向,是送入轮回,还是受刑罚。” 穆晴排在后方,一边看一边想: 同样是守城门的,这阴间的鬼差比阳间的守卫敬业有用太多了。 “下一个。” …… 不久之后,就排到了穆晴。 鬼差见到她,愣了片刻,道: “活人?有肉.身,不是走阴出窍来的,你是怎么进的鬼界?” 穆晴回答道: “从离河上漂进来的。” “离河啊,怪不得……” 鬼差显然知道那条河不正常,道, “是摆渡时误入吗?我叫当差的送你回阳间,记住,以后千万不可再从离河上渡船了。”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误入,是故意寻鬼界。” “我名穆晴,神剑摘星的剑主,现在的修真界共主。我来鬼界,是想求阎罗鬼君办些事。” 穆晴抛出了自己的身份,是在证明,自己地位很高,有足够的资格去见阎罗鬼君。 鬼差愣了片刻,道: “我听说过你。” 穆晴的名声很是响亮。 鬼差道: “一百多年前,就是你打坏了离河,导致忘川水断流,使得鬼界一片混乱。” 穆晴:“……” 不只是她啊,还有魔将孟离,前魔君祌琰。 打架不是一个人的事,怎么能只怪她呢? 鬼差看着穆晴,说道: “没想到才过去百年,你修为已经到达这样的境界,应该离飞升不远了吧?” 穆晴摸了摸头,道: “大概是?” 穆晴觉得鬼界这些人似乎不太喜欢她,马上就要因为旧怨,而从言语上为难她了。夸奖听起来也不想夸奖,像是阴阳怪气。 就在穆晴准备好应对为难的时候。 鬼差一本正经地问道: “穆仙子,你有什么修炼的诀窍吗?可以分享一下吗?” 穆晴:“…………” 穆晴只得拿出自己的修炼心得,和鬼差分享。 鬼差听了一会儿,不舍道: “真想跟穆仙子再多交流一番,可惜我还有事要忙,这里还有许多鬼魂等着登记进城呢。” 穆晴道:“可以下次再聊。” 鬼差摇了摇头,道: “没有下次了,穆仙子不属于此地。” 穆晴是要飞升成仙的人,与这阴曹地府无缘。若非有事来求阎罗鬼君,她恐怕一生都不会明白鬼界是什么样子。 鬼差叫了小弟过来,让他领穆晴去见鬼君。 “穆仙子跟我来吧。” 小鬼差带着穆晴要进酆都城。 大鬼差却叫住了穆晴: “穆仙子,且先等等!” 穆晴问道:“大人还有何事?” 大鬼差将本子和笔一推,道: “穆仙子,给签个名吧。” 穆晴:“……?” 小鬼差:“…………” 穆晴神色古怪地签好了名,跟着小鬼差进了酆都城。 小鬼差一边带路,一边道: “穆仙子,你别觉得我大哥奇怪。” “他听说了你在阳间的作为,一直很崇拜你。他私下里经常和我们抱怨,他钦敬之人以后要飞升,不会下这鬼界里来,他恐怕无缘见上一面。” “如今见到你,他表面一派镇定,心里怕是已经高兴坏了。” 穆晴:“……” 她没想到自己的粉丝已经蔓延到阴间了。 酆都城除了天色暗点,和人间的繁华城池区别不大,或者说,酆都还要更加繁华热闹一些——长灯映街,不分昼夜,歌舞升平。 小鬼差一边走,一边道: “穆仙子是不是觉得这里像鬼市?” 穆晴:“……” 鬼界怎么知道她熟悉鬼市? 哦,对,她在阳间的所作所为,鬼界这些鬼差早已知晓。 那鬼界岂不是很清楚,她跟沉鱼夜这个鬼界通缉犯是合作关系?如果清楚的话,这些鬼差们对她的态度为什么还这样好? 穆晴硬着头皮,老实答道: “挺像的。” 小鬼差听了这话,似乎很高兴。 穆晴觉得有些古怪。 知道鬼市繁荣,对这个小鬼差来说难道是件好事吗? ※ 中州,云崖山。 千机子揭开腕上纱布,指尖凝一道光,在未愈的伤口上又割一道。鲜血流淌,汇成细流,落入荷花形状的灯中。 血一添上,荷灯里的火苗稍稍大了些。 这七盏荷灯摆北斗七星阵形,有续命效果,所以也被称为七星续命灯。 续命灯续的是生机。 但生机不会凭空而来,续一人生机同时,也需燃烧另一人的生机。 千机子这些日子不断往续命灯里添血,秏血甚多,脸色越来越苍白。 添完七盏灯后,千机子只觉得身体很是不适。和丰天澜说了几句话后,他就离开了青洵的房间,要寻个地方去休息。 丰天澜继续盯着青洵。 青洵命已垂危,如今魂魄被抽走,更是随时有可能死掉,他身边片刻也缺不得医修的照看。 “小师叔。” 祁元白进门,说道: “仙阁的人快要到了。” 祁元白看了看这个房间,道: “他们带了丹炉和熔炉,个头都不小,这屋子里恐怕放不下。” 丰天澜说道: “把千机子叫回来,让天机阁的人将七星续命灯和青洵挪进炼丹房里。” 祁元白应了是。 丰天澜又问道: “这山里是不是有个叫陆燃的丹修?” 祁元白想了想,道: “是有这么个小子。” “听说本来是药王谷谷主谷雨子的嫡传弟子,因为想早日继承谷主之位,给谷主投毒,未遂,被谷主抓了现行。” “后来他逃出了药王谷,被沉楼主看上,觉得丹修炼丹能赚不少钱,就委托师妹将正在逃跑的陆燃绑回了星倾阁。” 丰天澜:“…………” 祁元白以为丰天澜要生气,道: “沉楼主是恶鬼,鬼界逃犯,他对人的正邪不会分的那么清楚的,他只会在意……” 丰天澜道:“只会在意这人能赚多少钱?” 祁元白点了点头,道: “……是这样。” 丰天澜沉默了片刻,忽然叹气道: “罢了,是正是邪,都无所谓了。” “祁元白,你告诉那个陆燃,我将药王谷之人的尸身冰封在了云苍谷外,他若愿意,便回去给他师父立个碑。” 祁元白应了话,离开了房间。 他先寻了天机阁弟子,说了将青洵和七星续命灯挪去炼丹房的事情。 安排好后,他问道: “陆燃呢?” 冬奉回答道: “祁师兄,陆燃前日便出云崖山了,应是回药王谷了。” 陆燃和谷雨子之间,自陆燃投毒谋夺谷主之位的那刻起,师徒关系就已经断绝了。 直到如今,药王谷亡,谷雨子死。 陆燃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来,很久之前,他们的师徒情谊。说不上是怀念,也说不上是不舍,陆燃也分辨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决定回药王谷去看一看。 祁元白心想: 故人已远去,这滋味不好受啊。 ※ 穆晴随着小鬼差穿过了酆都城。 灯火长明的楼阁屋宇之后,是一座被红墙包裹着的城内城,城门上是“阴司”二字。 阴司就是阴间的官府。 阎罗鬼君、判官……这些耳熟能详的鬼界名人,皆在这阴司之中工作。 小鬼差对守门的鬼差说了一些话,对穆晴道: “穆仙子现在这里稍等,我进去通报,很快便回来。” 穆晴点了点头,道: “劳烦大人了。” 守着阴司大门的鬼差看着穆晴,仔细辨认片刻,有些惊讶道: “穆师妹?” 穆晴:“……” 你又是谁? “我是山海仙阁阵法峰的叶时,五十年前在外驱邪时受伤,服药时错用了毒丹,将自己毒死了。” 叶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 “我死后进了这鬼界,鬼君看我是个阵修,修为还不错,便留了我在这里当差。” 穆晴:“…………” 师兄,你这死法实在是奇特。 小师叔应该会把你的事编进了教材,反复和书堂里的弟子说一定要把丹药分清楚,不然很可能和你落得一样的下场。 这叶时也算半个熟人。 穆晴和他打探消息,问道: “阎罗鬼君好说话吗?” 叶时摇了摇头,说道: “鬼君脾气不坏,但也称不上是好说话。” “他这个人…鬼很守规矩,有很多走阴人想打擦边球做一些事,求鬼君卖个人情,鬼君从来没有答应过。” “……” 穆晴按在剑上的那只手攥紧了。 这消息可真够糟糕的。 叶时问道: “穆师妹,你是有事要求鬼君吗?” 穆晴点了点头,道: “应该是坏规矩的事。” “那可难办了。” 叶时摇了摇头,但片刻后,他又说道: “不过,事情若不过分,鬼君也许不会为难穆师妹。” 穆晴问道:“为什么?” 叶时说道: “因为你跟上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破坏了鬼君的规矩之后,却至今都逍遥法外的鬼很熟悉。” 穆晴道:“沉楼主?” 叶时点了点头。 穆晴说道: “那鬼君应该很讨厌我,而不是会因为我和沉楼主熟悉,便决定不为难我了。” 叶时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 “穆师妹,你不知道那鬼市之主,和鬼君是什么关系。” 穆晴瞧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有些想笑。 她问道:“什么关系啊?” 叶时说道:“那个沉鱼夜,是阎罗鬼君的亲儿子,这鬼界的少君。” 穆晴:“……???” 摘星也忍不住说话了:“……啊?” 穆晴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沉楼主不是生时执念未消,化身成恶鬼的吗?他不愿跳轮回台,逃出鬼界,在阳间兴风作浪,创立鬼市,招揽藏匿恶鬼,也因此成了鬼界的通缉犯。”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那是阳间的说辞,是少君自己的伪装。” 叶时小声说道, “我也是来了鬼界当差,才弄明白真相的。这沉鱼夜根本就没当过人,他生来就是这鬼界里的少君,也没什么生前执念、怨气一说。” 穆晴:“……” 成鬼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活人死了,魂魄离体,就变成了鬼;另一种就是沉鱼夜这样,父母是鬼,所以他生来便是鬼。 穆晴问道: “那他在通缉令上吗?” 叶时道: “当然在啊。虽然他伪装了身份,但他在阳间作乱,创立鬼市藏匿恶鬼的事情是事实。” “而且据说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犯了错,在鬼界的通缉令上了,他也是因此才逃出鬼界的。” 穆晴问:“他犯了什么错?” 叶时说道:“贪财。” 穆晴:“……” 这个错犯的,就很沉鱼夜。 不愧是眼里只有钱的鬼市之主啊。 叶时继续说道: “我听别人说啊,阎罗鬼君虽然亲自签了对沉鱼夜的通缉令,且罪行在一项又一项地累加着,却从未派人去阳间缉拿沉鱼夜,放任沉鱼夜创立的、那破坏鬼界规矩的鬼市发展壮大。” “有在阎罗鬼君身边当差的老人,说少君离开鬼界一千多年了,鬼君应该是非常思念少君,只是从来没有说出口罢了。” 第77章 生死簿 过了一会儿, 小鬼差回来了,道: “穆仙子,阎罗鬼君答应见你了, 跟我过来吧。” 穆晴与叶时道别,跟着小鬼差进入阴司。 一进门,酆都城的热闹曲乐皆被抛在了背后,前方城楼虽然壮阔, 却是一片肃穆和安静。 边上的回廊里,有鬼差手握锁链,拉着一只红衣恶鬼往外走。也有鬼差, 在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团快要消散的魂魄。 小鬼差说道: “那鬼是西洲魔宗的魔族, 生前残害过不少人。我们接了许多被他害死的人, 死状凄惨, 魂魄残缺,修补时很艰难。”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 终于盼到他死了,阴司可以定他的罪了。” 穆晴点了点头。 这修真界最讲究因果轮回,善恶终有报。所做恶事, 生时不报,便到死时来还。 小鬼差知道许多关于阳间的事情。 他也知道穆晴和南洲巫族祁家的矛盾。 他说道:“穆仙子,你且放心, 那南洲巫族的人若是死后来了鬼界, 非得被判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和痛苦。” 穆晴眸中带着淡淡笑意,她说道: “他们死后不会来鬼界, 因为我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小鬼差细思片刻, 说道: “这样也挺好的。” “巫族祁家那几个长老修为很高, 他们死后的魂魄,鬼界怕是很难控制住。万一他们从这鬼界逃出去了,事情就会很糟糕了。” 小鬼差带着穆晴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了几间漂亮的屋子,几座栽种黄泉曼珠沙华的院落。 而后,黑红基调为主,恢弘而壮阔的阎罗殿,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穆晴想: 这阎罗殿,倒是和沉鱼夜在鬼市里常住的那间鬼楼,模样很是相似。 穆晴迈开脚步,从偏门入了阎罗殿。 阎罗殿中,正有一生魂,瑟瑟发抖地坐在殿中。他左右皆站着鬼差,鬼差手中拎着捆绑住这生魂的锁链。 阎罗鬼君坐在高位。 他身形如同小山一样巨大,肤色赤红,面孔凶煞。若是小孩见了他,一定会好几日都睡不好觉,夜啼不止。 摘星和穆晴传音道: “鬼君真是沉鱼夜他爹吗?他长这么丑,怎么生出沉鱼夜那样的儿子的?” 沉鱼夜肤色惨白,面貌极为俊俏,一身华贵玄衣,手握折扇,举止投足之间斯文有礼,看起来像是个贵公子。 穆晴以前还觉得,他可能是个艳鬼。 谁知道这家伙是鬼界的少君? 穆晴以传音术回道: “摘星,那不是鬼君的真正长相,那是法相。” 摘星道:“我还是不太相信。” 穆晴:“……我也不太敢相信。” 鬼界通缉犯,五洲四海知名的恶鬼,变成了鬼界少君,这事情就很离谱。 阎罗鬼君正在审判那生魂。 他一开口,声音如钟,震得整个阎罗殿都颤了两下。 “你是走阴人,魂魄出窍下阴间来办事。” “我鬼界有律法,走阴人到阴间时,要保证其安全。走阴人所求之事只要符合规矩,阴司便会全力配合。” 阎罗鬼君道: “我鬼界如此对待走阴人,你却不识好。你引起混乱,伤酆都城民,致使四名城民魂飞魄散,显然是没有将我鬼界律法放在眼中。” “到达一界,便该守一界律法,若违律法,便受律法规定之罚。” 鬼君宣判道: “走阴人,你不必再回阳间了。” “鬼差,将这走阴人流放至第九层地狱,受百年刑罚,刑罚结束后,投入轮回。” “是。” 鬼差领命,用锁链将走阴人拖了出去。 鬼君道:“穆仙子。” 穆晴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她一手按在剑上,朝首位上的法相低头行礼,道: “参见阎罗鬼君。” 阎罗鬼君道: “穆仙子是生者,不是走阴人,不该与阴间有所交集。却循离河入忘川,不惜以身犯险,是有何事要寻我鬼界?” 穆晴说道: “来求鬼君救一个人。” 小鬼差倒吸了一口气。 这穆仙子不愧是修真界名人,真够大胆的。 阎罗鬼君倒是没有生气。 他清楚穆晴的名声和能力,也听说过,环绕在她身边之人皆各有神通。她在阳间做不到,要来阴间求鬼界帮忙的事,必然不会是简单的小事。 阎罗鬼君道: “穆仙子请说。” 穆晴袖中飘出一缕薄烟,那烟雾停留在她掌心上,凝聚成实体,是一把坠饰复杂的伞。 穆晴当着鬼君的面,打开了伞。 一道魂魄从伞中流淌出来。 是个少年模样的白衣混血,他紧闭着眼睛,一张五官清秀的脸颜色惨白,好似已无生机。 不停地有烟雾从他身上浮起,向旁边逸散,却被施加在他身上的术法拦住,挡了回去。 那些在逸散的雾气,是他的魂魄。 这道魂魄很是虚弱,似乎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穆晴说道: “这是我徒弟青洵,南洲巫族趁我不在,攻云崖山,欲引起修真界混乱。云崖山将破之际,他以身挡噬灵阵,便落得如此重伤濒死,魂魄将散的下场。” “医修、丹修、知晓秘法的卜修……这些人现有的手段,皆无法救回青洵。” 阎罗鬼君说道: “那么,他的阳寿便该到头了。”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我小师叔,修真界最厉害的医修,提出一法——将青洵的身体和魂魄分开来救,医修、丹修和器修修补他的身体,魂魄则由鬼界来救。” “四十九日之内,生魂生气尽散、化为死魂之前,被修补完好,回到身躯,可博一生机。” 阎罗鬼君思索片刻,说道: “此法离奇,但的确可行。” 穆晴眼眸中的光亮了一瞬。 阎罗鬼君话锋一转,道: “但我不能应你要求,穆仙子。帮阳寿该尽之人抢命,这不合鬼界的规矩。” 穆晴眼中的光又寂灭了下去。 阎罗鬼君又说道: “但他护了你云崖山,护修真界免于乱局,相当于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功德无量。” “我不想对这样的人见死不救,也不想让穆仙子你辛苦走一遭鬼界,却无功而返。” 穆晴问道:“鬼君的意思是?” 阎罗鬼君说道: “我补好他的魂魄,他不可随你回阳间,而是按我鬼界规矩,从往生台入轮回。他功德厚重,下一世应当会是万中无一的好命,你也可以寻到他,再引他入仙道。” 穆晴低着头。 很显然,这其实也不太合规矩。 这已经是阎罗鬼君最大的让步了。 沉默良久之后,穆晴说道: “好,就按鬼君说的办。只是,他从往生台入轮回的时候,可以由我亲自送他吗?” 阎罗鬼君应允道: “可以。” 他手指一动,将青洵的魂魄收走了。 “穆仙子可在鬼界停留些时日,等他的魂魄补好,要去往生台时,我会让人通知穆仙子。” 穆晴又行一礼,道: “多谢鬼君。” 穆晴直起身后,又说道: “另有一事想求鬼君。” 阎罗鬼君道: “请穆仙子直言。” 穆晴道: “我之身世有异,然而我当年年幼不知事,记忆模糊。时间已过百年,知道此事具体情况之人,也几乎都已经死光。” “我想请鬼君调出详尽世间事的生死簿,帮我一查当年之事。” 翻生死簿,听起来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但这件事反而不像求鬼君救青洵那么难。 修真界的走阴人下鬼界,其中有些人脉广的,经常会拜托阴司帮忙翻看生死簿来查事。 只是看一看,了解一些事罢了,又不是要把生死簿篡改掉,不会违背鬼界规矩的。 阎罗鬼君问道: “穆仙子生于何地,生辰八字为何?” 穆晴一一说了。 鬼君面前有一块令牌浮起,飘至小鬼差面前: “去书库,叫人调生死簿过来。” 小鬼差领了令牌,去书库了。 穆晴安静地在大殿里等着。 阎罗鬼君忽然说道: “穆仙子,你再返回阳间时,代我转告沉鱼夜,他可以回来了。” “他曾经犯错,逃离鬼界,创鬼市收容恶鬼,扰世间秩序,是重罪。” “然而这些年来,他协助你创星倾阁,虽最初心怀不轨,然而所行之路却为正向,看他如今言行,应已是回到正轨” “功过相抵,鬼界原谅他了。通缉令会被撤销,他可以回鬼界,做他的少君了。” 穆晴点头应好。 摘星和她悄悄摸摸地传音: “穆晴,你傻呀,星倾阁能做这么大,沉鱼夜占了一大半的功劳。他要是回了鬼界,星倾阁很可能会垮掉的!” “你不能劝他回鬼界,你得想方设法把他留在阳间才行。” 穆晴面无表情地和摘星传音道: “摘星,你才是个傻子。” “这鬼界是什么规矩,鬼君是什么脾气,沉楼主能不知道吗?他能想不清楚,自己已经可以回返鬼界,做他的少君了吗?” “但他到离河河畔时,却拒绝和我们一起进入鬼界,你说是为什么?” 摘星猜测道: “他不想回来?” 穆晴没有搭话。 摘星用传音术,反复问道: “他是不是不想回来啊?” “到底是为什么?穆晴你说话啊,你快点告诉我啊!穆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哑了?” …… 过了一会儿,小鬼差拿着令牌回来了。 他面色怪异,说道: “鬼君,书库当差的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穆仙子的生死簿。” “穆仙子,你生辰八字是不是报错了?你说你身世有异,你知道的生辰八字,会不会是假的?”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肯定没错。过往我师门以此生辰八字为根由施术时,术法皆能映现在我身上。” 小鬼差道: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没有她的生死簿呢? 穆晴摇了摇头,她也不清楚。 她身上的离奇之事实在太多了。 比如她是个穿越的,再比如她生来便与神剑剑灵伴生,还有当年在北海与伏城一战,她死而复生…… 还有她在云灵秘境登通天台,天机石设过去、现在、未来三关考验,到“未来”之考时,天机石直接炸掉了。元颖和元辽与她讲,这是因为天机石无法测度她的未来。 穆晴这些年所作所为,也确实是翻覆了自己原本的天命。 穆晴没有提及这些事,她只是叹了口气,对阎罗鬼君说道: “看来我的身世,是注定查不清楚了。” “这倒是未必。” 阎罗鬼君说道, “一个人在世上活过,总会留下些痕迹。穆仙子,你可还记得,你父母的八字与出生之地?” 穆晴点了点头,一一报出。 阎罗鬼君说道: “去寻这两本生死簿来,顺便问问书库中的老人,之前是否有一本生死簿消失了。” 小鬼差携着令牌又跑了一趟书库。 这一次,他没有空手而归。 他恭敬地将两本生死簿交到了鬼君面前。 那两本生死簿很薄。 穆晴听说过,人活得越短,经历的事情越少,生死簿就越薄。 她看着那两本生死簿,心情有些复杂。 随即,她又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父母皆是凡人,她能指望他们的生死簿有多么厚实呢? 鬼君翻开生死簿,飞快地看完,他道: “穆仙子,你却是这两人亲生,但你之身世,也的确大有来历,一言两语讲不清楚,你自己来看吧。” 穆晴走上前去,她接过生死簿,翻看起来。 …… 一百二十七年前。 穆家家主和夫人完婚已有五年,却始终无子。 他们请有名的郎中看过,甚至惊动过药王谷的医修,得到的结果一致——他们的身体没有问题,可以生育。 在完婚的第六年,两人已不对拥有孩子抱有希望,打算收养亲戚的孩子来继承穆家。 谁知就在那一年,穆夫人外出游玩南洲时,路过了早已被巫族遗弃的一座神庙。穆夫人也不管那庙破旧,想着既然路过了,就进去拜上一拜。 拜完之后,穆夫人返回东洲松城穆家,没过几月,便怀上了孩子。 怀胎十月后。 也就是一百二十六年前初春,穆晴出生了。 但这个孩子的到来,却让穆家夫妇喜忧参半。 喜的是孩子长相漂亮,聪明伶俐。 忧的是这孩子从出生起就体弱,不会说话时经常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笑,会说话后便对着空气讲话。 穆家父母因此很是担忧和害怕。 …… 摘星怒道: “空气个屁,那是我!” 穆晴拍了一下腰侧的剑,要摘星安静。 父亲和母亲皆是凡人。 就算穆晴小时候数次告诉他们,她身边那个看不见的人叫“摘星”,是她的朋友,只会和她玩,不会伤害她。 他们也还是难以放下担忧。 在修真界,有很多凡人看不见的鬼怪,在世间作乱。 穆家父母,便是将摘星当做了缠绕穆晴,久久不肯离去,导致她身体病弱,要将她带离人世的恶鬼。 这也不怪他们。 毕竟摘星这种伴生的情况,在世间很罕见。 穆家夫妇只听过恶鬼缠人,没听说过伴生,理解不了、产生误会很正常。 穆晴继续翻看生死簿。 …… 因为担忧女儿被带走,穆家夫妇无数次请人来驱除恶鬼。请到过江湖骗子,也请到过一些真正有些本事的仙修。 骗子说穆晴身边有恶鬼。 做法跳大神给她驱邪,做过法之后,他们便告诉穆家父母,恶鬼已经走了,你们家女儿以后就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了。 聪明的小穆晴会告诉爹娘,这些人是骗子,“恶鬼”还在身边呢。 仙修们说穆晴无事。 她身边什么也没有,干净的很。那个叫“摘星”的存在,恐怕是孩子臆想出来的,要找郎中和医修治一治癔症。 而郎中和医修又都说穆晴没病。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有癔症呢? 穆晴出生后的数年,穆家父母就这样,四处请人给有些奇怪的女儿做法和看病。 直到有一次,他们请到的仙修多说了些话。 “你们家的小姐确实反常,无端病弱,与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但这反常之处我却看不出来关窍。看不出来,便也寻不到解决的方法。” 那仙修道, “你们不如问一问天机阁,那里的卜修什么都知道,说不定可以寻到解决之法。” 穆家夫妇便花了重金,向天机阁求解。 不久之后,天机阁的阁主,让弟子往东洲松城穆家,送了一份答案。 “穆小姐为穆夫人在巫族神庙中所求,神庙通天,穆小姐是天人,非凡子。如今世间平和,天人降世后,没有长留于世的理由。” “穆小姐年满七岁之后,便会病死回天,这是她的命数。” 民间有一种说法—— 天上的人犯了错,逃脱到凡间,转世成为幼童。天上要抓这些罪人回去受罚,所以这些孩子在年幼之时便会死去。 天机阁给出的说法比民间传言好上不少。 但区别不大——皆是年少夭折。 “至于那‘摘星’,那是穆小姐的伴生,只有她能看见。伴生灵不会危害主人,只会护她安全,你们大可放心。” 穆家夫妇这时已不在意摘星的存在,他们为所谓的“七岁后回天”一事急了眼。 他们好不容易才求到这个孩子,将她带来人世。她这么好,这么聪明,这么漂亮,他们这样爱她,岂有让她只活七岁的道理? 穆家夫妇问道: “此事可有解?” 穆家给钱给的够多,千机子让弟子带来的答案也足够详尽。 “有解。” “让穆小姐入仙道,以修仙叩问长生道、证道飞升为方法,来行这回天路途,天便不会急着带她回去了。” “只是如此做,穆小姐在二十三岁那年,仍有一避不开的死劫。” 穆家夫妇道: “此劫可有解?” “阁主说了,此劫无解。” 天机阁弟子道: “穆老爷,穆夫人,阁主叫你们做个选择。若愿意让小姐修仙,小姐七岁那年,阁主会让秦宗师来穆家,收小姐为徒。” 这便是让穆家夫妇,在女儿活七岁,和活二十三岁之间做选择。 这有什么好选的? …… 穆晴捏着生死簿,说道: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我七岁时会被师父带走。难怪他们对我没有任何挽留,便将我送给了师父。” 而她因为介意此事,入道之后明明有很多机会,却从未回家探看。她总觉得,父母能没有丝毫挽留就舍了她,她也得能舍下父母。 她就如此不明不白地,因为心里莫名的固执和求胜欲,和父母计较着,彻底离开、错过了这样真挚的亲情。 阎罗鬼君将生死簿又翻了一页,道: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穆仙子接着看吧。” …… 在穆晴是否修仙一事上,穆家夫妇已经有了选择,叫天机阁弟子回中州去告诉千机子。 但他们仍然不甘心,穆晴只能活到二十三岁这件事。 “这世间一定有改命易运的方法。” 穆家夫妇开始四处求人,寻找方法。 天机阁和仙修们皆拒绝协助,穆家求来求去,竟然求到了天机阁上上任阁主身上。 那上上任阁主是千机子的师伯。 天机阁卜修毕生所求非是算命算得准,而是修命改运。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度,修命改运可以,但不能脱了格局,失了度,否则将导致天下大乱。 上上任阁主便是失了度,越修越邪,竟创出了邪法,也因此失去阁主之位,离开了天机阁。 那上上任阁主被穆家寻到,对穆晴天人转世的身份和没有善终的命运感兴趣的很,便说道: “要收小姐的命的是天,那么只要向天窃命,小姐不就能活下去了吗?” …… 阎罗鬼君说道: “穆家向天窃命,窃走了一段天机、天道,藏在你的身上。” 穆晴接上了鬼君的话: “因此,修真界的天数开始乱了,许多事情提前了,也有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本该在她二十三岁那年才开启的沧夷剑冢,提前三年,在她二十岁那年开启。她也在那一年知天命,取神剑,翻覆了自己和整个修真界的命运。 穆家窃天命,做了天不允许的事情。 所以祖上累积的福缘耗尽,早早地就没了。 穆晴还有一些疑问,道: “按照天命,我本不该存世,七岁便该去世。可天机阁为什么能看出我修真之后,二十三岁有一死劫?” 阎罗鬼君道: “穆仙子,七岁去世并非你的命运。” “你瞧,你因会在七岁早逝,而求仙道。因求仙道,而能延寿,活到二十三岁,迎来命中死劫。” “这因果关系环环相扣,一切都被算在了其中,这才是天命。” 穆晴点了点头。 她想起来,这正是千机子所说的,命运难改。 总有些人自以为脱出命轨,实则还在命运的棋盘里,难逃天数——天早已将一切都排布好了。 穆晴又问道: “自我二十岁,决定翻覆天命以来,天机阁在这其中,起到了无法忽视的作用。千机子当初拒绝我父母的请求,后来又为何要帮助我?” 鬼君说道: “千机子是天机阁之主,是修真界里最厉害的卜修。卜修一生所求之道,就是修命改运。翻覆原有命运,就是他千机子的道。” “他当初拒绝你父母的请求,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不见希望。后来帮你,多半是因为他发现,天命生变,而你就是变数。” 阎罗鬼君说道: “千机子这个人看似老实,骨子里却和他师伯一样疯,他对自己的道很执着,一有机会,必然要践行卜修之道。” 穆晴点了点头。 修行之人,有很多是这样的,看似洒脱,实际上比谁都执着。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78章 往生台 穆晴将生死簿交还给了鬼君。 阎罗鬼君问道: “穆仙子还有其他事吗?” 穆晴思索了片刻, 问道: “我父母的魂魄还在鬼界吗?” 阎罗鬼君翻开生死簿最后一页,看过之后,回答道: “他们二十年前已入了轮回,我将他们今生的详细情况告知与你, 你回到阳间之后, 可以去见一见他们。” 穆晴记下, 道: “多谢鬼君。” 鬼君劝道: “生死离别,留有遗憾, 乃世间常有之事。穆仙子应学会放下,勿要因此而生执念,误了自身修行。” 以她之根骨和心性, 必能成就大道。 若因此事而耽误了她前路, 实在是太可惜了。 穆晴点了点头,她说道: “道理我都明白。” 只是她心中实在遗憾,一时半刻难以打消。 …… 和鬼君又相谈片刻之后, 一切皆安排好。 穆晴离开了阴司, 在鬼差安排下,到酆都城小住一段时日。等青洵的魂魄修好了,阴司会有鬼差来通知她, 让她亲自去往生台送青洵离开。 小鬼差道: “穆仙子若有何需求,尽管向客栈掌柜提便是,若是客栈解决不了,便告诉阴司。” 穆晴道了谢,送别了小鬼差。 她打算一直在客栈里待着,待到去往生台送青洵的那一日再出门。 酆都城的花红柳绿是很有意思。 但这里到处都是鬼, 而她是个活人, 还是个很有名的活人, 在这里乱逛很可能会引起骚乱。 但摘星生性好动,他不肯老实地窝在这一处。 “穆晴,我们出去玩吧?你把你的生气和阳气收敛好,不会有人发现你是个活人的。” 穆晴问道: “你不怕鬼了吗?” 摘星哽了片刻,说道: “……你不讲鬼故事,我就不怕鬼。” 穆晴思索片刻,再抬眸时,眼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起来狡黠又恶劣。 她说道: “那我再给你讲一个吧。” “从前,有一处学堂,学堂里死了一个书生,同窗们皆很是惋惜,他们没有动书生的桌椅,一直当书生还在……” “啊啊啊啊啊!你闭嘴!” 摘星捂着耳朵,崩溃道: “我不要听!” 穆晴用了传音的术法,直接把声音传进了摘星的脑海里,道: “三年后,他们学有所成,离开书堂时。其中一名富家弟子,提议所有人聚在一起,请画师为他们画一张合画。” “那张画画完后,书生们在画中,看到了他们早已死去的同窗……” 摘星惨叫道: “啊啊啊啊救命啊!” …… 客栈外面,行走在街上的鬼魂们纷纷驻足,十分疑惑。 “这是谁在鬼叫?” “这叫的也太惨了吧?阴司行刑的地方一直是在酆都城外吧?” 客栈站在街上拉人的小厮道: “不好意思,咱家接待了两位外来的贵客,其中有一位不太习惯鬼界,比较怕鬼,所以才叫唤不止。” 鬼魂们问道: “外来的贵客?哪里来的?” “修真界吗?” “修真界里有本事进鬼界的那些人怎么会怕鬼呢?” “那还能是从哪来的?” …… 小厮笑而不答,道: “客人可要来小店饮一壶酒?说不定能够碰见那位呢。” ※ 穆晴就这么在客栈里待了三十多日。 在第三十六天的时候,小鬼差终于从阴司里赶来报信,说青洵的魂魄已经补好了,已经在往生台了,就等着入轮回了。 小鬼差说道: “穆仙子,我带你去往生台。” 穆晴答应道: “好,我收拾一下东西便去。” 小鬼差便退出了穆晴的厢房,在外面等着。 穆晴一边把这些时日使用过的东西往乾坤袋里装,一边问摘星: “青洵魂魄离体多少天了?” 摘星说道: “四十二天了。” 穆晴思索片刻,便继续收拾东西。 收着收着,她又问了摘星一个问题: “我看沉楼主和他手下的小鬼们速度都很快,这阴间鬼怪的速度应该也不差。” “摘星,你的剑身能跑得赢他们吗?” 摘星想了想,回答道: “不一定。” “你是御剑的人,我能跑多快取决于你。” 穆晴点了点头。 摘星问道: “你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穆晴没有回答,她看了看房间,说道: “都收拾好了,走吧,我们去往生台。” …… 往生台离酆都城很远。 出了酆都城后,要一直南行,跨过大片的黄泉土地和曼珠沙华花海,到达奈何桥。 奈何桥前,容貌妍丽的美人搅着汤锅,时不时乘出一碗汤来,递给过路的鬼魂。 “奈何桥后面,就是往生台。” 小鬼差说道, “这煮汤的是孟婆,每个过奈何桥的鬼魂都是要投胎的,过桥前需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 穆晴点了点头,赞美道: “她真漂亮。” 小鬼差:“……” 这是孟婆的伪像。 孟婆原本的形象,是个年迈的老婆子,皮肤沟壑横生,满脸斑纹。 过桥的鬼怪有时会因为她的形象感到很害怕,也连带着怕起了她煮的汤,死活不肯喝孟婆汤。要当差的拿着漏斗,掰开嘴巴强灌。 鬼差们灌汤时经常被鬼魂打,苦不堪言。他们便要孟婆和阴司想想办法,让鬼魂们乖乖喝汤。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孟婆变成了年轻的娇艳美人。 投胎的鬼魂们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变。 “美人煮的汤,就算是毒.药,我也干了!” “我还能再喝一碗吗?” …… 煮汤的美人孟婆听见了穆晴的话,对她报以一笑,道: “你也很漂亮。” “喝汤吗?” 小鬼差:“……” 小鬼差连忙制止道: “她不是来投胎的,她是生者,来给那个被鬼君修好的残魂送行。” 小鬼差拿出鬼君给的令牌给孟婆看。 娇艳美人很是遗憾,道: “欸,你就是穆仙子啊?” “可惜了,你是要飞升的,不会投胎,没机会品尝我的汤了。我煮的汤很好喝的,不比人间美酒差,一碗忘前尘,两碗断情缘,三碗……” 穆晴:“……” 谢谢,我一点也不想品尝你的汤。 小鬼差道: “穆仙子,我们过桥吧。” 穆晴点了点头,逃命一般过了桥。 走过了奈何桥后,鬼雾弥漫,景象变换。 眼前不再是浓重的黑夜,而是夕阳半沉,一片温暖的黄昏之景。还有大片大片盛开的,艳红的曼珠沙华花海。 在那花海的中央,立着一处祭坛一般的圆台,圆台中央另有一圆形的水潭。 小鬼差说道: “那圆台就是往生台,水潭是入轮回的通道。鬼魂跳进那水潭中,便可以投胎了。” 往生台上。 阎罗鬼君已至,另外还有三名鬼差守着。 鬼君这次没有用法相,他以真身出现,一身有着艳红纹路的华贵玄袍,面貌俊秀,和沉鱼夜很是相似。 穆晴走向了往生台。 鬼君招手,几名鬼差凭空现身,将一名少年模样鬼魂带了过来。 那就是青洵。 青洵望着走来的穆晴,道: “师父。” 他的魂魄已经修补好了。 他也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能辨人识物了。 在来这往生台之前,已有人与他说过,他在云崖山以身挡招后的种种遭遇,是如何来了这鬼界,又是如何上得这往生台。 穆晴已经走上了往生台。 青洵拱手行礼,说道: “徒儿不孝,临死之际,还劳烦师父为我奔波至黄泉忘川。” 穆晴没有说话。 青洵继续道: “徒儿天赋有限,努力不足,一生百余年,一事无成。最后能护得云崖山无恙,以报师父恩情,便已心满意足。” “徒儿身死,生前种种缘分,也已至尽头。还请师父莫要难过,放下这段师徒之情。” 穆晴抬起头,问道: “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这当然不是。 青洵抿了抿唇,道: “师父,我……” “来生,若是师父还未飞升,我可否再续前缘,成为师父的徒弟?” 穆晴不答话。 阎罗鬼君道: “穆仙子,答应他吧。他来世将生为修真世家之子,天赋绝伦,命格极好,会是个好徒弟。” 穆晴笑了笑,她伸手扶起青洵,道: “傻瓜,谈什么来世?” 说着,她抓住青洵的手臂,脚下一蹬!她携着徒弟的鬼魂,后退至往生台之外,曼珠沙华花海之中! 穆晴说道: “今世缘,今世续!” “你是我的徒弟,应求飞升之道,脱离生死轮回,永远不要下这黄泉忘川鬼界来!” 鬼君道:“穆晴!” 森然鬼雾弥漫,张牙舞爪,扑向白衣女修和应当入轮回的魂魄。 鬼差们也行动起来,抛出手中锁链。 穆晴取出溟霄伞,将青洵收入其中。 她磅礴灵力倾泻,早已准备好的灵符翻飞,将鬼雾挡下,把鬼差们的锁链生生震碎! 穆晴灵力厚重,就连奈何桥后的往生台,都摇晃了几下。 她丝毫也没有停留。 她踏上黑剑,疾飞向忘川水! 阎罗鬼君气焰怒张,厉声喝道: “穆晴,你竟敢盗鬼界亡魂!” 穆晴看着四处升腾起来的浓厚黑雾,将灵力灌于神剑剑身之中,说道: “摘星,能不能成功跑路就看你的了!” 神剑腾空,迅疾如雷电! 摘星一边飞一边和穆晴喊话: “你问我能不能跑得比鬼快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你要做什么事了!” “穆晴,这下你彻底得罪鬼界了!你以后可一定要脱生死轮回,飞升到仙界!不然沦落到鬼界手中,你可就惨了!” 穆晴站在剑上,黄泉的鬼风吹起她的乌发和白衣,她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大声道: “讲什么废话?我当然是要飞升做神仙!这鬼界永远也别想逮到我!” 她声音极大,张狂肆意。 这话不只是说给摘星听的。 追在后方的鬼差们气了个半死,怒道: “这穆晴就是个疯子!” …… 西洲,离河。 沉鱼夜站在河岸上,遥望离河水。 他已等了三十六日,在第三十七日的子时来临时,他发现离河水浪比从前汹涌了许多。 他望向河心。 乍见一人从浪涛中冲出,御剑往河岸飞来。 沉鱼夜苍白的脸上挂上浅浅笑意。 他正要与穆晴打招呼,就见穆晴背后河水再次动荡,数名鬼差追了出来。还有一只玄衣大鬼,缓缓浮出了水面。 沉鱼夜:“……” 穆晴御剑,逃命似的奔向他,道: “沉楼主,快带我走!” 沉鱼夜接住扑来的穆晴,与那玄衣鬼君对视片刻后,便化为黑雾,消散在了离河河畔。 鬼差们焦急道: “鬼君,怎么办?” “那穆晴应该会携那魂魄回云崖山,咱们直接去中州吧?” “不必追了。” 阎罗鬼君道, “那云崖山里聚着数名化神期,鬼界无法再抢回那道魂魄。” 鬼差问道: “这事就这么算了?” 阎罗鬼君说道: “签发通缉令,将穆晴列为鬼界重犯。她若敢再下黄泉,便让她永生永世留在鬼界,尝烈火灼烧、弱水腐蚀之苦。” 鬼差:“……” 可她真的会再来鬼界吗? ※ 在逃离鬼界追逐后,穆晴便与沉鱼夜分开了。 她将溟霄伞交给沉鱼夜,让他带青洵的魂魄回云崖山,趁魂魄生气还未彻底散尽,早些融回身体之中。 而她则是前往西洲魔城。 元颖和鬼将不久前给沉鱼夜递信,说前魔君祌琰正停留在极乐殿之中。 穆晴忙完了青洵的事,空出手来,准备去收拾这个从云崖山地牢里逃出来的魔头。 她御剑飞了一日有余,从邬城到了魔城。 元颖和鬼将正守在极乐殿外。 鬼将见到穆晴之后,说道: “穆仙子,这前魔君进了极乐殿后,就没有动静了。他在这里面待了三十多天,也不外出作乱生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晴不太相信: “……你们真的确定他还在里面?不是从极乐殿里找了条密道跑了吧?” 元颖点了点头,说道: “没错的,他肯定在里面。” 穆晴:“…………” 这祌琰又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穆晴拿着摘星剑,说道: “我进去看看。” 穆晴缓缓地走进了极乐殿。 极乐殿一千多年以前,是一处古祭坛,祭坛的刑架上,还有着焦灰和血迹。 祌琰掌极乐殿后,未清理过这些痕迹。后来这地方沦落到穆晴手里,穆晴直接将它弃置了,没有打理过。 穆晴没怎么打量祭坛,直接走进了大殿里。 元颖没说错,魔君祌琰确实在这极乐殿里。 他着一身红衣,弃着殿里首位的金椅不坐,而是随意地坐在了金椅下方的台阶上。他手中拿着一块牌子,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 听见脚步声后。 祌琰不慌不忙道: “穆仙子,你来了?” 穆晴没有直接拔剑。 她稍稍拧起眉头,盯着祌琰打量。 这位前魔君,一身的魔气正逐渐消散。 他此时的状态很是玄异,不对劲,但穆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祌琰抬起头,说道: “穆仙子,劳烦你帮我护个法吧。” 穆晴问道:“护什么法?” 魔君祌琰起身,说道: “我大概是要飞升了。” 第79章 欠债 “飞升?你?” 穆晴觉得祌琰在讲笑话。 可他身上魔气尽散, 修为境界不减,反倒有上升的趋势。这玄异的状况好似在告诉穆晴,这并不是笑话, 这魔头是来真的。 祌琰从穆晴身边走过, 走到大殿门口。 从这里能望到魔城的繁荣, 也能看到那沾血的古祭坛。 祌琰捏着手中的牌子, 道: “一百多年前,你窃得魔宗,将君家的那小子救走时,可有在地牢里见过这块名牌?” 穆晴接过那块牌子,上面写着“祌琰”二字。 她记了起来,当年, 这块牌子就挂在某一间已经空掉的牢房的门上。 祌琰说道: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一千三四百年前的时候,我是这地牢里的囚犯。” 穆晴问道:“为什么?” 祌琰缓缓解释道: “那时候, 魔宗在古魔族和纯血魔族的手中。” “魔族生性恶劣、嗜血、残忍,他们建造了古祭坛, 常常以‘祭天’为由, 将人活活烧死,或者剥皮剜肉, 供他们取乐。” “至于他们对祭品的选择——” “他们选择了低贱到尘泥里,受尽这世上不公眼光看待的混血作为祭品。他们对混血祭品做如此残忍的事情时, 所有观看者都在叫好。” 穆晴握着牌子的手紧了紧。 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眼前, 她大概会直接拔剑,毁了整个古祭坛。 穆晴说道:“你是……” 祌琰说道: “我是个人与魔之间的混血, 在一千四百多年前, 是魔宗当时的当权者选择的祭品。” 所以他被关进过这里的地牢。 地牢里有他的名牌。 祌琰继续道: “魔宗要将我‘献祭’的那一日, 当时鼎鼎有名的祸世大妖路过了古祭坛,将一切捣乱,我也趁此机会逃走了。” “后来逃难的路上,我遇见了入魔的仙修。我缠了他很久,才成功拜师。我跟着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从羸弱的小童,到后来刀枪不入的模样。” “师父寿数到尽头后,我回到了西洲,从小小的魔兵做起,一点一点兴起势力,到最后夺下了整个魔宗。” “我一开始想着的是复仇,要那些旧势力付代价,这一点我做到了。我还想着,要改变混血遭受到的不公对待,这一点我没做到。” “我当了君主后,野心就大了起来,我眼中是如何当一位君主,是权力,是一统修真界,而不是小小的混血。因这世上无人再敢像对待混血那样对待我,我也就将此事遗忘了。” 穆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人确实是会变的。 就好像她自己,她一开始也只是想着,要将不公正的命运彻底扭转。 那时她哪里想过什么修真界大局? 后来她的心从小到大,从仅仅装着在意的人,到装下了整个修真界。 祌琰的变化,说不清是好是坏。 他对西洲来说,算是一代明君。但他也确实忘记了混血们,将一些他最初想救的人,彻底抛在脑后了。 祌琰又说道: “我对权力太执着了。我当了魔君,只顾着对付古魔族和谋取修真界,没有让任何人比原来过得好。所以我没有人心。” “也正是因此,我的西洲君主之位,才会被你窃走。” “我踩中你圈套,被关在云崖山百年。” 祌琰说道, “好不容易才逃脱,想要夺回西洲,可我回到魔城之后,却发现这君主之位,在你手上更好。” 所有人都平和且快乐。包括他一开始想救,却忘了救的混血。 对这西洲来说,穆晴是个比他更完美的君主。 祌琰拿回了写着他名字的木牌,道: “古魔族已死,仇恨已无。君位交于你手,对权力的执念我放下了。混血境况改变,始终留存的那点遗憾,也已消失了。” 他手掌用力一握,那名牌化成了齑粉。 他感觉,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被人从古祭坛的行刑架上放了下来。他无执念,不想复仇,只想看一看,这盛世是怎样的美好。 “咔啦啦——” 穆晴听见了什么东西在破碎的声响。 而后,是乌云凝聚,雷声滚滚。 红衣魔君回身,捏住了穆晴的下巴,道: “你夺了我的位置,夺了我的臣民,害我被囚.禁了百年。可我还是很喜欢你,比百年前更加喜欢了。” 穆晴手中摘星剑出鞘一截,道: “不想断手就挪开。” 祌琰笑了一声,放开手,说道: “这暴脾气我也喜欢。” 穆晴铁青着脸,握着剑走出了极乐殿。 元颖和鬼将忙不迭地凑上来,问道: “发生什么了,怎么要降天雷?” 穆晴回答道: “里面那家伙破碎虚空了,马上就要飞升了。” 鬼将:“……魔头也能飞升?” 元颖道: “你没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坏人成佛比好人容易多了,飞升大概同理吧?” 鬼将:“…………” 好想反驳,但又觉得好有道理。 穆晴交代道: “通知城令,让魔城里的人立刻撤走。顺便在这周围布结界,不要让天雷波及魔城。” “是。” …… 结界刚刚布好,一道天雷就劈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祌琰作恶太多,这劈下来的天雷也很凶,一道就将极乐殿炸了个粉碎! 落石在天雷之中燃烧殆尽。 不一会儿,便只余下了没有房顶,周围一片焦黑的大殿。 祌琰一身红衣,负手站在绒毯上。 任凭天雷加身,他背脊挺拔,没有一丝摇晃。每经过一道雷,他身上会添些新伤,但修为也更进一层。 ……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一百零八!” 元颖一边镇守结界,一边数着降下的天雷。 足足一百零八道雷后。 天迹乌云之中,雷电消散,乍现一道金光。 那道金光打在了祌琰身上,他身上焦黑化为烟雾升起,消散不见,伤口也全数愈合。 那道金光之后,似乎有许多人。 他们皆被刺眼的光芒笼罩着,看不清面貌。 穆晴眯着眼,依稀看见,那其中有人拱手,对她行了礼。 祌琰站在金光之中,回头看向穆晴,道: “我先走了,天上再见,穆仙子。” 话语落下。 祌琰、金光、天边乌云皆消失不见了。 若非眼前的极乐殿七层塔已成一片废墟,穆晴大概要以为,刚刚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穆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看过了他人飞升,她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分。 祌琰一走,讨论的声音又响起了。 摘星道: “这家伙还真的飞升了?” 鬼将说道: “他是个魔头,杀过那么多人,他在天上真会有好仕途吗?” 穆晴说道: “他是个魔头,也是个君主。他是位明君,治理西洲得当,也救过许多条命。” “至于仕途如何……那就不清楚了。” ※ 中州,云崖山。 沉鱼夜携溟霄伞而回。 这是青洵魂魄离体的第四十七日,离无可救药只差两天。 溟霄伞一带回来,大家也来不及问候上几句,就忙碌了起来。 丰天澜拿着溟霄伞进了炼丹房。 山海仙阁的丹修和器修忙前忙后地跑着,一会儿拿这个药材,一会儿找那个铸材。 天机阁的弟子也在忙着稳固七星续命灯。 祁元白坐在外面的空地上,嘴里叼着一根枯草,说道: “他们这么急迫,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常常因为自己太过没用,而感觉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 沉鱼夜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 “祁阁主,你怎么会没用呢?” “你现在就有大用途。” 祁元白捏开嘴角叼着的草,疑惑地望向沉鱼夜。 玄衣鬼修将一卷空白画轴一铺,鬼怪跟在后面,端上笔墨。 “祁阁主,画一下南洲巫族灵地的地图吧。阵法阵眼在那里,弱点在何处,还有所有的密道和暗道,都要标清楚。” 祁元白清楚他的意思,道: “你们这么快就要去灭巫族了?” 沉鱼夜说道: “南洲巫族,这样只求达成自己目的,不顾他人生死,不惜引起混乱的家族,多留在这世上一日,都会惹出新的麻烦。” 祁元白久久没有回应。 沉鱼夜问道: “祁阁主是感到不舍吗?” 祁元白笑了一声,执起笔开始画图,说道: “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但沉楼主说得对,这个家族,不能再留下去了。” 祁元白每一笔皆画的详尽,密道和暗道用另外的笔墨标出,他一边画,一边说道: “沉楼主,在东洲天越山对付我大师兄的那日,我看到你准备的花了。” 沉鱼夜:“……” 沉鱼夜不是很想提这件事,他问道: “祁阁主想说什么?” 祁元白说道: “我师妹是很优秀的人,这世上有很多人,只要见过了她,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倾慕她的人很多,多沉楼主一个也不多。” 说到这里,祁元白话锋一转,道: “只不过,还请沉楼主学一学其他人,将爱慕藏到心底里,不要说出口。” 沉鱼夜表情没变。 但他的心情已经很不愉快了,从他周身漫散的鬼雾和阴气就足以看出。 他问道:“为什么?” 祁元白说道: “她是修无情道之人,修为到此境界,功德累积足够,离飞升已不远了。” “沉楼主是鬼,没有飞升道路可寻。她一飞升,你们就再也无法相见。你在这种时候告白,是希望她为你停留在人间吗?” 沉鱼夜周身的鬼气又浓重可怖了许多。 祁元白知道,自己这是说中了他的算盘。 祁元白道: “你真的舍得将她留下吗?” “或者说,你真的认为,她会为你留下吗?” 沉鱼夜站起身,直接变做了一团黑雾,消散不见了。 千机子缓缓走来,站在祁元白后方,说道: “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是他的权利,你不该阻拦。” 祁元白笑了一声,问道: “那么,我刚刚阻拦沉楼主的时候,千阁主怎么不站出来拦住我呢?” 沉默在山野之中蔓延。 过了许久,千机子才说道: “我不想她停留在这凡世之中,为生死别离忧烦。我希望她离开,希望她脱离生死轮回,到达一切都能够长久的地方。” 祁元白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如此期望。” …… 主楼,炼丹房。 丰天澜以灵力启丹炉。 炉中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之中,依稀能见一人影。有无数稀有药材,在火中化为天地灵气,融入那人影之中。 丹炉周围摆放七盏荷灯,荷灯燃生气。 另有两座熔炉,其中熔炼的不是灵矿,而是两条灵脉。 丰天澜将那两条已被烈火熔炼的灵脉取出,合生气一并投入丹炉。 他以灵力,融灵脉于青洵身躯。 针带打开,二十三根银针飞出,扎入那苍白躯体,将灵脉固入经脉之中。 得了灵脉之后,那具失魂的躯体好似还活着,面色红润,经脉宽阔,灵力流转。 丰天澜敞开溟霄伞。 藏身其中的魂魄,被躯体吸引着,流淌进丹炉之中。 七星续命灯的生气裹上魂魄,将死气洗尽。 魂魄、生气合于躯体,那濒死躯体之中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而后,躯体的胸膛开始起伏,一呼一吸之间,纳灵力运转于经脉。 同一时间。 乌云凝聚翻滚,在主楼之上,拧成了巨大的漩涡。青紫雷电闪现,凝于漩涡中心,在轰隆声响的同时,天雷重重地劈了下去,将整个主楼都包裹其中。 炼丹房中。 丰天澜抛出了最后一件材料——神仙骨。 守在熔炉旁的炼器峰峰主举起了铸锤! 雷光降临刹那,峰主以铸锤引天雷,重重劈向炼丹炉!神仙骨在骇人的天雷之中炼化成灵液,流淌进了青洵的身体之中! 那已濒死的身体寻回了魂,得到了灵脉、神仙骨和生气,心跳愈来愈快,呼吸也越发顺畅,正不断地复苏过来。 在整个炼丹炉被天雷炸碎的同时。 淬炼于真火之中的青洵睁开了双眼! ※ 两日之后,天边现一声龙鸣。 穆晴和元颖回到了云崖山。 穆晴一入山就觉得不太对劲,她问道: “主楼呢?” 云崖山原本立着主楼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焦黑废墟,别的地方倒是还好好的。 看起来倒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给青洵合魂的时候,引了一道天雷为助。” 千机子说道, “合魂已成,青洵醒过一次,现在又昏过去了,估计等魂魄和身体皆适应过来才会真正清醒。” 穆晴松了一口气,说道: “成了就好。” 千机子道:“另外有一件事……” 穆晴:“嗯?” 千机子说道: “你去趟山海楼吧,山海仙阁的人都被安置在那里,沉楼主也在那里,碰见了一点麻烦事。” 穆晴不疑有他,带着元颖过去了。 她进了山海楼,才上了二楼,就听见了丰天澜的声音。 “三个紫金炼药炉,七个黑金铸炉,一个玄铁铸锤,十团三昧真火。天材地宝,药草灵矿数以千计,两条灵脉。山海仙阁为此事一共来了二十七个丹修和器修,其中包括两峰峰主。” 丰天澜冷漠地一推账单,道: “一亿三千七百六十三万九千二百三十两黄金,换算成极品灵石是四百九十三万……” “……” 穆晴站在门口捂住了耳朵。 她已经不想听后面的数字了。 这么多钱,是要掏空星倾阁小半家产。 丰天澜道: “万以后的零头可以抹了。” “星倾阁如何付钱,黄金还是灵石?用物品来抵也可以,不过只要仙阁需要的。” 沉鱼夜拿着账单,看了一会儿,说道: “我们把青洵送给仙阁行吗?” 丰天澜道: “仙阁不要。” 穆晴脚步沉重地走了过来,拉住了丰天澜的袖子,正要问问先打欠条行不行。 当然,打了欠条之后她是不会还钱的。 参照她当年打赌输给殊识舟的那三万两黄金。 丰天澜直接抽开袖子,反过来拎住了穆晴的后衣领,说道: “星倾阁把钱付清之前,你们的阁主就先押在我这里了。” 穆晴:“???” 第80章 灭巫族 丰天澜道: “星倾阁把钱付清之前, 你们的阁主就先押在我这里了。” 穆晴转了下眼珠,像是在盘算什么坏事一样,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连忙抓住丰天澜, 生怕他反悔了。 “就这么定了, 小师叔。” 等她飞升了,她就从丰天澜手里跑掉了,这笔巨额账单也就赖掉了。 沉鱼夜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握着折扇,假惺惺道: “穆仙子, 我会尽快凑钱赎你的。” 穆晴也和他一起演: “那就拜托你了,沉楼主。” 沉鱼夜点了点头, 拿着扇子和巨额账单的拓本离开了。脚刚一踏出离开山海楼, 他就没憋住,笑了出来。 千机子正站在门外,问道: “沉楼主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 沉鱼夜将账单拓本抛给千机子, 道: “我在高兴, 这些钱都不用还了。” 千机子:“……” 沉鱼夜和穆晴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俩给丰天澜下药了? 不,以对药的理解程度而言,丰天澜不给他们俩下药就不错了。 …… 丰天澜问道:“你在鬼界做了什么?” 他不相信, 鬼界真的会按照穆晴的要求医治好青洵的魂魄, 并且让她带着魂魄离开。 穆晴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穆晴在丰天澜对面坐下了。 她让人送了一壶梨白醉, 拿了两个酒杯来。她给丰天澜斟酒,说道: “小师叔你尝一尝, 这酒可好喝了。” 丰天澜道:“别转移话题。” 穆晴:“……” 唉, 见招拆招太多年了,师叔不好糊弄了。 穆晴只能将在往生台抢魂魄的事情说了。 丰天澜拿起酒杯,品了一口。 白酒辛辣, 但又有梨子的果香在唇齿间漫开,回甘绵长,确是好酒。 丰天澜一点也不意外穆晴抢魂魄的事情——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敢做。 昔年她乱来时,他便拦不下她。 如今她能力通天,阴曹地府也拿她没有办法。 丰天澜说道: “如此,你若再下鬼界,便要遭难了。” “你的前路,就只剩下飞升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我本来也只求飞升。” 丰天澜道: “也是。” 丰天澜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说道: “这酒不错。” 穆晴道: “这酒稀有,一壶一百二十枚灵石,凭我们俩的关系,这酒就给你打个折,一百枚灵石一壶。” “小师叔你想要多少壶?” 丰天澜放下杯子,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道: “做生意做到我头上了?” 穆晴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说道: “星倾阁欠了巨债,自然要想办法搞钱,不搞钱怎么还债啊?” 丰天澜道: “那就从债里抵扣,这酒我带走十壶,你们可以少还一千枚灵石。” “……” 穆晴脸上的笑容垮了。 ※ 又过了数日。 青洵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抬头,便看见穆晴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个茶杯,一边饮茶一边看风景。 青洵眨了眨眼睛,昏迷之前的记忆,正一点一点从脑海之中涌现。他似乎记得,有很多人在为他的伤而操劳,穆晴更是从鬼界的往生台偷走了他。 他掀开被子起身,对着那窗边的人,便要跪下去。 穆晴却在这时回过头来。 她指尖一弹,术法固住了青洵的膝盖,让他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 青洵疑惑道:“师父?” 穆晴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严肃道: “青洵,做我的徒弟,不可卑微,不可低头,更不可屈膝。” “之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此后你若再露出半分的不自信来,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青洵一醒来便对上这样的穆晴,心里有些怯懦,但他听见了穆晴所说的话,他不想被逐出师门。 他昂起头来,直视着穆晴,坚毅地应了一声: “是。” 穆晴的神情舒展开来,道: “这样才配做我的徒弟。” 就在这时,冬奉敲了敲门,说道: “穆师妹,秦师兄……妖皇已经到云崖山了。” 穆晴回道: “我这就来。” 她对青洵说道: “我说的话,你仔细想一想。” 话语落下后,她便拉开门离开了。 青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半晌,他五指攥成了拳,他想,自己是该改变了。 他想要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 就算无法追上,也要距离她近一些,像她一些。像她那样厉害,像她那样骄傲,像她那样明艳耀目。 ※ 穆晴跟着冬奉,到了山海楼。 云崖山的主楼之前被炸了,现在才刚刚修复好,还没来得及添置桌椅。大家现在的主要活动地点,都在山海楼。 穆晴进了大殿。 穿一身红衣,背对着门口的银发妖族回过头来,他五官极美,额心上绘着红色妖纹,更显艳丽。 只是那双眼睛里,存着不可融的坚冰,一眼望进去,冷肃疏离,冰寒彻骨。 穆晴招呼道: “三师兄,你怎么来了?” “是我叫他来的。” 祁元白走进了大殿里。 “你不是要灭巫族吗?这种事情,多一个化神期,就多一分把握。” 穆晴神情古怪道: “二师兄,你这么兢兢业业地帮我灭巫族,就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祁元白知道她想吐槽什么,道: “对,我就是不肖子孙,虽然没欺师,但我要灭祖。” 秦无相眉眼之间带上了极浅的笑意,他道: “你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穆晴和祁元白都是嘴巴很伶俐的人。 很早以前,还在山海仙阁的时候。 穆晴和祁元白每次遇上,都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彼此,偶尔也会讽刺一下别的人和物。 山海仙阁严苛的门规,被他们当做话题讽刺出了很多花样,如果开阁老祖不是飞升而是仙逝,一定会被他们俩气得从冰棺里爬出来。 “大师兄也已经醒过来了,就在楼上。” 祁元白道, “我们先上去吧。” 穆晴和秦无相点了点头。 师兄妹三人一起踏上了楼梯,到达了二楼。 丰天澜、千机子、沉鱼夜、元颖和殊识舟,皆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 穆晴看向殊识舟,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殊识舟挑了下眉峰,道: “看什么看?” 穆晴放下了心。 大师兄对她的态度,和百年前别无二致。 二师兄说,殊识舟再醒来后,已经失了关于入魔的所有记忆。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百年之前。 他记得自己曾在后山放走穆晴,记得自己为护师妹对小师叔拔剑,也还记得穆晴欠他三万两黄金。但除此之外,他就不记得什么了。 穆晴呛声回去: “看你不爽。” 殊识舟觉得穆晴真是莫名其妙,他低头小声嘀咕道:“又犯什么毛病了?” 丰天澜道: “殊识舟,你怎么这样跟你师妹说话?” 殊识舟不可置信地望向丰天澜。 穆晴拿着剑慢悠悠地走进来,道: “我没有毛病,是你有毛病。” 她在丰天澜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 殊识舟皱着眉道: “你……” 他话还未说出口。 丰天澜便说道: “确实是你有毛病。” 殊识舟:“……” 小师叔未免偏心的有点厉害。 师兄妹斗嘴,小师叔凭什么只阻止他,不喝止穆晴?不仅没阻止,小师叔甚至还帮着穆晴骂他?! 祁元白拍了拍殊识舟的肩膀,说道: “大师兄,算了吧,真的是你有毛病。” 秦无相从殊识舟另一侧走了过去,道: “我听说了,的确是这样。” 殊识舟:“??????” 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偏向穆晴? 穆晴给你们灌**药了? 祁元白拿出一卷画轴,往桌上一放。 下轴一滚,整幅画卷便铺开了。 他取一笔形法宝,在纸上上描绘几笔,画卷中的笔墨便活了过来,整个浮出了纸面,浮现在众人眼前。 清脆山谷,无数古树,灵脉流淌…… 这正是南洲巫族灵地的景色。 在祁元白要开口之前,有一名鬼怪出现在了房间里,说道: “诸位,天越剑盟的盟主谢瑶求见。” “还有清风剑派掌门、天乙剑派掌门……各大剑派掌门求见。” “太乙宗宗主和太玄宗宗主也已致信,正在赶来路上,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到达云崖山了。” 穆晴疑惑道:“他们来做什么?” 鬼怪拱手,笑着道: “穆仙子最好亲自出山去看看。” 八人纷纷起身,走出山海楼。 他们乘云舟下了山,尚在半空时,就看见云崖山下,是一片人海。 腰侧佩剑、穿色彩不同的制服的剑修们皆聚于此地。 远处还有大批大批的仙修正在赶来。 他们乘灵器,御阵法,高举门派旗帜,浩荡而来。 依循旗帜辨别这些仙修的来源,有太乙宗、太玄宗,还有其他仙门。 细细一数,竟达百家之多! 不只是人。 还有北地妖修和西洲的魔修,江连和罗旭走在最前方,带领着这些穿黑红衣服,满身妖气魔气的妖魔们赶来。 云崖山下,妖魔们与仙修们碰面。 他们没有发生摩擦,而是对视一眼,默契地冷哼一声后别开了头,就当做没有看见对方。 穆晴道:“这是……” 千机子说道: “一个多月前,我写了书信予修真界各地,言明巫族罪行,声明不久后要攻打南洲,灭巫族,请有意者助之。” 沉鱼夜笑着道: “看来,大家都很讨厌巫族,都想出一份力啊。” 这绝不仅仅是对巫族的厌恶。 这是修真界对星倾阁,对穆晴的信任和托付。 ※ 南洲,巫族灵地。 “唉,五长老非要去攻打云崖山,现在好了,云崖山没打下来,他人先没了。” 巫族后辈们一边行路,一边谈话。 “那穆晴会不会来找我们寻仇?我们应该早点离开灵地远迁才对吧?”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族长和长老们不同意啊。” “要是离开了这灵地,就再也没有灵脉,巫族再也不会在修行上领先他人一步,过不了多少年就会没落的。” “灵脉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说起来,这灵脉本就属于南洲,巫族只是奉命守护,并非灵脉的主人……” …… 他们一边说着话,接近了巫族灵地中心,也就是那颗最古老粗壮的灵树。 他们远远地,便在灵树下方看见一人。 那人着一身白衣,乌发束冠。那人衣着简单,五官也带着英气,巫族弟子看了片刻,才分辨清楚,那是一名女子。 她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 她话语悠悠地,似是感慨,又似是疑惑: “东洲平城五百年的古槐树都能成精夺舍,这巫族灵树都快要年满万岁了,怎么还没跳起来打人呢?” 巫族后辈:“……” 有人问道: “她是谁?” “是族中的客人吗?” 有人回答道: “你傻啊,灵树这里可是禁地,不允许外人接近的。哪个外来的客人能到灵树 穆晴放下手,看向那三三两两的巫族后辈。 她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道: “真是活泼灵动,我都有些不忍心杀了。” 这话惊到了年轻人们。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 “穆晴。” 白衣剑修笑着问道, “不用我再多介绍了吧?既然是巫族的人,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 话语落下,她抬手,一柄黑色长剑出现在了她的掌心里。 这一伙巫族后辈们慌了神。 “快逃!” “让族地里所有人都逃!” “快告诉族长和长老们!” “族长和长老们在闭关,不容打……” “这时候还管什么闭关不闭关的?” 由灵树之下而起,巫族灵地,一片混乱。 有人慌忙奔走到了巫族灵地的边缘,想要逃出,却硬硬地撞上了一道屏障。 他愕然地抬起头。 一名眉眼含笑,额生双角的粉发娇俏少女守在屏障对面,笑着道: “此路不通哟。” 随即,那少女化成了龙! 粉龙盘旋,从半空俯冲而下,以捕猎之态,硬生生咬穿了那巫族的身躯! …… 以阵法而成的屏障呈现半球型,如同一个罩子,扣在了了巫族灵地上。 这阵法精心调整过。 哪怕是擅阵的巫族,也钻不出半分的漏洞。 灵地四周,早已准备好的鬼怪、妖魔、剑修、仙修,在龙影腾空的那一瞬,像是收到了信号一般,大肆冲入灵地。 巫族之人惊恐不已。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雾凝聚,沉鱼夜如鬼魅出现,他以折扇掩去唇边笑意,道: “自然是报应来了。” “你们仔细瞧瞧,这些攻入灵地之人,皆是你们巫族祸害过、欺压过的人。” 说完,他又一次化为黑雾,消散不见。 巫族被这诡异之景吓得不轻,惊叫道: “是鬼!有恶鬼闯进灵地了!” 无人响应。 灵地之中一片混乱,只有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和惨叫声,却没有话事者,能让这混乱平息。 没过多久,鲜血便染红了这片灵地。 剑修们大声喊道: “闯进你巫族地盘的,可不只有鬼!” 剑修数量繁多。 他们之中有人来自天越剑盟,有人来自天乙剑派,有人来自太玄宗…… 他们所有人,都曾被星倾阁护在云崖山过。 “巫族恶毒!我如今才知,巫族欲取云崖山,亡我们所有人,想伤穆仙子声誉,引起修真界大乱!” “我们竟让药王谷的医修和丹修挡在了前面,替我们赴了死!真是荒唐!真是剑修一生难平之耻辱!” “巫族也该付出代价了!” 山海仙阁的丹修和医修喊道: “医修和丹修怎么了?!你们不要瞧不起医修和丹修!我们前任阁主就是医修,他能打的很!” “医修和丹修也是能捍卫世道的!” 丰天澜呵斥道: “离战场远点,乖乖做你们的后援!” 祁元白站在远处高峰上,亲眼望见了这一切。 他摇了摇头,说道: “昔年,巫族承天命护守南洲,百姓对其十分尊敬,捧花献果,赞颂不绝。” “万年之后,却沦落到被七个化神期围攻,天下修士共同讨伐的结局。” 秦无相说道: “是巫族做错了事。” 祁元白说道: “谁说不是呢?” “做错了事,总是有报应的。就算天不现报应,也会有人来报。” …… 穆晴提着剑,转过身去,直直朝着灵树树身走过去。 她没有一头撞在枯老树皮上。 她直接穿过了灵树,走进了另一片天地。 古树之内,绿藤环绕,灵气流淌。 穆晴环视片刻,看见了几乎织成一张网的灵脉,她也懒得去数到底有多少条了。 这些灵脉中的灵气,足够供养出二十余个化神期了。 也难怪巫族起了贪念,将灵脉占为己有。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贪欲。 南洲别的地方灵气枯竭,修行方面的人才青黄不接,修真界的手也伸不进来,有许多邪祟横行,无人管理。 南洲的凡人容易病,容易横死,是这修真界里最苦的百姓。 穆晴走到灵脉前,打量片刻。 她举起摘星剑,要将巫族控制灵脉的阵法毁掉。 这阵法毁了,灵脉就会重为整个南洲所用。 灵气馥郁,便能养魂养灵,南洲百姓的身体会变得健康许多。在修行这方面,南洲也会人才辈出。 南洲的未来,就与其他地方一样,是一片精彩繁华。 就在这时,有两道紫影从后方蹿出,直扑向穆晴! 穆晴回首便是一剑。 这一剑下得又快又突然,剑锋如同游于水中流畅,轻而易举地便割断了一人的脖颈。 而另一人,被一截碧色剑身贯穿了心脏。 这两人倒在地上,面貌苍老,身上、衣服上皆纹刻金色古老符文,木杖更是雕刻的古怪。 看面貌特征,应该就是祁元白所说的大长老与二长老。 穆晴笑着道: “大师兄,剑法不错。” 殊识舟的脸色却不太好,他道: “你的剑法更好。” 穆晴杀人的手法比他好看多了。 他不满意。 穆晴对准灵脉,正要一剑贯下。 一道苍老声音传来: “穆仙子,且慢。” 穆晴抬首循声望去。 是一苍老老人,皮肤枯黄如树,松垮得快要从身上掉下去。 他在织成了网的灵脉中心。 他坐在石台上,灵气如同筋络,爬满了他的身躯。 这就是祁家的族长,祁巫。 祁元白说他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他们之间不知道差了多少辈分。 祁元白还告诉穆晴,只需在意祁家的长老,无需防备族长,这祁巫已经是非常虚弱的状态了,她看了便会明白。 苍老声音说道: “我寿数早至,全靠这灵脉延命。你若毁了灵脉上的阵法,我也该断气了。” 穆晴不解: “你在求我不要毁掉阵法吗?”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 祁巫说道: “我只是还有些话想说。” “请穆仙子暂时不要毁阵法,让我这个老人家,再活上几句话的时间吧。” 第81章 平息 穆晴握紧了摘星剑。 巫族的族长只要有一点异动, 她手中的剑就会取下对方的头颅。 她已经见识过了巫族的手段多样和阴险狡诈,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穆晴这才道: “你说。” 祁巫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却未对此有微词, 似乎真是接受要死亡的命运了。 祁巫缓缓地问道: “穆仙子求的, 是飞升道?” 穆晴点了点头,果断道:“是。” “穆仙子可曾设想过别的道路?” 祁巫稍稍抬头,苍老皮肤间的那双眼睛黝黑明亮,似乎在想着什么极为美好的事物。 “你若飞升,便要去天上当差, 要守这样的规矩, 那样的规矩,什么事都是规矩说了作数。” “你若不飞升,留在这修真界里,以你的修为境界,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比皇帝还要快乐……” 穆晴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祁巫继续道: “你年纪还轻,前路还长, 能快活很久……千年万年后,真等到寿元将尽的时候,可以依靠灵脉来续命……” 穆晴问道: “然后变成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吗?” 祁巫笑了两声。 因为声音过于苍老,他的笑声十分古怪, 像是指甲在抓挠木板。 “你只看到我半死不活, 却不知我有多快活。族地富饶, 子孙环伺, 此乃天伦之乐。” 祁巫眼中流淌着笑意, 道, “哪怕最终要栽在你的手里,我也认为,快活了这么多年,此生十分值得。” “不像那些无情道的修者,断尘缘,远凡世,修行多年再回首,物是人非,满是说不清道不尽的遗憾……” 穆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说道: “你想让我为欲念跌入执着的地狱?让我这灭巫族之人创造出下一个巫族?” 她若真如此做了,那该是何等的讽刺?到时跌进地狱里的不止是她,还有那千千万万的,信任过她的人。 祁巫说道: “战火纷飞,生离死别,孤苦流离……此世与地狱,有何区别啊?” 穆晴笑了一下,道: “鸟语花香,百姓和乐,盛世繁华。” “此世与地狱的区别,可大着呢。” 她提着剑走上前,又继续道: “唉,我忘了,你困在这里很多年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祁巫疑惑道: “我说了这么多,你的道心,为什么没有一丝动摇?” 穆晴道: “我经历颇多,入魔、生死、离别……若为言语动摇,岂不是要成为修真界笑柄?” 祁巫定定地看着她。 穆晴提着剑走近,问道: “祁族长,你还有遗言交代吗?” 祁巫盯着穆晴看了许久,似乎是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或许是明白,说出来也没用,无法动摇穆晴,他便将那些话留在了心里。 沉默许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穆晴举起剑,剑光一横。 祁巫未有丝毫反抗,头颅便落了下来。 他苍老的头颅一落下来,便和身体一起,化成了一滩烂泥,爬布在灵脉之上。 他早该化成泥了。 祁巫死的那一刻起,这盘踞于南洲数年的巫族,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寿命。 施加于灵脉上的阵法,开始破碎崩解。 那爬在各处,吸取着灵气的古树藤蔓,也开始枯萎了。叶片和藤茎开始失去碧翠色泽,化为干枯黄色,脆弱至极,一撵便碎。 灵脉中灵气的流向开始变了,不再仅仅流向那祁巫和巫族灵树,而是开始逸散,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灵气会流淌向南洲大地,滋润干涸已久的土地和河床,让这里重新变为灵秀之地。 …… 巫族灵地,战火连天。 仙修、妖魔、鬼怪和巫族厮打在一起,衣摆染血,一片混乱。 “嘎吱——” 位于巫族灵地中心,那颗年岁上万,枝叶繁茂,树冠遮天蔽日的古树,忽然发出了悲鸣声。 这声音来自古树深深扎根于土壤之下,万年来都稳健无比的根茎。 而后,古树枝冠摇曳。 那翠绿的叶子,一点一点变成了黄色。 巫族灵地被阵法围困,阵中无风。 那古树上的叶子,却哗啦啦地,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个不停。 许多正在与人厮打的巫族看到古树的变化,眼泪直接滚落了下来。 有人抛开木杖,掩面抽泣。 有人不管不顾,发出悲怆哭号声。 也有人破罐子破摔,要拉敌人同葬,拿着木杖使尽浑身解数,打得越发凶狠。 …… 无论是何反应,这些巫族皆已经明白—— 巫族完了。 族长已死,灵脉已失,家族的路已经行到尽头了,再也没有前景可以期盼。 千机子站在远处,看着这一片混乱的战场,安排道: “能俘虏的都抓起来,巫族野心大,手段多,在修真界必然还埋有许多暗雷,需刑讯审问出来,前去摘除。” 立刻就有小鬼应了是,去传他的指令给众人。 另一高峰上,祁元白和秦无相冷眼观战。 身披红衣的妖皇道: “二师兄,你真不下去看看吗?” 祁元白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说道: “不看了,越看越伤心。” 秦无相沉默了片刻,说道: “与亲人离别的滋味,是不太好受。” 祁元白摸了摸头,说道: “也还好,我与家里不是特别亲近。” 他心想: 虽然确实是不太好受,但肯定没有你那样铭心刻骨。 但这话祁元白只敢藏在心里讲。 他怕掀了秦无相的伤疤。 ※ 修真界对南洲巫族的征伐,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巫族大部□□死,小部分被俘。 昔日漂亮的灵地,树木催折,楼阁半塌,旗帜在火中燃烧,还有满地的血迹。 医修和丹修正在忙着医治伤者。 未受伤的仙修们,则是各自分配工作,清点伤患,押解巫族,处理残局。 “你们是真不懂得爱惜。” 祁元白捡起一只破了口的花瓶,啧啧叹息, “这是件灵器,能收下一整条离河的水,巫族神铸所造,在修真界是名列前茅的神器,坏成这样也不知还能不能修。” 穆晴无语道: “生死交战,谁会在意一个花瓶啊?” 而且这花瓶到底有什么用,能抱着上战场吗?拿去种田浇地都要小心把作物涝死。 元颖想了想,给祁元白指了个方向: “巫族神铸好像是被我抓到了来着?就在那边,你找他去修。” 祁元白惊讶道: “你会留活口?” 元颖不愧是龙,牙口好,龙爪也锋利,打起架来凶残的很,又不会怜惜人命。谁倒霉撞上她,就别想有活路可走了。 元颖说道: “那个穿黑衣服的大鬼交代过,遇到拿着铸锤的要留活口,巫族神铸能铸许多灵器,一件好的灵器能卖很多钱……” “……” 穆晴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祁元白:“…………” 沉楼主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祁元白沉默了片刻,说道: “叫人搜罗一下坏掉的灵器,集中拿去找神铸修补。” 穆晴:“……” 你用神铸也用的很顺手啊? …… 大家分散开来,继续收拾战场。 穆晴与同伴们分开后,径自走出了巫族灵地,寻了一片安静的地方待着。 一道带着些许厉色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在忙,你怎么在这偷懒?” 听这斥责的口气,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丰天澜。 穆晴抬起头来,笑着问道: “与巫族一战,伤者甚多,应该还没有全部得到医治,小师叔你怎么出来了,你也来偷懒?” 丰天澜道:“油嘴滑舌。” 穆晴依旧笑眯眯的,说道: “多谢夸赞。” 下一刻她就痛呼起来: “痛痛痛痛——!别揪我耳朵!” 丰天澜松开了手。 穆晴眼角含泪,揉着被拧红的耳朵,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周围,没看到别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抱怨道: “小师叔你别老这样对我,我堂堂修真界共主,万一被人瞅见了,多丢面子啊。” 丰天澜懒得和她斗嘴,直白问道: “巫族已经灭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穆晴背靠大树懒洋洋地坐着,一副闲散姿态,掰着手指说道: “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呢——排除巫族余留暗雷,将星倾阁势力植入南洲,还要想办法平衡修真界势力,不然还会有新的麻烦……” 丰天澜打断了她的话,道: “我不是问这些。” 他不是问穆晴要为修真界做什么,而是问穆晴对她自己前路的打算。 穆晴答得果断又随意: “当然是修炼飞升了。不过我离飞升应该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我要吃喝玩乐,游山玩水,仗剑行天涯……” 说来说去,她就是要玩个够。 丰天澜沉默不语。 穆晴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 那蓝衣医修开口道: “你打算去何处游玩?我这些年走过一些地方,我觉得还不错。” “那你快告诉我。” 穆晴想也不想就说道, “我一定要避开——你觉得不错的地方,对我来说往往都是死板又无聊,什么诗情画意山水景,我根本就欣赏不进去。” 丰天澜:“……” 穆晴赶在他开口骂人之前问道: “小师叔,你只问我,你自己呢?你之后打算做什么?你已经从阁主之位上退下,肩膀上没什么责任了,你还是要和以前一样,不求飞升吗?” 丰天澜与秦淮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 秦淮闭关悟道,不问世事,只图飞升。 丰天澜则是位居仙阁阁主之位,管这管那,无心修行,双肩负满责任,求世间秩序和安好,不求证道飞升。 他没有他师兄半分的逍遥和潇洒。 而今他卸下了责任。 修真界也要迎来长久的平和,没什么太值得担忧的地方。 穆晴希望他以后的路,能为他自己而行。 丰天澜低头看着穆晴。 他看了许久许久,才说道: “我的确也该像你一样,趁着还在这世间停留,去寻一些乐子。” “虽然我对去天上给别人当下属这事不感兴趣,但飞升之道,仍是要去寻的。” 丰天澜声音平和,道, “我最初拜入山海仙阁时,也如众人一样,满心的飞升登仙。后来当了阁主,承了责任,便将自己的事情搁下了。” “现在也该拾起来了。” 穆晴一边听着,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她站起身来,说道: “小师叔,我觉得我会比你先飞升。” 丰天澜选择用语言中伤第三个人: “我觉得你会比秦淮先飞升。” 穆晴:“……” 说起来,师父到底还飞不飞了? 他闭关等飞升等了一百多年了!连他的老对手魔君祌琰都魔气尽散,飞升成仙了!他还在山海秘境里坐着,不知何时能飞呢! ※ 在灭巫族一战之后,各大势力都派了人往南洲。 妖魔去清扫巫族惨留下来的影响。 星倾阁开了分阁,要带起南洲惨淡的经济。 医修和丹修们救治病人,除南洲病气;仙修们给南洲之人测灵根,只要灵根,便可入外门求道学法十年,十年后可返乡。 灵脉已复,灵气会逐渐充斥于南洲各地,只要各大仙门愿意帮扶,这片大地上迟早会有仙道人才济济的那一日。 …… 半年之后,一切基本稳定。 穆晴于云崖山星倾阁主阁召开集会,邀请修真界的各门各派参与。 在集会开始前,大伙已经基本知道开会内容。 穆晴打算在修真界设一盟,邀请修真界各方势力参与,入盟时向天起誓约,共护修真界秩序,不可专断独言,若违反则遭共同讨伐和天谴。 但凡是入盟者,可获得星倾阁帮扶,解金钱资源贫乏危机。日后遇难时,也可互相扶助,不至亡于危难。 这对小门小派有利,他们乐得参加。 山海仙阁、太玄宗、太乙宗等大门派,西洲和北地等大势力,有的是为讨好穆晴,有的则是无心生乱,也想促成修真界的长久和平,皆参与进了集会之中。 这一日集会,仙阁阁主、鬼市之主、北海妖皇等大人物皆到场,还有众多门派弟子,云崖山集会现场十分的壮观和热闹。 众人讨论声不歇。 “这联盟制度不够完善,以后肯定会生出弊端的呀。” “弊端要长久时间才能显现,可以慢慢发现完善。门派联合为盟,能护得这修真界长久和平,是一件大好事。” “巫族灭后,这穆仙子就成了被捧在修真界顶端的领袖,她若是专断独言,做和巫族同样的事,我们也不敢有异议呀。” “就算有异议,也打不过啊。” “穆仙子是快要飞升的人了,人家只想去天上当神仙,才不想当修真界皇帝。” …… 言语纷纷不绝。 午时很快便至,集会开幕。 众人皆抬起头来,看向孤峰顶上,盼望着一睹穆晴姿容。 谁知,穆晴迟迟没有出现。 等待半晌,只见天机阁阁主千机子,黑着脸拿着竹简登上了峰顶。 “穆仙子呢?” “穆仙子去哪了?” …… 千机子道: “她在后山闭关了,我来代她开会。” 他又问道: “有问题吗?” 众人纷纷摇头: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天机阁立世多年,一直中立。这种涉及整个修真界的会议,由千机子来主持,虽然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挺合适的。 …… 孤峰之后,没有出席集会,只打算旁观的丰天澜问道:“穆晴去哪了?” 冬奉拿着一封书信,道: “我们刚刚去提醒穆师妹,开会时辰到了。结果进了主楼后,不见她的人影,只见此信。” 丰天澜拆开信。 “联盟盟主责任太重,可能会让我操太多心,不好专注于证道飞升。” “如今巫族已灭,危机已解,修真界没有急事,诸事都可以商议着来,这联盟的事情,就劳烦各位帮我分忧了。” “我将离开云崖山,游于山水,不拘于一地,若有缘分,兴许可在山谷间、河流畔、天涯海角再遇。” 说直白点,就是—— 责任当头,我跑路了。 丰天澜继续读信。 “阵修、符修及西洲君家,已联手制造出传音符,以后大家持符咒,各设密令,只需知道密令,便可无事距离传信通讯。” “若真有急事,可以用传音符寻我。” 丰天澜说道: “用传音符寻她,让她回来。” 冬奉擦了把汗,说道: “穆师妹虽然在信上这么写,但事实上,她没有把她的传音符密令告诉我们。” “丰阁主,你知道穆师妹的传音符密令吗?” “……” 丰天澜沉默不语。 冬奉悟了—— 丰天澜也不知道穆晴的密令。 穆晴这是彻底跑路了。 丰天澜合上了信,说道: “这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第82章 游历 东洲, 凡俗一茶楼里。 穆晴在一楼随处寻一位置坐了,给摘星点了些糕点,给元颖要了肉包。 三人坐在一起, 喝茶吃点心,悠闲惬意的很。 不一会儿,说书先生到了。 鼻梁上架着两个圆镜片的中年男子在一楼大堂打好的台子上坐下, 问道: “今日客人们想听什么呐?” 店小二来到穆晴桌前, 呈上一卷竹简, 每一根竹片上, 皆写着本子名。 穆晴看了片刻,道: “就听这《清冷仙尊和在逃小徒弟》吧。” 她一边说着, 掏了银钱放在桌上。 这是这茶楼里的规矩,谁想要说书人要说什么本子, 就得给钱来点节目。 店小二眼馋地看了看银钱,狠下心拒绝道: “这个不行, 咱们店里昨夜有仙阁的仙长们入住, 若是说这话本, 有可能被拆店……” 摘星好奇道: “为什么会被拆店?这话本讲的是什么内容?” 店小二压低了声音, 说道: “是秦淮秦宗师和他小徒弟穆晴的故事,穆晴倾慕师尊,可惜师尊修无情道, 为了得到师尊,她在凡世花柳之地寻了药, 下到了秦宗师的茶……” 穆晴道:“停。” 师父修无情道,她也修无情道, 双方皆无情, 哪里来的这种恩怨情仇。而且凡世的药, 对秦淮真的能起作用吗? 穆晴问道: “你们店是从哪寻到这话本子的?” 店小二回答道: “星倾阁卖的呀,销量可高了。” “还有《霸道鬼主俏剑仙》,《暴躁医修爱上我》,《天机阁阁主与修真界共主的夜晚》……” 穆晴:“……” 沉鱼夜,真有你的。 你等着。 摘星十分地不满意: “剑灵呢?穆晴和她的剑灵形影不离,青梅伴竹马,为什么没有写他们俩的话本子?” 穆晴:“……?” 摘星你也疯了? 店小二答道: “青梅竹马虽然情意绵绵,但不够刺.激,不适合编话本子,现在都市场上更流行天降。” 摘星:“……” 穆晴觉得这话题不能继续探讨下去了,问道: “有什么正常的节目吗?” 店小二说了句稍等,转身又去取了另一卷竹简来,这回竹简上的节目就正经多了。 穆晴说道: “就讲这个《天下第一人》吧。” “好嘞,咱这就去告诉先生。” 店小二收了穆晴的银钱,往台子上去了。 那说书先生咳了两声,开口讲道: “关于这天下第一人穆仙子的故事,要从一百多年前讲起,这穆仙子生于富贵之家,自幼养尊处优,年纪轻轻便展现修行上的天赋,被路过穆家的秦宗师一眼看中,收为弟子……” 摘星疑惑道: “天下第一人不应该是秦淮吗?” 店小二叹了口气道: “长江后浪拍前浪,秦宗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宗师的小徒弟穆晴,才是天下第一。” 店小二说道: “客官想听的是秦宗师的故事?我去让说书先生换一下?” 穆晴摆了摆手,道: “不用换,继续说穆晴的故事。” 听别人夸自己还挺有意思的。 穆晴的脸皮的确够厚,若换作别人,这时候恐怕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地里去。 店小二走了之后。 店里忽有一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到了穆晴桌前。 桌上三人抬头看向来人。 这是个着罗裙的年轻少女,皮肤白皙,纤细柔弱的腕上戴着剔透的冰种玉镯,手中拿着绘了桃花图的团扇。 她背后跟着两个丫鬟和两个仆从,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富贵之家。 她头发未盘起,还是散落着的,应是还未出嫁的闺中小姐。 穆晴问道: “有什么事吗?” 这闺中小姐看着穆晴,眼神柔软,问道: “姑娘,我总觉得你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背后的两个丫鬟轻轻拉扯她的袖子,似乎是想提醒小姐,这样太冒昧太突然了,会吓到人家的。 穆晴没有介意,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闺中小姐说道: “罗云裳。” 穆晴愣了片刻,目光逐渐柔软下来,她说道: “也许是前世见过呢。” 当初她问了阎罗鬼君,她爹娘转世后的姓名、出生地和八字。 她娘亲今生的名字,就叫罗云裳。 出生地便是这东洲松城,还有八字,看这罗小姐的年纪,应该是对应得上的。 穆晴来松城就是为了探望已经转世的父母,没想到她还没去寻人,人就自己找来了。 穆晴又细细打量罗云裳片刻,道: “罗小姐,我观你体弱,身伴黑气,应该自幼年起便常遇邪祟。” 罗云裳和背后的两个丫鬟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罗云裳道: “你为何知道?” 穆晴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笑道: “我是修仙的人,眼神好。” “罗小姐的症状,可寻医修帮忙调理。”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递给罗云裳,道, “这是山海仙阁的信物,罗小姐好好收着,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用此物来委托仙阁帮你。” 罗云裳接过玉牌,正想道谢。 却见穆晴起身,一道清风卷来,桌边三人已消失不见。桌上留了碎银,是结这顿饭的银钱。 店小二瞅见这一幕,惊呼道: “没想到这桌的客人是仙人。” 罗云裳捏着玉牌,疑惑道: “我的前世,与你又是什么关系呢?” 丫鬟提醒道: “小姐,耿公子来了。” 罗云裳回头。 一名穿着讲究,斯文有礼的公子迈步进茶楼中,一进门,便望见了罗云裳。 他走到罗云裳面前,道: “你怎么在这一楼,不去二楼的雅间里?” 罗云裳笑了起来,连眉梢都带着喜意,道: “我怕你来了后寻不到我。” 耿公子道:“怎会寻不到呢?” …… 穆晴坐在房顶上,手里捧着一面水镜。 水镜中映出的,正是茶楼里,互相倾心的公子小姐携手走上二楼的情景。 摘星说道: “想不到你爹娘转世后,也如前世一般,要成一对眷侣。这叫什么缘分?夫妻缘?” 那耿公子,名叫耿世秋,是穆晴她爹的转世。 摘星又说道: “前世他们俩做了天不允准的事,福缘耗尽,业债累积,转世后的命应该都不好才对。” “为何只有你娘黑气缠身,你爹瞧起来却健康的很,什么毛病都没有?” 穆晴说道: “我娘黑气缠身,体弱多病,却长寿。我爹嘛,你看他现在挺健康的,不出四十岁,就会一病不起了,是个短命人。” 元颖道:“那要怎么办?” 摘星摇了摇头,道: “还能怎么办,让山海仙阁的人仔细盯着点,有病及时救呗。” 穆晴说道: “我联络仙阁一下,让他们来给罗小姐看病时,顺带提醒一下耿公子多做善事,多积福报。” 她以传音符联络了祁元白。 祁元白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道: “没问题,这事仙阁专业的很。” “倒是师妹你,这么长日子以来跑去哪里了?你传音符的密令是什么?师妹,师妹……” 穆晴直接断掉了传音。 若是叫人知道了她的传音符密令,她以后的日子就再也悠闲不了了。 她问元颖和摘星,道: “你们俩吃饱了吗?没饱的话,我们换家店去吃?” ※ 穆晴在东洲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偶尔当义士,做点善事,除作乱的邪祟,暴打河里的水鬼。 仙修们找不到她的人影。 但东洲又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转眼之间,两年多过去了。 穆晴已经玩遍了东洲,打算南下去南洲。御剑要走时,忽见东海之上乌云凝聚,雷光和金光同现,似乎是有人要飞升了。 穆晴用传音符寻祁元白。 似乎是记恨她死活不报密令的事,祁元白没接她的传音。 穆晴只好换个人来问,寻了殊识舟。 殊识舟解释道: “乌云正下方是山海秘境,是师父要飞升了,你要来给他护法吗?” 穆晴说道: “我离的有点远,等我赶到山海秘境,他怕是已经挨完天雷,被神仙们接引走了。” “你在附近的话提醒师父一下,他的死对头前魔君已经飞升了,他到天上之后要小心。” 殊识舟应了声好,随即问道: “穆晴,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穆晴:“……” 殊识舟: “穆晴,喂,穆晴?” 穆晴说道: “你一个剑修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说完,她就挂掉了传音。 穆晴嘀咕道: “唉,我师父终于飞升了,我之前老担心他是不是飞不了了,这下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穆晴就坐在东海岸边的小城里,一边在面摊上嗦面,一边看远处雷云。 这城是离东海最近的城。 有许多修士被东海上的动静吸引,到这里来围观,这座小城难得热闹了起来。 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 “穆晴。” 穆晴捧着碗回头。 一身水蓝繁琐衣裳,腰侧悬挂天霜剑,仙气飘飘、仙风道骨的修士,正站在这与他气场截然不符的热闹面摊边,冷冷地看着她。 穆晴嗦完口中的面,讪讪道: “小师叔,你怎么在这里?” 丰天澜走到穆晴那一桌坐下,道: “老板,一碗面,二两牛肉,她付钱。” 穆晴:“……” 丰天澜察觉到穆晴诡异的目光,问道: “怎么了?” 穆晴道: “小师叔,你注意一点形象,你看起来就不像是会从这种地方吃面的人。” 丰天澜问: “那我该去哪里吃面?” 穆晴想了想,说道: “中州天城最贵的酒楼,而且要最豪华的包间……不,好像也很奇怪,你看起来根本就是不食五谷,不会吃面,最多只会喝酒喝茶的样子。” 丰天澜不想在吃面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 他说道: “我恰好在东洲游历,看见东海上的动静,就来这座城观雷云。” “我感觉,你若是在东洲,离东海不远,应该也会来此地,便在城里寻了寻,就找到你了。” 穆晴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丰天澜是卸下责任在游历,不是特意来抓她回去工作的。 穆晴说道: “小师叔,你之前还说我可能会比师父先飞升,结果现在是他先飞了。” “你什么时候飞升啊?不会也比我早吧?” 丰天澜说道: “应该不远了,不过我突然不是很想飞升了。” 穆晴道:“为什么?” 丰天澜嫌弃道: “天上一个秦淮,一个祌琰,不久之后还要多一个你……” 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穆晴问道: “有我不好吗?” 丰天澜反问道: “你自己想想,自从你被带进山海仙阁之后,我过的好吗?” 穆晴:“…………” 对不起。 穆晴劝道:“可是天上还有师……” “师祖”二字还未说完。 丰天澜道: “罢了,我若不飞升,不知你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穆晴愣了一下,随即,她漂亮的眉眼中染上了笑意。 她说道: “小师叔你放心,我不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的,真的,我保证。” 摘星和元颖也一起保证道: “有我们看着呢,不会的。” 丰天澜:“……” 总觉得更加让人不放心了。 丰天澜问道: “你真不回一趟云崖山吗?” 穆晴疑惑道: “为什么要回去?” 丰天澜说道: “星倾阁要在云崖山的世界演武台,举办门派大比,邀请仙盟中各门派势力派一队弟子参赛。时间还在拟定,不过应该是三年内的事情。” “沉鱼夜说你以前想让星倾阁做修真界的幕后量尺,规矩由你们定,榜单由你们排,谁也不会忤逆。” “你盼望的事情马上就要实现了,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吗?” 第83章 飞升 穆晴思索了片刻, 说道: “三年啊……要是这门派大比举办起来的时候我还没飞升,我肯定是要会云崖山去观看的。” 三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穆晴这种修为一日千里的人,搞不好在明天或者明年就突然飞升了, 这事谁也说不准。 “客官,面来咯。” 面摊老板给丰天澜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吸满汤汁的面条上铺了一层片好的牛肉, 洒了一把切碎的小葱, 看起来十分让人有食欲。 丰天澜拿着筷子夹了两片牛肉, 又吃了几根面条, 便将面碗搁置了。 他辟谷很多年,不像穆晴那样总放不下口腹之欲。 这些年里, 酒和茶水他照旧会喝,食物却吃的很少, 每次参加别人开办的宴会,也只会吃一点清淡的水果。 这种刚出锅的, 还热着的面食, 他吃得很不习惯。 穆晴吃完自己那碗面, 道: “唉, 小师叔,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吧,我还没吃饱。” 丰天澜看了看穆晴面前那只已经空掉的碗, 面碗比她的脸还要大,一看就知道是点的大份。 丰天澜把自己的面碗推过去, 问道: “你怎么这么能吃?” 穆晴夹起一片牛肉,反驳道: “我又不像你, 是个小鸟胃。” 丰天澜:“……” 这家面摊开在城边, 规模不大, 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在忙活。 穆晴招了招手,道: “老板娘,要一壶酒。” 老板娘应道: “好,马上就送过去。” 穆晴对丰天澜道: “小师叔,你还是喝酒吧,虽然你是个装不下饭的小鸟胃,但你是个酒葫芦,能装很多酒。” 丰天澜:“……” 他现在想打人。 不一会儿,酒便呈了上来。 酒来了穆晴才知道,这小面摊的酒不是按壶卖的,一卖便是一整坛。这酒的价格也十分便宜,不是那种精细酿制的好酒,是有些劣质的粗酒。 喝酒用的也不是小巧酒杯或者精致酒盏,而是茶碗,十分地粗犷。 穆晴:“……” 穆晴抬起头,看向丰天澜,问道: “你能喝吗?” 丰天澜看起来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讲究人——喝酒要喝琼浆玉露,吃果子要吃千年灵参的那种人。 “为何不能?” 丰天澜揭开酒坛上的红布,问道: “以前我和你师父外出游历,时常会馋酒,但身上又没多少钱,就只能买便宜酒来喝。有时候买不起整坛的酒,只能拿着酒壶去打散酒。” “……” 穆晴愣了片刻。 她第一次见丰天澜时,他就是个十分有钱的医修,还是东海富饶的山海仙阁的阁主。 她见惯了丰天澜有钱的样子,时常会忘记,这人以前也曾经不是阁主,不通医术,是个和她师父、大师兄一样的穷剑修。 “粗酒也有粗酒的滋味。” 丰天澜拿着酒坛问穆晴, “你喝吗?” 穆晴把自己这边的空碗递过去,道: “来一碗吧……欸,少倒点。” 穆晴盯着逐渐满上的酒,忽然有一种感慨。 她自七岁拜入仙阁,到二十岁叛逃,再到一百二十五岁杀伏城,一百二十七岁灭巫族…… 百年多过去,她知道自己成长很多,但一直没有什么实感。不管在山海仙阁还是星倾阁,她一直都是被当做年轻的小辈宠着捧着的。 直到现在—— 穆晴还记得自己十四岁时偷着喝酒,被丰天澜揍到酒醒的事情。 而现在,丰天澜不会再阻她喝酒,还亲自帮她倒了一碗酒。 穆晴终于有了实感—— 自己是真的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时候,人发现自己已经变化了,就只需要这样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 “穆晴,你在发什么愣?” 丰天澜已经倒完了酒,放下了酒坛。 他正拿着他自己的那只酒碗,疑惑地瞧着穆晴。 穆晴回过神来,她笑了一声,也不解释,拿起酒碗,和丰天澜手中的碗碰了碰,发出清脆响声。 她乐颠颠地说道: “庆祝我师父终于飞升了!” 丰天澜转头看了看东海。 东海远处仍是乌云笼罩,时不时现出雷闪光芒。雷声大约是被海浪声吞了,没能传到这边来。 丰天澜说道: “天雷还没劈完,他还没飞升。” 穆晴从容不迫道: “那就庆祝他即将飞升了。” “……” 丰天澜有些无奈。 他和穆晴碰了碰酒碗,仰头饮下。 而后,他们便一同坐在这面摊上,一边饮酒,一边观远处雷云。 …… 秦淮飞升的动静极大。 一百零八道天雷足足劈了三日,劈得仙阁那一代海域海浪滔天。 祁元白很怕天雷将护山大阵弄坏,波及到山海仙阁。 但仙阁他又不敢叫弟子撤出仙阁去——仙阁周围到处都是雷光,离开了护山大阵的范围,这些弟子们性命更堪忧。 他头疼的很,只能催促阵法峰的弟子好好盯着护山大阵,一出问题马上修补。 东海岸边。 穆晴和丰天澜一开始在面摊上观雷,后来天色暗了,老板和老板娘收摊回家。 他们俩便转移了阵地,到了东海边的一处孤高险峰上,一边看天雷,一边观东海滚滚波涛。 三日之后,一百零八道天雷劈完。 天际乌云消散,金光漫出。 一道白衣翻飞,仙气浩然的仙影,自远处海岛中飞出,隐入乌云裂隙、金光之中。 随即,金光消散,乌云挪移,东海阴沉了三日的天空开始放晴。 穆晴和丰天澜也离开了东海岸。 他们结伴往南行了一段路,在入南洲后不久,两人便产生了分歧。 丰天澜欲游山水。 穆晴更想看南洲城池的繁华热闹。 他们决定各走各的,在南洲一处山崖上停留一个傍晚,看了一场黄昏日落之景,饮完了丰天澜携的一壶好酒,而后互相道别。 丰天澜说道: “五洲四海之大,不知何时再见。” “想见便能见。” 穆晴笑着,朝丰天澜递出一张纸,道, “小师叔,这是我的传音符密令。” 她给出了密令,又十分不放心地交代道: “你可千万不能把它卖给星倾阁换钱。” 丰天澜收了密令,说道: “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不要以己度人。” 说完,丰天澜就御剑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 元颖和摘星飞上了山崖,落在穆晴背后。 先前穆晴在东海边的小城看天雷吃面,元颖和摘星觉得无聊,便去城里玩了。 之后丰天澜来了,和穆晴饮酒观雷,相谈许久,元颖和摘星便没有回到穆晴身边——摘星讨厌丰天澜,元颖则是觉得自己插不进话。 穆晴和丰天澜一起离开东海岸往南行,他们也是一路远远尾随,没有靠近。 现在丰天澜走了,他们俩才回到了她身边。 “回来了?” 穆晴展开一卷南洲地图,道: “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这附近有几座小城,你们想先从哪一座玩起?”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眨眼,三年时间飞逝。 修真界又出了两名化神期,分别来自太玄宗和太乙宗。这两大宗门在外人眼里,终于不再是空有地位、实力不足的草包了。 同时因为天下第一人秦淮飞升了,山海仙阁虽然还在修真界修仙门派之中位居第一,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家独大了。 但又因为如今的第一人穆晴、妖皇秦无相,皆是从山海仙阁出来的,修真界众人还是觉得当仙阁弟子前途更好,挤破头也想进山海仙阁。 “……” 别的门派十分无语。 穆晴那天赋,只要放进能学到真本事的门派,就能成大事,不拘于山海仙阁。 秦无相能成妖皇是因为身世,不是因为他在山海仙阁修行过。 总之,修真界势力算是平衡了,却又显得很是古怪。 也正因此。 心里很不平衡的太乙宗和太玄宗,在星倾阁说要举办修真界门派大比时,立刻就报名参加了。 他们鼓足了气,想要在这大比中比出一番成绩,来证实自家实力不比山海仙阁差。 …… 时间又过半年。 明贤十八年,由星倾阁举行的修真界门派大比,在云崖山的世界演武台开幕。 参加大比的共有一百三十七支队伍。 这些来自不同门派的修者们列队在演武台上,穿着风格、制式和色彩不同的弟子服。 队首处,一百多面巨大旗帜在风中扬着。 场面十分壮观。 周围用以观战的悬浮高峰上,各大门派掌门长老皆至,观看这一盛事。 穆晴也来了。 摘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穆晴,云崖山是你自己的地盘,你回这里来,用得着给自己施什么隐身咒吗?偷偷摸摸地,好像做贼一样。” 穆晴施了隐身咒,带着摘星和元颖绕过了云崖山的阵法,悬停在世界演武台的上方,以最佳角度观看大比开幕式。 穆晴道: “你不懂,我如果不施隐身咒就现身,会先有高峰上那些掌门和长老围着我嘘寒问暖说客套话,再有千阁主和沉楼主抓住我,让我留在云崖山处理公务。” “……” 摘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元颖点了点头,说道: “是挺可怕的。” 穆晴的注意力重新投放在演武台上,道: “继续看吧,我离飞升不远了,这样的盛事不一定能有机会再看到下一次了。” 这一次大比是由天机阁帮忙主持的。 千机子负责开幕。 冬奉则是抱着签筒,行走在演武台上,让队首们一一抽签,决定第一轮比试的对手。 冬奉背后跟着三人,一人是祁元白,一人是江连,还有一人是罗旭,分别代表仙、妖、魔三方势力,他们负责盯着抽签过程,防止作假舞弊的不公之事发生。 穆晴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她一百一十年前,在天越山的山路上被卷入鬼市,她一边大闹鬼市,一边对着鬼市之主沉鱼夜大放豪言,道出野心。 她说要谋夺权力,将修真界尽掌于手中。 不做修真界霸主,而是做修真界的幕后官方,做一杆量尺,举办大比、列榜排名,让修界所有人,都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星倾阁便这样,从她对沉鱼夜的狂妄空谈为起始,被他们协力创造了出来。 耗费百余年时间,一步步走来。 星倾阁终于将最初规划的野心宏图变作了现实。 穆晴一边感慨着,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摘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晴,你干嘛?你怎么把隐身咒解除了?你不是说要躲着星倾阁,以免被他们抓回去处理公务吗?你怎么自己现身了?” 还有一片交谈议论声。 “那是谁?” “是穆仙子,三年前讨伐巫族时,我曾有幸见过她。” “她不是闭关了吗?这是出关了?” …… 摘星的声音,下方演武台上的声音,风声,鸟鸣声,兽吼声,山野林木枝叶摇曳的声响…… 一切声音都在响着,好似紧紧贴着穆晴的耳朵,清晰无比;又好似离她甚远,带有着一层隔阂,不太真切。 好半晌,穆晴才回过神来。 她无心去管下方演武台和周围悬浮山峰上响起的惊呼声,强作镇定道: “我可能要飞升了。” 她说完这话,脚步一转,身形消失。 而后,乌云携着电闪雷鸣和隐约可见的金光聚来,又因穆晴已经跑了,没有将雷降在云崖山,而是追着她离开的方向飘去了。 山海仙阁看客所在的那一峰上。 丰天澜起身,道:“我去看看情况。” 妖族那边,秦无相也追了出去。 正跟在冬奉背后,盯着抽签程序的祁元白无奈摇头,道: “不愧是小师妹,做什么事都轰轰烈烈,哪怕是飞升,都要闹出全修真界最大的动静和场面来,让千万人一起相送。” …… 穆晴停留在了中州的一片湖泊上。 酝酿天雷的乌云紧追而至,穆晴才一停下,一道雷就结结实实地劈了下来。 穆晴结手印,起阵法。 湖水应阵法,汹涌翻腾而起,形成连天的水帘结界,将她包裹其中。 青雷劈下,正中穆晴! 白衣剑修于恐怖雷光中稳立,不止没有被击退,反而迎雷而上! 雷光分散游走,击在水帘上,结界动摇! 荡出的风波催得周围山头摇晃!吹折无数树木!群鸟惊飞,野兽奔逃! 丰天澜和秦无相皆停在了远处。 穆晴以术法掀起的、包裹着整个湖泊的水帘,在狂风之中形成巨大的漩涡,卷动劈到穆晴后分散开的雷光,时不时泄出一丝,炸得周围飞沙走石。 穆晴周围危险无比。 丰天澜和秦无相接近到一定范围后,无法再靠近,只能停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她渡劫,默默为她留意远处动静,防止意外。 三天三夜之后,穆晴挨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虚空破碎,乌云裂开一条缝隙,现出祥瑞金光,隐约还有动听鸟鸣。金光游走,织成一条通天路,铺于白衣剑修脚下。 穆晴立在金光之中。 她一身白衣,腰悬黑剑,周身环绕着一条鳞片怒张,爪牙锋利的龙。 穆晴看了看通天路尽头。 有许多被祥瑞金光笼着,看不清形貌的人,正低头拱手向她行礼,欲迎她回天。 她又看向下方。 挨过雷劫之后,仙身已塑。 她之耳目极广,能看见不远处的丰天澜和秦无相,能看见正在赶来的千机子、沉鱼夜、殊识舟等人,能看见东洲松城里,结为连理的佳人…… 凡尘一沙一石,皆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回过身,抱拳向下方一行礼: “未断之缘,天上再续。” 说罢,她携元颖和摘星剑,登通天路。 仙途漫漫,百年时光,历经无数波折,大道终成。 第84章 天上的故事1 天梯以九宫八卦为规律, 铺设长阶。 穆晴脚步轻挪,行身法,登天梯, 朝着迎她的神仙们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 之前生死簿中说她本就是天上子,那么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仙官?还是哪位厉害的上神? 成仙后的滋味很奇妙。 穆晴只是动了心念,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记忆,便在脑海之中映现了。 ※ 她的确是天上子。 不过她不是仙官, 也不是上神。 她是天帝的小女儿,天界的凝华公主。 天帝身边不止一位佳人,有身为结发妻子的天后, 也有因情爱或者联姻娶回来的天妃们。 他膝下的孩子也很多, 有四个儿子, 八个女儿, 凝华公主是最小的。 与许多帝王家相似,这一家子也是长子承父皇重望, 为太子。 至于凝华公主, 天帝对她没什么期待,自然也没什么严厉的要求。再加上她年纪最小, 性子精灵古怪, 就受了最多的宠爱。 但也正是因此,天帝和她接触更多。 他发现,小女儿十分聪慧。 凝华公主淘气的很, 不愿意老实读书。 但教她读书的文神却连连夸赞公主有大智慧, 还总是被她哄得喜笑颜开。 这位当年也教导过太子,文官当年对太子的态度,满意归满意, 但一直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严肃态度。 可见,凝华公主会讨人欢心。 能将人哄得开心,是一种很厉害的智慧。 凝华公主在武学方面也颇有成就。 重剑、长戟、鞭子…… 十八般武艺她都会。 尤其是轻剑。 剑在她手中耍得如风一般。 剑式时而狠戾,如暴雨狂澜;剑式也可轻快,如行云流水。 这次不只是教习的武神夸她,就连路过剑坪恰巧撞见她学剑的战神,都说她仿佛是为剑而生。 凝华公主展现出的优秀,天帝皆看在了眼中。 随着凝华公主长大,天帝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没什么期盼,小孩子开心就好”,到后来的重视。 天后说,女儿家要早做打算。 她想为凝华公主寻个好夫婿,一边自己打探,一边叫天帝好好留意着。 天帝心里想道: 凝华是能当差的料子,若是嫁了人,就此离开了天界,着实是浪费了才能。 他这边应了天后。 却转头就开始给凝华安排一些小事情做。 天界一位小文神和小武神之间有矛盾,这两位的职责有所交集,先前做着事情就吵了起来,险些耽误了事。 天帝要凝华去协调这两人的矛盾。 凝华擅长交流和哄人,这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凝华没有辜负天帝的期盼。 她不止解决了矛盾,还把小文神和小武神撮合成了一对,这两位小神仙自那之后,浓情蜜意,配合无双,职责中有交集的部分做的格外好。 诸如此类的小事情还有很多。 天帝给凝华公主安排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从调解他人的矛盾,到要她亲自去办差。 凝华公主将事情皆解决得完满。 她也因此,越来越受到天帝的重视。 凝华公主的长兄,也就是太子殿下,在发现天帝对小妹的怀有重望后,十分的不满。 不过,凝华公主到底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而且天帝虽然重视她,却未动摇到长子的地位。 太子虽然不满,但他觉得,没动摇到地位就行,也就没去管这些,省得引起天帝的不愉快。 …… 但到后来,太子殿下的地位还是摇晃了。 天帝为他寻了一门亲事,要他取凤族的公主为太子妃。 那位公主是红凤凰,化成人形后有一副好皮囊,容貌娇艳,腰身曼妙。只不过,她的性格却十分的强势。 凤凰公主应了天帝订下的亲事,只是有一个条件,太子殿下若要娶她,便不可纳妾室。 好巧不巧。 太子殿下当时刚好和他的婢女情意绵绵。 婢女可以不娶,距离这样近,以后偷腥便是。 但太子殿下还和涂山的帝姬有一腿,他信誓旦旦地应过了那帝姬,要娶她为太子妃,要让她当未来的天后。 太子将涂山帝姬与凤族公主对比了一下。 凤族势大,且族君与天帝是师兄弟。 娶凤族公主,对他前途更加有利。 太子殿下派人送书信与涂山,说自己很无奈,要因父皇命令,而负心上人。 那涂山天狐族不是省油的灯。 收到信后,便去寻天帝,要一个交代;一边去找凤族的麻烦,两族几乎要打起来,闹得十分不愉快。 凤族族君也很恼怒。 天界的太子殿下竟是这种人,若这门亲事真成了,岂非是糟蹋他们家公主? 天帝心情也很糟糕。 他为太子寻亲事,是想稳固联系各族关系。 太子一开始便老老实实交代自己和涂山帝姬有情,拒绝了这门亲事便是。 天族与凤族的关系,也不会产生多大嫌隙。 谁知他心有贪念,为权势而负情。 一封信便毁了天界、凤族、涂山的关系,还弄得天帝里外不是人。 这足够让天帝撤换掉太子。 只是,天帝的儿子们都很平庸。 他一时半刻,竟不知撤掉太子之后,该培养哪个儿子当新的太子。 就在这时候,天后提议,要将凝华公主嫁去凤族,以联姻来缓和两族的关系。 天后观察过,那凤族的太子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他本就倾心于凝华公主,不会因为先前的嫌隙而亏待她。 天帝叫来了凝华公主,将此事告知。 他问道: “你可愿和亲?” 凝华公主没有正面回答,她说道: “我生为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深感歉疚。若我之身心,能为天族带来些什么好处,还请父皇不要犹豫。” 天帝低头看着跪立于面前的凝华公主,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心里早已有的念头也坚定了下来。 “凝华,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的目光,也比你长兄长远得多。” 天帝声音慈和,说道, “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些事,要交给你来处理。” 随即,天帝寻了天后,说这门亲事不成。 “我对凝华另有期盼。” 天帝后来的行为,也真应了他说出的话。 他交给凝华的事情越来越繁重,甚至在逐渐将太子的一部分权力和事务,挪移给小女儿。 天界和各族风言风语,说天族可能要撤换太子,立一位太女,出一位女天帝。 太子因此而焦虑得不行。 他想挽回,可父皇已经对他失望至极,再不肯给他机会了。 不过,太子迟迟未撤,太女也还没立。 因卜星宫占命,说凝华公主尚需历一劫。渡过此劫,她修行才能真正成就,才能稳立太女之位。 天帝问: “凝华要历什么样的劫难?” 卜星宫答: “公主生来便是神仙,养尊处优,不懂爱恨离别相思和生老伤病死。” “公主需去凡尘轮回一遭,历生老三千疾,再返天时,公主命中一切才可完满,修行方面也可大成。” 天界常有人说,凡人飞升不易。 凡人登仙要根骨,要心性,要机缘,欠缺一点都无法飞升。 不像某些人,命好,生来就是神仙。 可神仙也有神仙的不易。 自出生至长成,要经历种种劫难。 雷劫、情劫、生死轮回之劫,经历完了这些劫难,才能成就修行大道。 历劫才可以成长。 经历的劫越多,越苦,进步的便越多。 天帝对凝华公主抱有重望,自然不会阻止她历劫。 他思索了良久,叫了司命来,道: “凝华要下凡去历劫,给她安排合适的命数,让她经历一番再返天。想办法将她的剑灵摘星也送下去,好好护着她。” ※ 证道飞升的穆晴回想起了这一切。 她是天界的凝华公主。 她不是什么穿书之人,所谓的穿书,只是穆家父母窃取的那段天机,将未来和天命以“书籍剧情”的形式呈现给了她。 穆晴已踏过了通天路,站在了云稍上。 周遭起云雾,风景变换,云雾再散,眼前已是天上白玉楼,十二楼五城。 那些先前对她拱手作礼,恭敬相迎的神仙们,身上笼罩的金光也已褪去,是天上的文神和武神们。 其中也有几张在修真界看过的熟悉面孔,比如站在角落里的祌琰,比如换了一身官服、仔细束发的秦淮,还有穆晴仅在画像上看过的师祖和各位前辈。 秦淮站得有些远。 穆晴和他对视一眼,互相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一名眉眼和穆晴有些相似的仙人走上前来,这是凝华公主的二哥,他道: “小妹,父皇在大殿等你,快去吧。” 穆晴将腰侧悬挂的摘星剑拿到手中,摸了摸环绕在身边的龙,漫不经心地问道: “见父皇之前,我想先去找一趟司命。” “我去凡世轮回一遭,是历劫经历世事,不是送死。” “父皇给我安排的命数,是投于富贵之家,与竹马自幼结识,携手历时间战乱,经离别爱恨,年老命终返天。” “司命给我安排两的两条路,一条七岁早死返天,什么都没来得及经历,于我无益。” “另一条路,二十多岁被截杀、将一身修为连同剑灵一起送给他人后身死,死后还被以禁术复活,帮那人渡了情关飞升,彻底成当了那人的垫脚砖。” “这是帮我渡劫?还是想要我死?” 若非父母窃天机,她历经波折逆天改命,她便再也无法回到这天上了。 这司命十有**和天界太子有勾连。 穆晴才一回来,便满心怒火。 天人争权,不止改动她本来命运,还因此将她凡世父母、家族和师门皆牵连在了其中,实在是离谱至极。 第85章 天上的故事2 帝王家的亲情总是很淡薄。 皇子们会不择手段, 谋杀陷害手足,甚至弑父,千般恶事恶行,只为取得皇位。 看来这天上区别也不大。 “你不用去寻司命了。” 凝华公主的二哥说道, “父皇已经命人将司命押了, 等过些时日, 新的司命会到位。” 穆晴听了这话, 又看了看来迎她的神仙们, 她的大部分兄长和姐姐们都在, 唯独少了一人。 穆晴问道: “太子哥哥怎么没来接我?我下界历劫百余年, 这么久时间没见, 我的亲兄长不想我吗?” 众人:“……” 穆晴这是明知故问。 太子巴不得她死在下界, 永远别再回来和他抢位置了, 怎么可能会想她呢? “罢了,他不来迎接我, 我回头亲自去找他便是。” “我先去见父皇。” 穆晴拿着摘星剑, 带着元颖, 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神仙们纷纷挪向两侧,为她留出一条路来,目送她离开。 “是错觉吗?我总觉得凝华公主这性格,变得比从前更厉害了。” “哎,你不知她在下界经历了什么。她性格若不这样厉害, 有半分的软弱怯懦, 她都回不到这天界来。” “以后她肯定要变得比从前更严格了, 公务上的事, 不做得更认真些, 没法交差啊。” “秦老弟, 你未飞升时,是凝华公主的师父,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秦淮不像从前那样,一身简单白衣,头发披散,懒散却又仙气逍遥的模样。 他现在着一身黑色官服,黑发束的规规矩矩,虽少了一份仙气,却多了一丝别的韵味。 秦淮飞升后极受欢迎。 天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凝华公主在凡世的师父,经常会很好奇地来接近他。 秦淮性格好,谈吐十分有趣。 他修为高深,可与天上武神比拟,又擅文,不输文神。这样的人的未来前途,不管怎么想都不会差。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神仙们都很乐意和秦淮做朋友。 甚至还有不少仙子们为他着迷。 可惜他是个无情道修士,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半点兴趣没有。 “秦老弟,你觉得凝华公主怎么样?” 秦淮在凡间时年纪大的很,别人都拿他当祖宗。飞升之后这些神仙们一口一个老弟,他几年过去了也不太适应。 秦淮无奈笑道: “她是我四个弟子中最有才能的,也是最有趣、最讨人喜欢的一个。” 有神仙问道: “那你喜欢吗?” 秦淮答得坦然: “怎会不喜欢?” 那神仙:“……”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种师徒间的喜欢。 但他看秦淮那副脸上带着浅笑,坦荡又淡然的模样,就没法继续去问了——他觉得问这种问题,是对这位秦宗师的道的侮辱。 那神仙仰头望天,心道: 天帝陛下,这事撮合不成啊,你看中的这人,已经把无情道修到极致了。 ※ 穆晴到了大殿门口,两侧守卫对她行礼,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她让元颖和摘星在大殿外稍等,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穆晴的心情很平静。 她过去还是凝华公主的时候,对天帝陛下就没什么真切亲情可言。 天帝宠爱她这个小女儿,她却自幼时起,就满脑子都是怎么得到父皇青睐,怎么去夺长兄的太子之位。 她不是个好女儿。 她一直是个野心家,只是装作亲近,用亲情的蜜糖包裹了毒药,哄着天帝吃下。 如今她历劫一世,一百三十年的时间里经历许多,亲情、同门情谊、盟友之情,种种有温度的情感深刻于脑海之中。 她回归后,对天帝陛下本就不怎么多的亲情,变得更加淡薄了。 穆晴走入大殿,躬身行礼: “父皇,儿臣回来了。” 天帝的态度慈和,道: “凝华,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来,走近一些,到父皇身边来,给父皇好好看看。” 穆晴抬起头来,依言走近。 天帝年纪半老,却保养极好,头上的黑发中掺杂的白丝不多。他面貌英俊威严,穆晴眉眼轮廓的那份英气正是像他。 穆晴看着天帝陛下,心想—— 按神仙的寿命来看,不管是她还是那个蠢货长兄,要想继位,要么当个弑父的逆子,要么就老老实实和亲爹比命长。 天帝将穆晴拉近,仔细打量片刻,道: “凝华,你受苦了。” “原本父皇给你安排的命数,是像凡人那样过完一世。没想到那司命……逼得你要修行,逆天改命,历经劫难,飞升回天。” 穆晴说道: “我倒是不觉得苦。正因他偷改我命数,才使我收获比原本更多。” 天帝威严眉眼中带上了一分笑意。 不愧是凝华,她从来都是个坚定又坚强的,让人极为满意的孩子。 天帝说道: “你既然回来了,父皇便安排一下,将你的差事都交还给你,另外选个吉日,册封你为太……” 穆晴打断了天帝的话,说道: “父皇,我离开一百三十年,如今才刚回来,对天上一切不如往日那般适应,我想歇息些时日,到处走走看看,调整一下状态。” 天帝对自己喜欢的孩子很是包容,道: “你先去看看你母后吧,她想你想的紧。看完她之后,你再回去歇息,等过些日子,你觉得歇好了,便与父皇说。” 穆晴应了好,离开了大殿。 她出了大殿,让人先带摘星和元颖去她的宫殿,自己则是兜兜转转,去看望天后了。 穆晴对天后的印象稍稍要深刻些—— 天界的帝后,爱孩子、为子女操透了心的母亲,还是个苦命的女人。 按道理来讲,天后其实并不苦命。 天帝天后感情和乐,天后有三个子女,分别是天帝的长子、次子和小女儿。 天后所出的长子是太子,不久之后长子若是被废,再立起来的太女凝华也是她亲生的。 对这位天后来说,一切都很圆满。 可穆晴始终记得一件事。 很多年前,天后给凝华公主挑夫君时,说过一句话—— “凝华,你的命真好。你是嫡出的公主,这世上没有哪家孩子,比你身份更高。一旦有人娶了你,他们一家之中,地位最高的人便是你,你那夫君便不可再纳妾了。” 凝华公主从那时起就记住了,母后其实很介意父皇有妾室的事情。 但这份不满,天后从来没有在天帝面前表现出来。她对那些天妃们很好,对她们的孩子也好,宽容到了极致,天帝常说她是个好女人。 凝华公主觉得,母后是个可怜人。 要容忍丈夫三妻四妾,要容忍他和别的女人有孩子,表面上是宽容,心里却在滴着泪。 后来太子因为和亲之事,毁坏了三族关系时。 天帝和天后焦头烂额。 凝华公主却打从心底里叫好,不是为太子地位动摇而欢喜,而是庆幸凤族公主和涂山帝姬没嫁给这样的王八蛋。 …… 穆晴到了天后那里。 天后此时的心情是半喜半忧。 她的小女儿回来了,大儿子却因为勾连司命,谋害亲妹妹,即将被天帝重罚。 手心手背里都是肉,这兄妹俩谁出事,都是天后所不愿见的。 穆晴见到天后的时候,这貌美的女人正坐在花园池边,谴退了侍女,独自垂泪。 天后见到穆晴,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说道: “凝华,你回来了?” 穆晴新取了一张帕子,沾了清澈池水,为这女人擦了擦眼睛,点头道: “回来了。” “凝华,你受苦了。” 天后摘下黄金做成的指甲套,摸了摸穆晴的脸,似乎是担心那锐利的尖角划伤女儿的脸。 “你长兄太糊涂,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穆晴耐心地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天后说道: “你父皇会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流放至苦寒荒地。” 穆晴这时也扮演起了宽容来,道: “母后,我回头与父皇求求情,劝他至少将长兄留在这天上。” 天后眼中仍然氲着泪,她摇了摇头,叹气道: “凝华,你一直比你哥哥懂事得多。” 穆晴陪着天后待了许久,饮了两杯茶,用了小半盘糕点。 她觉得这点心不错,跟天后说自己殿里之后应该会来不少人,想用这点心来招待他们。以此理由,从天后宫里携走了六七包点心。 ※ 穆晴这才终于回了自己的殿里。 她历经凡世一遭,再回天来,与父皇母后都不亲了,相处的时候只有半分真情,剩下的全靠演。 演了两出戏,穆晴很是疲惫。 她本该去拜访下师父和师祖,但她实在没心情,决定先歇够了再说。 摘星和元颖坐在桌边,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开始为穆晴操心起来。 “天帝要将你的差事还你,还要册封你为太女,你为什么不应啊。” 摘星觉得穆晴的脑子进了水,道, “还有,你为什么和天后说,要帮你那个蠢货太子哥哥求情?你不想做太女了?不想谋夺天界权力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你急什么?” “我离开了一百三十年,天界肯定会有些变化,若是未了解清楚之前就答应办差,我怕踩中狗急跳墙的太子党设下的圈套出事。” “至于求情……” 穆晴淡淡地笑了一下, “太子若是真被流放道苦寒荒地,以后就与天界再无接触,再也犯不了事了,我也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如此结果,我不甘心。” 摘星问道: “你想怎么样?” 穆晴把玩着手中茶杯,轻描淡写道: “我要他死。” 她在修真界里,她自己、她的亲人和她的师门,他们受的这些苦难和磋磨,总得讨一个公道出来。 第86章 天上的故事3 “我要他死。” 穆晴说这话时, 语气态度淡然,但又带着十足的心狠手辣的劲。 不知道是不是摘星和元颖的错觉。 这个找回了天界公主身份的穆晴,变得比曾经更加野心膨胀,也更加地凶狠了。 摘星和元颖听见这话, 双眼一亮。 他们俩特别喜欢穆晴这脾气。 有野心有手段、果断凶狠的人, 总比那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善类,更加具有魅力。 摘星有些期待地问道: “你想怎么让他栽?快说说看。” 元颖则是问道: “要他怎么死?砍死还是毒死?” 他们俩的脾气, 也和穆晴对付的很。 穆晴一手支着脸, 说道: “这事得从长计议。” 穆晴如今的修为比太子厉害的多。 一剑砍死他,对她而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她现在是天上的公主, 不是凡尘里的穆仙子。 修真界奉行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谁的剑最锋利,谁便最有说话权。 而在这天上, 大家都要守一个叫做“规矩”的东西, 各行己责。太子有错, 但要按规矩来罚,穆晴私自杀之,属于私越权责, 不合规矩。 所以, 穆晴得想一些别的办法。 想一些能搞死太子, 还不用把自己搭进去的办法。 这时候,公主殿中的女官过来了。 女官名叫桃雪。 凝华公主年幼时, 二哥哥送了她一颗灵桃。凝华舍不得吃这桃子,便一直放着, 谁知时间久了, 这灵桃自己发了芽, 长成了一棵树。 后来这树越长越大, 在某一年的春天,生出了桃树灵。 因为是生在了桃花开得满树都是,如同粉雪盖满枝头的时候,所以才得了“桃雪”这个名字。 凝华公主给她取了名,又请人来教她做事。 教成之后,凝华公主就将桃雪留在了自己的殿中,视为亲信,将公主殿交予桃雪来打理。 凝华公主没有看错人,她下界历劫一百三十年,再归来时,这公主殿仍然是井井有条。 桃雪站在离穆晴有些距离的地方。 她行了一礼,说道: “殿下,秦宗师来了,可要请他进来?” 穆晴站起身来。 桃雪疑惑道:“殿下?” 穆晴说道: “那是我师父,我亲自去迎他进来。” 撂下这话之后,穆晴便转过身,朝着殿门口的方向走去了。 桃雪望着穆晴的背影,心想: 公主殿下好像有些变了。 在这天界之中,若说起谁最了解凝华公主。 桃雪不敢说自己是第一,但她认为,自己一定比天帝和天后更清楚凝华公主的真面目。 凝华公主精灵古怪,淘气却又不失乖巧,总是爱粘着父母,会变着法地给天帝天后准备惊喜,也因此闹出过许多麻烦。 对天帝和天后来说,凝华公主一直是个暖心的、却又令他们很忧心的女儿。 但桃雪知道,不是这样的。 凝华公主的本性。 和“暖”这个字没有半分的关系。 哪怕是面对着父母,凝华公主也没什么真情。 她粘着天帝天后;准备惊喜,暖他们的心;或者闹出麻烦,引他们担忧。 这一切,皆是为了将父母的注意力引到她的身上,让他们更多地关注她——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留意到,她所施展出来的才能。 在桃雪之前。 凝华公主殿中的女官,是天后亲自给她选好了送来的。那女官是天后的外戚,有血缘维系,比其他人更加值得信任。 这足以看出,天后有多么关切凝华公主。 可凝华公主却不领这份情。 她是个要夺权的人,而太子与她同父同母。因此她不信任她的父皇,也不相信她的母后。 她在培养出桃雪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找了借口,将自己殿中的女官换掉了。 帝王家的亲情淡薄。 凝华公主眼中更是完全没有“情”。 桃雪作为凝华公主身边的人,目睹了她所有的作为,知道她的本性。 桃雪常常会想,凝华公主这样的人,若是真坐上了天帝之位,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这样无情,一定无法怜悯弱小,无法体恤他人……她不会是个好主子的。 但是,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或许正因凝华公主无情。 她命中才需过一轮回之劫——下凡为人,见红尘生老三千疾,自己知苦,才能体会他人之苦。 虽然司命与太子勾连,将凝华公主的凡世命运搞得乱七八糟。 但好在,渡劫的目的成了。 飞升重回天界的凝华公主,也就是穆晴,她的确有了变化——她知常人苦,知真情珍重,也知野心之外要保留底线。 桃雪一边想着,一边收走桌上的油纸。她看着在乐呵的摘星和元颖,从心里又补了一句: 殿下也有了能全心信任的,坐在一起欢笑的同伴,这真是件好事。 …… 穆晴在殿外见到了秦淮。 他一身庄重玄衣,袍脚绣着滚云纹,比从前常穿的白衣要精致太多。总是披散着的乌发也束在了玉冠之中,不见从前散漫。 秦淮左手搭在腰侧剑柄上,右手提着一个纸包,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见穆晴走出来,眉梢便染上了一分浅浅笑意,一双含着光的乌目,也比平时更明亮一些。 秦淮调侃道: “阿晴,现在我见你,还要让人先通报了。” 穆晴走到他面前,慢悠悠地回击道: “通报好歹还找得到人。不像某些人,一闭关就将整个山海秘境彻底封锁,不管遇到什么急事,都喊不出来。” 穆晴一边嘲讽秦淮,一边低头看着秦淮手中的纸包,问道: “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秦淮有些无奈,说道: “阿晴,我发现你这一飞升,身份一变,就变得格外不客气了。”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客气的?” 穆晴眉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道, “当年我连你的乾坤袋都拿走了,现在你给我带这一包东西,我还要和你谦让一番吗?” 秦淮想了想,说道: “也是。” 他将手中纸包递给穆晴,道: “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包甜茶罢了。” 穆晴接了纸包,带着秦淮往殿里走,道: “师父,一会儿你是想喝上好的玉露茶,还是想喝你带来的甜茶?” 秦淮说道:“甜茶吧。” 虽然飞升后至天界,身份改换,但这对师徒之间,相处的方式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更加熟络了一些。 他们都觉得这样挺好。 穆晴想,要是师父因为她变成了天界的公主,对她拿起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不再喊“阿晴”,而是唤一声“殿下”,她才真要气死。 穆晴领着秦淮在石桌边坐了,将茶包交给女官去冲泡。 秦淮道: “阿晴,你师祖想见你。” 穆晴出生之前,云梦仙子就已经飞升了,她自然是无缘得见。不过,她听二师兄说过,他们师祖云梦仙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一身绝世修为,酿的一手好酒,会铸剑,也懂红尘各种玩乐,是个极风趣的剑仙。 “我也挺想见师祖的。” 穆晴将点心盘推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没告诉师祖我把她铸造的云梦剑弄碎了吧?” 秦淮失笑,道: “你师祖早已知道了,不过她并不介意,还很开心,她认为你让她见识到了她在铸剑方面的缺陷。” 穆晴:“……” 师祖的脾气可真好。 这么说来,秦淮和云梦仙子还是挺像的。 秦淮见她走神,问道: “阿晴,你在想什么?”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我在想,师祖这样宽容好脾气的人,怎么教出了我小师叔那样的徒弟。” 丰天澜那脾气暴躁得要命。 明明早就已经转道修习医术,却仍是不改剑修本性,动不动就拔剑追着人砍。 秦淮:“……” 秦淮接过甜茶,说道: “为师倒是觉得,你能活到飞升,也没有缺胳膊断腿,证明你小师叔的脾气其实也不算太差。” 穆晴:“…………” 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沉默持续了很久。 摘星趴在桌边,看着这两人,道: “你们就这样喝茶叙旧吗?不觉得无聊吗?我们玩点什么吧?” 穆晴看向他,说道: “摘星,你想玩什么?这里是天界,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天界没有,但凡尘里有啊。” 摘星拿出了穆晴的乾坤袋,说道, “凡尘的百姓十分智慧,他们创造出的娱乐项目可多着呢。” ※ 太子殿中。 穿一身玄袍的太子走来走去,将“心急如焚”四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凝华飞升回天,司命被扣押。 他这个太子,也算是走到末路了。 他想要想出个办法来。 可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父皇的宠爱,也不像凝华那般聪明,面对这困境,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挣扎才好。 太子身边的幕僚实在受不了了: “殿下,您别转了。” 太子说道: “之前有人回报消息,说备受父皇注目的秦宗师去了凝华那边。他们一定是在筹谋,如何夺走我的位置。” “怎么办?我要如何做,才能赢过凝华?” 幕僚:“……” 赢过她?你先想想怎么保住你自己吧。 …… 而在公主殿中—— 摘星道: “白板。” 穆晴将牌一推,道: “听牌,我又赢了。” 秦淮把自己的牌也放平,有些惋惜道: “差一点,还是被你赢了。” 穆晴把麻将往旁边一扫,拿了纸笔递给摘星,说道:“写欠条,三块灵石。” 摘星不满道: “哪有让自己的剑给自己写欠条的?” 元颖催促道: “别磨蹭啦,快点写,写完了再来一局。” 第87章 天上的故事4 公主殿中, 四人在麻将桌上酣战一日,秦淮和摘星送了穆晴两打厚厚的欠条。 摘星一边写欠条,一边质疑: “穆晴, 你是不是出千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 说道: “你输不起就直说, 不要空口无凭诬赖我。” 摘星羞恼道: “什么叫我输不起?再来!我叫你看看什么叫做麻将之神!” 穆晴道:“欠条之神吧?” 摘星:“……” 秦淮面对着自己输了这么多局的现实,倒是不感到意外, 他道: “出身贵重,将掌大权,命中本就有财有权。功德厚重, 更是有天相助。这样的人上了赌桌,就是会一直赢到底的。” 而他是个命带“穷”字的剑修,他和穆晴一起上赌桌, 自然是给穆晴送钱的命。 元颖有些惊讶, 道: “你知道这些, 那你还和她玩?” 秦淮看了看正在打闹的穆晴和摘星,低头整理桌上的麻将,道: “哄小徒弟开心罢了。” 元颖:“……” 一个穷剑修, 拿欠条来哄徒弟开心, 这是有多深的觉悟啊? …… 又玩了两局之后,秦淮称还有事要忙,要先离开, 等下次有时间再玩。 临走时,他要从穆晴这里捎走两包点心, 穆晴斤斤计较地扣下了一包。 桃雪记得天帝和天后的交代, 道: “殿下, 您不要对秦宗师这般小气。” 穆晴有理有据道: “我哪里小气了?” “我虽然扣下了一包点心, 但我把顶好的玉露茶给他了,我还不够大方吗?” “……” 桃雪无话可说。 他们师徒都是嗜甜嫌苦,那顶好的玉露茶,在他们二人眼中,还不如一包点心有价值。 秦淮走了,殿里三缺一,桃雪又不肯加入,这麻将是无法继续玩了。 桃雪劝说道: “殿下,您该忙正经事了。” “您回天的消息已经传开,再过不久,应该会有仙官们来拜访。我将这麻将和茶点先收一收,叫人看见了不好。” 若是有心人看见了,恐怕会传出凝华公主在凡间没学到好,回天之后不思进取,醉心于吃喝玩乐的流言。 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是非常可怕的。 恶毒、盲从、不辨真假。 这对穆晴夺权的路不利。 穆晴问道: “我该做什么?” 桃雪说道:“笼络人心。” 穆晴平静地问道: “这天界的人好说话吗?” 桃雪摇了摇头。 这天界的神仙们,每一个皆是看起来客气随和,实则是守着死规矩的老古板。 穆晴一手支着脸,道: “这天界真不是个愉快地方,规矩繁多且森严,比我在修真界的师门还无聊。” 她在山海仙阁时,还能时不时地,靠着钻门规的漏洞来找乐子。丰天澜最多会斥责她一顿、追着她打、罚她抄书,再将门规补全。 穆晴还会笑着对他说: “小师叔你瞧,我明明是在帮你查漏。” 丰天澜道: “你再查门规的漏,我就送你去阵法峰,让你帮他们查法阵的漏。” 钻门规的漏洞是找乐子。 帮阵法峰的查漏则是要挨法阵的毒打。 穆晴是个乐子人,只想取乐,不想挨打。 不过丰天澜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真的把穆晴丢进阵法峰,在穆晴后来找乐子找进阵法峰里脱身不成时,还亲自去救过她。 现在穆晴在天界,虽然还是能找出天规的漏洞,但她却不能去钻—— 规则的级别不一样,故意钻取天规漏洞,是不可饶恕的严重之事,一旦被发现,是绝对会被重罚的。 天帝和仙官们可不会像丰天澜那样纵着她。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我想小师叔了。” 她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话,便用仙术将麻将收成一整盒,一手抱着盒子走出门去了。 桃雪道:“殿下,您要去哪?” 穆晴摆了摆手,说道: “去做正经事,笼络人心。” 还坐在桌前的摘星十分不能理解,道: “她以前不是很嫌弃丰天澜吗?走路都要避着走,能跑就绝对不待着。现在好不容易飞升了,彻底摆脱他了,怎么又开始想了?” 元颖捧着脸,说道: “你不懂。” 摘星问道:“我不懂什么?” 元颖细数着一点一滴: “有洁癖,却会在面摊上抢对方的已经动过筷子的面;传音符密令死死捂着,却唯独在一个人面前松了口……”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摘星觉得莫名其妙,解释道: “穆晴有洁癖没错,但洁癖也没那么重,她能和我吃一盘果子呢。抢了丰天澜的面碗而已,又不是抢了他的筷子。” “还有传音符的事,当然是因为丰天澜当时已经卸下责任,不会因为知道了她的密令,就抓她去干活啊,要不然穆晴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摘星疑惑地问道: “就这点事,能意味着什么呀?” 元颖:“……” 元颖失望道: “唉,我就说了,你不懂。” 摘星:“…………?” 不要这么谜语人好不好? ※ 太子殿中。 服从于太子的眼线们,正一点一滴地汇报着穆晴的行动。 “凝华殿下出门了,朝卜星宫的方向去了。” “凝华殿下进了卜星宫,咱们殿里没有安插在卜星宫的眼线,盯不到凝华殿下在做什么。不过凝华殿下和卜星宫的人好像相谈很愉快的样子,隔着墙都能听见里面的笑声。” …… “凝华殿下出来了,卜星宫的卜司亲自出来送她,笑着叫她下次再去玩。” 常乐太子道: “玩?卜司那老家伙,从来都不苟言笑,就连面对父皇的时候,他也总是板着脸。你说他笑了?嘴里也能吐出‘玩’这个字来?” 眼线点了点头,道: “卜司似乎对凝华殿下很满意。” …… 过了一会儿,又有眼线回报道: “凝华殿下出了卜星宫,又进了执法司。” 常乐太子说道: “执法司里有我们的人,快打探一下,凝华到底在做什么?” 眼线们已经在打听了,不多时,就传回了消息,说道: “殿下带去了一件叫‘麻将’的玩意儿,喊着执法司没在忙的人一起玩。执法司的人一开始还不太愿意,但没过多久,就都挤着要去玩。” 常乐太子道: “‘麻将’是什么东西?” 眼线说道: “太子殿下稍等,我叫咱们安排在执法司的人凭着印象制一套送过来。” 夜晚刚到,一套麻将便送至了太子宫殿,那执法司的人十分贴心,还写了一份说明,来告诉太子这东西怎么玩。 常乐太子寻了三人过来,道: “我倒要看看,这麻将到底什么功力,竟能蛊惑人心。” ※ 穆晴一日之内走了天界数处地方,天界部门繁多,她才走了一小部分,打算改日再继续。 她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去了天帝那边。 进了大殿后,她意外看见秦淮也在。 秦淮和天帝陛下正在下棋,一边下棋,一边在讲着正事。 秦淮在修真界时,是万人敬仰的宗师,到了这天界,也不是简单人物。 天帝一开始因秦淮是穆晴的师父而稍稍留意,观其谈吐之后,惊艳于此人才能,后来便常常相邀,下棋谈话。 天帝道: “凝华,早上你才从这里走,说要歇息,这当天还未过,怎么就又来了?” 穆晴拉了个蒲团过来,在棋桌边坐了。 若是天后在这里,一定会斥她没规矩——天帝没让她坐,她怎么能自己坐呢? 穆晴一向如此。 在她看来,有时候适度地去越过规矩,反而会显得亲近。 穆晴开口时,也是亲近话语: “我想父皇了。” 作为女儿,她应该好好尽到小棉袄的本分,进行充分的孝心投资,来博取天帝的宠爱。 天帝还在当权,她这个继承人与他的关系越亲近越好,以后也好避免闹到为权相争、互相怀疑的地步。 天帝斥责道: “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样粘人?” 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责怪穆晴,这边嫌弃完了,转头便对秦淮说道: “秦宗师见笑了。” 秦淮道: “公主体贴,是陛下福气。” 秦淮在天帝面前时,对穆晴的态度是疏离而冷淡的。而穆晴也只是与天帝亲近,从进殿起,还未与秦淮说过一句话。 他们之间的师徒情谊是凡世缘,穆晴是天上的公主,若她太把凡世的缘分当一回事,可能会引起天帝的不悦。 就好像穆晴在尘世时,与千机子关系亲近,一口一个“千师叔”,会引得丰天澜心情很不愉快是一个道理。 天帝问道: “凝华,你今日去哪里玩了?” 穆晴心想: 这个“玩”字用的真是妙。 太子这个王八蛋果然给天帝告状了。 穆晴面不改色地说道: “寻了些放松谈话的机会,向仙官们了解了一下,我离开的这些年来,天界发生的事情。” “天上的劳碌事务比以往更多了,父皇辛苦了。” 秦淮在这时故意露了空处。 穆晴趴在棋案边,执了天帝的棋子,一子落下,局势大改,秦淮的白子被杀了个落花流水。 秦淮眉眼中带着浅浅笑意,道: “公主,您这可就过分了。” 他一身官服,严肃正坐,失了在人间时的闲散。修长眼尾上挑的眸中,露出一分遮掩在笑意中的不满,显得锋利又好胜。 这恰恰是秦淮的本性——一个剑修,性情若没有剑的锋利,便不是剑修了。 穆晴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转头道: “父皇,你看,这不就赢了吗?” 天帝失笑,摇头道: “你这孩子……秦宗师不要见怪,回头我必然好好教训她。” 这并非责怪,而是一种回护。 天帝露出这副态度,便是将穆晴揽在了自己这一边,事事都在为她考虑着。 天帝转移了话题,道: “凝华,听说你得了有趣的新玩意儿,不拿出来与父皇分享吗?” “这新玩意儿要四个人才能玩。” 穆晴意有所指道, “太子兄长这时应该闲下来了,父皇叫他一起来吧。” 天帝沉默了片刻,道: “凝华,你这颗心太宽广,也太软了。” 他没想到,经历了这样的一百三十年,凝华还愿意与太子交好。 穆晴说道: “我见母后实在是伤心,心里觉得难过。都是一家人,骨血相连,请父皇做个东,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亲情吧。” 天帝想了许久,才叫了人来,问道: “太子现在在做什么?” 那人回答道: “回禀陛下,太子正在殿中玩乐,一片欢笑,不绝于耳。” 寂静在大殿中蔓延。 不愉快的氛围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穆晴十分“尴尬”地改了口,说道: “父皇,要不然还是叫二哥来吧?” 第88章 天上的故事5 “父皇, 要不然还是叫二哥来吧?” 穆晴将自己想替太子向天帝说情,却又“不小心”把事情搞砸的,试着转移话题那种尴尬感觉表现得十分真实。 天帝非常不悦地问道: “他还有心情玩闹欢笑?” 那回报之人不敢说话。 天帝显然不愿意轻易放过此事, 起身道: “我这便去太子殿里看一看, 他究竟在玩些什么。” 穆晴紧跟着起身: “父皇……” “不必劝了,凝华。” 天帝打断了她的话语,道, “你长兄无上进心,做事昏聩, 你再如何替他说话、制造机会也无用。” 穆晴要跟上, 却被天帝拦下。 “凝华, 你若无事,便回自己殿里去吧。秦宗师也是,先去忙吧,这棋改日再下。” 天帝说完这话, 就直接去太子殿了。 之后,这大殿的侍卫过来, 态度客气地请穆晴和秦淮离开此地去歇息。 穆晴一边往外走着, 心情愉悦至极, 眉梢间都染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走到了无人盯着的地方之后。 秦淮瞧见小徒弟这副喜上眉梢的模样, 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感慨道: “阿晴,你这心眼太坏了些。” 他语气中带着刻意的惊讶, 听不出是在骂人, 还是在夸赞。 穆晴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她说道: “这争储的事情, 不就是坏一点的更容易赢吗?要是心眼不够坏, 不就输定了吗?” 而且这才哪到哪啊。 现在这些小手段,不过是嬉笑打闹而已。 穆晴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如此。 她那太子长兄勾连司命谋害她的这笔账,她不求千倍百倍奉还,至少也要找他讨够本才行。 “师父,你先回去吧。” 穆晴说道, “我这边的事还没完,还忙着赶下一个场子。” 秦淮问道: “你还要做什么?” 穆晴回答道: “去见见我母后,对她哭诉一番,让她去太子殿,救一救我那位愚蠢的长兄。” 秦淮道: “你真是让天后救他?” “不,我是让天后去害他。” 穆晴低垂下眼帘,说道, “让他给天帝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把年纪了还躲在母亲身后,要靠心软的母亲说情来保护的窝囊废。” 她要让天帝对太子的不满,积攒得更多,更厚重,重到压下来时能直接把太子砸死的地步。 穆晴朝着秦淮摆了摆手,道: “师父,我先走了,我再不快点去请人,天后就赶不上场子了。” 秦淮看着穆晴离开的背影,无奈心想: 亏得这孩子是走在正道上的,不然就凭这手段和心思,再加上她的才能,非得成为不亚于祌琰的魔头。 …… 第二天,秦淮在处理公文时,便听见神仙们在八卦。 “昨晚天帝陛下进了太子殿,见到太子和殿中幕僚拼了桌子搓麻将,怒不可遏,当场就要下旨把太子发配荒地。因天后及时赶来拦下,才改成了禁足。” “麻将是什么?” “麻将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我从前在凡间未飞升时,经常见有赌棍搓麻将搓得倾家荡产。这东西怎么传上天界来了?” “凝华公主带上来的。” “那凝华公主岂不是要被天帝责怪?” “昨晚常乐太子就是这么与天帝陛下说的,说公主在人间学了坏,带回来的麻将引人沉迷,祸乱天界。” “公主当场还了一句——‘既已修为天上仙,应该明白放松之余,有所克制的道理。若轻易沉醉于玩乐而不思正事,是心性不足,不可托付责任给这种人。’” “凝华公主这不就是在明着骂常乐太子吗?” “……但我觉得她骂的好有道理啊。” “天帝陛下也觉得非常有道理,所以对常乐太子自己不知克制、还要将过错推脱给凝华公主一事,更加生气了。” 仙官们讨论来讨论去,得出了一个结论—— 凝华公主不好惹,争储这事,常乐太子赢不了的。 又好事者问秦淮: “秦宗师,公主与太子争储,你站哪一方啊?” 秦淮笑着问道: “他们有在争吗?昨日我瞧见,公主殿下半点要争的意思都没有。当事人都没有这个想法,我们就别猜测了吧。” 秦淮几句话,就将自己和穆晴摘了出去。 穆晴和常乐太子争储? 她需要争吗? 她就算躺着不动,那储君的位置也到不了常乐太子的手中。 用“争”这个字来形容,都未免有点太高看了那位太子殿下。 ※ 常乐太子被禁足后。 穆晴确认了他捣不了乱,便重新拾起了天界的事务,一点一点地开始整理。 她下凡历劫时经受了磨炼,成长得足够多。处理天界事务时,比历劫之前更加得心应手了。 她有时真的觉得长兄很蠢。 他和司命设计要谋害亲妹,结果不仅没将她害死,还把她磨炼成了一块璞玉,变得比从前更加难对付了。 哪有这种害人不成,还让对手成长起来,脱胎换骨的蠢人? 天帝早就下定决心要废太子。 在确认了穆晴处理各种事务时都没问题之后,储君的人选便定好了。 穆晴的生辰在上元节。 天帝决定在上元节开办宴席时,当着八方宾客的面,立穆晴为太女,算是给她的生辰礼。 虽说是给穆晴的惊喜,但这事却早早地传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立太女之事庄重,要提前做些准备。 消息传开没有多久,凤族的族书便到了。 天帝收到凤族族书之后,就变了脸色。 他将自己关在殿中两日,而后让人将穆晴和正在禁足中的常乐太子同时叫来了大殿里。 这是穆晴飞升后第二次见常乐太子。 第一次见是她带着天后去给太子“救场”。 她一边假意相帮,将事情越闹越严重,一边在后方看着长兄慌乱狼狈的模样,眼中的得意丝毫也不掩饰。 如今第二次见面,穆晴仍然很得意。 她对太子要将他盯出个窟窿的愤怒目光视若无睹,心情极好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太子长兄,好久不见了,你过得怎么样?” 常乐太子:“……” 他现在更生气了。 但现在他们在天帝面前,他这个做兄长的,不得不和穆晴上演一出虚伪的兄妹情。 “好久不见,我好得很,多谢小妹关心。” 天帝见他们二人之间氛围还算和谐,便未对此交代什么,直接进入了正题: “我今日教你们来,是因为凤族写了一封族书与我。凤族说,愿意与天族讲和,缓和关系。” 常乐太子不敢置信道: “凤族可是说真的?” 他的太子位置,就是因为凤族,才会摇晃不稳。凤族若是愿意讲和,父皇说不定也就不会再计较他当年之错了。 “这是一件好……” 穆晴直接截断了太子的话,问道: “条件是什么?” 天帝将手中书信传与穆晴,说道: “条件有二。” “第一,废常乐太子。第二,要凝华公主与凤族太子和亲。” 穆晴问道: “怎么个和亲法?是我去做太子妃,还是他来做驸马?” 天帝说道: “自然是要你去做太子妃。” 凤族这一局,是想让天族失去两个储君人选。 天帝的儿女之中,除了长子常乐和小女儿凝华,便没有顶用的。失了这两人,天界的未来就堪忧了。 天帝问道: “此事,你们二人怎么看?” 常乐太子还记得,当年凝华是如何彻底赢得了天帝的青睐的—— 她在天帝要她与凤族太子和亲时,毫不犹豫地应了,说这门亲事对天族有利,所以她愿意。 天帝因此而看见了凝华的大局观,决意将她作为储君培养。 他决定学习一下对手的优点。 常乐说道: “若废我太子之位,能盟二族之好,对天界有利,我愿意。” 穆晴回答道: “我不愿意。” 常乐本以为她会如一百多年前那样故技重施,假意应下亲事。却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天帝问道:“为何?” 穆晴说道: “凤族送此族书,明显是故意欺压天界。” “而我们天界势力最大,实力最强,地位最尊,凭什么要向凤族低头?” 天帝问道: “凝华,你认为该如何做?” 穆晴回答道: “天界尊严,不可折辱。凤族若执意羞辱,便踏平他们族地,以卫我天族尊严。” 天帝听了这话,挑了下眉,说道: “凝华,凤族的族长,是与我同出一门的师弟。” 常乐太子见父皇似乎是不赞同的样子,便也跟着开始斥责穆晴: “凝华,你太冲动了。天族与凤族都不是小族,兴战是大事,你怎可如此轻易地说出来?” 穆晴不理会他。 她抬起头,看着天帝,认真问道: “那父皇觉得,凤族的族长,将父皇与他的师兄弟情谊放在眼中了吗?” 天帝与她对视半晌,终是没有绷住,抚掌大笑起来。 “凝华啊凝华,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天帝十分满意,夸赞道, “敢于决断,有勇有谋,如此,才可成就一番大事。” 天帝又问道: “让那凤族太子给你做驸马,你要吗?” 穆晴诚恳地回答了一句: “他配不上我。” 天帝十分高兴,赞赏不绝: “好,好,真是好。” 常乐太子看着这一幕,茫然地想: 原来还能这样回答? 若是他当年面对凤族那桩亲事时,也来上一句“我觉得那凤族公主配不上我”,是不是就能让天天帝满意了? 穆晴若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骂他——蠢货,是你不配,钥匙三块钱一把,十块钱三把,你配几把? 第89章 天上的故事6 天帝回了凤族的族书, 信中说: “废常乐太子可以,娶凝华公主为凤族太子妃不可,若族君仍不满意, 天界与凤族唯战一途。” 凤族没有再回信。 似是不甘如此,但又怕天界真会起战, 只得暂时保持沉默,回头再另打算盘。 “如此, 父皇也能够确认,凤族的要害是什么了。” 穆晴说道, “他们不敢开战, 他们战不起。” 天帝点了点头, 赞许道: “多亏有你提议,才能掐住凤族要害。凝华,这是大功一件,你想要什么奖赏?” 穆晴完全没做思考, 果断答道: “儿臣不想要什么奖赏,如果父皇非要给, 儿臣斗胆请父皇放太子长兄一马,不要流放他去荒地。” 她又补充了一句: “母后会伤心。” 天帝瞧她这样子, 叹气道: “明明是亲兄妹, 常乐怎么比你差这么多?” 穆晴:“……” 她也好奇这个问题。 太子这智商, 真的是她亲哥吗? 穆晴沉默着没有搭腔, 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天帝。 天帝说道: “行了,别这样看着我。不流放你长兄, 尽量从轻处罚, 可以了吧?” 穆晴顿时喜笑颜开, 道: “那说好了?我去告诉母后了?” 天帝摆了摆手, 道: “去吧去吧。” 穆晴乐颠颠地朝天地拱手作别,转头离开了。 她踏出大殿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便冷了下来,一双眼眸清亮无比,似含星光剑锋。 她手放在腰间悬挂的黑剑上。 指尖轻轻摩挲剑柄上的花纹,似乎在思索着,要用什么样的剑式,来让使她心情不愉快的人头颅落地。 她想的太过投入,以至于不小心走偏了路。 一道声音从头顶响起: “公主殿下这样高兴,是在想什么呢?” 穆晴抬头,看清声音源头后,便皱起了眉。 拦她路的是祌琰。 这魔头在凡尘时是西洲之主,治理西洲多年,功德不少。但其作恶多,业力也多,两者互相一抵,功德也没剩下多少。 所以祌琰飞升上来之后,仕途并不好,被塞进了掌情司中当守门的。 顾名思义,掌情司就是司掌情缘,给人牵红线的地方。这里的神仙各个都穿得跟要大婚的新人似的,一身艳俗的大红衣裳。 祌琰倒是觉得很不错,他喜欢红衣服。 穆晴抱起手臂,趾高气昂道: “你那只眼睛看我是在高兴?”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祌琰深邃眉眼中染着笑意,道, “你刚刚那副模样,我一看便知道,你是在想着怎么使坏。你当年在极乐殿看我时,便常常露出那样的眼神,我也的确因为你而吃够了苦头。” 他将手中扇子折起,挑起穆晴的下颌,道: “殿下,你又在谋划什么有趣的事了,和我说说吧?” 穆晴一把抓住了折扇,笑道: “祌门卫,下次再这样和我说话,小心自己的手要和胳膊分离。” 穆晴警告过祌琰后,将他的折扇随手一抛,扔进了水池里。 她握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祌琰也不去捞折扇,只站在原地,道: “脾气比以前更差了,却也更讨人喜欢了。” 远处的穆晴一边走一边想: 神经病,以后迟早要找个机会,把他给做掉。 ※ 太子殿中。 常乐太子听说了穆晴对天帝提出的要求,不敢置信道: “她不是巴不得害死我吗?她怎么会帮我?” 幕僚们说道: “殿下,凝华公主这些日子里对你的报复,不过是小大小闹的捉弄,从来没有真正伤及过您。公主应该还是念着你们兄妹之间的感情的。” 常乐太子不信,嘟囔着: “不可能,她一定是想害我。她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就在这时,天帝和天后一起进了太子殿。 常乐太子刚刚所说的话。 天帝听得一清二楚,失望摇头,训斥道: “常乐,不要以己度人,以为你妹妹的心胸和你一样狭窄。” 天后也说道: “你妹妹差点被你害死,回来后还愿意帮助你,你怎么能这样想她?” 太子:“……” 就是因为凝华差点被他害死,他才觉得凝华只会害他,不会帮他啊。 天帝天后一人一句地教训者长子。 “……” 常乐太子有苦说不出,只得保持沉默。 最终,天帝叹了口气,失望离开。 天后稍稍多留了一会儿,说道: “常乐,别再做糊涂事了,老老实实地待着吧,这样好歹还能留在天上。” 说完后,天后也离开了。 只有常乐太子跪在地上,一双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眼中爬满红血丝,鼻息略重,似乎是十分生气的样子。 幕僚走上前来,劝道: “殿下,快起来吧。” 常乐太子跪着不动,问道: “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凝华?父皇和母后为什么全都站在了她那边?” 幕僚:“……” 你除了岁数比她大外,哪里能比过她? 如果可以,我都想换个主子追随。 “殿下,您先别泄气。” 幕僚劝说道, “天帝陛下不是将布置上元节宴席的事情交给您来做了吗?您得把这件事做好,慢慢来,让天帝陛下对您改变看法。” 常乐太子更加生气了,道: “上元节宴席?我被废太子,而凝华要被册封为太女的那场宴席?叫我来办?” 幕僚:“……” 这样说来是挺扎心的。 就在这时,守门的侍卫过来通传: “太子殿下,有一人在外求见。他说他名叫祌琰,和凝华公主在尘世时有一段恩怨。” 常乐问道:“什么恩怨?” 幕僚提醒道: “殿下您忘了,就是您和司命设计的命格里,要截杀公主,使她重伤濒死,和别人双修,失修为剑灵的那个魔君。” “后来公主逆天改命,把祌琰的魔君位置抢了,还把魔君困在山里,关押了百年。” 常乐:“……” 凝华可真是个狠角色。 常乐按了按额头,道: “那确实恩怨不小,请他进来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常乐很乐意结交这个朋友。 祌琰穿着进了太子殿。 他很衬红衣,一穿上红衣,便气势慑人,如一位高高在上、阴晴不定的君主,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不可轻易接近。 但他气质再好,也没法改变他身上那身红衣是掌情司门卫衣服的事实。 常乐:“……” 幕僚在太子耳边道: “殿下,您千万不要小看了他,他在修真界是个兴风作浪,让修真界惧怕了数百年的魔头,也是唯一一个飞升的魔修,这足以证明他不简单。” “他只能当个门卫,是因为恶事做太多,功德不够,评不了官职。” 常乐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常乐道: “去沏一壶顶好的玉露茶来,准备些糕点和灵果,好好招待贵客。” 太子殿里的仙子童仆们点了头,去沏茶了。 常乐太子引祌琰往庭院里走,道: “先生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诉求?” 祌琰手中拿着折扇,这扇子之前被穆晴扔进了水里,再拾起来时,上面的字画皆被水浸得有些模糊了,十分丑陋。 祌琰却无自觉,摇了摇扇子,说道: “我与凝华公主,在修真界闹得十分不愉快,说是有仇也不为过。如今她身份贵重,我只是个小门卫,怕遭她报复,连尸骨也剩不下。” “我为保命,才不得不来寻太子殿下庇护。” 常乐太子道: “我只庇护有用者。” 祌琰笑着说道: “我到底有用无用,太子殿下考验一下,不就知道了?” ※ 上元节宴席的事交给了太子来办。 穆晴原本以为,这草包太子又要出点什么岔子。没想到的是,宴席的准备十分顺利,一丝纰漏也没有。 秦淮一边喝茶,一边道: “听说太子殿下身边得了个能人。” 穆晴问道: “是什么人啊?” 竟能带动常乐太子这种猪队友,到底是何方神仙?这样的神仙怎么不来投奔势头正好的她,而是去找了草包太子? 难道是要彰显自身才华? 这样想的话,找她的确不如找太子,她这边都大局已定了,能帮太子翻身那才叫有本事呢。 秦淮冷静道:“祌琰。” “……” “…………”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在旁边安静喝茶的摘星,一口甜茶呛进了气嗓里,咳嗽个不停。 穆晴一边帮他顺背,一边想—— 原来是祌琰啊。 怪不得不来找她,而是去找了太子。 穆晴对祌琰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对扶别人上位这种事没有兴趣吧?他不会是想在以后携天帝以令天下吧?” 秦淮说道: “也许是。” “不过他现在的愿望没那么复杂,他现在只是想升官罢了,他不想再当看门的守卫了。” 穆晴:“……” 秦淮继续道: “他成功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守卫,而是掌情司的一名差使了。” 穆晴:“……” 真是钱权能让鬼推磨啊。 昔日的魔君,竟然混到了这种要靠讨好一个草包太子来获得升职机会的地步。 穆晴叫来了桃雪,命令道: “去给太子递个信,就说‘养恶犬时要小心,很容易被咬’。” 秦淮问道: “阿晴,你这是做什么,善意提醒吗?” 穆晴摇了摇头,笑着道: “我能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实话实说。因为常乐太子从来不信我说的话,无论我提醒什么,他都会逆着来。” …… 常乐太子收到信后,不止生出忌惮之意,还十分高兴。 他将信给祌琰看了,说道: “你瞧,凝华果然很忌惮你,听说你和我有牵扯,就开始送信来疏远我们的关系了。” 第90章 天上的故事7 祌琰握着手中的扇子, 饶有兴趣地读了信。 他并没有表现出恼怒的情绪来,那张五官深邃、带有些异域风情的面庞上,仍然带着处事不惊的笑。 他说道: “公主殿下在尘世时, 就十分擅长操纵人心,否则她身边也不会环绕着那么多人。” “我的立场,太子殿下应心里明白, 千万不要信了她的话。” 常乐太子道: “明白, 当然明白。” “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曾经在天界时,已经将这套玩得很熟悉了。” 祌琰笑着道: “如此便好。” 或许是因为同样被穆晴收拾过,在她身上吃过大苦头,常乐太子竟有种和祌琰同病相怜的感觉。 在一番讨论之后,太子道: “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先是面对秦宗师, 又是面对凝华,所遇皆是强敌,不然你早已完成心中远大志向。” 这个“远大志向”, 指的是一统修真界。 祌琰握着折扇, 从容笑道: “倒也不能这样说, 我之路途, 若不遇秦宗师和公主殿下,也会遭到古魔族和南洲巫族阻挡。” “或许我之终点, 早已注定是魔气尽散、飞升成仙, 而非一统修真界。” 常乐太子对祌琰怎么看怎么满意, 道: “身为魔君, 还能飞升证道, 实为不易。在掌情司当门卫, 确实是委屈你了。” “作恶太多, 功德不足,飞升后官职低,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祌琰笑着道, “况且,我还挺喜欢掌情司这身红衣服的。” 常乐太子说道: “你真是看得开。” 一番交谈,常乐太子越发觉得,祌琰这人不简单,不愧是能与秦宗师和凝华为敌的魔头。他更加想将祌琰牢牢捆在身边,为自己所用了。 常乐太子命人备了酒,要与祌琰饮酒相谈。 他一边亲自给祌琰倒了酒,一边道: “天上的这些仙子,你可有中意的?若是有,我便帮你们牵线。” 祌琰笑着道: “牵线不是我们掌情司的事情吗?太子殿下就不要抢我们的活计了吧。” “而且,我心中已有人。” 常乐问道: “那人是谁?在这天上吗?若是在,我可以帮一帮你。” 祌琰摇了摇头,道: “我心中有她,她心中无我。此情注定成悲剧,太子殿下就莫要帮我了,只会白费力气。” 常乐太子有些心疼,说道: “爱而不得,你也太不容易了。” 祌琰脸上仍然带着笑意,道: “也还好,世上有许多跟我一样,爱她而不得之人。想想还有这么多难友,我便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了。” 常乐说道: “实在不行,便换一个去欣赏吧。天道之下三千世界,一世界中三千佳丽,何必执着于一人,吊死在一棵树上?” 祌琰笑着摇头,道: “这棵树格外地不同。” 常乐感叹道: “真没看出来,你竟是个痴情种。” 祌琰转移了话题,道: “不谈此事了,还是说一说,太子殿下目前面临的困境吧。” ※ 上元节宴席准备得十分顺利。 在一切都拟定得差不多时,天界朝各族发去了上元佳节宴席的邀请函。 天帝原本欲将给凤族的那一份扣下,穆晴听说此事之后,便连忙寻了天帝,要他改主意。 天帝有些惊讶,问道: “凝华,下战书一事,是你提出来的。如今天界与凤族关系僵持,你又要主动给他们送一封宴席邀请函,你这态度如此反复,是想要做什么?”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是我的态度反复,反复的是凤族的态度。” “凤族不久前送天界一封族书,换得天界战书后,便再不做声。父皇你说,这凤族是想战呢,还是想和呢?” 穆晴又问道: “还有我天界,父皇是想战呢,还是想和呢?” 天帝说道: “凤族不是小族,与其相战,天界不会输,但必定会受到不小的损失。” “若是能和,天界自然不会选择战。” 天帝摇了摇头,说道: “但之前凤族那封族书,实在欺人太甚,天界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穆晴笑着说道: “所以,接下来要战还是要和,就看凤族的态度了。” “若他们愿意低头,赔礼道歉,我们便与其谈和;若他们的态度仍旧如此气人,冥顽不灵,我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这上元佳节宴席,是个试探的好时机。” 天帝听了这一番话,笑着道: “凝华,你当真是聪明。你还有多少惊喜,是为父不知道的?” “父皇过奖了。” 穆晴谦逊道: “不过是在尘世和人斗智斗勇时,学到了一些小手段罢了。” 天帝提起了兴趣,问道: “有什么人,能和我的凝华斗智斗勇?那人姓什名何?飞升了没有?” 穆晴叹了口气,十分不高兴地说道: “名叫祌琰,已飞升了,似乎是因为和我有恩怨,怕我对其不利,而投入了太子长兄的阵营。” “太子长兄近来一切事情做得完满出色,正是因为有此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天帝手指轻敲着扶手,说道: “我说常乐最近怎么上进了不少,原来是得了能人。”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正是如此。” “祌琰执着于尘世恩怨,不肯为我所用,我觉得十分可惜。不过他能帮助太子长兄,没有藏拙,也算是一件幸事。” 天帝说道: “回头我便去常乐那边看看,让他好好使用此人,听其指点,多做清醒人该做的事,莫要再犯糊涂了。” 穆晴露出了一个笑容,道: “若是要我来说,太子长兄必然不会听。但交由父皇来说,就不会有问题了,太子长兄一定会好好遵守。” 天帝听出了穆晴的话外之意,道: “他还在和你斗?”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这倒是没有,太子长兄忙着准备上元佳节宴席,哪里有时间和我斗?” 天帝不信穆晴的话,道: “我会好好敲打他一番。” 穆晴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笑意,道: “父皇千万不要为我去敲打太子长兄。我与长兄之间的亲情,早就生出裂隙,至今未能弥合。父皇若是敲打他,必会使我们之间又添新的裂痕。” 天帝摇了摇头,叹气道: “唉,常乐大你许多,却没有你半分懂事。” 关于常乐太子的话题,就此揭过。 天帝说道: “凝华,为父新得了一坛百果酒,想与你分享,我们父女二人去庭院里小坐,共饮一杯吧。” 百果酒(1)是猴子贮藏冬粮,寻百种水果堆积于一洞,在冬季不缺粮食时,猴子便会忘记此洞。洞中百果发酵,酿成百果酒。 因为猴子寻百果贮藏时有着随机性,水果种类有不同,每一种水果的量也不同。 所以,酿成的每一份百果酒,风味皆有不同,都是独一无二,十分珍贵。 穆晴爱风味美酒,自然不愿意错过此酒。 她应道: “好。” 穆晴跟着天帝,到庭院的石桌边坐了。 侍从将酒装进银壶,端至桌边。 穆晴直接从她端着的托盘里拿过酒壶和酒杯,为天帝倒了一杯。 侍从被她没规矩的行为吓得直冒冷汗。 天帝却没有生气,似乎对小女儿亲手给他倒酒的行为十分受用。 穆晴的离谱行为还不止于此。 她与天帝轻轻碰杯,尝了一口杯中酒,道: “神仙滋味,也不过如此。” “父皇,今日喝不完的酒,我可以带走吗?” 侍从:“……” 天帝瞧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只觉得无奈又好笑,说道: “你这孩子……改日我让人再寻一坛百果酒,直接送去你那里。” 穆晴喜上眉梢,道: “父皇对我真好。” 天帝此时的心情已经十分愉快。 侍从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一边从天帝陛下这里捞好东西,一边还能把天帝陛下哄得开心得不得了。 天帝一边饮酒,一边道: “凝华,上元佳节后,你就要满千岁了。” 穆晴想了想,道: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吧?” 神仙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手上的事情多就日夜不息地做,事情少就做完后连日地休息玩乐,对时间早已没了清晰的认知。 穆晴记得自己多少岁,但对凝华公主多少岁这件事,就实在是想不来了。 天帝说道: “你也该寻个驸马了。” 穆晴一口酒呛进了喉咙里。 天帝问道: “你可有中意的人?” 穆晴呛得脸颊通红,一边捂着嘴咳,一边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道: “没有……咳咳咳……” 天帝问道: “一个也没有?” 穆晴点了点头。 “你这样不行,凝华。” 天帝面色变得严肃起来,道, “父皇知道,你靠着修无情道飞升回天。可你要明白,你真正的身份是天上的凝华公主,不是人间的无情道修士,不可因历劫时所修的道而断情绝欲。” 穆晴看着天帝的脸色,心想,自己不能拿无情道来当理由,否则一定会惹他生气。 穆晴思索了片刻,问道: “父皇,你觉得谁配得上我?” “……” 天帝沉默了。 半个时辰后,穆晴心情愉快地带着剩下的百果酒离开了。 唯有天帝陛下,还留在石桌边,面对着空掉的酒杯,思绪繁琐,头疼不已。 …… 穆晴哼着小曲,寻到了秦淮。 她将手中银壶递给秦淮,道: “百果酒,师父你拿去,帮我孝敬师祖吧。” 秦淮看了看酒壶,又看向穆晴,问道: “你怎么高兴成这样?” 穆晴若有所指地说: “我成功坚守了自己的道,应对了麻烦的父爱。” 秦淮:“?” 第91章 天上的故事8 礼这东西, 讲究一个往来。 价值不重要,但情谊要在。 穆晴随手给秦淮携了一壶稀有的百果酒来,秦淮也就随意地给了她一个小玩意儿。 “九连环?” 穆晴道, “你拿我当小孩吗?” 秦淮笑着道: “我记得你小时候,我送过你一个九连环,你没玩明白。” 穆晴脑袋聪明,但是没耐心。 所以她从前下棋下不好,解九连环也不在行。 穆晴拎着九连环问道: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麻烦东西?” 秦淮说道: “你二哥家的小娃娃给的。” 凝华公主的兄姊们大多已经成家,而且有了孩子。她二哥家的儿子还没到百岁, 是个不到腰高的小娃娃。 她二哥自己没什么才能,却很注重对子女的教育,求天帝看重的秦宗师来当这小娃娃的师父。 穆晴挑了下眉, 问道: “你又要收徒弟?” 四个徒弟了, 还收?收徒弟上瘾? 也不看看自己收的徒弟都是些什么货色。 秦淮说道: “只是抽空教他念两天书,启蒙一下罢了。你二哥给那小娃娃另外寻了师父, 过两日便到天界赴任, 到时便用不上我了。” “阿晴,收徒这件事, 我对很多人说过,也对你说过,你是最后一个。” 秦淮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道, “我得信守诺言才行。” 穆晴认真道: “你当年说这话, 是因为你快要飞升了, 不适合收徒弟。现在你已经飞升到天上了, 以后时间长久闲散, 情况变了, 这话不用作数了。” 而且秦淮当年说这话只是为了朝别人解释,从没说过这是个承诺。 秦淮瞧着穆晴这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 “不收了,你就是最后一个。” 穆晴捂着脑袋退后一步,往四周瞅了瞅,道: “哎呀,你小心点,别被人看见了。你一个仙官,摸公主的头是不敬。要是传到天帝耳朵里,对你的仕途有影响的。” 秦淮失笑。 穆晴恼怒道: “笑,你还笑?” ※ 没过多久,除夕便至。 天帝、天后、天妃、太子、皇子们和公主们,这一大家子关系不怎么亲近,明争暗斗的人聚在一起,开了一场家宴。 往年的家宴,都是天帝天后坐一起,下方是天妃们。再下方才轮到天帝的子女,太子坐首位,皇子们公主们分别按年纪排行列席。 今年调换了顺序。 天帝子女首位的位置换了穆晴来坐,常乐太子则是坐到穆晴的对面去。 面对这样的事,常乐太子恨得牙痒痒。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然他多半会被天帝请出家宴,连现在的位置都没得坐了。 天后看了看与宴众人,道: “凝华,你瞧你兄长和姐姐们,都带了妃子和驸马来参加家宴,就你一人形单影只,不觉得孤独吗?” 穆晴:“……” 有一种孤独,叫父母觉得你很孤独。 话说回来,太子不是也形单影只吗? 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母后只攻击她一个?是亲娘吗? 好吧,常乐太子的婚事早就糊了,是一滩谁也搅不动的臭泥水,不像她这样是个香饽饽。 母后只提她的婚事也正常。 一名天妃用袖子掩着嘴,笑道: “凝华这孩子优秀的很,哪里都好,要是能有个好驸马,便更好了。” 另一名天妃说道: “凝华才气出众,恐怕很难找到配得上她的驸马吧?” 最后一名天妃道: “凝华,你若是看上了谁,便与你父皇说。若看上的不止一个,也不必纠结。凝华这般地位和家世,多收几人也不成问题的。” “……” 你们还挺开放。 穆晴左手手肘撑在桌上,将酒盏拿在手中把玩,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说道: “不行,收多了人的话,以后开家宴时嘴巴太多,太吵了。” 天妃们一下子寂声了。 天后脸上这才略有了喜色。 “凝华,你真没有看上的?” 天帝试探着问道, “你若看上了谁,也不必管对方配不配得上,你喜欢就行。咱们是天族,身世贵重,权势稳定,不需要别人家的势力来撑持。” 穆晴心道: ……这可真是伟大的父爱。 天帝膝下的孩子,多半是要联姻的,巩固权势、联络异族……总之,为利而动,没有婚姻自由。 就连太子都不例外。 天帝若能松口,允许一个孩子“喜欢就行”。 那么他要么是太轻视这个孩子,认为这孩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能为天族换取利益;要么,就是对这孩子疼爱过了头。 穆晴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天后不赞同道: “陛下怎能这样纵着她?” 天后为子女考虑,她觉得,还是能为天族带来利益的联姻对穆晴更有用些。 天帝说道: “你放心便是,凝华各方面都很优秀,眼光也不会差,不会寻到让我们不满意的人的。” 天后这才松了口。 穆晴熟练地和天帝打太极: “等我看上了谁,便来和父皇母后说。” 穆晴这时漫不经心地瞅向对面。 她和常乐太子对上了视线,她的手下败将……太子长兄,正一边以折扇为掩护,一边瞪她,也不知他此时心情到底是愤怒还是嫉妒。 穆晴道: “长兄,家宴过后,寻天医看一看吧,你这眼睛好红,是不是眼睛不太舒服?” 常乐太子:“……我没事。” 天后看向常乐太子,担忧道: “好像真的有些红,常乐,你眼睛难受吗?” 常乐太子:“母后,我真的没事。” 天帝说道: “生病寻医,耽误不得,现在便让天医来看吧。” 常乐太子:“…………” 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在天帝和天后的忧虑之中,天医很快便被人请到了家宴上。 天医的心情不太好。 除夕跨年夜,正是放松休息的时候,只有他们这些医官不休假。 再者,天医原以为要等到后半夜,天族家宴上这些人全都喝高了,才到他忙活的时候。没想到这家宴才开始没多久,他就被叫来了。 天医看了看太子,瞧见他眼睛没问题,更加生气了。他给太子探了脉,说道: “殿下眼睛发红,是心气过盛,怒火伤肝,小官给太子开几幅败火的药。” 天后担忧道: “吃完药便能好了吗?” 天医恭敬回答道: “吃药可败火,但不能一直吃药。太子殿下若想好起来,以后要注意,不可怒,不可妒……” 话才刚说到这里,常乐太子拍桌而起: “你这小医官,你说谁在怒,谁在妒?” 天帝呵斥道: “常乐!” 常乐太子缩了缩脖子。 天后也紧跟着教训起他来。 穆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家这本又臭又长。 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边在心里念叨着这什么破家庭,开个家宴跟宫斗似的,一边在桌子底下解九连环。 穆晴玩了一会儿,九连环丝毫不见松散。 医官早早地就跑了,天帝、天后对常乐太子的训斥也终于停止。 穆晴把九连环收了,注意力重新回到家宴上。 天妃们见天帝和天后脸色都不好看,打开话匣子,试图缓解气氛。 “陛下和娘娘觉不觉得,这家宴的节目一年比一年无趣了?” 天帝的除夕家宴办的不隆重,但也不简单。全程会设九个节目,有仙娥舞、焦尾琴、醉琵琶等等,要么场面华丽,要么情调高雅。 年年都是这个套路。 再怎么喜欢看舞听曲,也该厌烦了。 天后也想缓和气氛,道: “是该有些新花样了。” 天妃抬出了天帝最喜欢的凝华公主,说道: “听说凝华公主在尘世倚剑行走,其剑式轻盈华丽,飘飘若仙。若是公主仗剑起舞,柔中带刚,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天帝看向穆晴。 “恐怕要驳父皇的兴致了。” 穆晴颇有些无奈地伸出右手,道, “我前些日子去处理公事时,不慎伤了右手,握剑时容易失力。剑是利器,若舞剑时有失手,容易伤到人。” “咱们还是寻些安全的花样吧。” 凝华公主的二哥及时站了出来,道: “父皇,掌情司掌世间情缘,应该遇到过许多精彩之事,咱们寻个掌情司的人,来讲一讲那些事,如何?” 天帝问道: “这主意不错,你们觉得如何?” 他说不错,那大家就都得说好。 而且,这主意是真的很不错—— 听他人的情史八卦什么的,大家都有兴趣的很。 摘星藏在穆晴腰间的神剑剑身里,用了传音之术,和穆晴偷摸着在脑子里对话。 摘星疑惑道: “穆晴,你手明明没伤,为什么不肯舞剑?” 穆晴先前处理公事,追捕逆犯时时,对战情势一边倒,她把对面打得哭爹叫娘,剑都还没出鞘,对方已经就犯了。 穆晴回答道: “我是个剑修,不是个舞姬,我的剑是杀人剑,不是跳舞供人取乐的剑。” 摘星:“……” 可你十四岁那年,丰天澜九百岁寿宴时,你有舞剑给他贺寿啊? 摘星道: “穆晴,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双标。” 穆晴:“?” 摘星又问道: “如果提议让你舞剑的是秦淮,你舞还是不舞?” 穆晴不解道: “摘星,你怎么了?说个话而已,话题怎么歪的奇奇怪怪的?” 摘星执着道: “你就说吧,你舞还是不舞?” 穆晴思索了片刻,答道: “舞吧……?” 摘星猛地松了一口气,道: “那你可要换一把剑跳舞,我是一把杀人剑,不是舞剑取乐的剑。” 穆晴:“……” 我觉得你这个剑很有问题。 穆晴严肃道:“不,我就要用你来舞。” 第92章 天上的故事9 摘星想也不想, 脱口而出道: “穆晴你有病吧?” 穆晴牙尖嘴利地反驳: “你才有病呢,让我舞剑,又不让我拿你来舞。你这是希望我找别的剑?” 摘星怒道: “你敢找别的剑,我就……” 穆晴问道: “你就什么?” 摘星哽了半晌, 说道: “你找一把, 我就砍碎一把!” 穆晴一手支着脸,淡定地将话题绕回了原点: “所以我还是只能拿你来舞剑。剑和剑修要同生共死, 摘星, 你跑不了的。” 摘星:“……” 摘星头痛道:“那还是不要舞剑了, 我不想被你拿在手里跳舞给别人庆贺!” 穆晴牵了牵唇角, 笑了起来。 她低着头,在摘星“你笑个屁”的骂声里, 认真地解着手中的九连环。 掌情司当值的仙官被叫来, 他原本还因为大年夜没休班而恹恹的, 一听说众人是想听精彩的感情故事, 立刻打起了精神。 穆晴:“……” 果然, 只要谈起八卦, 人的心情就会雀跃起来。 “这我在行!我亲手牵了好多段情缘呢, 其中有一段特别神奇的,且听我讲来。” 仙官眉飞色舞道, “三千小世界中,有一界的北地生活着许多妖族, 和少部分的人族……” “有一年啊,那北地的主人妖皇独自出宫时, 遇到一人族的女剑修, 那剑修见了他便追。那妖皇只想与人族和平相处, 为了避战, 妖皇逃了七天七夜……” 穆晴解九连环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仙官。 那仙官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察觉有人在冷眼盯着自己,逐渐寂了声。 他吞吞吐吐道: “凝、凝华殿下?您有什么……” 穆晴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眸中的剑锋也渐渐隐去,目光柔缓,说道: “你继续讲,讲得细致一些,我对这故事很有兴趣,回头要转述给他人听。” “是。” 仙官觉得怪异。 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按穆晴说的做。 ※ 正月初一子时一到,天帝一家子达成了“一起守岁”的目的。 二皇子在这时说自己有些累了,众人大多数都不想再待在这里,纷纷附和,天帝便宣告家宴结束,让大伙都散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 穆晴走在回公主殿的路上。 摘星现了形迹,跟在她背后,撑开一把绣青花纹的伞给她遮雪。 天界在云上,无雨也无雪。 至于这场雪的由来—— 天帝有一习惯,会在除夕夜时,命司掌雨雪的仙官在天界造一场雪。于雪中开家宴,围暖炉,会有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穆晴:“……” 天帝是上过二十一世纪的语文课? 深知阅读理解之中经典的“烘托反衬氛围”? “温什么暖?” 穆晴抱怨道, “你瞧这天界安静得,雪夜里地上连脚印都找不到几串,分明是寂寞冷清得要命好不好?” 摘星迟疑片刻,说道: “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穆晴开始和他拌嘴: “怎么就没有这么糟糕了?” “穆晴,你看前面。” 摘星说道, “后面有我帮你撑伞,前面有人在提着灯等你,你哪里寂寞了?” 穆晴看向前方。 微光被风雪模糊,细看才发现,是桃雪提着一盏灯,守在公主殿的门口。 元颖抱了个绣花布袋站在一边,十分有兴致地说着什么事情,桃雪时不时地冷淡应上两声。 远远地见到穆晴后。 元颖停止了对话,抱着布袋跑过来,将那布袋往穆晴手里一塞,道: “里面是手炉,可暖和啦。” 穆晴笑了笑,说道: “我不怕冷的,你忘了?” 元颖笑着回答道: “就算不怕冷,暖一暖手也舒服嘛。” 穆晴带着摘星和元颖一起走回宫殿门口。 桃雪挑着灯,恭敬地行礼,说道: “殿下,秦宗师来了,正在庭院里等您。” 穆晴皱了下眉,道: “大雪天坐庭院里淋雪,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改掉这破毛病啊?” 秦淮喜欢雨雪,喜欢风和浪涛,爱世间风雨四季,一切景致。 微雨绵绵时,雪花纷飞时,他便会不避雨,不遮雪,露天温一壶千殇,饮酒品尘世。 这受世人夸赞的高雅别致的喜好,在穆晴这里,就成了“我师父改不掉的破毛病”。 穆晴回到自己寝殿中,换了身简单衣裳,去庭院里见了秦淮。 秦淮也未穿官服。 他一身白衣,乌发披散,任由风雪掀起他的衣角和发丝,却未有一丝狼狈。 秦淮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向穆晴。与小徒弟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眉目间带上了清朗明快的笑意。 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修真界凡尘中,逍遥潇洒,仙气飘飘的剑仙。 秦淮说道: “阿晴,我等了你好久。” 分明在说着抱怨的话语,秦淮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的怨念,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或者,他在表达的,是久等而至。 穆晴用仙术扫开石凳上的雪,又撑起阵法,将纷纷扬扬的雪阻在了外面。 她说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去家宴守岁,子时之前回不来。” 秦淮轻轻点头,说道: “我以为你会偷跑。” 穆晴:“……” 她说道:“师父,这是天界,天规森严,我不能轻举妄动。” 随即,她顿了一顿,又说道: “下一次吧,下次我一定提前偷跑。” 秦淮失笑,摇了摇头,道: “罢了,还是我多等一会儿吧。” 桃雪端着一壶甜茶走来,她将茶壶和茶杯皆放在桌上,给穆晴和秦淮分别斟了茶。 穆晴道: “桃雪,今夜你不必守着了。” “摘星和元颖去放烟火了,你若有兴趣,便和他们去玩一玩;若无兴致,直接歇息便是。” 桃雪无意歇息。 但她明白,穆晴这是在赶人。 桃雪乖乖地应是,离开了庭院。 穆晴喝了两口甜茶,随意地起了话题,道: “我还是第一次和师父一起过大年夜。” 秦淮想了想,说道: “为师都忘了,上次与人相伴守岁,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穆晴:“……” 山海仙阁不涉凡尘事,不过年,不守岁。 仙阁之人唯一放在眼中的节日是中元节—— 中元是鬼节,那前后的日子里,人间鬼祟妖邪横行,仙阁收到的驱邪委托会成倍增加。 每到七月,仙阁里的大家就会喊着“哎呀,中元节又要到了”,“今年年份不好,平时邪祟就多,中元节肯定会很要命”之类的话。 穆晴:“……罢了。” 穆晴本想抱怨秦淮这个师父不尽责,趁机讹他些东西。 结果两句话下来,她发现秦淮比她还惨。 好歹她叛出仙阁后,在云崖山时,除夕夜守岁都是热热闹闹的。 “不过该怎么过大年夜,师父还是明白的。” 秦淮这样说着,一扬袖子,手中出现了一只食盒,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盘饺子,两双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了穆晴。 穆晴看着盘中的饺子。 这饺子皮有些厚,一眼看下去只有面皮的白色,看不到馅料色泽。饺子皮也擀得不好,饺子大小不一,褶边要么歪了要么豁着,没露馅已经很不错了。 穆晴:“……” 这饺子,她属实下不去筷子。 秦淮淡淡说道: “我听说,你在云崖山时,每年除夕都要讹千机子给你包饺子。” 穆晴惊讶道: “师父,你人在山海秘境里闭关不出,消息却很灵通啊?” 秦淮笑而不语。 “所以这饺子是你亲手包的吗?” 穆晴夹了一只饺子到自己碗里,纠正道, “不过你说错了,我不是每年除夕都讹千师叔,不过节的时候我也一样讹他。” 穆晴一口吞了一整个饺子。 她嚼了两下,脸色一变,又很快收敛住表情。她将饺子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夸赞了一句: “挺好吃的,师父你尝一尝。” 秦淮夹起一只饺子,咬了一口后,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 穆晴吃了第二个饺子。 秦淮来不及阻止,她又囫囵吞了第三个。 秦淮看着她面无表情吞饺子的样子,觉得尘世间那些说穆晴“叛仙阁,欺师背祖”的声音不对。她现在还没拔剑捅他,而是在消灭这饺子,这孝心已经够重了。 秦淮想: 来年不能再包饺子了。 穆晴一边吞饺子,想起了什么。 她问道: “师父,我师祖呢?” 秦淮淡淡地回答道: “山海仙阁飞升上来的老前辈们,但凡不当值的,今夜都在月兰庭,相聚守岁跨年。” 穆晴问:“你怎么没去?” 穆晴刚问出这个问题来,就想打自己。 秦淮怎么没去?为什么没去?当然是因为被家宴拖住的她啊,还能是因为什么? 秦淮没介意她的蠢问题,更没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下去。 他这个人就是如此。 与他交谈是一件极为舒适畅快的事情。 他性情宽容、随和又体贴,从不会让对谈之人感到尴尬。 秦淮淡淡笑了一下,道: “阿晴,论剑吗?” 他一边说着,抬手折落庭院中的两段树枝。 “哎,这是一千二百年的玉露树,年纪比你还大……” 玉露树是一种极为珍贵的树。 它对环境要求严苛,且生长得极为缓慢。花叶可做茶,露水也泛香气。 天帝当年得了十棵玉露树,栽到天界各宫殿里,最后成活的只有两棵。 穆晴想要劝阻,可秦淮的动作太快,而她也有些手痒痒,只得妥协道: “算了,折都折了。” 她握住树枝,指向秦淮,道: “师父,你可要点到为止,别伤及我宫殿里的东西,很贵的。” 秦淮还未应允,就见穆晴一手结印起阵法,护公主殿,另一手执玉露枝而来。 秦淮旋身后退,雪白衣摆布料翻飞。 他扣住穆晴伸来的手腕,稍一拉扯,另一只手中树枝指向她的脖颈。 穆晴撂下树枝,反手抓住秦淮,脚一点地,整个人倒飞起来。 同时,摘星剑出鞘,落入左手之中。 秦淮甩开穆晴,后退数步。 秦淮看着拿上了神剑的小徒弟。 他挑了挑眉,问道: “点到为止?” 穆晴拿着剑,反悔道: “是我说错了,剑修之间比试论剑,就是要真刀真剑,才有意思。” 秦淮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也是剑修,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无论是穆晴的摘星剑,还是他的九溟剑,剑刃之锋利畅快,都是那玉露枝远远比不上的。 两个绝顶剑修,拿着配得上他们的剑时,才是锋芒最盛,最动人之时。 秦淮握住了尚未出鞘的九溟剑,提议道: “还是换个地方打吧,阿晴。若真拆了你的公主殿,先不提你心不心疼,师父以后的仕途可是真的堪忧了。” 第93章 天上的故事10 对论剑动了瘾的穆晴和秦淮, 为了畅快地比上一场剑,在新春刚至的深夜,携着剑离开了天界。 天界之下有四荒, 四荒宽阔, 那涂山、青丘、南禺(凤族族地)等地, 皆在四荒之中。 穆晴和秦淮随意寻了一处荒地。 而后, 便是摘星剑和九溟剑齐齐出鞘,行云流水, 演剑式变化, 灵力剑气融汇, 奔涌而出。 树折山崩,飞沙走石。 剑气浩然, 惊天动地。 对穆晴而言,与秦淮这样的剑修比试,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情——秦淮剑艺高超, 修为深厚,穆晴可以不留手,全力而出, 看到自己的极限,去追逐对方的高度。 而且,秦淮是她在剑道上, 最为憧憬之人。 穆晴自年幼时第一次握剑之时开始, 就想要有一天,能够成为和秦淮一样厉害,甚至更胜于他的剑修。 她早就想与秦淮一较高下了。 如今她也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秦淮握着九溟剑, 笑着问道: “阿晴, 面对师父, 你仍要有所保留吗?” 秦淮的人看起来温和,他的剑却凶残狠戾。剑意一动,花残树死,鸟兽惊恐飞逃,却不得半分生路,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他的剑是在昔年修仙界仙魔混战的乱世中悟出的。他斩邪祟,斩妖魔鬼魅,在战乱之中,成就了自己的剑道,“杀”的剑道。 他若不狠戾,若不凶残。 他的剑若不够锋利,他的人若是真的温和。 …… 那他绝对活不到今日,活不成天下第一人,一代剑道宗师。 穆晴见秦淮认真起来了,她自己的眉梢也飞上了笑意,那笑容张扬又明快,意气风发。她背脊挺直,骄傲抬首,气质如剑一般锋锐。 “我怎会对师父你有所保留。” 穆晴笑着道, “只是我好久没出剑了,想先热个身罢了。” 话语落下,穆晴剑式凛然一变。 她剑式绵长,又不掩其锋利,剑携山川江河,风吹草木,水打磐石……天地之间一切,随剑而动,皆在剑中。 秦淮脸上笑意敛了,他问道: “阿晴,这剑式可有名字?” 穆晴回答道: “还没起名呢,师父,你要不要帮忙想一想?” 秦淮迟疑了片刻,道: “……我也不太会起名。” 穆晴说道: “起名很难的。” 秦淮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 “这是一门学问。” 穆晴和秦淮一边平静地对话,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松懈,剑锋相对,剑意互冲,似要将这四荒天地,撕出一道口子来。 就在穆晴要提剑而上时,秦淮突然道: “阿晴,有人来了。” 穆晴也有所察觉,收了剑式。 两个已经行至剑道极处的剑修全力比剑,一定会波及周围。穆晴和秦淮会跑到这荒郊野岭里来比剑,正是因为担心拆了房子或者伤了人。 穆晴朝向来人的方向望去。 是一名衣着华贵的红衣女子,她身形高挑,明艳五官带着几分英气,气场极强,带着一种侵城掠地的压迫感。 红衣女子背后跟着几个丫头和仆从。 这些随从们穿着也都很不错,这便越发清晰地证明,红衣女子的身份十分高贵。 “是何人在我南禺边上大肆喧扰?” 红衣女子看向那两名执剑之人,看清穆晴面貌时,愣了一愣,道: “凝华殿下?” 穆晴有些尴尬: “……啊,是你啊,新年好?” 穆晴悄悄地传音给秦淮,道: “这就是当年让我那蠢货长兄栽跟头的人,凤族公主,凤云霄。” 穆晴和凤云霄没见过几次面,关系一般。只是因为蠢货长兄当年的行径,让穆晴觉得十分丢人,在这凤族公主面前难以抬头。 而且,现在天族和凤族的关系十分尴尬。 秦淮传音回答道: “看出来了。” 南禺是凤族族地。 且凤凰羽毛火红,化人形后为一身红衣。 这从南禺附近出现,一身贵气的红衣女子,随意一猜,便能猜中其身份。 穆晴问道: “我在这里比剑,离南禺不算近,还是惊动到你们了?” 凤云霄摇了摇头,道: “这倒没有,是我夜间离开族地散心,恰巧行至这附近,才发觉有动静。” 她话中有话。 跨年夜,正是一家相聚守岁的时候。 她离开了族地,而且是“散心”。 她到底有何心结需要散? 穆晴心知有异,却不接话。 这凤云霄若想说,不管穆晴问不问,她都会自己说出来的。 凤云霄道: “我父君要我和你长兄重新修好。” 凤族给天界递族书,要废常乐太子,还要穆晴嫁进凤族。天帝愤怒,送凤族一封战书。 凤族知晓天界势大,一旦开战,自己这边只有输的份。所以现在凤族又想要求和,求和得拿出诚意来。 让凤云霄和常乐太子重新修好,联姻能缓和两族关系,还能让天界储君之争的局势变得复杂些,生出更多乱子来。 这就是凤族的“诚意”。 穆晴说道: “你愿意吗?” 凤云霄摇了摇头,道: “自然是不愿意。” 穆晴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懂,换我我也不愿意。” 凤云霄认真地瞧着穆晴,神色有些古怪道: “……那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 穆晴回答道: “同父同母也不妨碍我与他争权死斗,更不妨碍我骂他,瞧不起他。” 凤云霄思索片刻,说道: “这样说似乎也在理。” 穆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张桌子来,就地放下,又找了三个蒲团和一壶酒,问道: “坐下来喝一杯吗?” 凤云霄看了看地上的三个蒲团,又看向穆晴身边的人——气质出尘,白衣飘飘,未束发的仙人。 凤云霄的目光越发地怪异、意味深长起来。 穆晴没什么察觉似的,问道: “不坐不喝?那我把酒收了?” 穆晴正要将东西重新收起来。 凤云霄终于开口,说道: “凝华殿下,你应知道,我兄长心悦于你。” 穆晴答道: “我知道,然后呢?” 凤云霄道: “他曾在你面前立誓,此一生中,若不是你,他绝不婚娶。” 穆晴的态度仍然平静,说道: “他想违誓也没关系。这种誓言都是人在兴头上才会发的,那冲动劲过了,誓言就不作数了。” 凤云霄:“……” 这人讲话真是够无情的。 凤云霄揉了揉额角,说道: “我兄长要为你放弃储君之位。” 穆晴和凤族太子,皆是储君,他二人若要成亲,便必须有一人,要放弃储君之位。 穆晴态度已然明晰,要储君之位,不要凤族太子这个郎君。 而凤族的太子,像是被灌过迷魂汤似的,宁愿放弃储君之位,也要与穆晴成就这段姻亲。 凤云霄说道: “你身边既然已经有人,就不要拿地位做拒绝姻亲的理由,还是直白些告诉我兄长。” “不要让他丢了储君之位后,又发现你心里有他人,心不在他身上,让他权情皆空,一无所有。” 穆晴:“……” “你是天族储君,身边有几个小白脸也无可厚非,而且你这眼光确实挺不错的。” 凤云霄说道, “但我们凤族的爱情都很忠贞,不能容忍彼此之间有第三者的存在。” “……” 穆晴不可置信地瞧了凤云霄半晌,又转头去看秦淮。秦淮也默不作声地回望过来,目光里带着一种不知该如何叙说的怪异。 气氛死一般地沉寂。 穆晴:“…………” 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误解啊? 凤云霄道: “话已说足,凝华殿下好生思索。我先离开了,不打扰二位。” 凤云霄说完,便带着仆从们离开了。 “……” 穆晴喉咙里哽了一口血。 秦淮倒是没生气,他看向穆晴,稍稍歪了下头,眉眼间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遇见了极为有意思的事情,提起了兴味一般。 他慢悠悠地问道: “阿晴,师父这算帮你挡桃花了吗?” 穆晴:“……” 秦淮又问道: “我瞧起来很像小白脸吗?” 穆晴抱着摘星剑,连连摇头,道: “师父清越脱俗,才情过人,是仙人,不是小白脸!师父的剑天下第一,能斩邪能证道,这种事情小白脸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师父你不要生气,我马上就把整个凤族都端掉!” 秦淮笑着摇了摇头。 他看着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的小徒弟,想要伸手帮她理一理摇乱的发丝,手才伸到一半,却又顾及到什么似的,在触及穆晴之前便收回了。 他说道: “阿晴,我没有生气。” 秦淮收了九溟剑,说道: “走吧,回天界去。今日过年,天帝和天后兴许会找你。” 他们若发现穆晴不在,是与他一起出门,恐会生出更多误会来。 穆晴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她踩到摘星剑上,御剑离开了。 穆晴回公主殿的路上,遇到一人拦路。这人身穿红衣,正是常乐太子最信任看重的幕僚,祌琰。 穆晴:“……” 她今天是不是和穿红衣服的犯冲? 穆晴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 祌琰拦到了她面前,笑着问道: “我苦苦等了殿下一夜,殿下对我却是这个态度,合适吗?” 穆晴问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我还要给你脸不成?” 祌琰摇了摇手中扇子,惊叹道: “大年初一便这么凶,火气真是旺盛。” 穆晴:“……有事说事。” 祌琰站在她面前,低首看着她,说道: “听说殿下在天帝面前,帮我说了不少好话。太子得天帝敲打,对我更为信赖和重用。” “虽不知殿下是何居心,但殿下确实是帮了我大忙,我得好好报恩才行。” 穆晴眼皮跳了跳。 第94章 天上的故事11 穆晴眼皮跳了跳。 报恩? 在穆晴看来, 她和祌琰之间,应当只有“报仇”才对。 她让祌琰为常乐太子所用,也没安好心——她不过是想在干掉蠢货太子时, 把祌琰一起做掉罢了。 穆晴拒绝道: “不需要。” 穆晴说完, 左脚一迈,往左边一步, 与祌琰错开身体, 要离开此地。 谁知祌琰这人十分执着地, 也往那边跟了一步,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她的去路上。 穆晴:“……” 祌琰那被红衣衬得有些靡丽的面庞上, 带着妖冶笑意, 他眼角微弯,声音低哑,似在挑逗,极尽缠.绵厮磨: “公主殿下何必这样忙着拒绝我?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穆晴:“……” 对, 你不是洪水猛兽, 你比洪水猛兽可怕多了。 若在平时, 穆晴也许会有兴致, 和这手下败将斗上一番。 不过她今日心情不太好。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也比洪水猛兽可怕得多。 穆晴笑了一笑,直接将摘星剑拿在了手里, 左手攥着剑鞘,右手握剑柄,轻轻一拔, 剑刃出鞘一截。 她低声道: “让开。” 穆晴觉得, 自己没直接说出个“滚”字, 已经是素质极佳了。 祌琰握着扇子, 走向一边,连连摇头惊叹: “脾气还是这样暴躁……也好,我还担心这天界规矩森严,事务繁多,磨平了你的棱角,那可就没有意思了。” 穆晴没好气道: “脑子有问题就找天医治一治,不要讳疾忌医。” 她说完这话之后,就带着剑走了。 祌琰被骂过了也不恼。 他折扇抵着唇,低着头,眉眼含笑,似在细细品味着什么。 …… 穆晴回了公主殿里。 摘星和元颖早就放完焰火回来了,他们两人听说了穆晴和秦淮外出比剑的事情,此时状态十分兴奋雀跃。 摘星责怪道: “你去比剑怎么不叫我啊?神剑没有剑灵在的时候,威力没法完全发挥。” 穆晴失笑,说道: “我是去和师父比剑,谈论剑式,不是生死对决,干嘛要完全发挥神剑的威力?” “再说了,带上你的话,感觉像是二打一,很不公平。” “这么说也对。” 摘星接受了穆晴的解释。 元颖感兴趣地问道: “你们谁赢了啊?”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遇到了搅局的人,没分出来。” 摘星和元颖正想问一问是谁搅局。 桃雪从外面走来,说道: “殿下,天帝陛下派了人来,喊您一起去用早膳。” 天帝一家子都是神仙,神仙一般不吃饭。今日会有早膳,是因为天族有新年第一顿饭,要一家人一起吃的习惯。 不为饱腹,只为相聚。 想到这里,穆晴觉得可笑。 这一家人,一起过大年夜,一起用新年第一顿早膳,明明如此注重团聚,彼此的心却疏离得很。 “我先去用早膳。” 穆晴站起身,说道, “比剑的事情之后再聊。” ※ 新年的早膳没有年夜饭那样隆重,只有一盘素饺子,一杯红枣茶,很是清气。 穆晴慢吞吞地吃了两个饺子。 天后注意到了,问道: “凝华,你没有胃口吗?” 穆晴诚恳地回答道: “没事,我就是不爱吃素饺子。” 天帝十分宠爱这个女儿,说道: “新年第一天都是吃素馅饺子,明日叫膳食司给你包肉馅的。” 穆晴顿时喜笑颜开,道: “谢谢父皇。” 穆晴想了想,又提出要求道: “我还想吃粉蒸肉。” 天后摇了摇头,道: “凝华,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贪嘴?” “你不要对她要求太严格了。” 天帝劝阻了天后,又看向穆晴,问道: “凝华,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你说一说,明日让膳食司一并做好了送去。” 穆晴一点也不客气地又点了好几道菜。 天后颇不赞同,想要阻止。 天帝却握住了她的手,说道: “凝华愿意向我提要求,意味着她跟我亲近,没有隔阂,我身为她父皇,乐得如此。” 天后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道: “你就是太溺爱她了。” 穆晴两手支着脸,笑着道: “母后,我还想吃你做的糕点。” “你……唉。” 天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小女儿这副捧着脸,笑得极为开心地模样,又将斥责的话语收了回去,说道, “想吃奶糕还是绿豆糕?” 穆晴想了想,说道: “都要。” 天后又看向常乐太子,道: “常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母后一道做了,叫人给你送去。” 常乐太子瞧着这“一家和乐”的景象,手中的筷子都快要捏断了。 天后道:“常乐?” 常乐太子这才回过神来,神色难看道: “我不似小妹那样重口腹之欲,母后不必给我准备糕点吃食。” …… 回了太子殿后。 常乐太子心烦无比,在殿中走来走去,说道: “我年幼时,也曾在新年第一顿饭时说过,我不爱吃素饺子。父皇那时训斥了我一顿,说这是规矩,不可挑剔。” 幕僚们劝道: “太子殿下,天帝陛下当年训斥您,是因为对您怀有殷切期望,爱之深,责之切啊。” 常乐太子说道: “当年?你的意思是说,父皇现在对我没有期望了?” 幕僚:“……” 你这叫人怎么说话? 幕僚们闭上了嘴,站在常乐太子面前,各个都安静得像是鹌鹑一样。 太子继续训斥道: “你们说话是真不中听。” 幕僚:“……” 可我们说的都是大实话啊殿下。 哦对,您说的也是大实话,您父皇现在对您确实没什么期望。 太子见他们这副不敢说话的模样,更加心烦了,问道: “祌琰呢,他去哪了?” 他不想再和这些蠢货交谈,他要寻他最倚赖,最看重的下属,和对方一吐心声。 幕僚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说道: “他好像是被秦宗师叫走了?” 太子拧起了眉峰,问道: “秦宗师叫他去做什么?” ※ 秦淮寝处,庭院里栽了一株菩提。菩提树年幼,树身高挑却不粗壮,树冠枝叶也不够茂密,投下的影子稀稀落落。 树下支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棋盘。 秦淮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黑白两盒棋子,他落完黑子又去拈白子,自己和自己下棋。 祌琰进了院子里,瞧见这一幕,道: “无人对局,秦宗师不觉得寂寞吗?” 秦淮问道: “你要与我对局吗?” “也不是不可以。” 祌琰在秦淮对面坐下,接过黑色棋盒,道, “我从未想过,会有与你坐于一桌,下一盘棋的一天。” 他们分别是仙魔二道之首,是对手,昔日每次见面,皆是剑锋相对决生死。 “谁有想过呢?” 秦淮下了一子,说道, “我甚至没有想到,你能够飞升。” 祌琰笑了一笑,走一黑子,说道: “于我而言,飞升也是意外之喜。我能有如此成就,还是该感谢秦宗师的小徒……” 他话未说完。 秦淮一子落下,将他杀了个落花流水。 “不过,就算你飞升了,你也仍旧不是我的对手。” 秦淮抬起头,一双眼眸里,是锋利剑意。 “无论棋与剑,布局还是对战,皆是如此。” 祌琰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里。 他坐在蒲团上,与秦淮对视,轮廓深邃的一双眼中,笑意也逐渐变成了杀意。 他问道: “秦宗师想说什么?” “我听闻,你今日拦了我徒弟的路。” 秦淮语气依旧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杀意盎然,惊涛骇浪,他说道, “祌琰,不要再靠近我徒弟。” 祌琰和秦淮先后飞升,在天界已待了数年。他们两人这几年里,一直当做彼此不相识,偶尔遇见了也不会说话。 秦淮不好斗,祌琰不想和秦淮为敌。 原以为这宿敌关系,双方对彼此的敌意,就会这样在回避之中逐渐沉寂淡却。 没想到,今日会再次掀起。 祌琰丝毫也不畏惧,他大为惊叹道: “一身仙气,脱俗出尘的秦宗师,这是要做什么?想要参与到储君之争这种俗事里吗?” 秦淮不理会他的调侃。 祌琰笑着问道: “我若说不呢?你会拔剑吗?” 剑修认真地回答道: “你可以试一试。” 祌琰不再说话了。 挑衅秦淮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个剑修有多么危险,祌琰再清楚不过了。 世人觉得秦淮脾气好,性情温和。 可这一切,都只是假象罢了——剑修人如其剑,他的剑那样凶狠,剑下的亡魂那样多,他又怎会是个温和之人呢? 祌琰站起身,说道: “秦淮,你真是一如往日,无论我做什么,你皆阻在我的路上,碍眼的很,让我厌恶至极。” 秦淮也不恼,一边收棋子,一边说道: “巧了,我也极为厌恶你,祌琰。” 祌琰转头离开。 穆晴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祌琰一脸愤怒,甩袖离开的模样。 他见到她时,甚至没有停留和理会她。可见他是真的气得不行,抽不出心思来算计逗弄她了。 穆晴:“……” 能把祌琰气成这样,也太厉害了吧。 师父这是怎么做到的? 穆晴进了秦淮的院子,自顾自地坐下,把秦淮摆在桌上的棋盘和棋子挪到地上去,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 秦淮将棋盘收起来。 他看向穆晴,笑意温和,问道: “阿晴,你这是带了什么吃食过来?” 穆晴说道: “饺子和枣茶。” 秦淮问道:“什么馅的?” 穆晴回答道: “不管是什么馅,都比你包的好吃。” 秦淮挑了下眉毛,笑着问她: “阿晴,你昨晚还在夸我包的饺子好吃呢,今天怎么就变卦了?” 第95章 天上的故事12 穆晴十分从容地换了个说法: “这素馅饺子特别好吃, 比昨晚你包给我的肉饺子更好吃。” 秦淮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小徒弟啊,真够油嘴滑舌的。 秦淮打开食盒,拿出了素馅的饺子, 又寻了两副碗筷,递给穆晴一副。 他一边夹饺子, 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不该把你交给你小师叔养的。” 穆晴:“……哈?” 秦淮在说什么? 怎么没头没尾的, 叫人听不懂。 秦淮笑着解释道: “你这性格是你小师叔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种, 他教养你的那些年里,应该很是头疼。” 穆晴进山海仙阁时, 丰天澜已经当了阁主很多年, 是个循规守矩,严肃刻板之人。 而穆晴恰恰是个调皮捣蛋, 不守规矩的小孩。她今天在灵兽峰上树偷拔灵鸟的尾翎;明天就给丰天澜新得的千年人参梳妆打扮, 把人参须全编成了小辫, 还打了结。 后来她学会了持剑, 更是动不动就打架。 几乎每一天, 丰天澜都在一边斥责她, 一边给她善后收场。 穆晴每次都乖乖认错。 ——她错了,但她不改, 下次还敢。 “唉,我这性格,谁遇到都要头疼的。” 穆晴夹了只饺子, 一边吃一边说道, “就是小师叔倒霉,刚好撞上了。” 秦淮看她这很有自觉的样子,无奈失笑,道: “怎么能说是倒霉呢?阿晴, 你这性格虽然常常叫人头疼,但是讨人喜欢的时候更多。” 穆晴吃了两个饺子就不再吃了。 她两手支在颊侧,一副“我很无聊”的模样。 穆晴问道: “小师叔到底什么时候才飞升啊?” 秦淮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 “他修为境界早已足够,若他想飞升,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到这天界来了。” 穆晴叹了口气,抱怨道: “好慢啊。” 秦淮看着小徒弟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 “你这是想他了?” 穆晴摇了摇头,否认道: “我怎么会想他?他老骂我,还动不动拿剑追着我打,我又没什么喜欢受折磨的特殊癖好,为什么要想他?” 若是有个正常人在这,肯定会骂穆晴—— 你和你小师叔,你们俩待在一块的时候,到底是谁折磨谁,你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秦淮被穆晴这话逗乐了,他笑着道: “阿晴,你不用担心这点。你现在身份贵重,你小师叔飞升上来,若还骂你,还拿剑追你,就是以下犯上。” 穆晴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 她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秦淮,说道: “对哦!” 穆晴十分满意地点头,改口道: “我现在想小师叔了。” 她掰着手指,说道: “我得算算他以前骂我多少次,打我多少次,我得全部还给他。” 秦淮笑着摇了摇头。 丰天澜若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以他那暴脾气,一定会拔剑追着穆晴砍,才不管她是天界的公主还是太女。 秦淮吃完了饺子,将食盒收拾好,还给穆晴。 他起身道: “阿晴,我要去仙阁飞升上来的前辈们那里拜年,你跟我去吗?” “去吧?” 穆晴不太确定道, “我需不需要带些礼物?” 穆晴飞升上来之后,为了不让储君之争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至今没有还没有亲自去师祖和仙阁的老祖们那里走动过,都是让秦淮帮她捎酒和点心过去。 现在储君之争局势已定,她可以去见见仙阁的老前辈们了。 秦淮摇了摇头,认真对她说道: “阿晴,你不必这样客气,这是你的师门。” 于修真之人而言,凡世亲缘皆断离远去,师门便成了像是家一样的地方。去见一见家人,需要携什么礼呢? 秦淮抬手,摸了摸穆晴的头,说道: “阿晴,你是天界的凝华公主没错。但对于一些人而言,你也是穆晴,那个从山海仙阁问剑峰走出来的穆晴。”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 秦淮放下了手,笑着道: “你师祖早就在说想要见你了。” 的确是这样。 穆晴十分担心自己去见了仙阁的前辈们,会将他们卷入储君之争里——人家修行几百上千年,好不容易飞升了,是来当神仙的,不是来掺和天帝子女争权这种复杂又糟心的麻烦事的。 不过,云梦仙子似乎并不介意被卷进去,她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参与进来,帮自己的小徒孙在夺储中出一份力。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发现储君之争的局势已经定了——穆晴赢得稳稳当当,太子输得凄凄惨惨,无能反抗。 “阿晴,我们走吧。” 秦淮转过身去,穆晴也从后方跟上来,结伴一同去给师门的前辈们拜年。 …… 云梦仙子的全名叫作楚云梦。 修真界里常常称女修为仙子,穆晴就常常被称作穆仙子。 至于楚云梦为何不是楚仙子,而是云梦仙子? 云梦仙子比楚仙子好听。 而且,修真界里有很多个楚仙子。 谁分得清别人在说“楚仙子”的时候,指的是当世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山海仙阁问剑峰峰主楚云梦,还是哪个不知名的楚仙子? 山海仙阁能人辈出。 秦淮大败魔君祌琰,平仙魔战乱,成正道第一人。他的存在,让西洲魔宗蛰伏五百年,不敢起祸再犯正道。 而秦淮的师尊云梦仙子,也是一代传奇。 她教出了秦淮和丰天澜这样两个徒弟,自己也战绩累累,曾平伏城之祸,将那大妖打败,镇压在了锁妖塔中。 不过,他们谁也比不过穆晴。 叛仙阁,挑天越剑榜,勾结鬼市和天机阁一起创星倾阁。从魔君祌琰手中窃取西洲,成为魔尊。后来更是灭大妖厉伏城和南洲巫族,成为修真界共主…… 哦对,她甚至还打劫过鬼界,从往生台上当着阎罗鬼君的面抢走了该入轮回的魂魄。 穆晴在凡世这一百三十年,可谓是战绩累累,叫人惊叹不已。在后世的史册上,她一定会成为修真界无人可超越的传奇。 云梦仙子和仙阁的老前辈们,早在穆晴飞升回天时,便听说了她在修真界里的事迹。 有位前辈感叹了一句: “一百三十岁就化神飞升,飞升前还做了这么多事情,这到底是什么奇人?” 众人默默赞同,穆晴确实是个奇人。他们很想见一见这个厉害的小徒孙,观瞻一下这位战绩不凡、硕果累累的奇人。 …… 穆晴跟着秦淮到了云梦仙子的住处。 云梦仙子是仙官,她的住处和秦淮差不多,有房屋,有院落,但一切都是比较简单的,远远没有穆晴的公主殿那样豪华。 这里没有侍卫守着,也没有女官伺候,进进出出都不需要叫人传话通报。 穆晴羡慕道: “真好,比我那边自在多了。” 这时,院门打开了。 拉开门的是一名白衣的女修,她没有细致地装扮,五官轮廓说不上是多么精致,但有一种干净明快的美感。 穆晴觉得,这应该就是师祖了。 “师父。” 秦淮侧开身,好让云梦仙子瞧见穆晴。 “这是阿晴,我最小的徒弟,收她的时候太晚了,你早就飞升了,没见过她。” 穆晴唤道:“师祖。” 云梦仙子点一点头,道: “我正在院中煮酒,进来坐吧。” 穆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云梦仙子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问道: “喜欢酒?” “喜欢师祖酿的酒。” 穆晴谈起喜爱之物时时,眼眸明亮,似有星辰在其中。 “听说师祖是酿酒是一绝。我在仙阁时有幸尝到过师祖留下的梦月白,其味甘醇……” 她话还未说完。 秦淮笑着问道: “阿晴,你师祖留下的酒,一部分被我携进了山海秘境,另一部分在你小师叔的私库里。” “你是怎么尝到的?” 穆晴:“……” 还能是怎么尝到的,当然是偷酒喝了! 穆晴说道: “我小师叔给我的。” 秦淮怀疑道: “真的吗?” 穆晴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道:“真的。” 只要她说得够坚定,那就是真的。 反正丰天澜还没飞升,没法拆穿她。 云梦仙子瞧着这对师徒之间你一言我一语,有些想笑,说道: “先前我还在愁着,你若是来见我,我该备什么东西给你做见面礼。你能喜欢酒,那就太好了,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 云梦仙子带着这二人往院子里走。 穆晴一听见她说要送酒,就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秦淮,走到了云梦仙子身边,问道: “有梦月白吗?” 云梦仙子说道: “还有比梦月白更好的。” 穆晴好奇道: “比梦月白更好,那该是什么神仙滋味?” 云梦仙子道: “正在煮的便是,你尝尝就知道了。” 云梦仙子领着穆晴在院中煮酒的炉边坐了,又看了看穆晴,问道: “你喜欢灵玉吗?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块血灵玉,刚好适合雕个牌子,挂到剑柄上做剑穗。” 穆晴想了想,说道: “做剑穗太便宜我的剑了,还是给我做个腰牌吧。” 云梦仙子被她逗笑了,问道: “你和你的剑,还分‘你我’的吗?” 穆晴说道: “师祖,你不知道,我的剑有剑灵,是一把很独立的剑……” 跟在后面的秦淮自己寻了蒲团,在炉边坐下,慢悠悠地说道: “师父,我昨日找你要那血玉,你没给我。” 他声音平静,但字字句句都在指责云梦仙子偏心。 云梦仙子问道: “那你想怎么办?阿晴也喜欢血灵玉,这块血灵玉我是送你,还是给你徒弟?” 秦淮沉默了半晌,说道: “……给我徒弟吧。” 第96章 天上的故事13 覆着雪的庭院中, 碳炉燃烧着,热度融化周围的雪,也温了炉上的千殇。好酒甘醇, 酒香飘散四溢,勾得人止不住抿唇, 想立刻就品酒。 秦淮坐在酒炉边的蒲团上, 一边拿着团扇帮忙扇炭火, 一边朝着云梦仙子说道: “师父,你可以将血灵玉给我,我雕成牌子, 再送给阿晴。” 云梦仙子想了想,问道: “那这血灵玉算谁送阿晴的?” 才见面没有多久,云梦仙子就跟着秦淮一起,对着穆晴“阿晴阿晴”地叫上了。 穆晴在旁边等酒, 说道: “当然算师祖和师父一起送的。” 秦淮挑了下眉,说道: “你倒是两不得罪。” 穆晴听见这话后便笑了起来, 一双明眸里光芒流转, 十分地漂亮。 云梦仙子舀了一小杯酒,放到支在一旁的桌上晾凉, 晾到酒微温不烫时, 便递给穆晴, 道: “尝尝看。” 穆晴饮了一口。 百种果香填满口腔,千种酸甜交织, 复杂却不分裂, 共酿一份醇厚。 淌过舌尖喉口, 流入胸腔, 让心脏颤动不已。 穆晴沉默了许久, 才放下小杯,低声道: “……我从未喝过这样的酒。” 穆晴问道: “是用百果酒做基酒酿的吗?” 基酒,就是以一酒为基础,添加材料,再酿造成别的酒。有好的基酒,才更容易酿出珍贵佳品。 不过,酿酒这事也看酿酒人的能力。 有很多人拿着好的基酒,却无驾驭好酒的才能,酿不出更好的佳品,反倒将基酒弄废了。 拿百果酒这样珍贵的酒做基酒来酿造新酒,可不是一般的酿酒人能做到的事情。 “正是。” 云梦仙子道, “你之前让你师父给我捎带过一壶百果酒,这酒便是用那百果酒改的,我给此酒取命为千殇。” 千殇千殇。 世间畅游人称酒为殇,有千种滋味之酒,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千殇酒。 云梦仙子说道: “那百果酒珍贵难得,我用它混了米酒做基酒,总共也就只酿出三壶千殇酒来。你若喜欢,便带一壶走,算是对百果酒的回赠。” “那就多谢师祖了。” 穆晴说道, “我回头再想办法多寻些百果酒来,这样师祖便有基酒可用了。” 云梦仙子说道: “百果酒因酿造方式独特,每一坛皆滋味不同,是独一无二佳品。以不同的百果酒为基,酿出的千殇酒滋味也不同,与百果酒一样独一无二。” “阿晴,你若再寻了新的百果酒来,我就酿新的千殇酒给你尝。” 穆晴十分高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师祖可不能反悔。” 这隔了代的师祖和徒孙,就这样熟络亲近了起来,坐在雪霁后的庭院中,煮酒相谈,一派和乐。 秦淮瞧着她们两人,心道: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他之前还担心穆晴在云梦仙子面前会感到拘束和不自在,现在看来,他是白操心了。 谈到兴处时,穆晴的传音符亮了。 她看了看符咒,道: “天后派人寻我,邀我一起品茶吃点心。” 云梦仙子道: “那你快过去吧,你离太女之位就只差一步了,不要在此关头引了你父皇和母后的不满。” 穆晴点了点头,跟云梦仙子和秦淮道了别,施了隐身咒,御剑离去。 庭院里就只剩下了秦淮和云梦仙子。 秦淮斟了酒,笑着道: “师父,你似乎很喜欢阿晴。” 云梦仙子拿起酒杯,说道: “这样一个天赋根骨万年难见,为人也细致又聪明的小徒孙,谁会不喜欢呢?” “而且,我讨厌过你哪个徒弟?” 秦淮失笑,说道: “也是,哪一个你都很喜欢。不过你对阿晴,也的确是格外的喜欢。” 云梦仙子饮了一口酒,说道: “不过,仔细论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小徒弟。” 秦淮只疑惑了片刻,就明白过来了。 “师父是见过凝华公主?” 云梦仙子点了点头,道: “我飞升上来的时候,凝华公主还没有下凡历劫。” 秦淮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我有时候总是会忘了,她也是即将年满一千岁的凝华公主,不仅仅是我那只有一百三十岁的小徒弟。” 云梦仙子问道: “你就不好奇,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吗?” 秦淮平静而从容地答道: “自然是好奇的。但我觉得,我只要识得现在的阿晴,便足够了。” 云梦仙子闻言笑了笑,说道: “确实如此。” 秦淮试探问道: “师父是不喜欢凝华公主吗?” 云梦仙子将酒杯放下,说道: “我对于过去的凝华公主,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我飞升时,常乐太子尚未失势,凝华公主还只是个只能帮天帝处理一些杂事的小公主罢了。后面的几百年里,我亲眼见证常乐太子失宠,凝华公主在夺储之中逐渐占据优势,获得大权。” 云梦仙子回忆道, “那时候的凝华公主,拥有野心和勇气,同时也聪慧、冷静、理智,她很完美。” 秦淮多多少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些。 云梦仙子说道: “但完美的同时也薄情,亲情对她而言不重要,她博取天帝和天后的宠爱,皆是为了夺权。” 秦淮说道: “她生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薄情或许并非缺陷。” “的确是这样的。” 云梦仙子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凝华公主很完美,毫无缺陷弱点,是高高在上的神。面对这样的存在时,大多数人只有敬意,没有喜不喜欢。” “谁也未曾想到过,那样的凝华公主,有朝一日,会变成有血有肉有情的人。” 那一场凡尘劫,让她改变了许多。 说到这里,云梦仙子浅浅地笑了,道: “我对过去的凝华公主无感,但我很喜欢现在的她。” 秦淮笑着说道: “喜欢现在的她,那就足够了。” 他说的是云梦仙子,也是他自己。 他只识得现在的穆晴,不认识过去的凝华公主,喜欢现在的她,便已经足够。 ※ 时间转眼便至上元佳节。 天界今年也如往年一般,开办宴席,邀四荒宾客共同庆祝。 不过,今年的宴席格外隆重。 这场宴席不仅仅是为了庆祝上元佳节,还是为了向四荒宣告,天界将立凝华公主为太女。 原来的太子常乐殿下,已经在这段时日里,被悄无声息地撤掉。常乐殿下已不再是太子,而是常乐公子。 说起来,上元佳节这场宴席,还是常乐公子亲自负责准备的。 摘星看着在大殿门口接引宾客,态度谦和有礼的常乐公子,低声问道: “他不觉得扎心吗?” 元颖回答道: “肯定扎心的,但他不能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 “……” 常乐公子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他原本是想要在今日大闹一场的。 但祌琰劝住了他—— 他就算在上元佳节大闹,凝华的太女之位也不会丢。这样做只会导致他自己被天帝下旨流放荒地,一旦被流放了,可就真的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祌琰还说,就算凝华殿下被立为太女,也没有关系。 天帝在位一天,穆晴就还不是天界的掌权者。而天帝是神仙,命数长久,穆晴虽然成了太女,但离继位还久远的很。 这样长的时间里,足够发生很多改变。 常乐公子说不定还能赢回天帝的看重,让储君的人选再改换一次。 被这样劝过之后。 常乐公子只好收了在上元节宴席上大闹一场的心思,努力做事,只求天帝对他的印象稍稍变好一些。 宴席开始之前,祌琰悄悄地寻了穆晴的女官桃雪,让她帮忙给穆晴递了句话。 “这便是我的报恩,殿下可还满意?” 穆晴正由女官们梳妆,她坐在水镜前,面无表情地想: 你这可不是报恩,你这是蓄意筹谋,等待报仇的机会。 “殿下,您笑一下。” 其中一名为她梳妆的女官说道, “今日您要登太女之位,到时可不能这样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其他女官附和道: “是呀,殿下。今日对您来说,是十分欢喜的日子,您应该欢笑才对。” 穆晴思索了片刻,问道: “可喜笑颜开也不太好吧?毕竟是件很庄重的事情。” 女官想了想,有点发愁,道: “您说的也对……” 穆晴无聊地坐在椅子上,任凭女官们站在她背后纠结。 桃雪适时地说道: “我来给殿下描妆吧。” 她接过笔,给穆晴描绘眉眼,使穆晴一双有些锋利的英气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似有浅浅笑意。 桃雪一边描妆,一边道: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过了片刻,桃雪收起笔,退到一旁,道: “好了,殿下看一看,可还满意吗?” 穆晴站起身来。 她的身形在巨大的水镜上倒影出来。 她乌发束金冠,五官轮廓姣好,眉眼之间带着几分英气,漂亮而不柔媚。 她着一身红衣,衣饰纹绣金线,繁复华贵,如同一片灼灼燃烧的红焰,炽盛而灼热。 穆晴不满意道: “怎么跟嫁衣似的?” 桃雪有些无奈,说道: “殿下,嫁衣最多只能纹绣凤凰,您这红衣上绣的是腾龙图,您是太女,是储君,不是要嫁人的新娘子。” 穆晴转过身,改换了几个角度,仔细看了看,觉得这身衣服还是挺有气势的,如果不是她不喜欢的大红色就更好了。 她抱怨道: “父皇和母后最近总是催我,希望上元佳节宴席上,他们不会当场给我指婚。” 桃雪无奈失笑,摇了摇头。 桃雪说道: “殿下,神剑该如何,您是要配在腰上,还是收在乾坤袋里带着?” “自然是配在身上。” 穆晴看着摘星剑,说道, “黑剑配红衣,这配色还不错。” 第97章 天上的故事14 夜幕落下, 墙垣枝杈屋檐下挂着的彩灯亮起,照亮屋檐斜飞的恢弘宫殿。 宾客已齐,上元佳节宴席开始。 往年这个时间, 宾客们会对天帝说上几句贺词,随意对谈几句, 便开始一边欣赏天界已安排好的飞天舞、醉琵琶等喜庆节目,一边饮酒。 但今年的章程不太一样。 坐在大殿里的所有人皆没有说笑,而是十分安静地在等待着什么, 气氛严肃且隆重。 天帝身边的天官道: “宣凝华公主入殿。” 宾客们看向大殿门口。 一身红衣盛装的公主迈步, 自铺开的长毯上,缓缓走入殿中。她背脊挺直,身形挺拔,昂着头颅,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金线在她的红衣上游走, 纹绣金龙腾云,滚云飘逸, 腾龙霸气。行走之间,衣摆轻摇,那霸气腾龙仿佛要活过来一样, 栩栩如生。 她腰侧配着一柄黑剑。 那剑看似简朴,但细看之下,便发现黑色剑身莫名有些剔透,其中有星星点点彩光, 似有万千星辰藏于其中。 与宴的宾客中有人爱剑, 小声道: “那便是神剑摘星。” “真漂亮啊。” 有人这样感慨。 也不知夸的是剑还是人。 穆晴一步一步, 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大殿的中央, 在离天帝有一定距离的时候, 她停下了脚步。 天帝坐在首位,道: “吾有一女,名凝华,自幼聪慧,虽年少,却胸襟宽广,目光长远。于责任危难之前,不退不避,克磨难灾劫,成就一番大事。” “凝华公主历凡尘一劫,一百三十余年之中,经磨难,降妖魔,平战火,救尘世,功德深厚不可计。” “此后凝华之行,必得天道庇佑,坦途顺遂。吾今顺应天意,敕封其为太女,执掌储君之责。” 穆晴一拎繁复衣摆,跪于毯上,昂首面向天帝,道: “谢父皇倚重。” “儿臣成太女,必承责任,绝不懈怠。” 天帝起身,道: “好,父皇会记得你今日说的话。” 他迈步走下台阶,一直候在两侧的天官,也端着托盘跟随在后面。 天帝停在了穆晴面前。 他取下了穆晴头顶的公主冠,放于左侧天官端着的银托盘上。 又从右侧天官的金托盘上,拿起更为精致的,雕刻腾龙云纹、光泽赤金的发冠,戴在了穆晴已经束好的发上。 天官又递上一根雕龙的金簪,天帝接过,将金簪穿过发冠,固定好了太女冠。 天帝亲自为穆晴加冠后,便将穆晴拉起,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穆晴,满意道: “我家凝华英气,戴这太女冠,甚是合适。” 大殿之中,天官与四荒宾客同时起身,对天帝低头躬身行一礼,又对穆晴行同样之礼。 “天帝圣明。” “恭喜太女殿下。” 天帝今日心情十分地愉快,笑着道: “诸位请落座,与吾一起,在这喜庆之日共享宴席,共同庆贺。” 天帝又看向小女儿,道: “凝华,你也入座吧。” 天帝说完,便回身走向首座。 穆晴也应了是,有女官上前,为她拎住繁复衣摆,跟着她登上台阶。她走到在天帝左下方一阶的宴桌后方,缓缓坐下。 天帝和穆晴皆坐稳后,下方的天官和宾客,才直身抬头,重新坐下。 上元佳节宴席,这才真正开始。 这场邀请了四荒宾客的宴席,比除夕夜天帝的家宴要庄重得多。 宴席上一共排了十八场节目,曲乐舞蹈皆是精挑细选,飞天舞、醉琵琶、梧桐琴……每一场皆有让人心醉之处。 大家都在认真地欣赏。 但也有人,无心欣赏这些难得一见的才艺。 比如焦头烂额的凤族,失了太子之位的常乐公子,还有些在盘算着将自家儿子送给凝华公主做驸马的人。 秦淮的注意力也不在歌舞上。 他隔着热闹的曲声和舞蹈,远远地看向坐在高处的小徒弟。看了一会儿后,他就笑了起来。 云梦仙子问道: “你在笑什么?” 秦淮笑着回答道: “师父不知,阿晴是师弟带大,师弟总嫌她懒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像是没骨头似的。” “可我今日瞧着,阿晴这坐相挺好的。” 如此庄重的日子里,穆晴的坐姿自然要比平时规矩。 其实就算不规矩也没什么,她的气质和修为在那里,就算坐得懒散些,也照样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威严感觉。 云梦仙子说道: “我也觉得挺好的,这都要挑剔,你师弟是不是有点过于挑剔了?” 秦淮点了点头,道: “我也认为师弟太严格了些。” 这两个十分宠着小辈、觉得穆晴什么都好的剑仙遇到一起,对穆晴管制颇多的丰天澜,就成了他们话语中声讨的对象。 摘星和元颖今日是跟着秦淮入宴席的。 听见秦淮和云梦仙子对丰天澜的声讨后,摘星直接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表达对丰天澜的不满。 摘星道: “师祖,你不知道,丰天澜总是拿着剑追着穆晴打,还经常罚她背书和抄书。” 其实穆晴就没背过书。 当初丰天澜看不见也听不见摘星的存在。背书什么的,在检查的时候,摘星就在穆晴旁边,他念一句,穆晴就跟着“背”一句。 云梦仙子拧了下眉头,问道: “真的?” 秦淮点了点头,道: “确实是这样。” 云梦仙子摇了摇头,道: “他怎么能这样对阿晴?等他飞升上来了,我一定要帮阿晴讨个说法。” 摘星连连点头,说道: “对,一定要讨说法!” 秦淮浅浅笑着,也不开口去澄清其中误会,而是淡定地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元颖往周围瞅了瞅,心想: ……唉,这群人真坏啊。 …… 宴席最上方,天帝正在对穆晴讲话: “凝华,你瞧瞧下方。” 穆晴依言挪去目光,问道: “父皇要我瞧什么?” 上元佳节宴席的座次颇有讲究。 首位是天帝和天后,天帝身侧,稍稍靠下一点的地方坐的是太女凝华。再下方是天帝其他子女,携家眷坐在桌后。 在这之后,才是四荒各族的宾客。族君坐在前面,皇子、公主等坐族君背后的桌子后方。 也有一部分司掌重职的天官收到了上元佳节宴席的邀请,秦淮、云梦仙子等人皆在这宴席的邀请名单上。 不过他们的位置就稍微远些了。 总之,穆晴的位置十分好,几乎可以将整个大殿收入眼中。 “左边第四个,涂山帝君,他后面坐的是他的小儿子。你瞧着那小子如何?他模样挺俊俏的,你若看得上,父皇便叫人打听打听他为人如何,若是还不错,就……” 穆晴一个头两个大,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天帝又说道: “不过我瞧着,这小儿子不如他哥哥,涂山的太子好。那涂山太子数百年前下凡尘历劫去了,投胎时选择了和本相一样的九尾狐妖,寿数太长,至今还没回来。” 涂山的太子,本相? 涂山帝君一家子都是九尾天狐。 凡尘的狐妖,和本相一样的九尾狐妖……凡尘有几个九尾狐狸? 穆晴有种奇妙的预感。 穆晴抬头看向天帝,问道: “父皇,那涂山太子在凡尘里是个什么身份?” 天帝回答道: “我与涂山帝君关系一般,此事没有细问过。那太子似乎是投胎成了半妖,本该是太子,却刚出生就因祸乱和亲人失散,被一个仙修捡走了……” 穆晴:“……” 天帝说道: “凝华,你若有兴趣,父皇便派人帮你调查打探一下。”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父皇不必劳心,我对这涂山太子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只是好奇。” 原来下凡历劫,被和长兄勾连的司命仙君搅坏了命格,差点导致在修真界被方游杀得神魂俱灭,回不了天的倒霉蛋不止她一个。 说起来,这事也算是她连累三师兄了。 希望他回来之后不会怪她。 天帝叹了口气,道: “凝华,你对这个无兴致,觉得那个配不上,你这样怎么能行啊?” 穆晴也很愁,抱怨道: “父皇,我还年轻着呢。” 天帝说道: “你虽年轻,却是储君,储君不婚,无后代,可是大忌啊。” 穆晴:“……” 神仙的命数那么长久,我这储君都不知道有没有继承帝位的那一天。要什么后代?要来个继承人顺位排号吗? 穆晴苦哈哈地听着天帝的唠叨,仔细应付着,度日如年地熬过了十八场节目。 节目结束,上元佳节宴席也差不多要散了。 穆晴正以为要解脱了。 却见天帝起身,说道: “诸位,节目已完,我们该去天河畔了。” 穆晴:“……” 忘了这件事了。 天界在上元佳节宴席时,还有一习惯。在宴席上的诸多节目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前往天河河畔,挑选河灯。 尘世间有习俗,上元佳节许愿望,放河灯——听说这一日,尘世的河流会通往天河,承了愿望的河灯会流到神仙那里。 神仙们看到了河灯,就会让这些愿望实现。 穆晴在尘世时,一直以为这就是个传言。 如今飞升了,找回了凝华公主的记忆,她才知道,这并非完全是传言。 天上有许多仙官,是从凡尘飞升上来的。 一开始,仙官们为回馈那尘世,会在上元佳节这一日,于天河畔挑选河灯,实现凡尘之人的愿望。 后来这浪漫的习惯逐渐感染到别的神仙,上元佳节去天河畔挑河灯一事,就成了宴席后必做的一件事情。 穆晴在心里哀叹一声,心想: 这上元佳节,一事之后又一事,可真难熬啊。 穆晴一边叹气,一边起身,跟在了天帝后面,和宾客们一起前往天河河畔。 …… 夜晚的天河,是天界的佳景。 天界在云上,星辰从无遮掩,明亮星光汇聚成华美银色河流,倒映在天河水中。夜晚泛舟于天河上,不知自己在水在天。 而这上元佳节的天河,更是绝景。 凡尘五洲四海,无数河流,皆通天界。尘世的人千千万万,于天涯海角,点河灯,许心愿。 中间烛芯燃烧,烛火橙红明亮的莲花灯,携着丝丝缕缕的愿力自各方汇来,织成了比夜幕银河更为绚丽壮阔的星火之河。 天帝携着众宾客仙官来到河畔上,说道: “诸位,就如同往年一样,各挑几盏河灯,成其心愿吧。” 穆晴立在河畔上,女官们站在她身后,为她拎着衣摆。她弯下身,伸出双手,正要随便捧一盏莲花灯。 却见,那无数河灯之中,有一盏莲灯,被淡蓝愿力形成的辉光笼罩着,漂过宽阔天河,穿过万千盏灯,来到了她的面前。 穆晴将莲灯捞起。 水蓝愿力散发辉光,如烟雾,丝丝缕缕从灯中淌出,使得这盏莲灯在夜晚美丽至极。 花瓣层叠盛开,诉说灯主心愿: “愿吾师侄在天界万事顺遂,再不经受生死难,别离苦。往后之路,一切和乐,寿同天地,无灾无忧。” 第98章 天上的故事15 穆晴双手于水中捧起莲花灯。 水蓝愿力自灯芯流淌出来, 如缥缈烟雾缠绕上穆晴,为她披上一层散发幽光的薄纱。 天帝见到了这副光景,问道: “凝华, 是凡尘认识的人,在为你许愿吗?” 穆晴捧着莲灯看向天帝。 她自飞升回天,恢复了凝华公主的身份后, 在天帝面前从不提起凡尘的人和事。 她怕天帝发现,她将凡尘所遇,看得比天界重要, 因此而感到不悦。 因此, 她曾在天帝面前, 不敬秦淮为师,刻意表现得疏离淡漠。她也曾极力避免和师门的前辈接触…… 她做了许多事, 来欺诈天帝的耳目,让他以为她心中最重要的,是天界,是家人, 而非那凡尘中的人事物。 穆晴捧着莲灯思考。 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呢? 随意说几句话糊弄过去, 将莲灯藏起。 ——她本该这样做的。 但是, 她突然就不想继续藏了。 穆晴看向天帝, 认真地说道: “父皇,这莲灯的灯主, 是凡尘中养我教我,将我拉扯长大的那人。他名为丰天澜,是我的小师叔。” 穆晴将莲灯捧给了天帝和天后, 说道: “父皇, 母后, 你们瞧,他放莲灯祝愿我飞升之后,一切顺遂,无忧无灾。” 天帝瞧了瞧莲花灯。 穆晴捧着灯,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半晌,天帝并未表露出不高兴的意思,他捋了下半长的胡须,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道: “那他可以放心了,他的心愿定会实现。” 穆晴有些意外。 天帝站在她面前,说道: “凝华,你看重之人也记挂着你,愿以一片真心待你,父皇为你感到高兴。” 穆晴抱着莲灯的手紧了紧。 她忽然觉得,天帝并不如她一直以来想象中的那样严苛。他是天帝,但也是一个真正爱着小女儿的父亲。 天族的亲情,似乎也没有过于糟糕。 天帝不知穆晴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转头问道: “有没放过的花灯吗?去找一盏来,我忽然想许个愿望了,让凝华以后的路顺遂幸福……” 天后打断了天帝的话,说道: “陛下,许愿要悄悄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天帝反驳道: “唉,明明是‘心诚则灵’。” 一群应该为他人实现愿望的神仙,要自己在这天河上放许愿灯,还商量怎么样才能灵,这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穆晴没忍住,露出了笑容。 她连忙腾出一只手,用袖子半掩住嘴角,单手抱着莲灯转头,去捞别的灯去了。 天后瞧着穆晴在河灯夜色中,略有些单独的背影,灵感忽至: “陛下,你说,这孩子总避着婚事,我们给的人选她皆不肯要,是不是心里早就装着人了?” 天帝思索片刻,说道: “你猜得十分在理。” 穆晴抱着莲灯,沿着天河畔行走,离上元佳节宴席的宾客们稍稍远了些。 秦淮他们正在附近。 摘星语重心长道: “穆晴啊,你挑选的是别人的河灯,实现的是别人的愿望,事事皆是别人得利。” 穆晴问: “你想说什么?” 摘星翻了个白眼,道: “你抱别人的莲灯的样子,怎么跟捧着宝贝似的?当年千机子给的那无价珍宝‘芥子须弥’,也没被你这样珍惜地捧着过啊。” 穆晴慢悠悠地捋了捋莲灯的花瓣,道: “谁告诉你这是别人的莲灯?” 穆晴说完这话,也不解释,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捧着莲花灯沿着天河继续行走。 摘星迷茫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开始不懂穆晴了。 “她什么意思?那灯到底是谁的?” 云梦仙子道: “那朵莲灯上的气息好熟悉,但又似乎很久没见过了,那是不是……” 秦淮肯定道: “是师弟放的莲灯。” 元颖也乐呵呵地,哼起了穆晴在哼的小曲,蹲在河边,对着莲灯挑挑拣拣。 摘星愈发地迷茫了,问道: “你在高兴什么?” 元颖捞起一盏莲灯,回答道: “我吃到糖了,甜的。” 摘星:“……” 上元佳节宴席上没准备糖吧? ※ 那朵莲花灯被穆晴携回了公主殿,放在水池中,用仙术养护起来。 公主殿里这几天很忙。 废太子已经不是太子,要从东宫太子殿里收拾东西搬出去。而穆晴成了太女,要从公主殿里打点好要搬走的东西,搬进东宫去住。 女官和侍卫们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穆晴也不盯着他们,只日日夜夜蹲在池边。她不担心她的行李收拾得不够好,她只担心有人碰坏了她的花。 摘星受不了了,说道: “你别盯了,没有人会摘的,这玩意儿除了漂亮之外没有一点用,做炸莲花都嫌没味道。” 穆晴瞪他: “你想摘它去做炸物吃?” 摘星:“……” 您这找重点的能力真是厉害啊。 当天夜里,桃雪刚盯着人将一些东西搬进东宫收拾好,提着灯回公主殿继续搬下一趟行李。 她才刚行至门口,就看见星袍少年一脸苦闷之色,抱着和他衣袍同样绚丽的神剑往外走。 ……这什么情况? 桃雪:“摘星大人,您这是……?” “我要离家出走!” 摘星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泪,说道, “穆晴被那朵破花迷了心智,竟然误会我要偷花!我是多么高贵的一把剑,我怎么可能会去当采花贼呢?而且那朵破莲花,到底哪里值得我去偷了?” 桃雪:“……” 不,“采花贼”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穆晴慢悠悠地跟了出来,道: “摘星,你怎么偷我的剑?” “你别凭空冤枉人,谁偷你的剑了?” 摘星愤怒还击,话说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怀里抱着的黑剑,就是穆晴说的那把被偷的剑。 “这、这是我的剑身!” 穆晴说道:“这是我的剑。” 摘星怒道:“我是神剑的剑灵,我就是神剑,我拿我自己的剑身,这能叫偷吗?” 穆晴油盐不入,道: “我不管,这就是我的剑,所有人都知道,神剑是我的剑,不是你的剑。” 摘星:“……” 摘星愤怒至极,又不知如何反驳,直接化为虚体回了剑身里,神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穆晴正要弯身捡剑,就听见剑身之中发出痛呼声。 “靠,好疼!我摔到腰了!” 穆晴:“……” 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你这么离谱的剑。 桃雪就当没看见这一幕,她提着灯,淡定道: “殿下,我先去收拾下一波要送去东宫的行李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 “去吧。” 穆晴也不捡剑,直接席地而坐。 闪了腰的摘星躲在剑中不出来,没好气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穆晴取出了一壶甜茶,又变出了两碟点心。 她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吃了一小块奶糕,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指尖的糕点残渣。 “唉,这糕点好香啊。”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真想分给剑吃,可惜了,我的剑只想离家出走,不想和我一起吃糕点。” 摘星:“……” “哦,对了,剑好像不会吃糕点来着。” 穆晴一手支着脑袋,又拈起一块奶糕,说道: “那我只好自己全部吃光了。” 摘星“唰”一下从剑里冒了出来,道: “穆晴你这个人不要太过分!” 穆晴把糕点碟往她自己那边一拉,说道: “摘星,我不是人,我是神仙。” 摘星:“……”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能气死剑的剑修? ※ 过了几日,公主殿终于搬空了。 秦淮听说穆晴已经收拾好、搬进了东宫里,便携了礼来拜访庆贺。 穆晴收了他的礼,带着他在东宫里逛。她给了秦淮一碗鱼食,指着池塘道: “东宫也就这样,没什么好逛的,师父你喂鱼消遣吧。” 秦淮向池塘中望去。 东宫的池塘很大,可以在水上建回廊。东宫的主客,皆可行走于廊上,伏在栏杆边看池中养的红锦鲤,也算是颇有一番情致。 秦淮捏了一撮鱼食撒下。 几十条锦鲤聚了过来,视野之中一片红艳。 秦淮瞧着这一幕,觉得欢喜,又捏一撮鱼食。在喂到第四次的时候,穆晴连忙拦住了他。 “师父,你别喂了,别把我的鱼撑死了。” 秦淮疑惑道: “这点鱼食应该撑不死吧?”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这点鱼食是撑不死鱼。可之后还会有别人来东宫拜访,你喂一点,别人也喂一点,一点又一点,你说这鱼还能活多久?” 秦淮失笑,问道: “这锦鲤被喂了多少次了?” 穆晴伸手朝秦淮比了个数字。 九次。 秦淮:“……” 秦淮道:“……阿晴,我觉得,你可以让人选些新鱼送过来了。” 穆晴:“…………” 这鱼的承受能力也太差劲了吧? 穆晴思索了一会儿,拧着眉道: “要不然还是别养鱼了,太娇气了,我养不好的。” 秦淮问道: “这池塘这么大,里面总要养点东西,不能空着吧?” 穆晴抬头看了看池塘,问道: “师父,你说,养一池睡莲怎么样?” 秦淮沉默了片刻,说道: “阿晴,我记得你不喜欢莲花。” 他曾在问剑峰养过一缸莲花,他经常闭关,要劳烦别人给莲花缸添水。 那时候常待在问剑峰的穆晴,每次去添水,都一脸不情愿,嘟囔着莲花太娇气了,师父为什么不养仙人掌。 穆晴:“……” 其实你要是不让我添水,我就喜欢莲花了。 这就和某些人会因为要刷碗而拒绝吃饭是一个道理。 穆晴一手支着脸,趴在栏杆边说道: “我变了,我现在喜欢莲花了。” 第99章 天上的故事16 穆晴趴在栏杆边上, 说道: “我变了,我现在喜欢莲花了。” 秦淮听了她的话,也不问她为何变了。 在他看来,人过去讨厌一物, 此时喜欢一物, 长久年月里有些变化、乃至面目全非, 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然, 也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比如他和穆晴对待彼此的态度。 秦淮问道: “阿晴,你喜欢什么样的睡莲?我帮你寻种子来。” 穆晴惊讶道: “睡莲还分品种啊?” 秦淮笑着问她: “阿晴, 连品种都不分,你喜欢睡莲, 到底是喜欢了个什么?” 穆晴挠了挠头, 嘀咕着: “我只喜欢看花,又不喜欢种花和仔细鉴赏,分不清品种明明很正常……” “师父, 我说不出品种来的, 你别帮我寻种子了,我回头去灵植园里自己挑吧。” 秦淮点了点头,应道: “好, 这倒也给我省事了。” 穆晴嫌弃道: “……师父, 你真的好懒啊。” 秦淮被她这样说,也丝毫不恼怒, 只是回道: “阿晴,偷懒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穆晴:“……” 穆晴寻了水上回廊栏杆边的长凳, 悠闲地坐下, 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才幽幽道: “师父, 幸好带大我的是小师叔,不是你。” 秦淮挑了下眉,问道: “为何这么说?” 穆晴回答道: “你坏习惯太多,容易带坏我。” 秦淮失笑。 其实穆晴早就已经被他带坏了。 穆晴从前跟着丰天澜的时日长,跟着秦淮的时日短。可也不知道,是养成坏习惯远比养成好习惯容易,还是秦淮的影响力太强。 穆晴在很多方面,都没有得到丰天澜的言传身教,而是像极了秦淮——她懒到没骨头的坐姿,喜欢挑战规则的不羁,没大没小的讲话方式……这些都是秦淮带她的短暂时日里纵容出来的。 丰天澜曾经常常因此而头疼不已。 他担心穆晴学坏了长歪了,却又不能阻止穆晴和秦淮碰面,毕竟人家才是亲师徒。 他就只能在秦淮出关时,放任这师徒俩接触;再在秦淮闭关时,想方设法来纠正穆晴。 丰天澜是有劝过秦淮的。 可秦淮的态度依旧是纵着宠着,他还说过: “师弟,你不要这么严格,坏习惯多些没关系,她只要做人没问题就好了。” 丰天澜和穆晴斗智斗勇多年,为她操碎了心。导致这结果的原因里,秦淮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秦淮看着穆晴,说道: “可是,阿晴……” 穆晴抬头看他,应了一声: “嗯?” “我一直很遗憾,没有亲自带大你。” 秦淮拿起茶壶,往她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茶水,淡淡说道, “我作为师父,本该为你提供庇护。可你遭遇了困境,陷进了凶险的危境,面临死劫时,我皆不在你身边。” 秦淮放下壶,抬手摸了摸穆晴的头发,似是在感慨一样,说道: “还好你活下来了。” 否则,他一定抱憾终生。 穆晴看向秦淮。 看了半晌,她颇有些意外地说道: “师父,原来你也会有在意的事情啊?” 秦淮总是一副宽容豁达,逍遥洒脱的模样。 他好像不会将任何事放在心里,更不会为之日日夜夜愁思不止。 至少在穆晴眼里,他是这样的人。 秦淮听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 “我也是人,怎会无在意之事?” 穆晴笑着,认真地对秦淮解释道: “师父在我眼里,一直都更像神,而非人。” 秦淮摇头,道: “太夸张了,阿晴。” 穆晴也摇了摇头,说道: “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这样想。” 对包括穆晴在内的许多人而言,秦淮就是神。他修为绝顶,剑艺高超,无人能越其右。他的为人也是,心胸宽广,明朗而豁达,让人敬佩憧憬不已。 对穆晴而言,秦淮是道标。 直至今日,穆晴的修为和剑艺皆已经能与他比肩,她也依然敬佩着他。 秦淮瞧着她这十足认真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最终轻轻扬起唇角,眉眼微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穆晴问道: “师父,你在笑话我吗?” “你怎会这样想?” 秦淮失笑,道, “师父会笑,是因为高兴——得知阿晴你将我看得这样厉害,我心里十分地欢喜。” 穆晴看着秦淮,说道: “唉,师父,你这一点,我也是很敬佩。” 秦淮能将一切都坦然表露出来,他的心情,他的喜怒,他可以做到丝毫也不遮掩,用最平静的语气讲出来。 这样的坦荡,是常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 至少,穆晴觉得自己做不到。 穆晴和秦淮坐在一起,愉快地饮了小半壶甜茶,吃着糕点,谈论着一些闲事。 秦淮给她说什么品种的睡莲好看。穆晴认真地点点头记下,打算派人灵植园问一问。 桃雪说东宫外来了新的客人要见太女殿下,穆晴直接拒绝了,说今日要陪恩师,无空,让其改日再来。 …… 时间就这样,肆意而闲适地流淌过去。 过了午时之后,秦淮起身要走。 穆晴站起身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向秦淮,要送他出去。 桃雪恰好又一次从外面进来了,对穆晴道: “殿下,凤族太子来了。” 穆晴懒腰伸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她面色古怪道: “他来做什么?” “……” 桃雪心想: 能做什么?当然是谈情。 但她不能这么回答。 桃雪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问道: “殿下,您要见他吗?” 穆晴揉了揉眉心,恹恹道: “见,凤族太子专程来天界访我,我能不见吗?” 秦淮道: “那我就先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太好,问道: “那凤族太子在正门外等着,我从前门出去似乎不太合适,后门怎么走?” 他还记得凤族公主误会他和穆晴的关系,将他当成了穆晴养的小白脸的事情。 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件事。 但这事他不在意,还有别人在意。秦淮不希望,自己给穆晴造成什么声誉上的麻烦。 …… 凤族太子由桃雪引着,穿过庭院、房屋,来到了这建在池塘上的回廊。 穆晴正坐在廊下桌边。 她面前摆着一壶茶,茶杯被用过,糕点盘子也是半空的。显然,之前她与另一人饮茶对谈过。 服侍的女官正拿着托盘,将茶壶、茶杯和糕点一一换成了新的。 穆晴瞧见他,一指对面的位置,说道: “来了?坐。” 她这态度丝毫不见客气和友善。 凤云深也未介意,在她指的位置上坐下了。他拿起侍女倒的茶,浅饮一口,问道: “你心情不好吗?”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是不太好,我先前在与我师父饮茶谈话,正在酣畅处,被人扰了。” 桃雪:“……” 秦宗师当时不是刚好要走吗? 怎么就成了谈到酣畅处被人打扰了? 凤族太子好脾气道: “抱歉,是我来得突兀。” 穆晴也不否认他的话,说道: “你来这里寻我,是有何事?” 穆晴对待凤族太子的态度,让女官们叹为观止。 她们皆早就知道,太女殿下性情果断,脾气有些厉害。可今日一见,才知道,太女殿下脾性的厉害之处在哪里。 穆晴知道凤族太子对她有情,但她对这凤族太子无情,言行举止之间,便不给他留取半分机会。 哪怕这场交谈,涉及两族关系,对穆晴自身权势利益有所影响,她也没有放软态度。 如此干脆果决,叫人担忧,也叫人敬佩。 “没有事情,便不能来寻你吗?” 凤云深眉头拧起,看向坐在对面的天界太女,神情之中,颇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 “你我皆在适婚年纪,且身边都无伴侣。” 穆晴语气平静且淡漠,谁都能从其中听出疏离的意思来,她继续道, “若不想引人误会,最好还是不要见面。” 凤云深沉默了良久,道: “不是误会,我对你……松城穆家,平城高家,一场婚约,你可还记得?” 穆晴没有说话。 这凤族太子也是够坚持执着的,她下界历个劫,他都要跟下去共患难。 凤云深有些难过道: “按原本命运,你我该携手一生,共历苦难,经生死……” 穆晴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只是原本命运。” 她语气平静,抬眸望向凤云深,目光清冷。 “我没有与你携手一生。你是凡人,经生老病死;我是仙修,修行一百三十年飞升回天。我们二人之间,无缘也无分。” 凤云深目光痛极。 穆晴站起身,道: “桃雪,送客吧。” 凤云深还想再说些什么。 穆晴转过身,说道: “桃雪,送走客人后,端一壶酒给我。” 听见桃雪应了是之后,穆晴没有再管此事,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桃雪拦在凤族太子面前,恭敬有礼道: “殿下,请离开吧。” 她低着头,一双眼睛未看向凤云深,里面却装满了对凤族太子的怜悯。 桃雪太清楚自家太女殿下的性情—— 太女重情,但也无情。 她若重视一人,会与其嬉戏打闹,欢声笑语。但面前的人若是她不关切的,她连与对方多说半句话,都嫌浪费时间。 这位凤族太子,在太女殿下的眼中的重量,大约还不如一壶酒酿。 穆晴若是知道桃雪在想什么,一定会说: “自信一些,把‘大约’去掉。” “酒酿可以让人解忧愁,醉生死。这凤族太子有什么用?他的存在,只能让我的情感姻亲之事显得十足复杂纠结缠乱,麻烦透顶了。” 第100章 天上的故事17 穆晴离开建在水塘上的回廊, 在长廊尽头一转步伐,再走上没几步,忽见一人站在她的去路上。 穆晴愣了一下。 她眼眸中的厌倦和清冷褪去,重新变回了带着浅浅光辉, 柔软温和的样子。 她稍稍抿唇, 似是在笑, 问道: “不是说要有事要忙?怎么没走?” 倚墙而立的仙人抱着九溟剑, 站姿略有些懒散。他回望向穆晴,笑着回答道: “担心你应付不来, 想帮你挡一挡烂桃花。不过,看来是师父忧虑过多了。” 穆晴摇了摇头, 无奈道: “别瞎操心了,你能怎么挡?” “像凤族公主说的那样, 扮我的小白脸?那样只会叫我们两个都声誉受损, 离身败名裂更近一步。” 穆晴劝道: “师父, 你是个官差,你要回避对你仕途不利之事,不该出手时就老老实实藏……” 秦淮笑着,话语之中带着调侃意味: “攀上太女殿下,对仕途应该有利吧?” 穆晴抬起手,两手枕在脑后, 说道: “万一有一天,太女殿下倒台了怎么办?” 秦淮摇了摇头,道: “阿晴,你怎么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穆晴懒洋洋地回答道: “你瞎说, 所以我也一起瞎说咯?” 秦淮看着穆晴, 看了半晌, 无奈摇头,道: “阿晴,人要谨言慎……”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穆晴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壶酒,塞进他手里。他刚接住酒壶,就被小徒弟推住了后背。 穆晴推着他往后门走,道: “师父,你可千万别学小师叔那样唠叨,不然神仙耳朵里都要生茧子。” 而且,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还唠叨着要求别人做到,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秦淮道:“……师父这是为你好。” “好好好,我知道。” 穆晴应付着回答,将秦淮推至后门,道: “快走吧,误了公事也会耽误仕途的。” 穆晴潦草道别。 秦淮拿着酒壶,被关在了东宫后门外。 他自化神后战胜祌琰,成天下第一人、正道的顶梁柱起,一直都受人敬重,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但秦淮一点也没生气,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酒。 玉露酒,有着茶香,能够以酒乱茶之酒。 如此珍贵之酒,不拿去待客,偏偏给了他这个不喜欢茶的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穆晴对秦淮就是如此。 有时候她送秦淮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壶甜茶,一包点心。 有时候她送最贵最好的东西,比如玉露茶,玉露酒——她觉得,就秦淮不喜欢这东西,他也可以当礼物送别人,方便也有面子。 秦淮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提着这壶珍贵的酒,缓缓从东宫后门离开,往执法司去了。 处理公务时,一同当差的人忍不住问道: “秦宗师,今日遇见了什么好事?为何面对这繁重公务,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 穆晴搬进东宫后,过着的是见客、吃点心、喂锦鲤、想象怎么装饰池塘的舒适日子。 而从东宫搬出去,住进了公子殿的废太子常乐的日子过的就不怎样了。 现在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灾星,谁也不敢挨他。没人来拜访也就算了,他身边的幕僚也都在计划着远离他,早日抽身,好投奔新主人去。 常乐已经快要气死了。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叫常乐,而是叫常气。 数日后。 天帝膝下的二公子受天后所托,来探望长兄过得好不好。 一说过得如何,常乐便忍不住了,将满肚子的怨言朝着二弟倾倒出来。 “这公子殿真是狭窄,院子这样小,连种棵树都要仔细规划空间。” 常乐指着石桌,不满道, “就这样小一个桌子,宾客来时都坐不开,我该如何招待人家?” 女官端着茶走过来,一边为常乐斟茶,一边在心里想着: 你不用操心这个问题。 你这里很少会有客人来,而且客人的数量也不多。 “兄长。” 二公子坐在桌边,道, “弟弟妹妹们住的皆是这种规格的公子殿公主殿,我也是,凝华从前也是。” 二公子的意思表现得非常明显: 你瞧不起这样的住处,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瞧不起住在这种地方的弟弟妹妹们? 常乐愣了片刻,连忙道: “二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二公子未饮女官端来的茶水,站起身道: “兄长,谨言慎行。” 说完之后,他便转过身往外走。 常乐连忙追上,唤道: “二弟,二弟……” 但无论他怎么唤,二公子皆不搭理回应他,直接走出了大公子殿。 常乐在殿门口止住了脚步,他看着二公子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抬手一锤墙壁。 “从前我势盛时,他与我十分亲昵,总缠着我,兄长前兄长后,哪怕我嫌他烦,他也仍然要贴着我。” 常乐咬牙切齿道, “现在,连他都敢这样对待我了……” 常乐又用力地砸了一下墙壁,也不打算再去追二公子解开误会,而是转身往院内走。 他一边走,嘴中一边嘀咕着“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之类的话。 他走回庭院里,让人将茶换成了酒,也不像从前那样拿着精巧的酒杯,而是用了碗来盛酒,一碗一碗灌入腹中。 他欲醉酒解忧。 哪曾想,酒入愁肠愁更愁。 几碗下去,他眨了眨眼,竟是控制不住泪腺,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落泪之后,他干脆也不再抑制自己的情绪,直接痛哭起来。 ※ 二公子离开了常乐公子殿后,便又去东宫,看望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他被女官引入殿中。 穆晴这边似乎正在忙着。 负责园艺造景的仙官们正在来去出入,清理池塘,安置奇石,修固雕刻回廊上的扶栏…… “兄长,我正巧在愁着,睡莲种子该播撒在哪一处。” 穆晴从图纸中抬起头来,笑着道, “听说你爱好鉴赏风景,在园艺景致方面造诣应该比我好不少,你来帮我挑一下吧。” 二公子走过去,看了看图纸,又看了看眼前几乎能称得上是湖泊的池塘。 他思索片刻,说道: “睡莲这东西,你哪怕只种一颗种子,过不了几年,也会繁衍得满池塘到处都是的。” 所以,不管种在哪里都一样。 穆晴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兄长说得极有道理,那我便随便撒莲子了。” 二公子有些哭笑不得,说道: “还是叫懂这些的仙官们定夺吧,乱撒种子,睡莲长得太散乱了也不好看。” 穆晴道:“也对。” 穆晴将图纸和莲子皆交给了仙官们,她则是另选了一处不动工的地方,支了桌子和二公子喝茶叙旧。 “阿苑说,昨日在秦宗师那里见到了你,你教他辨认了一些药草。” 二公子道, “凝华,我记得你以前只是勉强知药理,知道丹药效果,不辨药草的。” 阿苑是二公子家的小儿子,要唤穆晴姑姑。 二公子先前拜托了秦宗师帮忙教导小儿子。秦淮只应了帮小天孙的修行之道启蒙引导,没有答应收徒。 如此便足矣。 二公子时常在秦淮得闲时,将阿苑送去他那里学习。而穆晴也常常在秦淮有空时,去寻他饮酒作乐。 穆晴和阿苑,这原本没什么交集的姑侄俩,就这样经常碰面,熟络了起来。 穆晴对待阿苑十分友善,有时候会陪他玩,有时候还会教他一些事。 二公子也时常从小儿子口中,听到有关于妹妹凝华的事情。 “我在凡间历劫时,和医修走得很近。” 穆晴将糕点碟子推到二公子那边,说道, “虽然我是个剑修,而非医修丹修,但受其启蒙,常见的药草我都是认得的。” 二公子点了点头,道: “原来是这样。” 穆晴忽然有了一种想法,她说道: “说起来,我打算寻个地方,开一片灵草园,倒时好送人做礼物。兄长,你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二公子道: “送灵草?东宫这么大,你在东宫里随便寻个地方种不就行了吗?需要送人的时候就采摘了送去。” “也用不着在东宫种吧,医官那边的库房里什么灵草都有,你想送人的时候直接去拿就行了。”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是送灵草,是送灵草园。” 二公子:“……” 二公子沉默了片刻,道: “我帮你打听打听哪里合适。”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有些吵闹的声音。 “这墙缝里怎么会有杂草?” “是草籽飘进去了吧,拔掉变好了。” “野草这东西很难除的,拔掉还会再生新芽,还是把这块墙砖拆了,将其中的泥土都换一遍,彻底清理干净。” …… 仙官们围在一起,很快便商量好了。 他们走到穆晴这边——拆墙的事,他们得和东宫的主人商量一下才行。 穆晴问道: “那野草会导致东宫的墙塌掉吗?” 仙官摇头: “这倒是不会,只是不太美观。” 穆晴说道: “那就将它留下吧。” 仙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可是,太女殿下,这样不美观。” 穆晴却不在意此时,十分随意地说道: “能够在墙缝里发芽生长,实属不易,如此顽强坚毅之命,我不舍得动。” 仙官愣了片刻,低头道: “是。” 二公子在一旁听完了对话,脸上神色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穆晴奇怪道: “兄长,你笑什么?” 二公子摇了摇头,笑道: “没什么。” 身居高位,犹怜草木。 如常乐兄长那般狭隘之人,要如何与她相争呢?争不过的。 第101章 天上的故事18 最后, 穆晴还是将灵草园开在了东宫。 她是太女,公务繁忙。 若将这灵草园开到四荒去,她忙起来疏忽了照料, 满园的珍贵又娇弱的灵草可就要毁了。 不如放在东宫里。 能亲眼盯着, 灵草会被照料得好一些。 回头要送人时,使个乾坤挪地术, 将这灵草园挪出去就行了。 “阿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乾坤挪地术?” 秦淮得知此事时,好奇道, “是从前在天界时就会的吗?” 乾坤挪地术是大法术。 乾为天, 坤为地,乾坤挪地,意为挪移天地。在修真界之中, 这样的术法, 鲜少有人修成, 古往今来, 能学成此法者, 最多也就有十人。 穆晴虽然修为绝顶, 但她到底是个剑修,不是擅术法的阵修和术修,且在人世停留时日不够长,没有研习过这样复杂的术法。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会,但是师父你会啊, 到时候你过来帮我挪地不就好了吗?” 秦淮:“……” 秦淮沉默了片刻, 看着穆晴, 挑眉道: “阿晴, 你要送给别人的灵草园,却要让师父来出力,这是不是不太好?” 穆晴一点也不觉得不好,她理所当然道: “怎么就是送给‘别人’了?小师叔能是别人吗?师父你使个法术,这灵草园就算我们俩一起送给他的,这样不好吗?” 她觉得秦淮一点也不亏本。 精心照料灵草园的是她(的东宫里的人),秦淮只要出这么一点力,就算是和她一同送了一份大礼,他可太赚了。 秦淮想了想,回答道: “师父觉得不好。” 秦淮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甜茶,将茶杯递到穆晴面前,说道: “阿晴,你是站在什么角度,出于什么想法,才想要将这灵草园送给你小师叔?” 穆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老实回答道: “我收了他一份重礼,所以,想要还他一份重礼。” 秦淮看着穆晴,目光温和,却又似乎含着另外的意味,他问道: “你真的收了他什么重礼吗?” 穆晴有些迷茫。 秦淮这一问,当真是一针见血。 她真的收了丰天澜什么重礼吗? ——不过是一盏莲灯,在凡尘里三文钱一盏,十文钱能买五盏,对她和丰天澜这样的有钱人而言,便宜到不能再便宜了。 可她就是觉得,这份礼贵重得很,该用最好的礼去还。 “阿晴,若是想还心意,礼物从准备到送出,从头到尾,你皆该自己动手才是。” 秦淮看着小徒弟呆愣的模样,执起茶杯浅饮一口,笑着说道: “你抽时间来寻我,我教你乾坤挪地术,你觉得这样如何?” “你小师叔离飞升应该不久了,但三年五年还是有的,以你的天赋,用这么长时间去学一样法术,应该绰绰有余。” 穆晴点了点头,应了好。 她应好时的态度有些应付,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和失神,心不在焉的。 秦淮倒是没介意,和她约定了时间之后,便把桌上的糕点打包带走了。 穆晴独自坐在回廊之中。 她侧头,看着波光潋滟的池塘水面,看着池中刚刚播种不久,长出嫩芽的莲子。 想还心意吗? 若只还心意,心意到位即可,何必要备这样重的礼? ※ 在那日之后,穆晴就很是不对劲。 她时常走神。 倒茶时维持着提壶的姿势,茶水满了,漫出杯来,她才反应过来。 走路时,门明明就在面前,她却走着走着便偏离了道路,一头撞在门边的墙上。 …… 甚至还有一次,她在开完朝会后,漫无目的地乱走,直接走进了天河之中。 天后见到湿漉漉的穆晴,忧心道: “凝华,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竟然要跳河?” “这显然不是想不开,凝华是神仙,跳河必然是淹不死的。” 天帝安慰过天后,又问穆晴, “凝华,我近日见你常常走神发呆,你可是遇到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 穆晴摇了摇头,回答道: “没有。” 天帝:“……” 这是她的事情,她说没有,那便只能是没有了。 穆晴以术法甩干了身上的水分,起身和天帝天后道别,回自己的东宫去了。 天帝有些头疼,道: “最近天界和凤族的关系愈发恶劣,姻亲不成,开战已成不可避免之事。我本想让凝华这孩子主战,可她这样的状态,怎么能上战场呢?” …… 摘星也颇为担忧,问道: “穆晴,你究竟是怎么了?”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没怎么。” 摘星:“……” 你觉得我信吗? 穆晴平静地拿起茶壶,给摘星和元颖各添了一杯茶,说道: “先前心里有些疑问。” 元颖问道:“现在你想明白了?” “不,我想不明白。” 穆晴仍是一副平静悠闲姿态,镇定道, “想不明白,所以就先搁置不想了。” 解决不了的难题,就不解决了。 这是个清醒又理智的决定。 摘星不相信,问道: “你这样想得开,那你为什么直到今日还一直发呆走神,经常做错事?” 穆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在合适的时候,发合适的呆。” 摘星问道:“什么意思?” 穆晴看了看周围,施了一个能够屏去声音的术法,才对元颖和摘星解释道: “天界和凤族将要开战了,如果我没猜错,天帝是希望,我来主导此战,立一份战功,来稳固地位。” 她是天界储君,未来会继承天帝帝位,成为女帝君。 但是天界自史以来,储君皆是长子,是男儿,非女郎,更为有过女天帝。 凝华是第一位太女。 虽其才能远胜于兄长们,但仍旧有很多死板的神仙不看好她,不认为她能继承大统。 天帝为她考虑,才想将战事交给她,让她立下战功,稳固太女地位。 “所以,你在天帝面前表现得这么糟糕,是想回避此战吗?” 摘星疑惑道, “可这明明有利于你,你为何要回避?” 穆晴问道:“我地位不稳吗?” 摘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 “稳得很,除了你之外,天帝膝下没有别的孩子适合储君之位。除非他打算再生几个,否则无人能动摇你的储君地位。”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主导此战,立战功一事,对我来说没有必要。” 她又继续道: “我想趁此机会,达成别的目的。” 元颖问道: “你想做什么?” 穆晴喝了一口茶,说道: “我状态不适合参与此战,天界某些不支持我的老古板们,便会劝说天帝将主战责任交给废太子,来帮废太子翻身。” “他主导此战,若战中不犯错误,他便会得到战功,重新获得与我一争储君地位的资格。” “可是,机会总是伴随风险。” 穆晴眉眼中染上一分如剑锋般清冷锐利的笑意,她说道, “若是出了错误,旧错新错加在一起,废太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穆晴道: “我曾经说过,我不会轻易放过他,我要他死——我说到做到。” 元颖和摘星听过穆晴的解释后,恍然大悟,这段时日,他们以为穆晴傻了,没想到她在筹划这种事。 元颖提醒道: “可废太子身边有祌琰,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祌琰曾经当过魔君,统掌过整个西洲。以他之才能,主导一场战争并获胜,尚且有余。 穆晴赞同道: “正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我才不担忧此事有变。” ※ 常乐公子殿中。 得知天帝要将天界凤族一战中,主战一事交给自己来做时,常乐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而后便痛得流泪。 常乐不可置信道: “这不是梦?” 他当年太子之位动摇,正是因为和凤族那一场没能成的联姻。若他如今在天界与凤族之战中,为天界摘取胜果,过去之错,应可勾销。 而且天界势大,更为强盛,在对付凤族之时,输的可能性本就不大。 此事对常乐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幕僚说道: “殿下,这的确不是梦。” “太女近日里常常失误,天帝不放心她,再加上几位老仙官请求,才为殿下您求来此事,您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常乐连连点头,道: “好、好!” 他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后,他想起一人,道: “祌琰呢?让他快点过来,给我出谋划策。天界对付凤族的这一战,必须要大获全胜才行!” 常乐立即派了人,去掌情司请祌琰。 他还特意交代派去的人告知祌琰,若此事成,他重掌权势,便将掌情司副司一职许给祌琰。 可如此厚重承诺,却换回了推脱。 “殿下,那祌琰病了。” 常乐惊讶道: “他为何会生病?” 去寻祌琰的那人已将消息打探清楚了,回报道: “殿下,那祌琰在凡尘里是混血半魔,修了一千多年的魔功。如今飞升成仙,功法与仙体相冲,经脉损伤严重,吐血不止。” “他病得真不是时候!” 常乐摇了摇头,不耐烦道: “此事用不上他了,让他歇着吧。” …… 给仙官住的屋院中。 祌琰以帕子掩着嘴,咳嗽两下,白帕顿时染上一片朱红。他看了看那抹红色,苦笑道: “太女殿下真是心狠手辣,竟然派你来刺我一剑,就不怕我向天帝告状吗?” 秦淮淡淡说道: “祌琰,以你我凡尘恩怨,天界再会,相杀至死都是合理的。你再如何告状,天帝也不会相信此事和太女有关。” “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打算告状,反而想藉此捞些好处,不是吗?” 祌琰摇了摇头,叹气道: “秦宗师这双眼看人真是毒辣。” 他感慨完了,又说道: “我要掌情司主司的位置。” 第102章 天上的故事19 “主司?” 穆晴拧了下眉毛, 说道, “最多副司,爱要不要。” 秦淮喝了一口茶, 道: “我就是这么与他说的,他说要考虑考虑。” 穆晴吃了一小块奶糕, 拿起雪白的帕子, 慢条斯理地擦去指尖的糕点残渣。 瞧她这悠闲姿态,似乎一点也不担忧祌琰考虑的结果与她期待的不同。 她极为放松地说道: “那就让他考虑去吧。” 秦淮又饮一口茶,英朗眉目中,笑意愈发明显了,他笑着说道: “阿晴, 我当时也是这样与他讲的, ‘你慢慢考虑,不急。’” 穆晴顿时就笑出了声。 跟熟人结伴做坏事,还做得十分默契, 是一件让人心情非常愉快的事情。 秦淮坐在已经重新修整过的回廊下方, 侧过头去, 目光越过漆红木栏, 望向水中,漂浮的圆扁绿叶间已经长出了花苞。 秦淮感慨道: “这睡莲长得真是好,过不了多久,就该开花了吧?” “是啊。” 穆晴说道, “天界无四季,灵气也馥郁,宜养花草。睡莲本身又不娇气, 可以不停地开花落子, 很快就可以开满整个池塘。” 穆晴说起睡莲时, 眼睛微微弯起,光芒在眸中流转,嘴角也不自觉噙着笑意。 秦淮看了看池子里目前唯一一朵绽开的花—— 一朵花瓣层层叠叠,蓝烟自花蕊流淌的粉色莲花,确切来说,是一盏莲灯,被穆晴刻意用仙术灵力护了,才一直不凋零,维持着最漂亮的样子。 秦淮又看了看小徒弟,从心里嘟囔道: 这样高兴,到底是在想着花呢,还是在想着别的什么呢? “对了,阿晴。” 秦淮忽然说道, “等天界与凤族南禺开战,我要离开天界一趟。” 穆晴疑惑道: “你要去参战吗?” 也不等秦淮回答,穆晴就劝说道: “师父,你可千万别去。我要趁此机会除去废太子常乐,参与此战的主要人员必受牵连,轻则贬谪,重则要命。” 常乐公子身边有许多人,觉得这是个翻身的好机会,要跟着常乐公子赌一把。 但也有另外的一些人,认为常乐公子会将此事搞砸,要么装病,要么出外勤,好逃避辅佐常乐公子打仗一事。 秦淮摇了摇头,说道: “阿晴,你放心便是。” “师父这次出外勤,虽与天界和凤族的战事有关,但并非是直接参与。” 穆晴问道: “那你是要去做什么?” 秦淮思索了一下该怎么解释,说道: “阿晴,你应该已经知道,你三师兄的身份了吧?” 穆晴点了点头,道: “下凡历劫的涂山太子。” 秦淮点了点头,道: “天界与凤族开战,天界占优势,凤族居劣势,局面已定。此时天帝最担忧的,是已定之局生变故。” 穆晴明白了,问道: “他担心四荒中其他势力参与进来?” 秦淮颔首,说道: “废太子常乐当年姻亲一事,不仅得罪了凤族,也惹怒了涂山。” 穆晴:“……” 对,她差点忘了,受害人不止凤族公主,还有涂山帝姬。 秦淮说道: “涂山太子下凡尘历劫,我是他在凡尘的师父。天帝希望我藉由这桩关系,在天界和凤族开战时,去稳住涂山,不要让他们插手。”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师父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秦淮笑着道: “师父要有一段时间不能陪你玩了,阿晴。” 穆晴转了转眼睛,说道: “没关系啊,还有师祖在呢,我们这几个人照样能拼麻将桌。” 秦淮笑着摇头道: “阿晴。” 他唤穆晴时,刻意拉长了语调。 短短的两个字,淌过他的喉咙和舌尖,说出口时,就带满了亲昵的无奈和抱怨。 秦淮意有所指道: “别人家的徒弟,在师父要出远门时,都会依依不舍地送别。” 穆晴不买他的账,点了点头,说道: “那你去收别人家的徒弟当徒弟吧。” 秦淮:“……” 秦淮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能指望小徒弟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过,你师祖似乎也有事要出外勤。” 秦淮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最近四荒和三千世界中有许多麻烦事,整个执法司都要外派,剩不下几个人。” 执法司是个非常重要的部门,负责维持天界和四荒秩序,有时还会去各个小世界缉捕天界和四荒的逃犯。 这部门对武力很有要求。 修真界里飞上来的前辈们,足够能打的、品行又没什么问题的,几乎都被收在执法司里。 “你们都出去啊……” 穆晴稍微有些失落,但仍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没事,你们去吧。我和元颖、摘星三个人虽然不能搓麻将,但还可以打斗地主。” 秦淮饶有兴趣地问道: “斗地主是什么?” 穆晴不想和他解释,随口应付道: “你回来了再告诉你。” ※ 一个月后,在涂山地界的秦淮传回消息,他已与涂山天狐一族的族君谈好,确认涂山狐族不会插手天界与凤族之战。 天帝认为时候已至。 他将兵符交给常乐公子,派贤才辅佐,让其带天兵天将攻打凤族。 常乐公子接了兵符,调动天兵去南禺了。 穆晴则是留在天界东宫里。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一条又一条的消息,一边坐在回廊上,仔细地赏自己的花。 “这莲花可真漂亮。” 一身红衣的,未来的掌情司副司祌琰,正坐在她对面,对池塘中盛开的莲花赞叹不已, “花瓣层叠,晶莹透明,呈现紫色,又散发橙红光芒,似有火焰在燃烧。”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睡火莲,我师父帮我挑的种子。” “这糕点也很不错。” 祌琰继续评价道, “入口时奶香味十足,却不腻人,甜味不重,有一丝咸味,这一丝咸味又别有风味,是加了玫瑰岩盐吗?” 穆晴懒散地回答道: “不知道,我母后给我做的。” 她抬了抬眼皮,看着池塘的眼眸转回来,视线落在祌琰身上,目光里满带着不耐烦。 “你老赖在我这里做什么?你不装伤病了吗?伤病患者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而不是出门做客乱逛。” 祌琰听了她的话后,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道:“我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太女殿下,您这里可有床,借在下躺一躺?” 穆晴:“……你有病吧?” 祌琰点了点头,道: “殿下慧眼,我确实是个病患。” 穆晴:“……” 穆晴不再搭理他,叫来了女官: “桃雪,送祌琰大人离开。祌琰大人身上有伤,多叫几个人来送,务必将他安全地送回他寝处的床榻上。” 穆晴很担心,祌琰这人会在离开东宫的路上故意跌倒,致使自己伤上加伤,好来纠缠她。 “唉……” 祌琰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穆晴:“……” 这家伙还真是这么想的? 祌琰低头看着目光清冷的女修,道: “我对殿下念念不忘,殿下对我却这样无情,真叫我伤心欲绝。” 穆晴点了点头,道: “快绝吧,需要我借你剑吗?” 祌琰没有生气,而是拿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歪着头看她,问道: “殿下以为,我今日是来纠缠你的,是吗?” 穆晴问道: “难道不是吗?” “还真不是。” 祌琰一边叹气,一边收起扇子,闭上眼睛道, “我今日,是来选择我真正要侍奉的主君,并且来保护其平安的。” 他话语落下,重新睁眼的那一瞬,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穆晴感觉到天地在嗡鸣震颤。 她抬起头。 东宫上方,金芒划线,勾勒龙形印记。 金印一成,光芒大作! 灵气被其牵引,形成了一个半球形的罩子,稳稳地扣在了东宫上方。 “这是……灵霄护法大阵?” 穆晴依循着凝华的记忆,说出了这阵法的名字。 很久以前,天界建造各宫殿房屋时,阵符宫里最好的造阵师,设了灵霄护法大阵。 当有入侵者时,天界可启此阵,将每一处房屋院落皆护于金光罩下,可护罩中屋院不塌,人也平安。 穆晴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启动了灵霄阵?” 祌琰仿佛忘记了刚才穆晴说过的送客,当着穆晴和桃雪的面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一边品茶,一边说道: “这灵霄阵是为保护阵中人和物而设,因此有个特点——灵霄阵一启动,外敌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这灵霄阵啊,是保护的壁垒,也是最牢固的囚笼。” 穆晴抬起头,惊讶道: “是废太子启动的?” 祌琰握着茶杯,妖冶眉眼中带着危险笑意。 他对穆晴说道: “您的长兄觉得亦步亦趋地行走,太难赢过你。所以他选择赌一把,一飞冲天——说得直白些,今日常乐公子要逼宫,杀妹弑父,夺天帝之位。” 穆晴紧紧拧着眉头,道: “他疯了?” 祌琰把玩着茶杯,笑道: “他只是敢于冒险而已。殿下,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换你在他的立场,你会做同样的事情。” 他早在修真界之时,便见识过穆晴的野心,也见识过她包天的胆量。她只要有一息的机会,就一定会放手去博最大的利益。 “说起来,直到常乐公子做这样的决定,我才敢相信,他真的是你同父同母的兄长。” 祌琰在常乐公子身上,看到了和穆晴一样的野心和胆量。 穆晴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伸手唤来摘星剑的剑身,握着剑问道: “祌琰,你今日来我这里,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祌琰面不改色道: “我是来找殿下讨官职的——副司太低了,满足不了我,我只想坐主司的位置。” 第103章 天上的故事20 穆晴没有答应, 但也没有不应。 她站着,藉由姿势差异,看着坐在桌边喝茶吃点心的祌琰, 目光冷冽。 这么盯了半晌之后,她开口道: “你野心不小啊,祌琰。” 祌琰抬头,笑着回击道: “比不过殿下您。”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 虽然姿势不同, 高度有差, 但他们的眸中, 却昂扬着某种同样锋利的战意。 “好,可以。” 穆晴松了口,说道, “将这场危难解决好了,别说是在掌情司当主司,就算你想去执法司当差也没问题。” 近日来事情繁多。 能打的执法司仙官几乎都被外派。 常乐公子挑在此时逼宫,以阵画牢, 将尚在天界的人皆禁锢在了各宫殿屋院中。 巧合成这样, 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 穆晴甚至觉得, 执法司仙官被集体外派一事里,有常乐公子动的手脚。 穆晴怀疑地看向祌琰,道: “是不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不管是历劫前还是历劫后,穆晴都觉得她的长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今日.逼宫一事, 野心、胆量和脑子这三者, 一个也不能缺。说直白点,这事就不像是常乐这个废物想得到、做得出来的事。 “还真不是。” 祌琰否认道, “我担心自己被他牵连, 在主战权力落到他手上的时候, 我就立刻故意中了你师父一剑,装伤病回避了。” 穆晴:“……” 穆晴扯了扯嘴角,道: “祌琰,废太子待你那样好,你就是这样为人臣子的吗?” 祌琰淡定道: “我只当过主君,没给人当过臣子。” 穆晴:“…………” 还想着自己的魔君之位呢? 那都是过去式了!你现在飞升了,只能当天上的社畜,你知道什么叫社畜吗?! “而且,我想效忠的主君,从来都不是废太子。” 祌琰继续说道, “废太子身上没有让我感到心服口服的地方,他驾驭不了我。这场君臣关系——只有我拿他当跳板,没有我为他卖命。” 穆晴震惊了。 不愧是当过魔君的半魔,魔头中的大魔头。哪怕做了神仙,说出来的话,也还是歹毒如斯,令人震惊。 “……” 穆晴揉了揉额角,小声嘀咕道, “我都有点心疼我那位长兄了。” 祌琰耳力极好,将这话听得清楚。 他笑着问道: “太女殿下的这份心疼,是想要他的命的那种心疼吗?” 穆晴拿起了剑,说道: “祌琰,为人臣子,要学会识时务。” 祌琰笑着道: “在下不懂,还请殿下指教。” 穆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 “主君说话时,为人臣子者要学会闭嘴,不要拆台。” 祌琰坐在木头凳子上,被穆晴如此逼视着,坐姿非但没有规矩挺拔,还变得更加散漫了——他甚至将右腿翘起,搭在了坐腿上。 穆晴觉得,再给他一捧瓜子,他就能和尘世街口的老大爷一样悠闲了。 穆晴仰头叹气。 她现在相信,自己和常乐公子是亲兄妹了——常乐公子驾驭不住的王八蛋,她似乎也驾驭不住。 穆晴问道: “祌琰,你以前做魔君时,遇到不听话的手下,都是怎么做的?” 祌琰:“……” 他合理怀疑,穆晴在故意扎他的心。 他做魔君时不得人心,每十个手下里,就有六个支持圣女和古魔族,剩下四个里可能还有一个妄图造反夺他位置的逆臣贼子。 穆晴问的这个问题,他老有经验了。 祌琰回答道: “找个掩人耳目的地方,悄悄地杀了。” 穆晴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穆晴执剑转身,问道: “祌琰,你擅长破阵吗?这天界的灵霄护法阵你有办法破吗?” 穆晴自己是个毁坏阵法的老手。 但灵霄护法阵这种级别的阵法,她以前没有拆过,也没有研究过,连阵眼在哪都要靠奇门遁甲现场来推算。 “擅长。” 祌琰说道, “我这双手不止擅长破阵,还擅长执剑、包饺子、洗衣服……殿下要试试吗?” 穆晴:“……” 她现在就想甩他一个大耳巴子。 ——你好,我的手擅长打人。 “好啊,那就试试。” 穆晴看着嘴角扬起的祌琰,说道, “以后东宫里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衣服都交给你来洗,若是还不够,我再帮你问问别的仙官们,愿不愿意让你帮忙洗衣服。” 祌琰扬起的嘴角渐渐垮下。 “赶紧破阵。” 穆晴指着东宫上方的金印,说道: “再多对我说一句多余的废话,我就真的让你去洗衣服。” ※ 大殿之中。 天帝坐于帝位上,低下头,冷静地看着常乐公子。这么看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问道: “常乐,你知道逼宫的下场是什么吗?” “儿臣明白。” 穿一身战甲的常乐拱手,镇定道, “生死一赌,成王败寇。” 天帝一怔,完全没想到,常乐会这样回答。 他叹道: “逆子。” 常乐公子丝毫也不意外天帝会这样骂。 “是,我是逆子。” 常乐公子抬起头,说道, “不像小妹凝华,会讨父皇欢心。我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争不来储君之位,只好当一名逆子了。” 天帝安静了好半晌,似在消化亲儿子的话语。 他叹了一口气,道: “常乐,你真是叫我失望。” “父皇合适对我满意过?” 常乐公子抬起头,又补了一句话, “而且,父皇,您也很令我失望。” 天帝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伸出手来。 一柄碧青色长剑飞来,落入他掌心里。 当年他还是太子时,曾拜师于四荒战神门下,研习百器,练得炉火纯青的剑艺,也习得能定四荒的谋略。 他曾驰骋过沙场,也曾追捕过逆臣。 他手中之剑杀伐过,也止过战,定过乾坤。 天帝握着剑,说道: “我习器以来,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对自己的骨肉出剑。” “原来父皇还当我是骨肉?儿臣真是感动。” 常乐公子笑着,话锋一转,又道, “只可惜,父皇的英姿,儿臣应该是无法领略了。” 似是应验常乐公子这话。 天帝握着剑,忽然感觉到气力不支,灵气逸散。 他顺着常乐的目光瞅向香炉。 细嗅片刻后,天帝变了脸色,道: “散灵香?” 散灵香是一种药香,作用如其名,会使闻香者灵力溃散。天界经常将此香放置于天牢,来压制囚犯们。 常乐公子站在被自己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的灵霄大殿中,笑意盈盈地望向天帝,得意之态尽显: “父皇,您老了,连鼻子也迟钝了。” “老人家就不要总占着权位了,早些将位置让给年轻人吧。” 天帝却未慌乱,他看向常乐,道: “你和你妹妹真是不一样。” “她明白收敛,喜怒不显于形色,胸中有城府。而你,喜形于色,一副卑鄙小人得志之态,令人厌恶。” 常乐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最讨厌别人拿他跟凝华相比。 因为在别人口中,他们兄妹二人相比时,他从来都是被贬低的那一方。 如今从亲生父亲口中听到同样的话,常乐心情更加阴郁,怒火中烧。 “可是,父皇。” 他说道, “这场储君之争,赢的是我这个小人。” 他拔出了腰侧的剑,指向天帝,道: “父皇,莫要反抗,我可以一剑封喉,让您走个痛快,少经折磨。” ※ 穆晴和祌琰用了避水咒,潜进了池塘里。 睡莲扎根的塘泥之中,有一处金光闪耀,东宫之中灵气,皆以其为中心,有序流转。 “这就是灵霄护法阵的阵眼了。” 祌琰说道, “毁坏此阵眼后,东宫的阵法自会解除。” 穆晴点了点头,道: “那便毁掉它。” 祌琰没有行动,说道: “殿下,你出得去这东宫,却进不了天帝的灵霄大殿。” 这阵眼是东宫阵法的阵眼,毁坏之后,只能解除掉东宫的护法阵,影响不到天帝的灵霄大殿的阵法。 “别诓我。” 穆晴说道, “这灵霄护法阵,是数个小阵成一大阵,能够一统开启,自然也能一同关闭。” 她学过一些阵法,虽然学得不精,但这其中的道道她还算清楚。而且,她是天界的凝华公主,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家的阵法呢? “殿下啊殿下。” 祌琰拉长了语调,道, “我分明是在帮你,你怎么就体会不到呢?” 他说道: “等到废太子除掉天帝,你再跳出来除掉废太子,你不就能直接继承大统了吗?” “神仙的寿命这么长,你若老老实实当储君,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继位呢?” 穆晴将手伸到阵眼之中,运转灵力,逆行阵法。扣在东宫上方的半球形光罩,金光破碎消散,失去形迹。 她使避水咒和漂浮咒,将自己和祌琰带出池塘。 穆晴平静地说道: “继位之日久远,那便老老实实地等着,反正我是神仙,我的寿命长的很。” 若是她还是从前的凝华公主,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她自己就会按照祌琰所说的那么做——那是谋取权力的捷径。 可惜,她已不仅仅是凝华公主。 凡尘历劫一百三十年,让她学会了如何为人,也让她悟到了“情”这一字的珍重。 穆晴看向祌琰,问道: “我若不择手段,谋取帝位,我便会失人心——一个连亲情都可以算计之人,谁又敢全心全意去相信、对其投诚呢?” “殿下,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对。” 祌琰展开手中折扇,笑着回答道: “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敢全心全意侍奉不择手段夺权的殿下您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说——我。” 第104章 天上的故事21 “天下之大, 什么样的人都有,敢全心全意侍奉不择手段夺权的殿下您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说——我。” 祌琰轻轻摇晃手中折扇。 他声音低沉微哑, 又带着点笑意,显得十足轻佻。可他说出的话语,却是重逾山岳的承诺。 这很矛盾。 穆晴分不清他话语的真假。 若说是真的,他的态度太轻佻;若说是假的, 他又好像是认真的, 而且这样的话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穆晴纠结了一会儿。 随即, 她便释然了—— 分不清,那就不要分了吧。 “祌琰,话谁都会说,可要真正做起来、实现它,却是一件很难的事。” 穆晴稍稍低头,看向祌琰胸膛左侧——那里面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她认真地说道, “你背叛过一个主君, 就很容易再背叛第二个主君, 我无法相信你有‘忠心’这种东西。” 祌琰并未被劝服。 相反,他十分执着,非要与她纠缠下去。 他说道:“没关系,神仙的时间长的很, 我会尽全力, 让殿下慢慢信任我。” 穆晴挑了下眉,英气眉眼之中带着调侃笑意, 她看着祌琰, 问道: “然后再背叛我, 背后捅我一刀,让我领会到‘人心多变,不可信任’的道理?” “唉——” 祌琰一边摇头,一边道, “我怎么会捅您一刀呢?” 他低头看着穆晴,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道: “殿下,我用的武器,是扇子和剑,我不用刀。” 穆晴:“……” 噎住了穆晴之后,祌琰便满意了。 他率先收敛了自己的轻佻态度,迈开步子,又故意放缓速度,迈出去的脚稍稍停顿,等着穆晴。 他说道: “殿下,快去灵霄大殿吧。” “若是废太子逼宫成功——天帝亡命,殿下您在储君之位,废太子手握兵符,一时之间,天界必会陷入不知服从于谁的内乱纠纷之中。”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要先往另一处去。” “灵霄大殿正被灵霄护法大阵扣在其中,此阵里面可解,外面难破,我们就算去了灵霄大殿,也进不去。” 祌琰明白她的意思,说道: “殿下的意思是,要先去阵法司,关掉笼罩着整个天界的灵霄阵?” 穆晴点头。 祌琰认真思索片刻,建议道: “可我却觉得,这灵霄护法阵,还是开着的好。” 他解释道: “今日是开战之时,凤族发现天界之人没有到达战场,必会上天界来查看。” 凤族毕竟是敌人。 若上了天界,说不准他们会做点什么,让天界的局面更为糟糕。 这灵霄护法大阵开着,虽然囚困住了天界众仙官,但也能起到护他们安全的作用。 穆晴:“……” 废太子怎么将这一局排布得如此周全? 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以前一直在装傻骗她? 也不对。 他若是真有这样的智商,又怎么会行走到,需要靠逼宫弑父,来夺取位置的这一步? “这我倒是不担忧。” 穆晴说道, “虽然天界唯二能打的两司,阵法司和执法司的主力几乎皆被外派。” “但天界还有天兵天将护守,不惧凤族登天——废太子就算逼宫弑父,也还是天界之人,他不会让与天界为敌的凤族讨得半点好处的。” 虽然兵符在废太子手中。 但他们不必担忧,天兵天将护守不好天界。 祌琰瞧着她认真分析局势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 “正如殿下所说,凤族很难威胁到天界。但事态如此危急,还是让局势之中的变数少一些为好,就开着那灵霄护法阵,不要让凤族动摇到众仙官的安全。”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那还是要往阵法司,只关掉灵霄大殿的阵法,我才好进那灵霄大殿去营救天帝。”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狠狠地皱了下眉头。她侧过头,看着祌琰,问道: “你笑什么?” 从刚才开始,这家伙就一直用扇子掩着嘴笑。 穆晴对祌琰抱有十足的恶意,她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祌琰的表情、话语和行为之中含藏着的意味。 他笑,穆晴就会觉得,他是刻意地在调侃,在嘲笑她——虽然她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优秀,哪里会被人嘲笑,但她就是觉得,祌琰的笑让她很不舒服。 正常人被戳破,一定会止住笑,认真解释。 可祌琰的脑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他被穆晴戳破,干脆放下了手中折扇,再不遮掩自己的笑意。 穆晴:“……” 祌琰笑着道: “我瞧着殿下应对危机的模样,忽然想起来,一百一十多年前,与我在东洲平城初遇的殿下了。” 穆晴:“……啊?” 她尚未反应过来。 祌琰说道: “殿下可还记得,高少爷被古槐树灵夺舍,魂魄即将被吞噬,命悬一线时,你是如何处理的?” 祌琰自问自答道: “你冒险胆大至极,在不可妄动时,做出了最狂妄、最莽撞的事情——你不顾高少爷安危,强杀了古槐树灵,让他本就脆弱的魂魄再经波动,险些魂飞魄散,一命呜呼。” “殿下当年行为,偏执不羁至极,也不知是将人命看得太重,还是没有将人命看在眼中,一点也不像个名门正道出身的仙修。” 穆晴说道: “……可我就是名门正道出身的仙修。” 祌琰上下打量着穆晴,说道: “真没想到,一百一十多年过去,您再应对危急之事时,会考虑别人的性命了。” “我瞧着十分惊喜,原来人是能够从坏变好的,这让我感觉到了希望——我也想当个好人。” 穆晴:“……” 滚,你当不了的,你没救了! 穆晴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在骂谁坏?” 祌琰又一次抬起手中扇子,遮掩嘴角愈发明显的笑意,说道: “我可没有骂人,我明明是在夸人。” “…………” 穆晴一手握着剑,藏在袖中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一边压抑住自己想打人的心情,一边在心里嘀咕道: 你这哪里学来的夸人方法?太损了吧?食铁兽的笋都被你夺光了! 祌琰又缓缓开口道: “而且……” 他侧头低首,望着比他矮上一大截的天界太女,说道: “那时候的殿下轻狂不羁,野心磅礴,却又带有些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回想起来,叫人觉得很是可爱。” “……” 穆晴眨了下眼睛。 她听了这话,本该对着祌琰,狠狠地骂上一句“你不要恶心我”。 可她没有。 她想起来一百一十多多年前的自己了—— 一个刚刚从山海仙阁走入尘世的小剑修,本领不大,却极度自信,拥有一颗比天更高的心,什么事都敢做。 那时的她是狂妄的、稚涩的、不成熟的。 也是年少的、骄傲的、大胆的……当然,如今的她依旧骄傲且大胆。 “唉。”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你说得对,那时候的我,真的好可爱。” 祌琰:“……” 你叹气做什么? 穆晴缓缓摇头,继续道: “可惜有些人不懂得欣赏,一点也不认为我可爱,只觉得我不听话、没规矩、烦人,是个闯祸精。” 祌琰:“……丰天澜?” 穆晴点了点头,问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 祌琰未答话。 他回过头,看向穆晴侧后方,脸上的笑意敛起,一双眼中满带着敌意,和寒冷刺骨的杀意。 穆晴皱了下眉。 她讨厌祌琰露出的这副表情。 但她尚未来得及开口。 一道如同北地风雪,冷到有些凛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你不是闯祸精?那你是什么?” 穆晴:“?”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朝着祌琰盯着的方向转身。 穿一身蓝衣,披浅白半透薄纱,水袖飘飘的冷艳仙修,正持着一柄散发寒意的剑,用十分不愉快的眼神望着她。 穆晴惊讶道: “小师叔?你什么时候飞升的?” 这人不是应该再过个三五年才会飞升吗? 提前飞了也就罢了,怎么还飞得悄无声息的? “刚刚。” 丰天澜瞅了瞅四周, “金光闪耀,一片祥瑞,天界在做什么?” 他看向穆晴和祌琰,皱眉道: “你们为什么都一身红衣,穆晴,你……” 穆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祥瑞?” 丰天澜:“成亲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 穆晴失声。 她一口气卡在了胸腔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差点将自己噎死。 “你不修无情道了?” 丰天澜打量着祌琰,训斥穆晴道, “无情道破便破了,怎么破在这种人身上?你是受他的脸所迷惑,还是又无聊在寻刺激,想要玩蛇蝎?” 穆晴:“……” 我不是,我没有! 祌琰手拿折扇,和丰天澜对视。 半晌,他收敛眼中敌意,露出一个笑容。 穆晴觉得大事不好了。 祌琰笑着说道: “小师叔好。” 穆晴:“……” 丰天澜:“…………” 祌琰的态度恭敬有礼,说道: “殿下收我做她的第十八位驸马,正与我举办亲事。小师叔飞升的时间正好,刚好能赶上喝喜酒。” “对了,小师叔,有给新人的红包吗?” 丰天澜看向穆晴,挑了挑眉,道: “驸马?第十八位?” 穆晴退了一步。 丰天澜问道: “穆晴,你飞升之后,过的是什么生活?” 穆晴:“……” 不愧是前魔君祌琰。 三句话,他只用了三句话,就让小师叔误解了她的为人,想要暴打她十八次。 穆晴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小师叔,你听见‘驸马’这两个字,不应该先好奇我是什么身份吗?” 第105章 天上的故事22 “小师叔, 你听见‘驸马’这两个字,不应该先好奇我是什么身份吗?” 听见这话之后,丰天澜才开始认真地, 上下打量起穆晴。 她乌发束在黄金冠里, 金冠与穿过金冠的发簪上,皆盘旋着弯曲的、口牙怒张的龙。她穿着一身红衣, 红衣上金线攀爬,也纹绣着龙的图案。 “驸马”二字, 让丰天澜以为穆晴是个公主。 可她这一身衣服, 却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公主能穿的——在这天界,能穿一身纹绣龙图腾的衣服的,要么是天帝, 要么就是储君。 丰天澜定了定神, 唤道: “……穆晴。” 穆晴应声道:“嗯?” “就算你是储君, 是未来的天帝,也不能要十八个驸马。” 丰天澜以十分严肃地语气道, “伤身。” 穆晴:“……” 她有些头痛地问道: “所以你为什么会坚持觉得,我这身衣服,是与人结亲会穿的衣服?” 丰天澜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红色的, 瞧起来像喜服。” 穆晴纠正道:“……这是常服。” 丰天澜道: “你以前从来不穿红色。” 穆晴无语凝噎了一会儿, 说道: “回头我打个申请, 把我的常服改成白的。” 她说这话时, 侧着头, 拧着眉毛, 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丰天澜看她这副模样, 将天霜剑换到左手中, 腾出手来, 摸了下她的脑袋。 穆晴眉心稍微松了一些。 但她瞧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还是穿红的吧。” 丰天澜说道, “红衣服好看一些。” 穆晴点了点头,平淡应道: “哦,那就穿红的。” 祌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轻摇折扇。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牙酸——原来,穆晴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乖巧的一面吗? 他催促提醒道: “殿下,天帝还在灵霄大殿里等着呢。” 穆晴把天霜剑从丰天澜左手中拿过来,赛回了他的右手上,说道: “小师叔,剑拿稳一点,你飞上来的时机不太巧,现在的天界不安全。” 丰天澜看了看周围,他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穆晴叹了口气,一边朝着阵法峰的方向走,一边将事情给丰天澜大致讲了——这其中包括她的身份,和她飞升回天后,天上发生的种种事情。 ※ 灵霄大殿之中,天帝与废太子正在对峙。 常乐拔剑,刺向天帝。 天帝以手中剑挡招,左手并食指中指,挥出一道剑气,“嘭”地一声,击碎燃着散灵香的香炉。 他受散灵香影响有些厉害。 只是进行简单应对,就让他觉得有些支绌,气息不稳,冷汗沾衣。 “父皇,莫要挣扎了。” 常乐压下手中之剑,逼迫着天帝后退,道, “中了散灵香里的毒,您修为注定要废,今日您就算大难不死,也无法再坐稳这天帝之位了。” 天帝说道: “我坐不稳没关系,你妹妹能坐得稳,也是一样的。” 常乐妒火中烧,道: “父皇真是偏爱小妹。” “偏爱她?” 天帝摇了摇头,道, “常乐,这一点,你说错了。” 常乐冷笑一声,道:“难道不是吗?” “你年幼时,我为你寻最好的师父,我每日都要询问,你于武学上、谋略上进步几分。” 天帝说道, “凝华年幼时,我只是随意寻了有闲空的文官武官来教她,也很少问她进步多少。” 他将常乐当做储君培养。 而凝华,最初就只是个受他宠爱的小女儿罢了。 他在这对兄妹之间,究竟偏心在了谁的身上,全天界都看得出来。 天帝摇头,失望叹气,道: “常乐,我起初给你的,比给凝华的好太多,是你不争气。” 常乐公子说道: “父皇,您都走到末路了,就不要再说这些话,来让儿臣心中难受了吧。” 天帝问道: “你真的有感到难受吗?” 常乐公子想了想,说道: “大概是有的吧。” 他回答的话语不够确切。 但他举剑,刺向天帝的动作,却十足的决绝。他每一剑皆出的狠戾,带着一种要取走生父性命的杀凶险杀意。 这让人更加觉得,长乐公子是个无情小人,他的眼中只有帝位,没有亲情。 天帝招架着他的剑。 散灵香的功效还在发挥。 天帝的灵力流散,剑招愈发地无力,只能凭借经验,勉强挡住常乐公子的剑。 几十个回合走下来,天帝身上已布满剑伤,血色浸透金衣,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常乐公子笑着问道: “说起来,父皇,你是真正觉得凝华比我好吗?” “天界内乱,废太子逼宫,欲杀除天帝。” 常乐拿着剑,分析道, “这种时候,身为储君的太女会如何做呢?” “努力解除灵霄护法阵,救下父皇您,继续做储君?还是拖延时间,等着我杀掉您,她再寻机会除掉我,好直接继承天帝的位置?” 天帝的呼吸越发的乱了。 常乐知道,自己的话语戳到天帝的心了。 作为逆子,他因此而得意快乐起来。 他继续道: “父皇,别骗自己了,您很清楚,凝华她究竟有多聪明,对吗?” “她目光长远,城府极深,杀伐果断——也正因此,她一定会选择,能为她带来最大利益的第二种做法。” 天帝说道: “常乐,无论她选择哪种做法。作为一个储君,她比你优秀,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常乐公子怒极反笑,道: “父皇的心胸可真是大度。” 话语落下,常乐执剑,向天帝刺去。 他越是与天帝对话,就越是嫉妒和愤怒。 他已经不想再将这场的对话进行下去了。 但这一剑,没有如同他的预期一般,刺进天帝的血肉之中—— “铛——!” 一声清脆声响,一柄血色长剑,架在了他的剑上! 常乐公子一愣,道: “祌琰,你……” 突然出现在他的正前方,架住他的剑的,正是他最信任的部下,掌情司的祌琰。 祌琰微微笑着,说道: “殿下,可不能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将他人想的和您一样心胸狭窄又卑劣。” 常乐不敢相信道: “你背叛我?” 穆晴缓缓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道: “你从信任这种人开始,就注定要被背叛了。” 祌琰挑了下眉,说道: “殿下,您为何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穆晴从容道: “实话都不太好听。” 穆晴走到最前方,伸手搀扶起满身是血的天帝,关切地问道: “父皇,您没事吧?” 天帝抓着穆晴的手起身。 他与常乐对峙已久,此时危机已过,一口气松下来,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一头栽了下去。 “父皇,父皇?” 穆晴架住天帝,连忙道, “小师叔,你快过来看一看!” 天帝唤道:“凝华……” 穆晴回应道: “父皇,我在这呢。” 天帝抓着她的手,说道: “我未错信你,真好。” 这话一出,常乐公子便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手中一用力,荡开祌琰剑锋,执剑朝着穆晴扑去。 祌琰道:“殿下!” 从外面走进来的丰天澜惊道: “穆晴,小……” 丰天澜“心”字尚未出口。 只见穆晴从容起身,一抬腿,借着腿长优势,在剑锋刺中她之前,先一脚踹中废太子,将他踹出去十丈远。 祌琰:“……” 丰天澜:“……” ※ 穆晴那一脚,将常乐公子直接踹昏过去了。 他那一剑没有刺中穆晴,也没有机会拿出兵符搅乱天界。这一场逼宫之事,也就此宣告结束了。 天界遭逢此乱,受到的影响不能说小,但也不能说大。 天帝中散灵香,性命虽在,功体却散了。 但除了天帝之外,天界其他人都还算安全,未受到损伤。 天帝宣告修养,事务暂且被交到了穆晴手中。 天界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部分仙官都认为,太女虽未继位,但权力已经更迭,这权力此后就在太女手中,回不到天帝的手里了。 也有少部分仙官认为,天帝不需要多么厉害的功体,只要擅长政务就可以。太女只是暂时执政,不久之后,天帝的伤好起来,这权力还是会回到天帝的手中的。 一个月后,已经入主医宫的丰天澜,照常看完天帝的情况,终于为天帝的病情拍了板,道: “这散灵香方子虽毒,但陛下中毒不算深,修为虽散掉泰半,但过个千年万年,还是能修回来的。” 天帝心情复杂道: “千年万年……” 丰天澜道: “对神仙来说,不算很长。” “也不算短。” 天帝问道, “我可否饮酒?” 丰天澜回答道:“陛下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少饮一些无妨。” 天帝点了点头,对侍从道: “去挑一壶果酒来。” 丰天澜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 “丰主司,且慢。” 天帝说道, “一人喝酒,未免有些寂寞。” 天帝说道:“而且,我作为凝华的父皇,对你颇有些好奇。” 丰天澜停住脚步,问道: “陛下想知道什么?” “很多事情。” 天帝道, “凝华历凡尘一劫,由你教养长大,你对凝华这孩子,是什么样的看法?” 丰天澜道: “太过淘气,冥顽不灵。她在天界时,也是如此吗?” 天帝有些想笑,道: “如此评价太女,真的好吗?” 酒已经端上来,侍从将酒斟好,丰天澜拿起杯子,浅饮一口。他面对天帝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不卑不亢,这一点叫天帝觉得很是有意思。 他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地有意思了—— “我只是说了实话。” 丰天澜说道, “不过,我飞升至今,仍是很难适应她的太女身份。” 天帝听了这话,也未介意,问道: “那么,她对你而言,就只是‘穆晴’?” 第106章 天上的故事23 丰天澜点了点头, 道: “我只认识穆晴,不认识凝华殿下,不过……穆晴也好, 太女凝华也好, 都一样是她,不是吗?” 天帝笑了一下,问道: “对你而言,这两人一样吗?” 丰天澜平静道: “不一样。” 侍从正端起酒壶,要往杯中添酒。 天帝伸出手来, 阻拦了侍从的动作, 他拿过侍从手中的酒壶, 亲自为丰天澜添了一杯。 这个动作的意味很深。 亲自添酒,有两种含义—— 要么是亲近, 如天帝对凝华那般; 要么便是敬重,这没有先例,天帝登上帝位后,位高权重, 皆是别人敬他,没有他敬别人。 天帝问道:“为何不一样?” 丰天澜反问道: “怎么会一样呢?” “穆晴是我养大, 她的脾气、性格我都了解至极;而凝华公主, 我从未见过她, 飞升之前,也从未听说过她。” 天帝笑了一笑, 说道: “可有许多人对我说, 穆晴与凝华是一样的。” 丰天澜直白道: “客观上来讲是这样, 但从主观上来说, 她们一定不同。如果有人说他们相同, 那一定是在说假话。” 天帝叹为观止。 他活了上万年,阅历称得上是深广。 但迄今为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丰天澜这般刚硬之人。 似乎是为了说服他,丰天澜又补了一句: “对陛下而言,凝华殿下和穆晴,是一样的吗?” 天帝思索片刻,回答道: “自然是不一样的。” “就是这样的道理。” 丰天澜握着酒杯,说道, “凝华殿下与穆晴是同一个人,可因为主观上的认知不同,我只会以过往和穆晴相处时的态度来对待她。” 天帝思索了好久,才说道: “这样便好。” 丰天澜给出的答案在意料之外。 但是,天帝却觉得,这其实是个不错的答案——这份答案真实,毫无谎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体现出丰天澜对待穆晴的态度。 天帝拿起酒杯,饮尽杯中酒。 好久没人这样和他说话了,丰天澜这个人的出现,让他感到了难得的畅快。 他饮完一杯,要叫在旁侍奉之人再倒一杯。 丰天澜动作更快,一手扣住了他的酒杯。 “陛下,只可小饮,不可贪杯。” 天帝:“……” 这丰天澜可真是大胆。 他有点开始明白,凝华飞升回天后,在和他相处之时愈发的大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丰天澜带着收拾好的药箱和针带站起身,顺手捞走了侍从手中的酒壶,道: “虽然在我眼里,她只是穆晴,但实际上,她也是凝华公主。对她而言,陛下与她之间的这段亲情,相当珍重,所以,还请陛下保重好身体。” 丰天澜没有还酒,似乎是怕自己走了以后,天帝继续饮酒。 他问道: “这壶酒我带去给凝华殿下?” 天帝摆了摆手,道, “……拿走吧。” 丰天澜带着酒壶离开了。 侍从有些心惊胆战,问道: “陛下,我再取一壶酒来?” “不喝了。” 天帝拒绝道, “他说的没错,我得多活些时日。我仔细想了想,我至少也得看到凝华成亲,才能安心地闭上这双眼。” 天后走了进来,拧着眉问道: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是盼着凝华成亲呢,还是希望她永远不成亲呢?” “你莫要生气。” 天帝笑了一下,说道, “凝华这亲事可不易成——她看上的人,对她毫无旖旎之心。凝华要搞定这修无情道的修士,成这门亲事,可还有得磨呢。” ※ 穆晴坐在东宫的书房之中。 她伏在案前,手中执蘸了红墨的细笔,翻阅奏折,在后方写上批注。 桃雪走进来,将案前的灯调整一下角度,道: “殿下,丰主司到了。” 穆晴头也不抬,说道: “叫他自己进来,我没空出去接他。” 桃雪无奈道: “殿下,他已经进来了。” 桃雪服侍飞升回天的穆晴已久,清楚地知道,前来拜访的人,哪些该拦在门口,通报穆晴获得准许后再放进来,那些无需通报便可直接让其进门。 丰天澜显然是属于后者。 桃雪调整完灯的角度,便退开了。 拎着酒壶的丰天澜,也就出现在了抬起头的穆晴的视线里。 他问道:“怎么这样忙?” “原本我只需要处理我自己的事,现在天帝的事情也全都归我了。” 穆晴以抱怨的口气说道, “而且天界这段时间既有内乱,又有外战,各种麻烦事都碰到一起了。” 她挑出一打奏折,往丰天澜的方向一推,道: “小师叔,我记得你会仿我的笔迹。” 丰天澜拿了蒲团,在她桌子对面坐下,问道: “你的笔迹和凝华公主的笔迹一样吗?” “不一样。” 穆晴抬起头,眉眼之间带着笑意, “不过,我飞升回天后一直用的是我的笔迹,现在倒是能图个方便了。” 丰天澜:“……” 穆晴是一点也不和他客气,道: “这堆奏折里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和谁要结亲了,谁收了什么礼,谁和谁产生了矛盾……你看一眼,就知道该怎么批了。” 丰天澜过往在山海仙阁做阁主,可没少面对过弟子们报上来的麻烦事。 丰天澜接过奏折和笔,递过手中酒壶,道: “你歇一会儿吧。” 穆晴接过酒壶,道: “真难得,你竟然会给我带酒喝……” “等等,这花纹……” 这不是天帝的酒壶吗? 这壶酒怎么还空了一半? 穆晴推断出了丰天澜所做的事情,试探着问道: “小师叔,你从天帝那里喝酒,还把剩下的半壶酒给带出来了?” 丰天澜点了点头,说道: “差不多。” 穆晴痛心疾首道: “你这样不行,天帝送的东西可不能收,会留下贪小便宜的印象,不利于你以后的仕途……” 其实事情远比穆晴想的更过分。 这壶酒可不是天帝主动送的,而是丰天澜从天帝那里直接“抢”过来的。 丰天澜说道: “我已经是医宫主司了,仕途走到头了,没法再往上走了。” 穆晴:“……” 说起这事,她怀疑丰天澜贿赂过天帝。 丰天澜的功德是很深厚,但也不至于一飞升,就成为医宫之主——功德不比他小的秦淮和云梦仙子,到现在都还是执法司的中层呢。 穆晴接过桃雪拿来的酒杯。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杯子来,饮了一口。清甜果香蔓延开来,充斥整个口腔,让穆晴满意地眯起眼睛。 丰天澜抬起头,问道: “我的呢?” 穆晴说道: “批公文不宜饮酒,你批完再喝吧。” 丰天澜:“……” 到底是见招拆招过很多年,丰天澜太过了解穆晴,了解她的性情,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酒,什么口味的菜色—— 不然他也不会从天帝那里顺来这半壶酒。 她喜欢这种清甜果酒,而且,半壶不够她喝。 她想独吞。 丰天澜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去,继续写批注。 穆晴就坐在灯光柔和的桌前,一边品着小酒,一边赏心悦目地,看着换了一身医宫的白衣、气质柔和了许多的主司大人给她批折子。 穆晴一手支着脸,没头没尾地说道: “要不,我还是将医宫的制服改成蓝色吧?” 丰天澜问道: “为什么?” 穆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道: “我总觉得,你还是适合穿蓝色的衣服。” 丰天澜道: “……你喝醉了?” 穆晴笑了一下,说道: “哪有?我明明清醒的很。” 丰天澜平静道: “那你就该明白,权力放在你手中,不是让你滥用的。” 穆晴笑了两声,就不再说话了。 …… 天色很快便暗下了。 丰天澜改完了穆晴推给他的奏折,放下朱笔,要起身回医宫。 可他一抬头,便看见那穿着一身红衣的小姑娘,一只手拿着酒杯,闭着眼,半仰着头,姿态懒散地靠在旁边放灯的烛台底座上。 丰天澜:“……” 这是……睡着了? 神仙也会睡觉? 不对。 丰天澜看向那壶果酒,果然不出他预料,穆晴独吞了这壶酒,已经将酒壶喝空了。 她喜欢这酒。 这也意味着,她喝这酒时,很容易醉。 “……” 丰天澜无奈道, “穆晴,穆晴?” 他起身,绕到穆晴那边,伸手将她从烛台边挪开。 倚着烛台睡觉实在太危险,她若是不小心将烛台碰倒了,可能会火烧东宫,也可能会让蜡烛油碰到她的脸。 丰天澜道: “你醒一醒。” 穆晴和从前一样,半点也不听他的话。 她不止没醒,还借着丰天澜揽在她背后,撑着她的那条手臂往他怀里钻了钻。 丰天澜:“……” 丰天澜知道,自己多半是叫不醒她了。 他另一只手穿过穆晴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丰天澜想寻穆晴的寝殿,又想起来自己没怎么逛过东宫,不知道这里面的路怎么走。 那女官桃雪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迟迟没有出现,他也没法寻她帮忙带路。 他就只好抱着穆晴,在这书房里寻了一张有软靠背的椅子,将她放在了椅子上。 穆晴主政后的这一个月,过得实在是太疲乏了。她借着酒劲,睡得又死又沉。 丰天澜将她挪了个位置,也完全没能惊醒她。 “小时候睡觉还一碰就醒的。” 丰天澜抱怨道, “现在当了太女了,怎么反而变得这么能睡了?真是一点也不警惕。” 恰巧在这个时候,桃雪走了进来。 穆晴听见脚步声,“唰”一下睁开了眼睛,和站在她面前的丰天澜四目相对。 丰天澜:“…………” 第107章 天上的故事24 穆晴和丰天澜对视片刻, 便眯起眼睛,两手举起伸着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这呵欠打到一半, 丰天澜伸手抵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 让她将嘴巴合上了。 “……?” 穆晴一脸惊讶和茫然地看着丰天澜。 这是要做什么? 丰天澜说道: “穆晴,你已为天界太女, 不可在他人面前有如此不雅的动作,容易落下话头。” 穆晴:“……” 她转了下眼珠, 小声嘀咕道: “你怎么飞升了, 也还是这么能啰嗦?” 丰天澜:“……” 丰天澜低下头, 看着懒散地坐在软椅上的穆晴,问道: “穆晴, 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就只有‘啰嗦’吗?” 穆晴稍稍坐直了一些,笑着道: “怎么会呢?我的小师叔何止是啰嗦?他还严格、古板又多事,什么事情都要插手管一管,挺烦人的。” 丰天澜:“……” 穆晴笑得十分开心。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好多年了,一直不敢说出口,怕丰天澜动手打她。 但现在没关系了——她是天界太女, 丰天澜作为仙官, 不管遇到多么不愉快的事情, 都不能对她动手,只能忍着。 “……” 丰天澜了解穆晴,他只看她这副模样, 就已经摸清楚了她在打什么算盘。 真是没良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 丰天澜问道: “穆晴, 你以为你就不烦人吗?” 穆晴烦人得要命。 爱闯祸, 令人操心,顽劣不改。 带她长大的那些年,以及她叛出仙阁后的那些岁月里,都让丰天澜觉得,自己因为替她操心劳碌,而折掉了起码百年的寿命。 “我哪里烦人了?” 穆晴仰着头,骄傲道, “我觉得我可好了,特别可爱,特别讨人喜欢。” 丰天澜:“……” 你是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 丰天澜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和她继续纠缠——否则穆晴一定会让他对“烦人”一词,拥有更加清晰的认知。 他直接和穆晴道别: “我该回去了。” 穆晴一点也没有不舍,摆手道: “快走吧,我正好不想听你啰嗦。” 折子改完了,酒也喝光了,好处都得到了,穆晴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丰天澜道:“穆晴。” 穆晴抬起头看着他,回应一声: “怎么了?” 丰天澜说道: “你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她今日这种种过分行为,就是仗着自己身份变化,丰天澜再也不能对她动手了。 穆晴笑得开怀,道: “还好吧?” 丰天澜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话,收起自己的东西,离开穆晴的书房。 穆晴完全不挽留,唤道: “桃雪,送一下我小师叔。” 已经到了书房门口的丰天澜回过头来,问道: “你为何不亲自送?” 穆晴已经在桌案边坐下了,她拿起折子,笑意盈盈地说道: “我还有这么多公务没处理呢,你若是不怕回去时天色太晚,就先留在这里,等我处理完公务亲自送你也行。” 丰天澜道: “暂且放下公务,先送我。” 穆晴拒绝得十分果断: “不行。” 丰天澜看了看门外候着的女官,又回过头,看了看坐在灯烛下,认真批改折子的穆晴。 他思索了许久。 最终,他将手中东西随意找个地方搁下,又回到穆晴面前坐下了。 他知道穆晴是在使坏。 可他又觉得,由着她一些也没关系—— 她都这么辛苦了,倘若纵着她,能让她心情轻松愉快一些,那就纵着她吧。 穆晴听见他坐下的声音,虽然没有抬头,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东宫之中,一身红衣的太女,坐在灯烛旁边,借着柔和而不刺眼的光线,以朱笔在奏折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小楷。 穿着白衣的医宫主司,则是坐在她对面。 烛光映在他身上,染上半分暖橘色,驱散他那一身凛冽如冰霜的清冷,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温和好相处了许多。 他的目光一会儿飘向灯烛,一会儿飘向书房里的某一处装饰,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太女身上。 穆晴手中握着朱笔,嘴角噙着笑。 丰天澜见惯了她闹得满仙阁鸡飞狗跳,被执法峰追着的吵闹样子,此时见她这副安静又认真的模样,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确实变了。 丰天澜想。 穆晴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问道: “小师叔,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 丰天澜回答道, “只是突然觉得,你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讨人厌了。” 穆晴歪着头道: “你以前很讨厌我吗?” 丰天澜没有回答,而是将问题抛还给她: “你觉得呢?” 穆晴挠了挠头,苦恼道: “我一直都觉得,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 丰天澜冷漠道: “你想多了。” 穆晴认真地和他辩驳,道: “我觉得我没有想多。” 丰天澜说道: “只是你觉得而已。” …… 东宫之中,灯烛之下。 穆晴和丰天澜拌着嘴,不知不觉中,便批改完了所有的折子。 她将朱笔放下,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丰天澜回答道:“辰时了。” 穆晴:“……” 辰时,也就是凌晨三点。 她心虚地站起身来,聚一团灵力在手中,当做照明,说道: “时辰不早了,小师叔,我送你回去吧。” 她记得丰天澜白日里还要当值。 虽然神仙不需要睡觉和休息,但她留丰天澜到这个时间,也还是非常过分—— 神仙虽然不睡觉,但也是有私人时间的。 若是别人在这个时间为公事来拜访她,她一定会觉得这人有病,并且会在以后给报复对方,给对方穿小鞋。 丰天澜点了点头: “好。” 他站起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药箱和针带。 穆晴走在了他前面,手中捧着一团散发微光的灵力,为他引路,道: “小师叔,走这边。” 丰天澜跟着她走。 他们走到了离东宫的池塘有些近的地方。 丰天澜看到,池塘里有着半紫半橙的光,在夜晚十分地漂亮。 丰天澜问道: “穆晴,那是什么?” 穆晴回答道: “睡火莲。” 丰天澜似乎有些兴致,他迈开步伐,走到岔路上,问道: “这条路能通到那边吗?” “……能。” 穆晴刚刚答完,又想起来什么,迅速地改了口,说道: “不对,我记错了,不能。” 丰天澜在上元节准备的那盏莲花灯,现在就在那片水池子里,混在一片睡火莲里发着蓝光呢。 她要是放丰天澜过去了,他一定会发现那盏颜色格外不同的莲灯。 这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可穆晴就是不想让丰天澜发现,她对这盏莲灯的珍视。 “小师叔,明天你要当值,我也还有事,我们都忙着呢。” 穆晴拉着他的袖子,说道, “这莲花池子,咱们改日再看吧。” 丰天澜对看风景没有那么大的瘾,点头应道: “可以。” 穆晴松了一口气。 等送走了丰天澜,她得去池塘里,将那莲灯找出来,找个乾坤袋藏进去。 丰天澜奇怪道: “穆晴,你紧张什么?” 穆晴反问道: “我哪有紧张?” 丰天澜低下头,借着漂浮在半空的灵力光团,看着穆晴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她一双手攥得很紧,骨节处都有些泛白。 穆晴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立刻松开了手,将手背到后方,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丰天澜问道: “你不会再池子底下里藏尸了吧?” 穆晴:“……哈?” 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丰天澜见她这反应,放下心来: “没有就好。” 他也不再探究,穆晴那莲花池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说道: “别愣着了,继续带路。” 穆晴别开了头,说道: “好,往这边走。” ※ 次日,医宫之中。 丰天澜拿着开给天帝的药方,在放了许多珍稀药材的高柜之间行走,时不时打开一个抽屉,抓取药材。 他的手很准,抓药的时候完全不需要秤。 丰天澜快要将药抓好时,发现自己后方突然跟上来了一个医官。 那医官笑着道: “丰主司。” 丰天澜态度冷淡: “何事?” 丰天澜飞升之后,一如在凡尘时那样,是个不苟言笑,极难相处的人。 再加上他一飞升就入主医宫,成为主司,压过了许多老人,医宫的医官们皆不太喜欢丰天澜这名新主司。 丰天澜觉得无所谓。 他也不太喜欢这些医官。 那医官说道: “听说你昨天入夜前进了东宫,直到今日天快亮,才从东宫出来。” 丰天澜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他问道: “你想说什么?” 医官道: “是这样,我有一事,想让太女通融……” 这事不太好办,所以,他找上了似乎和太女有所牵扯的丰天澜,并且拿这些似有似无、关系名声的事情来作为谈话时的把柄。 丰天澜没有说话。 医官以为,他是在认真考虑自己的话了,便有些高兴地继续道: “关于这件事呢,我……” 他话才刚出口,就感觉冰凉又锋利的金属,抵上了他的脖颈。 丰天澜手中握着天霜剑,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我昨晚去了哪里?又是何时从那个地方离开的?” 医官险些咬了舌头,他想要摇头,却又担心自己乱动作,会直接被剑锋割断咽喉。 他只能紧绷着,说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丰天澜说道: “没有下一次。” 医官幅度微小却又频繁地点头,道: “是、是,谨遵丰主司教诲。” 丰天澜这才将剑收了起来。 108、天上的故事25 穆晴从池塘里找出了那盏被仙术呵护着, 至今保持着最美好的模样的莲花灯。 她将莲灯收进乾坤袋里。 而后,穆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上了岸,以仙术甩尽身上的水,侧头对候在池塘回廊上的桃雪道: “去医宫请丰主司来, 就说我邀他赏莲。” 桃雪领命而去。 摘星坐在房顶上, 不解道: “莲花灯摆在水面上不是挺好看的吗?干嘛要收起来?” “你不懂。” 元颖看着已在回廊下摆好了酒的穆晴, 看了好半晌之后, 叹气一声,又说了一句: “唉, 她也不懂。” 摘星:“……”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谜语人啊? ※ 丰天澜遣人将抓好的药给天帝送去,又附信笺一封, 仔细叮嘱了熬煮和服药的时间。 医宫的人皆在感叹。 丰天澜虽然是空降的主司,但他对天帝病情的上心程度,可不比那些在天界当值已久的老医官差。 这也从某种程度上, 反映了太女的态度—— 众人皆知, 丰天澜和太女殿下十分亲近,他此时全力医治天帝,兴许是太女殿下的意思。 这意味着,太女殿下并不想夺权,她对权力的渴求并没有大过对亲情的珍惜。 也许她是真的珍惜,也许是装装样子。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足够温暖天帝的心。 尤其前面还有逼宫的不孝子废太子常乐的对比, 使得太女这颗柔软的心, 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如果太女殿下以后犯了什么错误, 天帝一定会看在此事的份上,对她宽容一些。 穆晴自身的才能,以及亲情的扶持, 让她的太女位置坐得更加稳固了。 “有情有义,有才有德,能得储君如此,是陛下和天界之幸。” 前去探看天帝的老仙官说道, “陛下可千万要珍惜凝华殿下啊。” 天帝虽在病中,却笑得十分满足,道: “老友,这点事就不用提醒了,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凝华,她可是我的孩子。” 天帝说着“我的孩子”口气,好像在说“我的骄傲”一样。 老仙官也笑了,道: “陛下还是老样子,清明的很。” 天帝捋了一把胡须,似是感慨地说道: “说起来,这帝位我已坐了快要万年了。这万年来,天上地下风景千百般变化,我也已经看尽了,有些厌烦了。” 老仙官道:“陛下?” 天帝问道:“你说,若是凝华登上我这位置,会不会有全新的景象?” 老仙官面露震惊,没敢接话。 天帝笑着,眉眼慈和,说道: “凝华一直都是个能给人带来很多惊喜的孩子,若是她在我这位置,天界一定会有全新的景象。” 天帝又与老仙官聊了很久。 那一日,老仙官离开天帝的宫殿时,一副很是震惊和惶恐的模样,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可当别人问起来时,他就说是陪天帝看新养的异兽时,被突然间挣脱出牢笼的异兽吓到了——答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 桃雪奉了穆晴的命令,往医宫找丰天澜。 丰天澜道: “赏莲花?” 桃雪垂首道:“是,太女殿下正在睡莲池边,备了酒等待您。” 丰天澜看了看医宫里堆积的事务,道: “忙,不去。” 桃雪:“可是……” 丰天澜头也不抬道: “可是什么?” 桃雪说不出话来。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对待太女殿下。 但以丰天澜和太女殿下在凡尘里的关系来看,他和太女殿下有事说事,想拒绝便拒绝,这样的反应和应对方式十足的正常,没什么不对。 桃雪只能这样回答: “没什么。” 她原路折返,将丰天澜的话告诉穆晴。 穆晴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从容地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说道: “忙就下次吧。” 她把杯子随手倒挂在了壶嘴上,将这里留给桃雪收拾,自己则是回书房里忙公务去了。 摘星颇为意外,道: “她公务还没忙完啊?” “天界的事务多的很。” 元颖疑惑道, “没忙完不是很正常吗?” 摘星啧啧摇头,道: “你不知道,穆晴其实是个公务狂,如果公务没有做完,她是绝对不会放下手上的事情,出来赏花喝酒的。” 元颖惊讶道: “啊呀……” 随即,她脸上带上了古怪的笑容: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习惯啊?” 摘星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元颖笑意盈盈得说道: “我在想,这从不放下公务的公务狂,今天为一个人打破了自己的习惯。” 摘星更加疑惑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地事情吗?” 元颖认真点了点头,道: “是的,值得庆祝。” ※ 第二日的下午,穆晴又派桃雪去请丰天澜。 丰天澜看了看剩余的事务,说了一句“要等一会儿”。 桃雪在一旁候着。 她真的就只等了一会儿。 丰天澜麻利地将药方开完了,让医宫里当值的医官按照药方抓好,便收拾了一下自己,跟着桃雪去东宫了。 丰天澜离开后。 医官歪着头往外瞅,道: “丰主司又去东宫了?他……” “唉,别多说闲话。” 另一名医官劝道, “现在的太女已经不仅仅是太女了,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事物,都不是我们有资格去讨论的。把嘴巴闭起来,老老实实做事吧。” 穆晴不仅仅是太女。 她是一位已经得到了实权,地位已经稳固,无可动摇的太女。 她生活作风如何,和谁走得近。 和她有关的一切话题,都会随着她掌握的实权越多,变成不该随意讨论的禁忌——若是多嘴,就要小心以她为新核心,建立起的规则了。 可医官还是忍不住,问道: “太女殿下中意的是他?” 这时,正在抓药的老医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难啊。” 小医官听不明白: “什么难?太女搞不定咱们丰主司?” 老医官连连叹气,道: “都难,你是没怎么和执法司那群人打过招呼,没见识过那山海仙阁里修问心剑飞升的剑修——那简直是无情道上的道标。” “这些人的心就是石头,别人看来旖旎万分的场合,在他们眼里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我有时候都觉得,这群人飞升上来不是做神仙的,是来做菩萨的——他们比佛修还六根清净。” 小医官说道: “我没记错的话,太女殿下和丰主司都是修问心剑飞升的吧?” 老医官道: “所以我才说‘都’难啊。打动石头心本就是一件难事,这石头心遇上石头心,难上加难。” 另一名有些多嘴的医官说道: “说起来,我昨日去给天帝送药,听见天帝与人谈话,说‘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凝华成家室’……” 几名医官连忙道: “不可妄议天帝,闭嘴。”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啊?” …… 丰天澜穿着一身医官的白衣赴了穆晴的邀约,只是这衣服不太干净,袖子上和腰间皆沾着棕色的药渍,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 如果是喜欢药草的人,会觉得丰天澜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但穆晴最讨厌药。 她从前被丰天澜灌多了汤药,一闻见这气味,就觉得喉咙间都带着一股苦味。 穆晴皱着眉道: “你怎么不换一身衣服再来?” 丰天澜说道: “刚刚忙完,没时间换。” 他能抽出时间过来就不错了,没想到穆晴还要嫌弃他的穿着和身上的气味。 穆晴使了个仙术,将丰天澜整个人洗了一遍。但他袖子上的药渍仍在,只是汤药气味淡了一些。 穆晴:“……” 丰天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 “用仙术能洗掉的话,我会不洗吗?” 穆晴这个人有点洁癖。 而丰天澜这个医修的洁癖,比起穆晴来,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丰天澜拿着酒杯,饮了一口,道: “这是什么酒?” 穆晴抬起袖子,嗅着自己袖间清甜的香薰味道,才觉得好些了,回答道: “师祖酿的酒,名字叫‘千殇’,比梦月白好喝。你喜欢吗?” 丰天澜点了点头。 这已经是极大的赞赏。 丰天澜是个无情道修士,而且是要求最为刻板严格的那一类——他常常将“无情道修士应该舍情、舍执念,喜欢是执,当舍”这样的话放在嘴上。 他很少用语言表达出来,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穆晴往年都是通过偷偷翻他的私库,来判断他的喜好的。 她知道,丰天澜喜欢钱,喜欢好酒,还喜欢好用的法器——他这个人只是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本质上还是挺俗的。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师父找我来讨这酒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他。” 丰天澜问道:“这酒很稀少吗?” 穆晴点了点头,道: “这酒是用百果酒改的,百果酒稀少,千殇就只酿出来三壶,先前师祖自己试喝过,又用酒招待过我和师傅,我手上这壶应该是最后一壶了。” 丰天澜仔细闻了闻杯中的酒,说道: “我在修真界的那些年里,收藏了十七坛不同的百果酒,这‘千殇’的调配方法我大约明白,我给你酿新的。” 穆晴抬起头看着他。 “小师叔……” 穆晴疑惑道,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只是从前觉得失礼,一直没有问过……” 丰天澜平静道:“说。” 穆晴支着桌子起身,稍稍凑近了一些,问道: “小师叔,你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百果酒因其独特偶然的酿造方法,每一坛皆是有价无市之宝,虽然标价是一百颗极品灵石,但实际上少说要上万颗灵石才能寻得一坛。 作者有话要说:  穆晴:应该还是我的家底比较丰厚……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1945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哇呜哇呜哇呜 20瓶;簌笾、今天我是李大野、谁都吵不赢 10瓶;凯凯凯罗拉 8瓶;西瓜一挖一大勺、苏黎、甲乙甲、Aon大人、雨停花落下 5瓶;晏铮、竹上上 2瓶;幸渊、孙兴必须d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天上的故事26 有多少钱? 丰天澜思索了一会儿, 说道: “换算成灵石的话,大概两千多万颗?我记得是装了一百多个乾坤袋……” 丰天澜装钱,一直是乾坤袋套乾坤袋的方法。 先把灵石装进一个乾坤袋里,再把乾坤袋装进另一个乾坤袋中, 这样一环套一环, 就能够最大程度上利用乾坤袋来携带需要的东西。 穆晴:“……” 丰天澜见她呆着不说话, 问道: “怎么了?” 穆晴叫来桃雪, 问道: “太女的俸禄是多少?” 桃雪答道: “一个月一千颗极品灵石。” “……” 穆晴抿直了唇角。 “缺钱了?” 丰天澜想了想,说道, “一个月一千颗灵石,是不够花。” 这话一出, 丰天澜在穆晴眼中,瞬间被打上了两个标签,一个是“行走的钱袋子”, 另一个是“养不起”。 丰天澜对穆晴这些小心思毫无察觉, 他从袖带中找出乾坤袋,朝穆晴递过去,说道: “五分利,记得还。” 穆晴:“……” 我知道你黑,可我不知道你这么黑。 穆晴好奇地问道: “小师叔,你在修真界里赚钱的方法,除了行医炼丹倒卖仙阁灵兽阵法灵器之外, 是不是还有放高利贷啊?” 丰天澜:“……” 她拿过丰天澜手里的钱袋, 道: “收缴了, 就当贿赂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保证不告诉天帝。” 丰天澜也不心疼。 这钱他既然在穆晴面前拿出来, 就没有要再收回来的打算了—— 穆晴因为星倾阁,欠了他不少钱,账单直到飞升都没能付清。 他还贴心地问了一句: “够用吗?” 穆晴将乾坤袋随手放在一边,回答道: “够了。” 桃雪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她想: 太女殿下想要什么,就有人为她送上什么。她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而且东宫里的这些东西,平时逢年过节收的礼,合计一下,未必比丰主司腰包里的灵石少。 穆晴会收这灵石,多半是因为她想要丰天澜的钱包。 在拿到了钱包之后,她又开口道: “小师叔,酿千殇酒之前,能不能把百果酒的酒坛开了,挨个给我盛一壶?” 穆晴朝丰天澜讨要东西的模样相当自然,能从中看出来,她以前没少做过这类事情。 丰天澜问道: “你不是觉得千殇酒更好喝吗?” “千殇酒更好喝是没错,百果酒也很好喝啊。” 穆晴一手把玩着酒杯,说道, “我想尝尝这十七坛百果酒的滋味。” “百果酒是千殇酒的基酒。若是都酿成千殇酒,百果酒就会全部被消耗掉,再也没有了。” 所以得在丰天澜开始酿酒之前,挨个盛一壶出来,才能品尝到这些百果酒的滋味。 丰天澜问道: “你这里有酒壶吗?” 穆晴笑得开怀,道: “有啊,我这里最不缺酒具茶具了。”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 “也不缺好茶,小师叔,我记得你喝茶多,我这里有不少茶叶,我嫌苦,你拿去喝吧。” 她从前是公主时,仙官们来拜访她,经常会给她送茶。后来她登上了太女之位,送茶叶的仙官就更多了。 茶这种东西,甘醇芳香雨露气,皆要从苦中品。这也意味着,无论是多么好的茶,都会带着些苦味。 穆晴还偏偏就不喜欢这苦味。 喝茶时要往里面倒奶,加糖,或者放蜂蜜。 甚至干脆就不喝茶叶,只喝甜茶茶粉。 丰天澜过去常常会说她: “穆晴,你真是个尝不得好东西的人。” 穆晴不服气,道: “我师父不也不爱喝吗?” 丰天澜那时点了点头,说道: “对,他也一样,尝不得好东西。” 穆晴:“……” 她反驳道:“我能尝好东西的!我虽然不喜欢好茶,但我喜欢好酒啊。” 然后她就被丰天澜训斥了一顿——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是半大不大的年岁,丰天澜不允许她喝酒。 穆晴想起来这段岁月,觉得很是感慨。 现在,丰天澜不止允许她喝酒了,还要亲自给她酿酒。 穆晴说道: “长大了真好。” 丰天澜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发出这样的言论。 穆晴仰着头,享受道: “可以喝酒,可以纳二十八个驸马,万花丛中过,当个风流人。” 丰天澜:“……” 他无奈道:“穆晴,这样伤……” 穆晴截断了他的话,道: “伤身——我知道。” “我纳二十八个驸马,只把他们放在眼皮底下看,欣赏他们的美貌,不睡觉不就行了吗?” 丰天澜:“…………” 丰天澜沉默了好久,才说道: “这样做虽然不伤身,但生活作风不良。” “穆晴,你是要当女帝的人,应当爱惜名声,注意自己的风评。” 穆晴翘起一条腿,一副纨绔子弟样,道: “谁敢嚼我舌根?若是被我听到,我立刻就将他下狱,或者流放去荒地。” 丰天澜:“……你这是暴君的行径。” “暴君有什么不好?” 穆晴歪着头笑道, “我若是暴君,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嚣张,不敢欺压到我头上来——臣民们知道我是暴君,言行举止间自会收敛,这能为我省掉很多麻烦。” 成为一名暴君,并不意味着昏庸。 暴君和明君并不冲突。 她可以既是暴君,也是明君。 穆晴笑着给丰天澜举例子: “小师叔,你当仙阁阁主的那些年,脾气暴躁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怕你,不敢惹事。” “你说,你的暴脾气为你省去了多少麻烦?” 丰天澜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但他看着穆晴,忍不住还了一句: “你给我惹的麻烦一点也不少。” 穆晴笑着道: “可我确实怕你的暴脾气啊——若是你脾气没有这么坏,我惹出的麻烦可能还会更多一点。” 丰天澜:“……” 丰天澜一点都不想继续和穆晴聊下去了,他站起身,道: “我先回去休息了。” 穆晴拉住他,说道: “先给我装完百果酒再走!” 丰天澜:“…………” 丰天澜从乾坤袋里找出酒,交给东宫的侍从,看着他们将百果酒分装。 他将剩下的酒装回去,拎了穆晴几包茶叶,又在东宫的灵草园里挖了两棵人参,便回医宫去了。 穆晴笑着挥手和他道别。 待丰天澜离开后。 摘星从房顶上飘了下来,他瞅着穆晴,说道: “你今天心情真好。” 穆晴点了点头,道: “因为我发现,飞升之后,无论我说多么过分的话,小师叔都不会打我了。” “唔……” 摘星想了想,说道, “好像真的是这样,他飞升都一个多月了,你还没有挨过打。” 穆晴抻了个懒腰,高兴道: “地位高了就是好,可以为所欲为。” 若是丰天澜还在这里,一定会骂她: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 秦淮回到天界后便一直在忙,等到将执法司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他才提上了一包好茶,前去探望中了散灵香的、功体半毁的天帝。 此时离天界那场逼宫内乱,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天帝的身体休养的不错。 听说再过些时日,他打算在得了医宫主司的准许后,开始打坐练功,将已经失去的功体一点一点修回来。 “真是个好消息。” 秦淮在侍从支好的棋桌边坐下,说道, “太女殿下听说了,一定会很高兴。” 闻言,天帝眼中带上了笑意。 有些人啊,在他面前假装和凝华疏远,却又一言一语之间皆是她,是无论怎么藏都藏不住的亲近。 天帝在棋桌边坐下,说道: “今日,便由秦宗师执黑子吧。” 秦淮有些惊讶。 大家与天帝下棋时,为表示对天帝身份地位的敬重,皆会由天帝来执黑子(黑子为先),他们则执白子。 秦淮笑着问道: “陛下今日心情很不错?” “哪里。” 天帝说道, “我已许多年未走过白子了,再不用一用白子,就要忘记白棋该如何下了。” 秦淮拿起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 天帝想,这若是其他人在这,必然对谁执黑子一事再三推脱,而不是简单几句话,就真的拿起了黑子。 这秦淮看起来客气温和。 其实在本质上,他和丰天澜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相当果断、痛快且锋利的人。 凝华也一样。 她在尘世历劫一遭,行径之中,到处都是这两人的影子——她学到了秦淮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也学到了丰天澜的锋利和干脆。 这使得本就拥有才华的凝华,更加具备人格上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感佩和敬重。 天帝一边琢磨着棋路,问道: “秦宗师,你觉得丰主司这人如何?” 秦淮愣了一下,随即道: “我不是很了解他。” 天帝说道: “你们是师兄弟。” “如陛下所说,我们的确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 秦淮诚恳答道, “但山海仙阁问剑峰的剑修,一向都比较独立,在被师父带入门后,修行、游历、悟道皆是独自进行。” “我与师弟感情还算不错,年轻时一起游历,闯荡修真界,平定仙魔之战。” 说到这里,秦淮话语一转,道: “但也只是年轻时——” “师弟后来变化颇多,他改修医道,离开问剑峰入主峰,成为仙阁之主。而我则是收徒、游历、闭关。我们各做各的事情,接触极少。” “我不了解后来的他。” 秦淮说道, “陛下若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还是直接去问凝华殿下比较好——她在尘世时,和师弟走得比较近,她是最了解‘后来’的丰天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问剑峰的剑修,在无情道上一马平川,狂奔不止。 上一章的评论区有惊喜,点击“话题”。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梧桐 30瓶;难酬、花哨的馒头 10瓶;凤夜笙歌 7瓶;晏铮 5瓶;阿谷 3瓶;狗卷的鲑鱼子、在龟壳上磕博肖 2瓶;幸渊、孙兴必须die、Edd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天上的故事27 天帝心想: 我若是能直接问她, 我还会来问你吗? 不管是穆晴和丰天澜,还是面前的秦淮,都不愧为无情道大成者——三个人都是石头,坚硬顽固, 软硬不吃, 油盐不进。 说简单点, 这三人在“情”这一字上, 都非常的蠢。 天帝有时候都想问一问: 你们修问心剑的时候,是怎么问心的?你们这些无情道修士根本就没有心! 若天帝真的问出口了, 秦淮多半也会认真地回答——正因无心可问,才简单通透, 能够成就无情道啊。 秦淮又落一子,道: “陛下,该您了。” 天帝这才反应过来, 开始认真与秦淮对弈。 ※ 丰天澜从膳食司讨了一袋糯米, 回了自己的住处后,便将糯米泡水蒸熟,晾凉后撒了酒曲,装进坛子里。 没过三日,坛子里的糯米已经出了很多酒。 丰天澜舀了两壶糯米酒给穆晴送去。 剩下的则是封起来,继续酿制着,酒味更重一些, 才能用来和百果酒混做千殇的基酒。 穆晴喜欢带甜味的酒, 讨厌烈酒和粗酒。 无论是那些酿造时间长久的醇厚果酒, 还是时日尚浅,酒味浅淡,带着水果的清香酸甜的果酒, 和甘甜的糯米酒,都很让她中意。 年久且味道醇厚的果酒贵重。 新酿的果酒和糯米酒价格低廉。 穆晴饮酒的习惯,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死讲究,还是好应付。 穆晴见到了糯米酒,说道: “我想吃醪糟汤圆了,要加糖桂花。” 丰天澜道: “你让膳食司给你煮。” 穆晴皱了皱眉,说道: “我不想让膳食司知道我的饮食偏好。” 她是天界的储君。 她的爱好、乐趣和习惯都需要隐藏起来。 “会引起麻烦的。” 穆晴说道, “假如天界的仙官们知道我喜欢酒,就会想方设法送好酒给我;假如他们知道我喜欢睡莲,就会千方百计寻稀罕种子来讨好我……”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穆晴当时面对仙官们送来的种子,只是说了一句“我的池塘已经种满了”,便将种子退回去,还附带了一份回礼。 “我若不收礼,容易寒人心。” 穆晴认真地看着丰天澜,说道, “可我若是收了,我以后处理公务时,无论我做的有多好,‘公平’二字在他人口中都不会存在了。” 穆晴说着说着便笑了,道: “而且面对喜欢的礼物,却要假装不在意,推拒退回,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吗?” 丰天澜评价道: “听起来,你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 穆晴笑了一下,说道: “倒也不能说是不自在。”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权位,因此而失去了一部分自由行事的随意,这看起来是不幸之事,但我却不这么想——我志愿已成,其中代价苦痛,我皆甘之如饴,我自在快活的很。” 穆晴在丰天澜面前时,一点也没有藏着自己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 她觉得没什么藏的必要—— 她的野心全天界都知道,她还在这装什么乖呢?若再装下去,也未免太假了一些。 丰天澜说道: “穆晴,你这东宫里,应当有小厨房才对。” “之前有。”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但我事务繁忙,无暇饮食,又怕这小厨房里混进有心人,将我的饮食偏好传出去,就干脆直接把小厨房里的仙官赶回膳食司了。” 丰天澜:“……” 他站起身,问道:“小厨房在哪个方向?有糯米面和糖桂花吗?我给你煮醪糟糯米圆子。” 穆晴摇了摇头,道: “小师叔,算了吧,就凭你那手厨艺,我是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被你毒死。” 穆晴刚被秦淮领回山海仙阁的时候,还没有辟谷。 仙阁里虽然有管弟子吃喝的食堂。 但穆晴那时候跟在丰天澜身边,丰天澜是仙阁阁主,事务繁忙,而且一开始并不习惯穆晴的存在,总是忙着忙着就误了饭点。 穆晴也不提醒他—— 小孩子撑饿,而且容易玩着玩着就忘了吃。 丰天澜常常在弟子食堂已经打空了饭,闭门休息的时候,才突然回想起来,穆晴今天还没吃饭。 小孩子要长身体,不能总是挨饿。 丰天澜只能亲自动手给她煮饭。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活。 他手脚笨拙,被木柴和炭火的烟熏着,有时还会蹭上草木灰,一张清冷白净面庞搞得脏兮兮的,衣服也总是遭殃。 他煮出来的饭没有因为他的辛苦而变得好吃,反而十分糟糕。 肉烤得焦糊,粥里的米夹生且粘在锅底。 蔬菜……这种东西就算做好了,穆晴也不爱吃,更不要提丰天澜做不好——他甚至不知道冬瓜和丝瓜要削皮。 穆晴吃了几次丰天澜做的饭之后,就牢牢地记住了饭堂开饭的点,每到饭点就抓着主峰的师兄师姐,要对方带她去弟子食堂里吃饭,再也没给过丰天澜下厨的机会。 丰天澜:“……” “我说的过分了,毒死应该不至于。” 穆晴瞧着丰天澜的脸色,换了个说法,道: “这糯米酒很甜很好喝,你还是不要把它拿进厨房里糟蹋了吧。” 丰天澜:“…………” 说来说去,穆晴就是嫌他手艺不行。 丰天澜倔强道: “虽然做饭不行,但煮酒我在行,这醪糟桂花糯米圆子,应该和煮酒异曲同工。” 穆晴:“……” 不,这其中还是有区别的。 穆晴问道: “你会搓糯米圆子吗?” 丰天澜点了点头:“会。” 穆晴道: “我这里没有糯米粉。” 丰天澜铁了心要证明自己的厨艺,道: “我这里有酿酒剩的糯米,可以现磨。” 穆晴又道: “我这里也没有糖桂花。” 丰天澜又道: “那就吃醪糟糯米圆子,不放桂花。” “…………”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拦他了,她只能携着米酒,跟着丰天澜进了小厨房。 她看着丰天澜将糯米放进石磨里,以仙术推动磨盘,将米粒磨成细粉。 他十分仔细地讲糯米磨了三遍,确保粉质细腻。 穆晴在一旁看着,心里越发的胶着—— 她现在恨不得把这石磨盘拆了,让丰天澜摸不出面,搓不出圆子,做不成饭。 “差不多了。” 丰天澜使唤道: “穆晴,烧柴火,煮一锅水。” 穆晴面无表情道:“我不会烧柴。” 她其实会——她当年初第一次到云崖山的时候,在山里逮了野兔,烧火烤兔子,烤得金黄流油,十分好吃。 “那你就直接用法术烧水。” 丰天澜是水属性灵根,他的法术起不了火——不然他当年做饭时,也不会因为不能用法术,只能用柴火,而弄脏自己的衣服和脸。 穆晴:“……” 完了,今天她是拦不住丰天澜了。 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极不情愿地用了仙术,在锅炉下点燃木柴,开始烧水。 …… 丰天澜手生,穆晴拖拉。 日落之时,这简单的醪糟糯米圆子才终于做好。 没有糊锅。 糯米圆子大小一致——丰天澜手很准,是抓药以及搓药丸练出来的功夫。 穆晴尝了一口,简直快要感动哭了—— 能吃,味道不错。 这还是小师叔头一次做出她能吃下去的食物。 丰天澜坐在穆晴对面,说道: “煮的有些多……你要不要送两碗给天帝和天后,这也算你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了,礼虽轻,但心意可贵。”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这圆子虽然能吃,但我还是不敢送——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会背上毒杀亲父亲母的罪名的。” 丰天澜:“…………” 哪能这么可怕? 丰天澜想骂穆晴,但他想了想自己一直很糟糕的厨艺,又觉得穆晴说得确实有道理。 万一真的出什么问题,穆晴这千方百计才到手的太女之位,可以直接丢了。 丢权丢位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要像那废太子一样,因为谋害天帝,而被斩首丢命。 还是不要用这醪糟糯米圆子进行孝心投资了。 风险太大,一旦出了事,就是得不偿失。 丰天澜改口道: “那就送给你师父吧。” 穆晴:“……” 穆晴说道:“欺师灭祖好像也不太好?” 丰天澜镇定道: “他年轻时,仙魔二道过于混乱,仙阁里各峰的峰主继承人和亲传弟子,都进行过抗毒训练,以防出事。” “那没事了。” 穆晴叫来桃雪,道: “将这醪糟糯米圆子装两碗,送去给秦宗师。” 穆晴想了想,又道: “再给掌情司的主司祌琰送一些。还剩下几碗?都给他送过去吧。” 桃雪:“……” 丰天澜:“…………” 你到底是有多恨他啊? ※ 丰天澜到底是个医修,做出来的醪糟糯米圆子虽然算不上好吃,但好在没毒。 穆晴那日让女官送醪糟圆子的事情在天界传开了—— 太女亲手做了醪糟圆子,送给秦宗师和祌琰,而且送了五碗给祌琰,秦宗师都只有两碗。 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比起秦宗师,太女殿下最中意掌情司的主司祌琰。 而且据说这祌琰大人坐到如今的位置,是太女亲手将他捧上去的,所以他们俩…… 不过据说那天,医宫主司亲自陪着太女做了这道醪糟糯米圆子,还和她一起在东宫品尝…… 仙官们疑惑极了—— 太女殿下到底在意谁? “太女殿下更在意谁很重要吗?” 掌情司看遍红尘情缘的老仙官道, “她难道不可以同时在意两个,或者同时在意三个甚至更多吗?” 这话一出,仙官们悟了。 是啊,凝华殿下不是公主,而是太女啊! 太女就是以后的女帝,这要当女帝的人,多几个驸马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看一下上一章的评论区话题……本来有两个,但其中一个被删了…… 我的读者是真的很优秀,又会画画又会写文。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 40瓶;隙华 18瓶;秦家小幺、花开时节,却迟暮三分、山楂和板栗、破镜重圆什么的真的累、深名里枧 10瓶;关掉月亮的星星 4瓶;苏黎 2瓶;竹上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天上的故事28 穆晴没有在意天界流传的风言风语。 她此时比较苦恼另一件事—— 祌琰这家伙吃了五碗丰天澜做的醪糟糯米圆子, 此时不止没出事,还活蹦乱跳,很是有活力。 穆晴坐在医宫里,一边看着丰天澜忙碌, 一边捧着脸叹气, 道: “唉, 祌琰怎么没死啊?” 丰天澜道: “没死才是正常的。” 丰天澜觉得自己做的醪糟汤圆虽然不是特别好吃, 但也不至于有毒。 而且万一真把祌琰毒死了—— 以丰天澜对毒和药的了解程度,以及丰天澜和祌琰之间的恩怨来看, 很难说清楚丰天澜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穆晴完全将丰天澜的话误解成了另一回事, 她点了点头,应和道: “小师叔说的有理,祌琰这家伙毕竟做过魔尊, 经历过外乱内斗, 什么阴谋诡计都见过,应该也锻炼过对毒的耐受性。” 丰天澜:“……” 他冷着脸,低头将钵中磨好的药粉和枣泥混在一起,再均匀分开,揉搓成大小一致的药丸。 丰天澜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开始撵人: “穆晴,你怎么这么闲?东宫没有事情要你忙吗?” 穆晴是半点也不懂事, 道: “巧了, 今天还真没什么事要做。” 她把丰天澜没有用掉的枣泥拿过来, 找了一只小碗,盛出来一份,一边吃一边道: “这药丸是给谁的?是谁这么讲究, 吃的药要用枣泥来和,治病还怕苦?” 丰天澜道: “你父皇。” 穆晴:“……” 丰天澜将搓好的药丸装进木盒里,放在穆晴面前,说道: “你吃完后,将这盒药丸给天帝捎去。” 穆晴应了声好,将这木盒收了起来。 丰天澜觉得有些奇怪,道: “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还在修真界时,穆晴还小的时候,丰天澜使唤她干点什么事,她总是推三阻四。 偶尔答应了,也会故意使坏捣乱—— 秦淮以前有时候会出关,在问剑峰待一段时日。丰天澜若是在这时候得了点心,会叫身边的人给秦淮送去。 若是“身边的人”刚好是穆晴,她会视心情来决定,究竟是在路上将点心吃光,还是给秦淮留下一大半。 穆晴做这样的事不是因为嘴馋。 而是因为懒——她将事情搞砸了,丰天澜下次就不会使唤她,让她跑腿了。 但丰天澜偏偏就是不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非要矫正穆晴的破习惯,无论她故意将事情搞砸多少次,都还是照样使唤她做事。 穆晴倒是觉得无所谓—— 跑腿虽累,但点心味道不错,她不亏。 “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丰天澜见惯了调皮捣蛋的穆晴,面对现在这个遇到什么事情都乖巧答应下来的小师侄,感到有些不适应。 “不要这样看着我。” 穆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 “你放心,我肯定会把这份药丸完好无损地送到天帝那里的——我只偷吃点心,不会偷吃枣药丸。” 丰天澜:“……” 穆晴拿着装药丸的盒子起身,说道: “还有,小师叔,以后不要再让别人帮你送药了。若送药者心怀叵测,对药做了手脚,你作为制药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丰天澜头也不抬地说道: “穆晴,我不是傻子,不会随便找人替我送药的。” 穆晴笑着道:“那就好。” 她转身欲离去。 丰天澜叫住了她,道: “偷吃了也没事,这是顺经脉、补灵气的药,对身体有利无害。” 穆晴:“……” 她回过头,笑着问道: “小师叔,我若是偷吃了,天帝见到盒子里药丸少了,问起我来,我该如何答?” 丰天澜:“……” “你还是不要偷吃了。” 丰天澜拿着一筐剩下的金丝小枣说道: “你把药好好送过去,这些枣都给你做枣泥。” 穆晴看了看红润的枣子,问道: “你亲手剥,亲手碾成泥吗?可不可以做个月饼?或者做成蛋黄酥也行。” 丰天澜:“……” 这要求还真不少。 他想了想自己的手艺,回了穆晴一句: “你想得美。” ※ 穆晴带着枣泥药丸去了天帝那里。 天帝近来身体不错,能练剑,能饮酒。 他时不时就要叫上几个亲近的天将和仙官,要么比划刀剑,要么饮酒下棋。 穆晴每次见他,都会说: “父皇这日子过得好逍遥,儿臣羡慕不已。” 这次也一样。 天帝收了剑,在侍从摆好的桌边坐下,道: “父皇会这样闲散,是因为老了、不经用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你来羡慕的事。” 穆晴摇了摇头,认真问道: “父皇头发都还未白,到底哪里老了?” “凝华,你是不是折子批多了,眼睛花了?” 天帝对小女儿的话十分受用,笑着说道, “你仔细瞧一瞧,父皇这头上啊,每十根头发里,就有三根白发……” 穆晴摇了摇头,说道: “东宫院中有灵草园,墙边上种着何首乌,我回头叫人挖了做些染料,把您这头发染得乌黑,没有一根白丝。” 天帝失笑摇头: “你这孩子……” 穆晴叹了口气,安慰道: “父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帝没有说话。 他受伤中毒,功体半毁,事情皆放权给了身为储君的穆晴。对于储君而言,现在是直接占据帝位的最好时机。 但穆晴却一直坚持,要他好起来,要将手中权力还给他。 天帝道:“凝华。” 穆晴回应道: “父皇,我听着呢。” “你说得对,这日子是难得的逍遥。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觉得十分舒坦。” 天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 “这样的日子,我想继续过下去。” 穆晴愣住了。 天帝瞧着她这样子,笑道: “凝华,你是最适合储君之位的孩子,必然也是也最适合这天帝之位的。” 穆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当然是想要这天帝的位置的。 但是,她没想在这时候,这样迅速地登上帝位——按照她的计划,她要在储君之位上待上很久很久,久到天帝这寿命漫长的神仙老去,与她这个做女儿的分别…… 穆晴在天帝期许的眼神下沉默了很久,才回应道: “父皇,我要好好想一想。” 天帝没有问她“这有什么好想的”。 他若没坐过这帝位,大约也会如他人一样,只看见天帝的高高在上,权势浩大。可他坐过,他最是清楚其中美好,也知道里面的酸楚痛苦…… 天帝说道: “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 “凝华,仔细想想,不管有何疑问,都得弄明白。等你觉得不需要再思索时,就到坐上这位置的时候了。” 穆晴低头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时间转眼而逝,夏日已远,冬日将近。 穆晴和秦淮坐在回廊上下棋。 秦淮落了棋子,问道: “穆晴,五个月过去了,你还没思索出来一个答案,你在犹豫什么呢?” 穆晴和天帝说好了,自己有些问题,要想清楚了才能继位。 天帝为了催她快些想明白,甚至将那次谈话的内容对整个天界公布了。 然而时间过去了五个月,她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要接天帝位置的意思。 天界的仙官们搞不懂这对父女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急着让位,一个就是不肯继位,他们是把这天帝之位当成了什么烫手山芋吗? 仙官们知道秦淮和穆晴走得近,便常常到他这里来打探消息,问太女殿下究竟在纠结什么。 秦淮每次都是笑一笑,以一句“我也不知道,不过太女殿下应是有自己的打算”随意打发过去。 大概是被问得太多了,穆晴又实在拖得太久了,秦淮也开始有些好奇起来。 他与穆晴相处时十分自然,有什么疑问不会藏在心里,而是会直接问出口。 所以,他今日便问了。 “有很多事值得我去思索、犹豫。” 穆晴在他面前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回答道, “比如说,师父你与我对弈,执白子的理由会不会变。” 她抬起头,以一双清明眼眸,认真地看着秦淮。 这一场对弈,穆晴执黑子,秦淮执白子。 秦淮与天帝下棋时,总是执白子,是因为要礼让尊敬这天界的主人。 而他与穆晴下棋时,也未能执黑子,因为他知道小徒弟是个臭棋篓子,他执黑子白子都不会输,执白子是为了让一让她。 “我有些在意‘情谊’这东西。” 穆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继续道, “我很担心,我一旦登上帝位,有些东西就不复往昔美好真挚了。” 秦淮与她对视片刻,说道: “阿晴,你身份变换,别人对你的看法和态度,自然会随之而变。” 秦淮的话语有些残忍。 但他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继续道: “但是,早已将真心剖给你的人,不会因为你地位的变化,而将心藏起来——否则,那便称不上是‘真’心了。” “有些东西会变,也有些东西不会变。”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看着穆晴,问道: “阿晴,你觉得呢?” “师父,你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穆晴一手支着脸,说道, “道理我都懂。可这世上,有太多靠道理讲不清楚,弄不明白的事情,人心就是其一。” 秦淮见穆晴对他的答案不满意,只能无奈又苦恼地对她解释,道: “可是,阿晴,我作为师父,只能教你讲道理,不能教你不讲道理。” 他只能教好的,不能教坏的。 穆晴:“……” 嘶,他说的好有道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穆晴:可是师父,我们师门好像从上到下都不太讲道理啊。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簌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簌笾、嚣张的阿里卡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光薇薇 47瓶;槐序 38瓶;小写的、索索 20瓶;脆皮小年糕 11瓶;我行我来 10瓶;顾 8瓶;喝碗红豆汤 6瓶;甲乙甲、狗卷的鲑鱼子、炉火糖粥 5瓶;苏黎 4瓶;琴歌 2瓶;小水母、55038702、梦里啥都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天上的故事29 一道冷淡声音响起: “天真。” 穆晴和秦淮同时抬头, 望向回廊拐角处。 穿着医宫白衣的丰天澜,正提着一只雕刻兰花的银酒壶,从拐角处走出来。 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了,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秦淮笑着道: “怎么就是天真了?” “只让她看见好的, 不让她知道残酷恶劣, 也是件极其残忍的事。” 丰天澜说道, “会让她在为人处世时容易吃亏, 这样很难在残酷人世生存。” 秦淮笑着问道: “会吗?” “不会的。” 穆晴眨了下眼睛,说道, “我从来都只占便宜,不吃亏, 有时候还会空手套白狼。” 丰天澜:“……” 穆晴歪着头看他手里的酒壶,问道: “小师叔,你给我带了什么?” 丰天澜将酒壶交给了东宫的女官, 交代道: “东宫可有冰块?取些冰来, 将酒壶放在其中冰着。” 桃雪端着酒壶去取冰了。 穆晴好奇道: “怎么用冰块?不打算煮酒吗?” 丰天澜在桌子边坐了,解释道: “是以甜米酒为基泡的梅子酒,又加了些柚子和西瓜之类的鲜果,冰着喝更合口。” “只合阿晴的口。” 秦淮说道, “我更喜欢不加鲜果的。” 面对这个不靠谱的师兄的时候,丰天澜的态度从来就没有客气过。 他说道: “我是来给你徒弟送酒,不是给你送酒, 蹭酒的人要求不要太多。” 秦淮问道: “师弟, 你何时给我送过酒?” 丰天澜一点也不心虚, 道: “你徒弟送了我一整个灵草园,里面种的皆是珍奇异草。你若是也送了我一个灵草园,我自然会给你送酒。” “这我可做不到。” 秦淮说道, “阿晴是太女,有这个财力。我只是执法司里的仙官,我若是送你一个灵草园,天界就该查我的账了。” 秦淮所在的执法司,以“清廉”著称,说的直白一点,就是“穷”。 他若能拿出一个灵草园来,那其中的问题可就大了。 丰天澜道: “做不到就闭嘴,老实蹭酒,别提要求。” 秦淮“唉”了一声。 他们说话的时候。 穆晴就坐在桌边,一会儿看看秦淮,一会儿再看一下丰天澜。 看了半晌,她忍不住开始同情秦淮—— 师父当真是可怜,明明是师兄,却被作为师弟的丰天澜怼成这样。 穆晴道: “师父,我这里有你爱喝的酒,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两壶。” 闻言,秦淮笑了一下,道: “还是阿晴待我好,徒弟没白养。” 丰天澜面无表情地纠正道: “你没养,是我养的。” 反驳完了秦淮,丰天澜又看向穆晴,说道: “白眼狼。” 穆晴:“……?” 你们两人吵便吵,为什么要波及到我? 穆晴拧着眉道: “我觉得我不是白眼狼。” 丰天澜说道: “我觉得你是。” 穆晴道: “……我到底哪里白眼狼了?” 她对丰天澜还不够好吗? 丰天澜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丰天澜会骂穆晴,是有原因的。 从前秦淮将穆晴丢给他来照顾,他亲自教养穆晴,为她操劳甚多。 至于秦淮这个做师父的——他总是在闭关,偶尔出关,就会玩小徒弟或者陪小徒弟玩,是个相当不靠谱的师父。 可就因为丰天澜严格,秦淮随和。 年幼时的小穆晴,明显要更亲近秦淮一些,觉得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小师叔……她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遇见脾气这么臭的小师叔。 丰天澜见她这态度差异,自然会时常感觉不平,认为自己白养穆晴了。 “你说呀?” 穆晴问道, “我怎么就白眼狼了?” 丰天澜沉默不语。 穆晴也不再理他了,冷哼了一声,歪过头去,小声道: “臭脾气。” 秦淮看着这两人相处时独有的小气又别扭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秦淮拍了拍穆晴的肩膀,道: “阿晴,我瞧着,你这脾气也没比你小师叔好到哪里去啊。” 穆晴瞪着眼睛,惊讶地看向他,似乎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问道: “怎么可能?” 这世上对于人的脾气的形容,有一个量词,叫做丰天澜。 说一个人脾气暴烈时,可以说“你脾气和丰天澜一样”或者“你脾气比丰天澜还坏”。 穆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道: “我觉得我脾气比他好多了。” 丰天澜道: “好?你脾气哪里比我好?” 穆晴的脾气也很暴躁。 只不过她的暴躁没有表现在脸上和语言上。 她的脾气直接表现在行为上了—— 她从来是都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就拔剑,专断独行,我行我素,谁也劝不住。 丰天澜冷冷地看着穆晴。 穆晴丝毫也不胆怯,抬头瞪了回去,一双眼尾修长上挑的英气眼眸中,能看出三分凶和七分的恼怒来。 他们俩就这样,维持着大眼瞪小眼的姿势对峙着,谁也不肯怯让半分。 直到一道笑声响起。 ——是秦淮没忍住笑出来了。 穆晴和丰天澜齐刷刷地看向他。 “不用管我。” 秦淮拿起冰盆里的银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你们继续,我还没看够呢。” 穆晴:“……” 丰天澜:“…………” 穆晴和丰天澜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丰天澜伸出手,拿走了秦淮手中的酒杯。 穆晴站在秦淮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师父,时间晚了,东宫不留客人过夜,你该回去了。” 秦淮问道: “东宫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 穆晴从容不迫道: “刚添的。” 她是太女,是这东宫的主人。在这东宫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就是这里的规矩。 秦淮失笑。 丰天澜将酒杯放在桌上,道: “师兄,你确实该离开了,你明日似乎还要当值,不是吗?” 秦淮也不生气,问道: “师弟,阿晴,你们这是一起针对我?” 穆晴道:“怎么会呢?” 穆晴拿起丰天澜从秦淮手中抢下来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杯底和桌面敲出“咚”的一声。 “我怎么会只针对师父呢?” 她笑着看向丰天澜,道, “小师叔,你明日也还要当值,你也走吧。” 丰天澜:“……” 穆晴命令道: “桃雪,送客。” “是。” 女官道, “丰主司,秦宗师,请随我离开吧。” 穆晴看着桃雪将那两人送走,她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饮着。 冰过的果酒十分适口。 穆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我脾气差?我脾气好着呢,哼……” 丰天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生气了?” 他看着趴在桌边饮酒的穆晴,有些无语——为这点小事生气,还好意思说自己脾气好? “怎么会呢?” 穆晴下意识否认,又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丰天澜道:“酒壶没拿。” 穆晴缓缓地看向手中酒壶,壶是纯银的,上方熔铸出的兰花栩栩如生。 穆晴问道: “……这酒壶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丰天澜道: “你忘了?” 穆晴疑惑道:“是我送的?” “你年少时不学好,在仙阁中掷骰子赌博,从炼器峰赢来了一套四只酒壶,分别为‘梅兰竹菊’四君子。” 丰天澜话语顿了一顿,继续道, “我去抓你的时候,将你赢来的东西全都没收了。” 穆晴:“……” 穆晴不可置信道: “你没有还给炼器峰,你就这么留下自己用了?” 丰天澜道: “赌博之事,无论输赢,双方皆违反门规。我没收了这赌博的筹码,哪有要归还的道理?” 穆晴深吸了一口气。 丰天澜在桌子对面坐下了。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饮酒,一边问道: “你想说什么?” 穆晴思索了很久。 夜色之下,池塘睡火莲盛开,散发微光,一片如火灼烧的淡紫橙红。 一条回廊穿过莲花池。 屋檐下挂着灯笼,廊上放着烛台,烛火跳跃,光芒柔和温暖。 丰天澜一身白衣被映上颜色,整个人都显得温和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冷硬漠然,不好接近。 穆晴对着他伸出了手。 手指修长,指腹和掌心白皙粉润。 “还给我。” 穆晴勾了勾手,对丰天澜道, “小师叔,你当年到底私吞过我多少东西?现在该还了。” 丰天澜神态从容自若,道: “我若不还呢?” 穆晴昂着头道: “你若不还,我就给你穿小鞋。” 丰天澜放下酒杯,道: “你敢?” 穆晴:“……” “而且,我收走过你那么多东西。” 丰天澜问道, “你还记得到底都有哪些吗?” 穆晴:“…………” 丰天澜道:“连这都记不起来了,还想要我还?我少还了多少东西,你能够分清楚吗?” 穆晴收回手,抱着手臂道: “你不用还了,直接等着我给你穿小鞋吧。” 丰天澜又倒了一杯酒,捏着杯沿,将酒杯放在了穆晴面前。 穆晴抱着手臂,昂着头闭着眼,不肯理他。 丰天澜道: “喝吧。” 穆晴睁开一只眼看了他一下。 丰天澜说道: “这只酒壶还给你,回头我再将另外三只也还你。” 穆晴继续看着他。 丰天澜又道: “装满了酒还你。” 穆晴问道: “小师叔,你就只给我三壶酒啊?” 丰天澜一边尝着冰过的、口味偏甜的果酒,一边问道: “你想要多少壶?” “我要多少壶,你便给多少壶吗?” 穆晴一手撑着脸,问道, “小师叔,你那里有多少酒?” 丰天澜:“……” 丰天澜道:“穆晴,做人不可以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淮:所以只有我走了,你们还在继续喝酒,是吗?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脆皮小年糕 10瓶;向生活低头 9瓶;青桑 7瓶;陶伊顿、5503870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天上的故事30 丰天澜冷着脸道: “穆晴, 做人不可以得寸进尺。” 穆晴已经开始回想了丰天澜到底有多少好酒。 “我记得你除了百果酒之外,还有梦月白,梨白醉,桃源的桃花酒……” 丰天澜觉得, 自己的话还是说得太客气了。 穆晴在他面前的表现何止是得寸进尺?她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脸。 “……” 丰天澜想再将话说得重一些。 可他抬头一看, 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几圈, 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穆晴今日十分高兴, 一双英气眉眼之中满含笑意,使得那原本就清冷而不失艳丽的面容, 更添几分美好。 丰天澜喜欢她这副模样。 尽管她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时,多半不是在做什么好事, 而是得寸进尺、没心没肺、顽劣不改…… 丰天澜也还是希望,能够常常看见她露出这副表情来。 罢了,几壶好酒而已。 丰天澜想。 他开口道: “梦月白和梨白醉都有, 但没有桃源的桃花酒, 你如果想喝桃花酒,就想办法给我寻桃花和桃子来,我给你酿。” 穆晴愣了一瞬,道: “小师叔?” 丰天澜有些烦她,但仍是应了声: “……做什么?” 穆晴一脸惊讶,以一种让丰天澜十分不舒服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道: “你真的是我小师叔吗?我小师叔没这么好说话的, 你不是祌琰服了化形丹来骗我的吧……” 丰天澜:“……不是。” 穆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道: “我不信,你得给我证明。” 丰天澜:“……” 对待穆晴这种人,真是不能给她半点好脸色。 他站起身来。 只听见“唰”一声, 银亮光芒在眼前闪过,冰寒剑气擦着脸颊飞向后方烛台。 烛火被掐灭了,由散发淡紫橙红微光的睡火莲簇拥在中心的回廊里,光线暗了下来。 丰天澜逆着月光,立在昏暗回廊上,手中握着霜银长剑,剑柄上的水蓝飘带轻轻摇晃。 穆晴:“……” 丰天澜问穆晴: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穆晴拧起眉毛,说道: “小师叔啊……你这个人真是无趣,半分玩笑都开不得。” 丰天澜说道: “我不觉得好笑。” 穆晴掐一个决,烛台上重新亮起小小的,摇晃跳跃的火苗。 “不跟你开玩笑了。” 穆晴指了指酒杯,道: “饮酒吧,这水池中的睡火莲正美,夜色夜还长,得好好享受才行。” 丰天澜收了剑,在她对面坐下,执杯饮酒。 冰过的酒滑过喉咙,留下的芳香气味盈满口腔,没什么酒味,只有清甜果香。 穆晴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些。 她坐在夜晚微风中,眼帘半阖,目光有些迷离。 “穆晴。” 穆晴窝在软椅中,没有反应。 丰天澜又唤一声: “穆晴。” “……嗯?” 穆晴稍稍抬头,眼神摇晃半晌,才落在丰天澜身上。 她看了丰天澜一会儿,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笑颜之中带着七分的傻和三分的甜。 她问道:“小师叔,什么事啊?” “你喝多了。” 丰天澜的话语说得十分肯定——在平时,穆晴清醒着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来的。 她瘪起嘴来,歪着头道: “我没醉。” 丰天澜淡淡说道: “我没说你醉了,你自己招认的。” 穆晴:“……” 丰天澜最不擅长应对的人就是穆晴,却也是这世上最擅长对付穆晴的人。 由此可见,穆晴这人确实很难搞。 丰天澜起身道: “穆晴,你该歇息了。” “……歇息?” 穆晴皱起眉来,说道, “我现在就在歇息啊。” 她在赏花,赏月色,饮着冰过的酒,没有在批改公文,这还不叫歇息吗? 丰天澜道: “你该回房歇息了,睡一觉,醒一醒酒。” 他说这话时,带着些耐心哄劝的意味。 这很难得,世人皆知丰天澜脾气急躁。要他耐心哄劝别人?不,他只会拿着剑指着那人,要对方要么按他说的做,要么就挨揍。 丰天澜倒也不是想对穆晴拥有这份耐心。 他只是觉得: 和喝醉了、不清醒的人计较什么呢? 穆晴喝醉时还算是乖巧—— 她虽然不是特别听话,但至少不会发酒疯。 她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丰天澜。 两双眼睛在夜色廊灯下对视了半晌后,穆晴对着丰天澜伸出了手。 丰天澜问道: “做什么?” 穆晴说道:“背我回去。” 丰天澜:“……” 穆晴是问剑峰的弟子,入仙阁后锻体、学剑,还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受伤,岔气、崴脚、骨折等等,对她来说都是常有的事。 她有时候不能走路,就会要丰天澜背她。 丰天澜一般不会答应她。 他要么拎她的后衣领,或者把她往臂弯里一夹,要么就让人拿担架来将穆晴抬走。 仔细想想,穆晴似乎经常要求他来背她,但他真正背她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丰天澜一边想着: 她怎么会突然要我背? 一边说道: “穆晴,别胡闹,你不是小孩子了。” 穆晴没有继续闹腾,但也没有听他的劝。 她坐在软椅里,眼帘越来越沉,缓缓开阖几下后,就再不肯睁开了。 丰天澜唤道: “穆晴,穆晴?” “嗯……?” 穆晴一开始还眯着眼应声。 再后来她似乎是睡得深了,也有可能是嫌他烦,便不再回应了。 丰天澜拿她没了办法。 没过多久,桃雪抱着一盆冰走来了。 冰中埋着一壶果酒。 她是想,太女殿下这里的冰盆里的冰大约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冰里浸着的酒大概也喝没了。 她得来送一盆冰,再送一壶酒。 谁知她走至回廊上,便看见了拧着眉毛,满脸苦恼之色的丰天澜。 丰天澜见到桃雪,露出了求救的眼神,道: “我记得你是她的女官?她醉酒了,你可否将她带回寝殿?” 桃雪走近一些,确认了一下穆晴的醉酒程度。 她对着丰天澜摇了摇头,道: “丰主司,我搬不动太女殿下。” 丰天澜:“……” 穆晴的身形看起来高佻细瘦,可她是个习剑的人,力气很大,可撼千钧。让她同时扛起丰天澜和秦淮两个人,她也照样能跑得飞快,脚步轻盈,踏雪不留痕。 这样的人身上的的肉都结实的很,少说能抵上一个半桃雪的重量。 要一般女子能挪动穆晴,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丰天澜问道: “她平时喝醉酒,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桃雪说道: “丰主司,殿下平时从不喝醉。” 还有一句话,桃雪憋着没说: 殿下是个修为高深的神仙,她自己若不想醉,就算灌她百壶陈酿,她也不会醉的。 丰天澜:“……” 可是他飞升之后,还没到一年,穆晴已经在他面前喝醉了两次。 上一次还好,桃雪一来,她便醒酒了。 这一次她实在醉的太深,无论是桃雪来时的脚步声,还是桃雪来后和丰天澜对话,都没能让她醒过来。 桃雪将冰盆放下,说道: “丰主司,您若不急着走,就帮忙挪动一下太女殿下吧,我给您引路。” 丰天澜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只能稍稍弯身,一手揽在穆晴后背上,一手穿过她的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穆晴的重量对桃雪来说很沉重。 但对丰天澜来说,就算不上什么了。 丰天澜问道: “你家殿下平日里是不是很累?” 桃雪提着灯,走在前面引路,回答道: “天帝陛下在休养,天界倚赖储君,太女殿下自然是十分劳碌。” 丰天澜沉默片刻,说道: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桃雪有些疑惑。 她很好奇,可她毕竟是太女身边的女官,知道管好嘴巴,不可多言,不可多问的道理。 丰天澜抱着穆晴,叹了口气。 原来她这样疲累。 怪不得喝这点酒也能醉。 怪不得变轻了。 桃雪引着丰天澜往书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 “殿下的寝殿,丰主司不方便进。书房后方设有床榻,丰主司便将殿下带进此处吧。” 丰天澜愣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穆晴。 经桃雪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抱在怀里的这位殿下,还未有驸马,且正在适婚年龄…… 她与异性的任何接触、谈话,皆被天帝、天后和所有仙官盯着。 “……” 丰天澜顿时觉得怀里的穆晴有些烫手了。 他现在好像不能当场撒手扔了她,但继续抱着,好像也不太对劲。 他只能忍着心理上的不适,将这颗醉酒的烫手山芋抱进了书房后方,放在了挂着红色半透纱幔后方的床榻上。 丰天澜将人放好后,便抽了手。 他想直接离开,可看了看穆晴现在的模样,又有些担心——她醉成这个样子,天亮后忙公务时,会不会有影响? 丰天澜问道: “有醒酒茶吗?” 桃雪道:“有的。” 东宫的主人虽然从不醉酒,但这里的东西却备得很是齐全。 桃雪想了想,又说道: “只是殿下这样,恐怕没法喝下去……” “去泡茶吧。” 丰天澜说道, “我能给她喂下去。” 穆晴自十四岁起,就经常偷偷喝酒,只要不闭关,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次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 那种时候,丰天澜会选择揍她。 可更多时候,丰天澜没法揍她—— 她有时候会直接睡倒,一边睡一边哼哼着难受,还有些时候会难受得抱着木桶吐…… 丰天澜就要让人泡醒酒的药茶,然后捏住她的鼻子,迫着她张开嘴,将药茶喝下去。 过往的经验使然,让丰天澜直至现在,都还是最擅长对付穆晴的人。 也是最明白该如何照顾她的人。 “我这就去泡茶,丰主司且在这里稍等。” 桃雪离开了书房后殿。 丰天澜站在床榻边,看着睡得死沉,却又因为醉酒而不舒适安稳,出了一头冷汗的穆晴。 他从袖中拿出帕子,弯下身来,一边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抱怨道: “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叫人省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晴晴重但是瘦,是那种体脂率很低的类型。 能举鼎,能扛起丰天澜和秦淮就跑,要不是只有两只手,再多扛几个也没问题(x ---- 话说有小可爱试过正骨吗? 我感觉我颈椎不好应该是码字姿势不良导致的, 想寻求一下建议(看的是脑科,医生认真建议我保养颈椎(然后并没有告诉我怎么保养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槐序 36瓶;催更催更催更、athenaa 15瓶;半袖惜惜 5瓶;炉火糖粥、倾瓷、上高速吧 3瓶;红枫、幸渊、拂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天上的故事31 丰天澜用帕子擦拭着穆晴额头上的汗, 他尽量放轻了动作,不想要惊醒那醉酒的、昏昏沉沉睡着的人。 可穆晴还是不安稳地动弹了。 “……唔嗯。” 她不舒服地哼唧了两声,身体一翻,从平躺着改为面对丰天澜侧躺的姿势。 丰天澜拿着帕子帮她擦汗的那只手, 顿时十分小心地停住了动作。 而穆晴这个醉鬼, 则是突然抬起了手。 丰天澜悬停在她额前的手臂, 直接被她隔着衣袖, 抓进手中了。 丰天澜:“……” 穆晴的体温本就有些高。 醉酒后,她体内的热意就散发的更加厉害了。 丰天澜哪怕是隔着袖子, 也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是温热的, 她的呼吸间也带着热度,喷洒在他的衣料上,让他感觉到有些潮湿的暖。 丰天澜下意识地要抽手。 穆晴却不允许他随意来去—— 丰天澜的体温偏低。 隔着那布料柔软丝滑的衣袖, 也能感受到他手臂微凉的温度。像初春时还带着些许霜寒气的风, 微凉且清爽。 很舒服。 穆晴下意识地就抱紧了他的手臂,稍稍低头,将有些烫的脸庞埋进他的袖中。 丰天澜的身上带着些许药香,袖子间有着剥果物时沾上的清冽的橘皮气味,混在一起古怪极了,却又让人很是上头,停不下来。 穆晴埋在袖中吸了一口。 因为醉酒而带着一丝酡红的面庞上, 紧拧的眉峰舒展开来, 唇角也带上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 这整个过程里。 丰天澜只觉得手臂僵硬, 不听使唤,和手臂相连的身体也仿佛被施乐定身术,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 丰天澜才缓过神来。 他另一只手按住穆晴的胳膊,将自己的手臂缓缓地从她怀里挪出来。 但右手才刚刚脱离桎梏,醉鬼就一伸手,又将他的左手抱住了。 丰天澜:“……” 他再也不觉得穆晴醉酒后乖巧老实了——她这只是换了一种腼腆含蓄一些的方式来发酒疯罢了。 “穆晴。” 丰天澜低声道, “把手松开。” 他希望穆晴睡得不要太死,还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并且给予反应。 很遗憾。 对醉鬼说话,和对牛弹琴的区别其实不太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丰天澜觉得,山海仙阁外门里养来犁地的老黄牛,比穆晴听话太多了。 丰天澜只能硬抽自己的手。 而穆晴这个醉鬼,也一如既往地发挥了不听他话、不由他意的特色。 她死死地抓住了丰天澜的袖子,开始和他拔河。 丰天澜不打算继续忍让她。 “刺啦——” 丰天澜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只见穆晴抓着的布料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丝线不齐整地崩断开的裂口。 这两个剑修的角力,胳膊撑得住,衣服扛不住——再稍稍用力一些,丰天澜的袖子就要被撕下来一圈了。 这身衣服是医宫请制衣司新做的。 因为穆晴讨厌汤药味,他才刻意换了这身新衣过来。 只可惜他在药房里泡得久了,身上、发丝间皆夹杂药味,纵然换了身衣服,施了许多次清洁的法术,身上也还是有着药味。 不过这药味不重。 穆晴似乎不是很反感。 ……不,现在不是药味重不重的问题。 他的新衣服要保不住了。 衣服毁了没关系,他可以让人再裁一件,他好歹是个医宫主司,这点权力是有的。 要命的问题在于—— 他衣衫不整地从东宫走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他和穆晴? 虽然他和穆晴皆没有这个心思,但人言可畏,风言流语会影响他们师叔侄之间的关系,会让他们为了避嫌,而变得距离疏远。 丰天澜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为了保住衣服,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 松了之后,他又感觉到有些不对——他卸了力气,穆晴可还使着劲在拉他呢! 丰天澜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穆晴用力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丰天澜失了力,一个趔趄跌在了床榻上,他用右手撑住了床榻,才没直接砸在穆晴身上。 “丰主司,药茶泡好……” 了。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直接消失不见了。 丰天澜正一条腿曲起,压在床榻上,左手被穆晴抱在怀里,右手撑在她头边。 半透明的红色薄纱帷幔在夜风中轻轻飘扬,烛火摇曳,为二人染上了十足的暧昧色彩。 桃雪端着茶,愣在了书房后殿的屏风边。 若不是跟在穆晴身边见多识广,素质极佳,桃雪早已震惊得将手中的茶壶和茶杯一起摔了。 要维护穆晴的名声。 丰天澜当机立断—— 他姿势一变,一脚将穆晴踹下了床。 丰天澜:“……” 不对,这样做不对! 这不叫当机立断,这明明叫脑子断片! 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啪——” “哗啦啦——” 桃雪过于震惊,手中的木盘掉落,紫砂壶和茶杯一起摔成了碎片。 “……嘶。” 穆晴摔在地毯上,痛呼一声。 纵然剑修在修炼时就摸爬滚打,不怕摔,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受伤,但她还是会感觉到疼痛和难受的。 穆晴一手捂着头,紧拧着眉毛,悠悠转醒。 她一手撑着毯子坐起来,看了看周围。 桃雪顾不得地上的瓷器碎片,连忙走过来扶她。 “桃雪?” “……小师叔?” 穆晴醉酒极深,尚未完全清醒,仍然有些迷糊,正在努力地抵抗着头疼和晕乎的感觉,分辨眼前现状,道, “这里是……书房后殿?” “是。” 桃雪道, “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可我怎么觉得谁踹了我一脚?我好像跌到尾椎骨了,有些痛……” 穆晴皱着眉,正要去揉一揉自己的尾骨,但一动手指,便发现自己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穆晴抬起手,拇指和食指中间,也就是虎口上,正挂着一圈白布。 丰天澜:“……” 丰天澜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袖子,发现自己左手的袖口已经豁了一圈,满是线头不说,还短了一截。 穆晴顺着丰天澜的目光看向他的袖子,她又看了看手里的白布,自己身上的脚印,以及有被人躺过的痕迹的床榻。 穆晴沉默了许久,问道: “……我做了什么?” 丰天澜不知道该如何答。 穆晴想了想,问道: “我是不是喝多了,非要拉你进被窝,看我新得的夜光石?” 丰天澜:“……” 怎么说呢? 除了没有夜光石,你说的都对。 丰天澜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 “是。” “好看吗?” 穆晴大方道,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送给你。 “不知道。” 丰天澜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道, “你还没来得及掏出来。” 穆晴摇晃着站起身,在桃雪的惊呼和扶持之中,晃晃悠悠地走向丰天澜。 “那怎么能行?” 穆晴似乎是酒还未醒,说出的话也昏聩胡来的很,她道, “来,进被窝,我一定要给你看看这颗八寸夜光石。” 丰天澜:“……” 他沉默了很久,阴沉着脸,压低了声音,似乎在极力忍着不发脾气,问道: “穆晴,你是不是有病?” 穆晴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他在说什么。 随即,她咧开嘴,笑着答道: “我没病。” 她拉着丰天澜的袖子,坦然无惧地说道: “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有病——” “小师叔,你作为一个医修,应该有药啊。” 她一边说话,一边拽着丰天澜,要往床榻的方向走,要看她的夜光石。 但她没能成功。 丰天澜如同一棵扎根已深的劲松,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 桃雪连忙上前劝道: “殿下,你喝多了,该歇……” 桃雪话未说完。 丰天澜已经抬起了没被拉着的那只手,照着穆晴的脑袋就是一下。 那“咚”的声音,桃雪听得头疼—— 她看过旁人拿着木棍敲西瓜,那西瓜被打得爆开,红瓤连着瓜皮四分五裂、汁水迸溅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 穆晴被打得龇牙咧嘴。 她松开了丰天澜的手臂,跪在了地上,两只手捂着脑袋。她瞪着眼,感觉眼前地毯的花纹线条正在分裂,又努力地叠合在一起。 “……小师叔。” 她咬着牙,痛苦道, “你打我做什么?” 这次应该是彻底醒酒了。 丰天澜声音冷厉: “给你治病。” 他挥袖,以仙术扫了地上的茶壶和茶杯的碎片,对桃雪道: “劳烦重新泡一壶醒酒茶。” 没等桃雪应声。 穆晴死死瞪着那一堆碎片,道: “我的紫砂壶?!这是千师叔亲手做了烧好送我的,壶壁内侧刻有一幅硕叶细竹图,天上凡尘仅此一套……” 丰天澜:“……” 不是,千机子为什么要把图刻在内侧? 能让人欣赏到吗?谁会揭开茶壶盖,抱着壶仔仔细细地看里面? 穆晴也不闹腾了。 她蹲下身,从被茶水浸透的地毯上小心地捡起瓷片,似乎很是心疼的样子。 丰天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若是秦淮做的壶,他还能拿着剑,逼着秦淮重新做一个。 如果是云梦仙子做的,他也可以端上好酒,态度恳切地求一求师父。 …… 可这为什么偏偏是千机子做的? 他论武力可以碾压千机子,摁着千机子重新做个壶不成问题。可千机子还没飞升,他现在见不到这家伙…… 穆晴捡了半晌。 而后,她负气一般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将手中瓷片往碎片堆里一丢。 “铛”的一声清响,这一块碎瓷片一分为三。 她瘪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丰天澜有些无措地问道: “我给你粘好?” 作者有话要说:  穆晴:那我帮你把袖子缝好?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晴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on? 30瓶;玖媣媣、小五、月汐元 10瓶;明冬仍有雪 5瓶;阿谷、幸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天上的故事32 丰天澜将碎片仔细收捡起来。 穆晴让桃雪去找了胶来, 又在院中支了桌子。 穆晴和丰天澜就坐在桌子两头,手里拿着毛笔,蘸着胶,将紫砂陶的碎片小心地粘起来。 陶器这东西。 摔碎后再修复, 真的不比重做一个简单到哪里去。 丰天澜将小碎片拼图似的对比、粘黏, 少有的耐心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 心情变得越发烦躁起来。 他对待患者是耐心的。 做阁主时对待山海仙阁中的众多事务也还算有耐心。 可这个紫砂壶…… 区区一个壶, 哪里值得他耐心去对待? 丰天澜想甩手不干了。 可他一想到穆晴坐在碎陶片旁边一脸遗憾的模样,就只能将自己压回椅子上, 继续粘这只茶壶。 一夜过去…… 丰天澜用术法把壶上的胶吹干,将紫砂壶递给穆晴, 道: “修好了,你看看。” 穆晴提起桌上的小碳炉上煮着的沸水,冲入紫砂壶中——只见, 紫砂陶的壶壁上渐渐地渗出水珠, 壶底也逐渐荫出水来。 穆晴:“……” 丰天澜:“…………” 这紫砂壶漏水。 这不是修好了,这是修废了。 丰天澜无奈道: “这个留着看吧,别用来喝茶了。” 他担心穆晴还是不开心,又从袖中拿出了乾坤袋,说道: “这里面有许多茶具,你看看你喜欢什么。” 穆晴虽然还是挂念着茶壶。 但丰天澜的话,成功让她抬起了头。 她接过乾坤袋, 认真道: “小师叔, 我可以全都喜欢吗?” 丰天澜:“……” 丰天澜问道: “穆晴, 你怎么这么贪得无厌?” 穆晴一手支着脸,理所当然地和他呛声,道: “遇见好东西不贪, 那是傻子。” 丰天澜:“……” 穆晴将乾坤袋抛起又接住,拍板道: “归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丰天澜冷声道: “谁和你说定了?” 穆晴道: “小师叔,做人不要这么小气。” “…………” 丰天澜几乎要气笑了。 穆晴这人太不要脸,分明是她强占他的东西,现在还要倒打一耙,说他小气。 丰天澜还欲和她理论。 穆晴看了看已经亮起的天色,道: “小师叔,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去医宫了。” 丰天澜说道: “不急,还早。” 穆晴的目光落在他断裂的袖子上,说道: “不早了,你还得回去换一身衣服呢。” 丰天澜:“……” 丰天澜阴沉着脸起身。 他想不明白自己昨晚来找穆晴做什么。 他给她送了一壶酒,被她扯坏了衣服,搭上一夜的时间陪着她修茶壶,临了还赔上了一乾坤袋的东西…… 他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丰天澜对穆晴道: “你等着。” 他忙完了医宫的事,就过来收拾她。 穆晴一点也不害怕,她眉眼中带着明亮笑意,笑着应道: “好,我等着。” 丰天澜:“……” 丰天澜一甩袖子,负气而走。 穆晴在后面唤道: “唉,小师叔!门在这边!” 丰天澜的步伐踉跄了一下。 ※ 丰天澜离开之后。 穆晴的东宫里,又来了另外一位客人。 秦淮走进院中时。 穆晴正将一个茶壶两手捧在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仔细地在琢磨着什么的样子。 秦淮问道: “阿晴,怎么了?” 穆晴抬起头,将手中的壶递给他,道: “师父,你看看,这个壶还能修吗?” 秦淮接过紫砂壶,看了半晌,给了穆晴一个肯定的答案,道: “能修,我先收着,修好了还你。” 穆晴松了一口气,道: “师父不愧是师父,比某些人靠谱多了。” 秦淮失笑,问道: “阿晴,你说的这个某些人,指的不会是你小师叔吧?” 穆晴笑着夸赞他: “师父还料事如神。” “倒不是料事如神。” 秦淮说道, “我刚刚来时,正巧看见他离开,负着手,步子很大,不理人……阿晴,你又做什么了,怎么将他气成那副模样?” 穆晴装傻,道: “我能做什么啊?” 秦淮虽然不像丰天澜那样亲自养大穆晴,但他对小徒弟的性情也是比较了解的。 穆晴此时说的话,他自然不会信。 他看着穆晴,笑意愈深。 一副“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样子。 穆晴被他看得心虚,说道: “师父,你怎么会这时候来这里?你今日不是要当值吗?” 秦淮当值的日子,一般是傍晚来寻她。不当值的时候,也是在将近中午或者下午的时候才会来东宫这边。 他从来没有在大清早的时候来过东宫。 “翘掉了。” 秦淮接过桃雪递来的茶杯,说道: “要来告诉你一些事情。” 穆晴疑惑道: “什么事?” 秦淮饮了一口茶,说道: “深夜时天牢内有一犯天条者逃逸,我追捕那人,追至涂山地界。” 穆晴知道,执法司经常要半夜追人的—— 毕竟那些犯事的仙官心里有鬼,经常选在夜深人静时搞事情。 穆晴问道: “然后呢?” 秦淮放下茶杯,继续道: “然后……我在涂山的荒野之中,寻到了一块神仙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眸望向穆晴。 穆晴一怔,随即,她和相熟之人对话时,总会挂在脸上的那副轻松愉快的表情消失了。 穆晴看着秦淮,说道: “所以……” 秦淮继续道: “神仙骨这东西,可疗愈天帝受损的功体,让他重新回到中散灵香之前的状态。” 穆晴问道: “师父,你没有上报这件事,是吗?” 秦淮点了点头,道, “阿晴,师父作为站在你这边的人,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先和你商量。” 天帝的功体若是疗愈,身体完全恢复,多半会重新执掌天界的大权。 届时,穆晴就又一次,变成了要苦苦熬着,和天帝比命长,不知何时才能继承帝位的储君。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大势已定的这一步。 她在天帝中毒后执掌天界,辛苦了这样久。 现在要她将手中的权柄还回去…… 而且帝王家的亲情家事一向很复杂,为子女者为权弑父,为父母者为权而忌惮子女。 穆晴将到手的权柄还给天帝,未来还能不能过的像现在一样顺遂,实在很难说。 天帝的寿命那么长。 这样长的时间里,能发生很多很多变化…… 他现在很在意父女亲情。 那以后呢,他会不会变? 谁也说不清。 谁也不敢肯定。 是否将这块神仙骨交给天帝,不是能随随便便就做决定的事情。 “阿晴,你自己想好。” 秦淮抬起手来,一只玉盒出现在他手中。 这盒子里装的,便是神仙骨了。 秦淮将玉盒放在桌上,推到穆晴面前。 穆晴露出一个苦笑,说道: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秦淮看着小徒弟,眉眼中带着浅淡笑意,道: “可是,阿晴,师父觉得,你能将这道题做好。” 穆晴问道: “为什么?” 秦淮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道: “因为你从未让人失望过。” 穆晴摇了摇头,道: “师父,你说这话,是在给我平添压力啊。” 秦淮笑着道: “这是事实。” ※ 穆晴在东宫里,和秦淮一起,又坐了一段时间,喝了一壶茶,下了两局棋。 随后,她便拿着从秦淮这里赢走的两枚剑玉,提了一壶酒,往天帝那边去了。 穆晴到时,发现她二哥也在。 二公子是带着小儿子来的,天帝正抱着小孙子逗弄,笑得一派慈和。 二公子跟在后面,连连劝阻: “父皇,不可这样纵着他!” “父皇,不能再给他吃点心了……” “父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天帝把奶糕塞进小娃娃手中,再抬头面对二公子时,一脸责怪之意,道: “你是不是亲父,怎能这样虐待你自己的骨肉?” 二公子:“……” 穆晴走上前去,对着小娃娃伸出手,道: “我也想吃点心了。” 小娃娃没怎么犹豫,对着穆晴伸开胳膊,道: “小姑姑,你抱抱我,点心就全都给你。” 穆晴接过小娃娃,道: “真粘人。” 她只抱了这小孩一会儿,就将他往二哥怀里一塞。二公子抱回小儿子,立刻就说有事要走,抱着小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帝笑着道: “好不好玩?” 穆晴吃着奶糕,问道: “什么好不好玩?” 天帝说道: “小孩啊,多有意思。” 穆晴:“……” 穆晴不是很擅长哄小孩,遇到这种乖巧的,她还能勉强应对。若是遇到了不乖的,说不上两句话,她就会产生惧意。 她有时候常常会觉得,丰天澜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将她从小拉扯到大。 “只是可惜——” 天帝看着穆晴,摇头叹气道: “凝华啊,父皇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成亲的时候,更别提见到你的孩子了。” 穆晴:“……”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穆晴笑了一声,道: “怎么不能?” 天帝开始啰嗦道: “父皇现在身体这么差,剩下的时日恐怕不是太长了。你又不抓紧,怎么催都没用……” 穆晴打断了他的话: “父皇,别这样说。” “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穆晴拉住天帝的手,变出一只玉盒,往他手里一塞,恳切道, “这是神仙骨,有这东西,你的身体马上就能好起来了,以后的时日还长的很。” 天帝:“……” “我的事情不太好说。” 穆晴拍了拍天帝的手,道, “但二哥家的老大已经在和涂山的小公主议亲了,过不上几百年,父皇就能看到曾孙了。” 天帝拿着装了神仙骨的玉盒,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他拉着穆晴,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道: “凝华,你这孩子,你真是想急死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秦淮:阿晴从未让我失望过。 天帝:凝华,你太让我失望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槐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翠翠 20瓶;落子搁浅、落落、?Son? 10瓶;42928585 5瓶;考试是一生之敌、52814828、今天吃刀子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天上的故事33 穆晴浑不在意地问道: “这有什么可急的?” “你……唉, 你……” 天帝“你”了半晌,最终负气道, “凝华,你就是块石头, 没救了。” 穆晴摸了摸胸腔, 笑着说道: “父皇, 我像一块石头, 这是件好事啊。” 天帝问道: “怎么就是件好事了?” 穆晴说道: “身如石,心也如石, 不会轻易动摇,做事做人才稳固, 靠得住。” 天帝:“…………” 没救了,最好的医修也救不了这孩子了。 不对,最好的医修也是块石头, 他说不定觉得凝华没病。 天帝看了穆晴半晌, 厌烦地摆了摆手,道: “快滚,免得为父看到你就烦。” 穆晴和天帝还没单独说上几句话,就被又急又恼的天帝赶了出去。 “老人家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穆晴仰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得到了神仙骨都不高兴, 以后得送什么东西才能讨好他啊?” 她忽然觉得师父考虑的没错。 天帝活的越久, 她这个储君就越难做。 穆晴连连摇头, 叹着气离开了天帝的宫殿,去忙自己未处理完的公务去了。 “……” 天帝也在叹着气。 最看重的孩子下凡历劫回来,成长了不少, 可偏偏就在“情”这方面变成了一块石头。 再瞧瞧丰天澜和秦淮。 这二人在“情”这方面和穆晴如出一辙。 天帝:“……” 这无情道,当真害人不浅也! 过了一会儿,天帝身边的亲卫携着最新消息来了。 亲卫拱手,汇报道: “陛下,小人听说,昨夜丰主司留在了东宫,直到今日破晓才出来,您看……” 天帝摇了摇头,说道: “我看没谱,这两人待在一块,最多就是一起喝个酒,赏个花,看个星星。” 亲卫:“……” “没用。” 天帝烦恼道, “女儿没用,医宫的主司也没用。” 天帝正要歇息去,又看到了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穆晴送来的那只玉盒。 他转念一想: 不对,医宫主司还有些用。 天帝对亲卫道: “叫丰主司过来一趟。” …… 丰天澜正在医宫的院子里,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碳炉边,将切好的人参丢进壶中沸腾的药汤里。 他看似在认真地盯着壶嘴处咕嘟咕嘟冒出的棕色药汤泡泡,实际上,已经不知道魂游到了何处去。 “问剑峰祖师,欲以剑护天下,而创问心剑。” “天下天下,眼及天下,心怀天下,眼界高远,心胸广阔,对万物有情。” “问心剑,是多情之剑。” 昔年入道时,云梦仙子的教导,正在丰天澜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响着。 “但对万物有情,公平而视,公正而待,不偏于一,多情亦无情。” “问心剑,也为无情剑。” 问心剑,无情剑,无情道…… 这便是山海仙阁问剑峰的道。 丰天澜刚接触到这套理论时,时常会觉得,其他修士将山海仙阁的剑修称为“拿剑的菩萨”,其实也没什么错误。 他当年入道没多久,就对云梦仙子说: “师父,我觉得我无法在此道上走远。” 云梦仙子问: “为何这样想?” 他回答道: “能对万物公平而视者,无仇怨、无偏爱者,是神而非人。” “我只是个人,最多是个还未飞升的仙修,不是真神仙,更不是菩萨,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师父,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觉得自己改不了,所以,我在无情道上肯定走不远的。” 他爱憎分明,脾气暴烈,似一锅热油,遇不和者便滚开爆溅,而非众多无情道那样,像是一汪平静死水,遇万事万物皆无波澜。 他觉得就算自己修上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也变不成那个样子。 云梦仙子那时答了他什么? “走多远是多远,走不下去,就将这无情道破了就是。” “我们这无情道又不是和尚的元阳,坚持不住时,也不必死守着。” 丰天澜惊讶道: “……这修行的事,怎能如此随意?” 云梦仙子回答道: “徒儿啊,这修行的事啊,一向是强求的不来,不求的非来。” “有些事情你努努力,能掰成你希望的模样,有些事情就没什么办法,只能随着。” 云梦仙子话语一转,影射道: “比如教导徒弟之类的事情,若不随意一点,我铁定要被气死的。” 丰天澜:“……” 虽然师父过于随意,但丰天澜却没有长得太随意。 在漫长的修行岁月中,他将自己的暴脾气压下,成了当初想也不敢想的“波澜不惊”的仙道大能,接任仙阁阁主,成正道领袖。 可他这无情道修成了吗? 他做到对万物有情,公平公正,不偏于一了吗? …… 丰天澜一边煮药,一边思索。 他做到过。 他执剑护尘世,行医救万人。 可他后来又做不到了。 他帮离飞升不远、要常常闭关的师兄带小徒弟,他在这个小师侄的各种事情上,既做不到公平,也做不到公正。 他整颗心都偏在了穆晴身上。 他对穆晴比对她的师兄们关注更多。 丰天澜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同样是师侄,但穆晴是他亲自教养,他关注她自然会关注得多一些。 同样是违反门规,他对待穆晴时,比对别的弟子更加包容。 因为穆晴是秦淮的关门弟子。 考虑到秦淮对正道的贡献,在正道的地位,对他的徒弟宽容一些是必须的。 执法峰的严老,当初对穆晴总是罚得雷声大雨点小,应也是这样的想法…… 丰天澜想着自己偏私于穆晴的桩桩件件。 每一桩每一件,他似乎都能找出合理的理由来,可合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太对。 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说不清楚。 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直到昨夜被桃雪提醒不便进穆晴的寝殿,又或者是昨夜被穆晴拉着袖子扯到床榻上……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和穆晴之间,似乎不是特别对劲。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就好像从前在茶楼里听茶博士说书时,主角们之间亘着小小的误会,只要一句话,便能搞个明白,却就是不肯澄清。 仿佛一根扎在肉里的小刺,让听众们不是特别痛,却又无法忽视,始终在意至极。 “丰主司。” 丰天澜闻声抬头。 才发现,天帝的亲卫已经站在了面前。 丰天澜喉结滚了滚。 他心跳剧烈了一些,心里觉得有些紧张。 他不免开始想着,天帝为何会派亲卫来找他?是为了医药的事,还是为了…… 亲卫说道: “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丰天澜握着扇子煽火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绷住了自己的情绪,道: “陛下有何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平淡的。 可他却觉得,这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喉咙,他的声带,就如他的心脏一般,想要脱出他的掌控。 亲卫道: “陛下未言,小人也不知。” 丰天澜站起身,对着医宫廊下正在晾晒灵草的医官们抬起手,叫来一人,说道: “过来看火,温火熬煮,三碗水蒸成半碗后,再添知月草,加三碗水继续煮……” 亲卫看着处置事情认真的丰天澜,心想: 太女殿下的眼光是真的不错,就是这人开窍得太慢了,怪不得陛下会着急。 丰天澜交代好了熬药的事,便去收拾了药箱和针带,跟着亲卫一起去见天帝。 丰天澜见到天帝后,还没有因为穆晴的事,而紧张到忘记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他给天帝探了脉,道: “陛下身体养的不错,就是肝火太盛,平日里切记不要动怒。” 天帝:“……” 天帝解释道:“我不是动怒,我是急。” 丰天澜道: “急躁也不可。” “我给您添一副药,败一败火。” 天帝:“…………” 天帝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放弃了对牛弹琴,拿起身侧的玉盒递给丰天澜,道: “这是凝华给我送来的神仙骨,丰主司,你将这神仙骨拿去,为我调配个药方出来吧。” 丰天澜怔了一下。 随即,他接过了玉盒,道: “好,我必然完成陛下嘱托。” ※ 丰天澜将神仙骨拿回去,便在医宫里开始改药方。 直至深夜,他收拾了东西,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仙术避开他人眼线,行至东宫。 穆晴正坐在池塘回廊上。 今日回廊屋檐下新挂了红纱,风一吹便飘扬起来,久久才落下。 那坐在廊下,一身红衣、乌发金冠的女子,一双带些英气的眉目,也在烛火红纱中染上一分夺目艳色。 她笑着道: “师祖,你觉得这古琴如何?” 丰天澜这才看到被挡在后方的师父。 云梦仙子拨动两下琴弦,道: “音色沉而不浑,是一把好琴。” 穆晴说道: “我很快就要闲下来了,到时候我跟乐宫的仙官学几首曲子,弹给师祖听。” 听见这话,丰天澜拨开红纱帘子,走了过去。 他走到穆晴面前,拧着眉问道: “穆晴,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能将神仙骨交给天帝?” 不等穆晴回答,丰天澜直接开始斥责她。 “别谈什么父女亲情。” 丰天澜说道, “他是天帝,他身体好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拿回他的权柄。” “而你,作为一个掌握过大权的储君,你想过你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忌惮,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 丰天澜活过的岁月太长,又身在高位,瞅见过太多凡世帝王权臣家的丑事。 在权力面前,亲情这东西一文不值。 丰天澜亲自带大穆晴,他希望穆晴长成一个好人,善人。但在当一个好人、善人之前,她首先好好地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们一起喵喵喵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928585 20瓶;落落、嚣张的阿里卡卡、月汐元 10瓶;凯凯凯罗拉、好烦呀 5瓶;我们一起喵喵喵、嗯、林晓兮、琴歌、幸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7、天上的故事34 面对丰天澜的突然出现和叱责, 红色半透纱帘后的穆晴和云梦仙子皆是一怔。 随即,穆晴笑着调侃道: “这可不是正道领袖该说出口的话。” 丰天澜拧着眉,说道: “我认为我作为你的师叔,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任何问题。” 他修行千年, 行过千山万水; 手握长剑, 斩百千妖魔邪祟, 护救众生; 身在高位,掌过重权, 为正道建立过规矩和底线,处置过无数纷扰复杂人情世故…… 丰天澜可以毫不犹豫地说, 自己是正道栋梁,是正道领袖,不是一个坏人。 但他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善人。 好人和善人有牺牲精神, 他没有。 他不止自己没有这种精神, 还不允许身边的人有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 穆晴当年为给修真界抢一线生机,要入北地面对祸世大妖厉伏城。 丰天澜选择了阻拦她。 他知道穆晴是对的。 一人身陷死劫,能为整个修真界抢得喘息时机,是一件十分值得的事情。 可丰天澜满脑子只有“你说得对,但修真界有这么多人,要陷进死劫里的凭什么是你,而非别人”这样的自私想法。 丰天澜在很多时候, 尤其是在穆晴的事情上, 都自私得不太像是一位正道领袖。 他清楚自己这样不对。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偏私。 “穆晴, 你明明就很聪明,为什么每次面对选择难关时,都要犯这种名为‘天真’的毛病?” 丰天澜厉声道, “你若是因此而将自己害死了怎么办?” 穆晴放下酒杯,注意力也从云梦仙子手中古琴上挪开,站起身来,对丰天澜道: “小师叔,我……” 丰天澜打断她的话语,说道: “你若顾及父女亲情,有的是办法让你尽孝,不给神仙骨也照样能当个孝女。” “你给了他这神仙骨,他拿回权柄,若对你感觉到了忌惮,你当不成孝女,只能被他当‘逆臣贼子’处置掉。” 丰天澜声音冷厉,句句话皆讲得刺耳难听。 穆晴起先还脾气很好地听着,想等着丰天澜发完火。但她听着听着,就觉得被刺得头痛,忍不住有些恼怒。 “是啊,我‘天真’。” 穆晴拧着眉,呛声道: “就你聪明,就你涉世深,见识广,熟知人性,心眼和莲藕里的洞一样多。” 丰天澜:“……” 丰天澜被她这样骂,本该是生气的。 可他想起来,“心眼和莲藕里的洞一样多”,是他在穆晴小时候闯祸后耍赖时,用来骂她的话。 她骂他的话,都是从他口中学到的。 她这小暴脾气,也颇有几分像他。 丰天澜心想, 自己这算是遭了报应了吗? 丰天澜和穆晴无声对视着。 两人都是皱着眉,一副想吵架又压抑着脾气的模样,看起来倒是真的很相似。 “老二。” 云梦仙子将古琴仔细搁在桌上,说道, “你冷静一些,听听阿晴怎么说吧。” 丰天澜和穆晴互瞪一眼,双双向着反方向别开头去,后者还抱着手臂,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别扭又恼怒的“哼”。 云梦仙子:“……” 半晌,丰天澜先开了口: “……怎么说?” 他声音还是很冷,但比起刚才,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云梦仙子:“……” 秦淮与她说过,若是遇见丰天澜和穆晴呛声的情况,仔细相劝,放着不管,又甚至是添油加醋都可以,随便怎么处置都行。 反正这两人之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俩早上还在吵架,入夜前就又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茶讲话了。 她现在发现,老大说的很对。 她没必要为这正在吵架的两人担忧,只需要坐在一边看热闹就好了。 “我是顾及着父女亲情没错。” 穆晴拧着眉,说道, “你应该最清楚我的为人,你亲自教会了我重情义,却指望着我飞升后做个为了权势而舍弃亲情之人吗?” 丰天澜纠正道: “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你自己的命。” “……哦。” 穆晴别扭地应了一声,算是向他证明“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穆晴,天帝一旦好起来,就会从你这里拿回权力。” 丰天澜说道, “你手握重权,有许多正在处理,不好交给别人来做的事情。而他远离政权已久,需要慢慢拾起。” 丰天澜给她分析其中的利弊,道: “你若一边把事情处理稳妥,将权力慢慢交还给他,他会觉得你留恋权柄。” “你若是一甩手,还的太果断,他要么会觉得反常,要么会觉得你这储君不可靠。” 穆晴放下手臂,顺着他的话,说道: “所以我得有个合适的,能甩手的理由啊。” 丰天澜问道: “你想怎么做?” “简单的很。” 穆晴坐回凳子上,轻松道, “小师叔,你会弹古琴吗?” 丰天澜问道: “你找甩手的理由时,需要我奏琴?” “没有,我就是现在想听琴了。” 穆晴一本正经地找让他弹琴的理由, “我和师祖都不会弹琴,所以问问你会不会。” 丰天澜:“……” 这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 他冷漠拒绝道:“……不弹。” 穆晴摇了摇头,失落道: “唉,小师叔,你这人真没劲。” 丰天澜冷声道: “你有劲?” 两人互相呛声,火.药味渐浓,眼见着又要吵起来。 云梦仙子坐在一边,看着这两人。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丰天澜皱着眉问道: “师父,你笑什么?” 穆晴也疑惑地看向她。 云梦仙子摆了摆手,道: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她就忍不住嘴角扬起,再一次笑了起来。 穆晴:“……” 丰天澜:“……” 真是莫名其妙。 ※ 丰天澜手里握着神仙骨,也就是能让天帝功体恢复的神药。 他此时行踪,必然会引来天帝瞩目。 他不便在东宫多待,和穆晴说明白了之后,就又仔细以术法隐着行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丰天澜左脚在前,刚迈过门槛,就发现屋中有人。 他一抬手,灵力翻涌,折下屋檐旁树上绿叶。他食指中指并起,朝着屋中一指,那薄薄叶片便随了他的心意,携着霜寒剑气削去。 只听“唰——”地一声,锃亮银光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屋中有人拔剑又收剑。 叶片被斩成两半,失了劲力,摇晃着在空气中飘落。 “师弟,是我。” 秦淮一抬手,点亮灯烛。 他正在桌边坐着,甚至连酒都给自己倒好了。 丰天澜说道: “不经主人允许就先进门,你这作客的习惯太差劲了,师兄。” 秦淮被指责了也不恼怒,平静道: “你自己这个做主人的,都这样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来来去去,怎么好意思责怪客人呢?” 丰天澜皱眉道: “我自然是有要事。” 秦淮慢悠悠地拿起酒壶,往桌上早已摆好的那只空杯子里斟酒,问道: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偷偷摸摸地来,不是同样有不方便被人知道行踪的要事要做呢?” 丰天澜:“……” 秦淮是真的难对付。 穆晴那不讨喜的厚脸皮和难缠,多半就是从他身上学到的。 丰天澜道: “你有什么事?” 秦淮拿出了一只盒子,说道: “这是蜃月菇,是一种生在四荒山野中,开春时常见的毒物。此菇毒性不烈,但中毒者反应却很大,唇色乌青,口吐黑血。” “你之后若是要配合阿晴,帮她装病,可以给她服食此菇。” 丰天澜一怔,道: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丰天澜仔细想了想,猜测道: “是你劝她将神仙骨交给天帝的?” “很相近,但还是猜错了。” 秦淮摇了摇头,道, “——神仙骨是我寻到的。” 秦淮话语刚落,屋子里就响起了几声“哐当”声响。 桌子上的酒壶倒下,壶中佳酿撒出来。 杯子也侧躺着,咕噜噜地滚过平滑桌面,摔落到地上去。 丰天澜揪着秦淮的领子,将后者按在了桌上。他另一只手中拿着天霜剑,剑未出鞘,其中的霜寒气却冷冽逼人。 他了解秦淮,也了解穆晴。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神仙骨为何会落进天帝手里。 秦淮寻到了神仙骨,瞒而不报,直接找了穆晴,将神仙骨交给了她,让她自己选择。 ——秦淮作为师父,总是这样随和且心大。 丰天澜问道: “秦淮,你知道你徒弟的为人吗?你知不知道,你将这神仙骨给她,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做出的选择,会不会危害到她的性命?” 丰天澜一边问,一边在心中答: 秦淮当然知道,否则,他也不会备好了这蜃月菇,偷偷摸摸地守在这屋子里里等人。 就是因为清楚秦淮知道。 丰天澜才更加地生气。 “师弟。” 秦淮说道, “我若寻到了神仙骨,却不给阿晴,也不叫她知道,擅自帮她做了选择,她一定会非常生气。” 秦淮平静道: “我很清楚她的为人,而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秦淮的脾气相当地好,被人拎着领子,直接按在了桌上,也没有动一丝的怒火,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丰天澜起先是生气的。 可他和秦淮才说了没几句话,就泄了气。 他松开了手,退了几步。 秦淮说的没错。 他这样做没什么毛病,穆晴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毛病。 丰天澜想, 有问题的是自己——行为不正,心思太偏。 是自己对穆晴保护太过,看不得她身处险境,受一丝的威胁和伤害。 丰天澜看着玉盒里的蜃月菇。 他不禁疑惑—— 自己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副偏心的模样? “师弟,你不必太过担心。” 秦淮直起身,理了理衣服,说道, “阿晴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若天帝容不下她,她会造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194544、我们一起喵喵喵、五彩斑斓的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好7+1 10瓶;青桑 7瓶;好烦呀、槐序 5瓶;泛鹤州 3瓶;晏铮 2瓶;考试是一生之敌、云卷云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天上的故事35 秦淮对丰天澜说道: “阿晴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若天帝容不下她,她会造反的。” 丰天澜那被偏私之心搅成了一团浆糊的脑袋,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穆晴会造反吗? 当年在修真界时, 穆晴杀仙修、叛仙阁、与恶鬼为谋……为逆天命, 做了许多不良善, 不正义之事。 她不是个逆来顺受之人。 她从来都不听话,不是个善类。 她是虎狼, 是蛇蝎,有利爪和毒牙——过去有, 现在也依然有,只是她学会了收敛,不会轻易露出来罢了。 如果天帝容不下她…… 天帝不将父女亲情放在眼中,穆晴也不会再和他玩父慈女孝的仁义游戏。她会毫不犹豫地发动政变,逼宫夺权。 “……” 丰天澜心已经放松下来,却不肯承认自己的担忧多余, 嘴硬道: “造反风险极大,一旦有失,就要偿命。” 秦淮说道: “放心吧,阿晴不会失手。” 秦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将被揪起的领口抚平,又以仙术洗去酒壶杯盏倒落时,泼洒在身上的酒。 秦淮的脾气实在太好, 被师弟揪了衣领也没生气, 还能捡起酒壶来, 满脸皆是疼惜之色, 哀叹着抱怨。 “一壶好酒, 可惜了。” 丰天澜没好气道: “那是你未经允许拿的我的酒, 你可惜什么?要可惜也是我来说才对。” 丰天澜以术法拾起银壶和酒杯,从柜子里另取一坛酒和酒具,揭开封口舀一瓢倒在壶中,将银壶往秦淮面前的桌上一放。 他动作有些重。 壶底在桌上磕出“咚”的一声。 秦淮笑着拿起酒壶倒酒。 丰天澜气还未消,见他笑成这样,顿时觉得更加来气了。 “别动不动就来偷我的酒喝。” 丰天澜道, “这是给你徒弟备的,你喝得多了,她就没得喝了。” 秦淮笑得更开心了。 丰天澜皱眉道: “你到底在笑什么?” 秦淮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 丰天澜:“……” 有一说一,他觉得秦淮这人有毛病。 ※ 丰天澜以神仙骨入药,为天帝调配了方子。 他寻了灵脉,挖了灵矿,把穆晴在东宫里种的灵草园拔空了一半,来配合着这方子,让天帝吸纳灵气,恢复功体。 同时,他也备好了两份毒.药。 一份以蜃月菇为入药,配合百毒,能让服用者唇色发青,脸色苍白,口吐黑血。 穆晴服此药,可以装作忽然重病。 她可借病情,将手中权柄一口气抛还给天帝。天帝到时不止不会因她还权柄还的太快而觉得奇怪,还会很担心她。 另一份则是以烈性灵草为主,食之会引灵力□□,冲击经脉,使得脉象大乱。 如果天帝命别的医官来为穆晴诊治,丰天澜就会先给她服下此药,来混淆医官的耳目。 说直白点,还是为了装病。 药已备好。 穆晴也已经做好准备,等天帝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开始询问天界公务时,她就吃那蜃月菇,一病不起,推脱公务。 只是,不知天帝那边在想些什么。 他身体在逐渐好起来,却自始至终不问公务,每天练一练剑,喝茶饮酒下棋逗孙子,过着和生病时一样的日子。 穆晴:“……” 天帝到底在想什么呢? …… 好奇天帝到底在想什么的,不只有穆晴,还有天界的仙官们。 仙官们对此十分在意—— 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必须要看清楚主人是谁,以后的仕途才能走得顺畅些。 万一眼拙了,搞错了主子,以后被穿小鞋,甚至是引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办? 就连四荒之中,也对此颇为注意。 尤其是与天界关系不好的南禺凤族,似乎想很希望天帝与太女为权翻脸,将天界搞得一片混乱。 “陛下,你究竟是怎么了?” 天后亲自寻了天帝,有些担忧道, “是身体仍未完全好起来,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怎会?” 天帝说道, “丰主司调的药方甚妙,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比中散灵香之前还要好。” 天后仍然担忧,问道: “那你为何迟迟不问公务?” “我为何要问公务啊?” 天帝将问题抛了回来,道, “我将权力交给了凝华,她也很负责任,将这天界打理的好好的,比我主政时好多了。” “现在我一好,便将给她的东西都要回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后摇了摇头,道: “陛下,你……” 天帝抬手,止了天后的话语,道: “这天界的权力之争,已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心爱的孩子……” 天帝话未说完。 可他知道,说到这里,天后便能懂了。 他担心他拿回这权力,凝华会不高兴,他们会父女反目,将先前废太子逼宫一事重演一遍。 常乐公子所行之事,伤了父亲的心。 他后来遭罚,身死魂灭,又伤了母亲的心。 天帝和天后身为父母,爱他,作为被伤害之人,恨他。 爱恨不可相抵,交加折磨,心中焦灼。 在常乐公子受刑而亡后至今数月,每每想起这个孩子,天帝天后也还是心痛不已。 天帝不想再这般心痛第二次。 不想让他现在最喜欢、最看重的小女儿,重蹈废太子的覆辙。 提及常乐公子。 天后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才说道: “陛下,你可放心,凝华这孩子很爱你,而且拥有底线,她不会不舍得权力的。” “我知道……” 天帝欣慰地笑了下,说道: “权力这东西,她舍得,我也一样可以舍得——女儿做得到的事情,我这做父皇的若是做不到,岂不是很丢人?” 天帝又补充了一句: “反正这位置早晚都是她来坐,就当让她提前适应吧。” 天后松了一口气。 她才是最怕这对父女相争的人。 她已经因这权位之争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想再让另一个孩子因此而出事。 如今见天帝没有要和女儿争抢的意思,她才终于放下了心。 天后叹气道: “凝华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没驸马。从前未历劫时,她就没有装在心上,放在眼中的人。历劫修了无情道,这成家就变得更麻烦了……” 才刚放下心,她就念叨起了这个女儿。 这一念叨,就戳到天帝的心坎上了。 “唉,千万别提这事。” 天帝也摇头叹气,说道, “我一开始瞧好了秦宗师。但这人无情道已经大成,一身仙气,心比我们神仙还清净。我想撮合他和凝华,一和他说话,就觉得自己在将神仙往凡尘里拉,满心的罪恶感……” 天帝说道这里,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明明我才是神仙,他才是从凡尘里飞升上来的……” 抱怨过了秦淮,天帝的话语又回到了穆晴的婚事上。 “后来又来了那丰天澜,就是凝华当了宝贝的那莲灯的灯主,他和凝华对彼此也算是上心。” 可也只是上心而已。 这两人都将对方当成了特殊的,但他们之间却没有半分桃色,让旁观者咬牙切齿,急得要死。 天帝恨不得下旨给他们赐婚,又怕强扭的瓜不甜。 天后问道: “我听闻,这丰主司,也是个修无情道的?” 天帝点了点头,忧愁道: “是啊,无情道!” “这无情道到底是谁钻研出来的?这得害了多少情缘,情障深重啊!” ※ 穆晴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空白的纸上画圈圈,一副闲散又忧愁的模样。 她问道: “小师叔啊,你说天帝是不是在考验我,让我主动交出权力啊?” 丰天澜拿着朱笔,在折子后方写好批注后,将折子收起,摞到左手边去,又从右手边取了个没批过的,一边批一边道: “你们是父女,父女之间不必如此九曲回肠吧?” 穆晴摇了摇头,道: “你不久前还跟我说,涉及权力之争时,不要太把父女亲情当回事呢。” 丰天澜:“……” 丰天澜只得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有可能。” 穆晴问道: “有可能什么?” 丰天澜说道: “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天帝在考验你,让你主动让出权位来。” 穆晴:“…………” 你这回答前后不和,态度有些应付啊。 “那我该怎么办?” 穆晴说道, “吃个药装病,主动把权力让出来吗?” “蜃月菇虽然不算剧毒,但吃下去定然会很难受,不到万一还是不要吃。” 丰天澜不赞同她的想法,道: “有些事情天帝不提起,你就当不知道,不要主动去做,太自觉了对你自己不好。” 说到这里,丰天澜总结道: “就是要你学会脸皮厚一些。” “不对,这方面你不需要现学,你从小就很擅长。” 丰天澜没忘记翻穆晴的老底。 有些事别说是不提起,就算是提起了,她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面答应了,下次继续再犯。 ——也就是阳奉阴违。 犯完事再十足无辜地来上一句: “什么?你说过这事?我不小心忘了。” 秦淮脸皮很厚。 他的小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脸皮比他更厚。 “怎么又骂我?” 穆晴拧起眉毛,问道, “别人眼里的我聪明伶俐又可爱,你眼里的我,怎么就没有半分优点?” 丰天澜波澜不惊道: “穆晴,脸皮厚未必就是缺点。” 说完这话之后,他又补了一句: “就像你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毫无自知之明这事一样,损人不害己。” “在为人上是缺点,但在生存上是优势。” 穆晴:“……” 她觉得,丰天澜说的这些话,绝对不是在夸她,而是在讽刺她。 第119章 天上的故事36 穆晴没有露出恼怒的模样来。 她只是如同年幼时那样, 口齿伶俐——丰天澜说她一句,她有十句要还他。 她说道: “如果厚脸皮算是生存优势的话,那可就糟糕了——小师叔你脸皮这么薄, 要怎么生存下来?” 丰天澜:“……” 丰天澜沉默了片刻, 幽幽道: “穆晴,你这嘴真是毒。” “承蒙谬赞。” 穆晴笑眯眯地回击道, “小师叔你在这方面也很不赖。” 丰天澜:“…………” 他将手中的朱笔朝穆晴递过去, 道: “这折子你自己批吧。” 穆晴不笑了。 她没有接朱笔,只是望着丰天澜,说道: “小师叔,你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恼羞成怒撂摊子, 谁还敢和你说话?别人会觉得你很难相处的。” 丰天澜面无表情道: “我本来就不好相处。” 穆晴:“……” “而且什么叫我撂摊子?” 丰天澜拿着朱笔的那只手又往前伸了一点,示意穆晴接笔,道, “太女殿下, 这里是你东宫的书房,桌子上的折子也都是上奏给你的, 这摊子是你的,不是我的。” 穆晴被这大实话噎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她很快就想好了如何应对丰天澜——她决定不要脸到底。 她越过朱笔,捧住了丰天澜的手。 她脸上带起客套又虚伪的笑,说道: “哎呀,我们这关系, 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你的还是你的……” 丰天澜被她握住手后,怔了一瞬, 随即, 便迅速地将自己的手从她双手中抽出。 他抽手抽的太快, 力道太大。 穆晴被他拉着,直接扑倒在桌面上。 朱笔落在桌上,被穆晴压在了胸膛下,带着往丰天澜的方向滑了一截。 她穿的是红衣,红墨只在她的衣襟上荫出一块颜色稍深的斑块,就像是一不小心泼上了茶水一样。 而桌上的奏折就遭殃了。 朱笔在上面擦过,留下了一道不均匀的朱色墨痕,纸页也险些被穆晴压坏,带着褶皱,边缘微裂,颇为不体面。 两人玩闹波及到了奏折。 穆晴立刻就松开了手,支起身子查看折子。 丰天澜这才得以抽回手来。 他开口便是斥责: “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闹起来怎么还是这般胡搅蛮缠的? 随即,他又放轻了语气,问道: “奏折怎么办?” 穆晴将笔墨收好,说道: “就说不小心碰倒水杯,让茶水泡坏了,让这折子的主人重新递一份上来。” “我能处理好的,你放心吧。” “那便好。” 他起身,道: “我先走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 “好。” 桌上未批完的折子还多着。 若是平时,穆晴必然会拦着他,不让他走,软磨硬泡地要他帮她多批一些折子。 但今日穆晴觉得他颇不对劲,便放行了。 穆晴又问了一句: “我送你?” 丰天澜拒绝道: “不必。”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他脚步跨得很大,衣袖间携着风,仿佛被催着一样,没一会儿,就远离了穆晴的视野。 丰天澜离开屋檐,穿过庭院,行过回廊。 池中火莲盛开,一片淡紫橙红,拥簇半透红纱飘扬的回廊,尽显说不清道不尽的美。 面貌冷艳的医修从廊下走过。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被穆晴握过,他还能回忆起手掌上残留的微热温度。 那温度让他觉得很不妙。 …… 桃雪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打算为太女殿下和丰主司布酒。 可她进了书房,却发现丰主司已然不见身影,只有握着朱笔,低头认真批改折子的太女殿下。 桃雪走到穆晴面前,取一只酒杯放在桌上,又执起酒壶,往杯中倒酒,问道: “殿下,丰主司离开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 “似乎是我玩笑开过了,生我的气了。” 穆晴叹了口气,抱怨道: “他这人忒小气了些。” 桃雪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安慰穆晴几句。可是她还未想好安慰的话语,就发现,太女殿下似乎也不是很难过的样子—— 穆晴明明在抱怨,唇角却带着不自觉的笑。 她放下朱笔,拿起酒杯来,饮了一口。又放下酒杯,重新拿起朱笔,批她的折子。 举止之间,一派闲适。 桃雪看着穆晴这副模样,神情之中也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笑意。 她说道: “殿下今日心情很好。” 穆晴挑了挑眉,道: “桃雪,你今日话有些多。” 桃雪没再说话。 太女殿下这副不坦率的反应,就是变相地在承认,她的心情的确很好。 桃雪拿起酒杯,往杯中又添了些酒。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太女殿下!” 穆晴抬头。 来人是东宫的侍从,是穆晴入主东宫后亲手提拔培养起来的亲随,和桃雪一样,对她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可以依靠。 穆晴问道: “何事如此慌张?” “殿下,您之前历劫所往世界中,有修士要飞升了。” 侍从拱手,汇报道, “现下雷云聚拢,正在降天雷。等天雷降完,那修士就该飞升上来了。” 穆晴问道: “是谁啊?” “是您的故人。” 侍从回答道, “仙盟盟主,星倾阁和天机阁的阁主,千机子。” 穆晴放下了朱笔。 她站起身来,说道: “走,我亲自去迎他。” …… 丰天澜刚回住处没多久,就被穆晴的亲随喊出了门。他收拾了药箱,带着针带,赶往功德台。 因经常窥视天机,修改命之道,行逆天之事。 千机子飞升之时,除原本该有的一百零八道天雷之外,又被加罚八十一道。 虽飞升成功,却也身负重伤,正躺在功德台上,奄奄一息。 丰天澜很快便赶到。 穆晴正坐在功德台边,抓着千机子的手腕,给他输送灵力。她脸色苍白,神情急切,一袭红衣好似血染。 她抬起头来望向丰天澜,道: “小师叔。” 丰天澜被她这模样刺痛了一下。 他走上前去,在千机子身旁坐下,说道: “交给我便可。” 穆晴点了点头,给他让出位置。 东宫的亲随将聚于此处,打算接引千机子的仙官们遣散。 秦淮走至穆晴身边,安抚道: “阿晴,没事的。你清楚你小师叔的医术,他来了,你千师叔便死不了。” “我自然相信小师叔的医术。” 穆晴叹了口气,说道: “只是卜修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卜修这类修士,武力和防御力都十分低下,不能打也不能扛,很是娇弱。 穆晴飞升之前,经常听见一种说辞—— 一个穆晴大于十八个千机子。 意思是,一个穆晴,比十八个千机子加起来都能打。 穆晴:“……” 千师叔的武力值,别说是十八个,就算再加一倍,有三十六个,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天道颇为不公。” 云梦仙子道, “祌琰这种魔头都能只历一百零八道天雷便飞升,千机子却要受到加罚。” 秦淮说道: “天道允许有人不行正义,却不允许有人窥视违逆。” 祌琰虽不行正义,做尽恶事,可他未能脱出天命,天能容忍他。 而千机子,修窥天改命之道,从一开始,就违逆了天道,无法被天容忍。 穆晴道: “不讲道理。” 秦淮摇了摇头,说道: “也未必真的完全不讲道理——你瞧,天不是给他留了一隙生机吗?” 也是这么个理…… 穆晴无奈摇头,心想: 罢了,千师叔还活着便好。 丰天澜唤道: “穆晴。” 穆晴立刻应声: “哎,在呢。” 丰天澜道: “去东宫的灵草园里,拔一株知月草来。” 这种时候,大夫的话容不得质疑。 穆晴得了他的吩咐,丝毫也不停留,立刻就转身去找药草了。 秦淮惊讶道: “需要用到知月草?这么严重?” 丰天澜没有说话。 秦淮见多识广——正如他所说,千机子没有这么严重。 千机子的情况,丰天澜只要靠自己药箱里携着的常备药物,便能够解决了,并不需要知月草。 他让穆晴去寻灵草,只是为了将她遣走。 她那副心疼担忧的模样,让他感觉很是不适。 ※ 丰天澜的医术极为可靠。 不过两日。 千机子便从重伤昏迷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好友,你飞升的阵仗可真够大的。” 秦淮携了礼来探望他,调侃道, “阿晴这几日心情阴沉的很,仙官们和她说话时,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 千机子这阵仗确实大——他通过影响代替天帝主政的太女的心情,间接地影响到了整个天界。 千机子半坐着道: “可我瞧着,心情不好的不只是穆晴?” 秦淮疑惑道: “还有谁心情不好?” 千机子沉默着不说话。 他今日醒后,照看他的仙官就请了医宫的主司来为他复诊。 被请来的医宫主司面无表情,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霜寒气,就差没把“我心情很差,别惹我”这几个字贴在身上了。 千机子怀疑,丰天澜来这里不是来给他治伤的,而是来投毒的。 第120章 天上的故事37 得到千机子醒来的消息后, 穆晴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没有先前那样阴沉了。 天界的仙官们皆松了一口气,真切地为千机子的苏醒感到开心, 纷纷携礼来拜访他。 他们表面上是来看望尚在伤病中的人,实际上是怀揣着满满的八卦之心, 想瞧瞧这让太女殿下挂心的人究竟是怎样的。 天帝也颇为好奇, 朝日常来给他诊治的丰天澜打探, 问道: “这千机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丰天澜回答道: “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卜修, 卦占天地,卜万事千机, 称之为神算子亦不为过。” 天帝摇了摇头,道: “这我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穆晴在凡尘历劫时, 千机子在其身边料理万机, 帮扶甚多。天帝看过穆晴在凡尘的经历, 自然也对她身边之人有大概的了解。 丰天澜问道: “那陛下问的是什么?” 天帝说道: “我想知道, 这千机子的为人如何?” 丰天澜:“……” 天帝打探这个做什么? 他为何跟穆晴一样,对千机子这样关注? 丰天澜思索片刻, 回答道: “此人行事布局缜密,但其行事动机却太过肆意大胆, 难以驾驭。” 天帝听了这话, 总结道: “是野驹啊。” “是。” 丰天澜点头道, “不易驾驭, 却有不世才能。这样的人, 究竟是重用, 还是弃之不用, 要好好衡量一番。” 天帝点头, 说道: “我知道了。” 丰天澜起身道别: “陛下,我之后还要配药,不便闲聊,若无其他要事,我便先回医宫了。” 天帝和蔼道: “配药才是要事,快去吧。” 丰天澜又行一礼,提着药箱离开了。 ※ 穆晴忙完公务后,前去看望千机子。 千机子问道: “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穆晴手中抱着的玉盒。 穆晴打开盒子给他看,道: “一千岁的人参,不久前才移栽到东宫的灵草园里,根都没扎好,就又被我挖出来了。” “好好收着,先别吃。” 穆晴又交代道, “你伤还没好全,再吃千年人参这种大补药,补出什么问题来就不好了。” 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她铁定要被负责救治千机子的丰天澜骂死。 千机子:“……” 他被穆晴弄得哭笑不得,道: “穆晴,你既然不让我吃这人参,还给我送它过来做什么?” 穆晴讪讪道: “千师叔,就凭咱们俩这关系,我来看望你这个伤患时,当然得带个像样的伴手礼啊。” 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穆晴,你就算空着手来,我也不会觉得有问题的。” “那怎么行?” 穆晴将玉盒放在一边,道, “我若是空着手来看你,你以后也空着手来见我,我岂不是永远都没有饺子吃了?” 千机子问道: “你怎么还惦记着饺子呢?” 穆晴笑着答道: “那么好吃的东西,我怎么会忘了呢?” 千机子失笑,应承道: “等我好些了,就给你包。” 穆晴点了点头,道: “一言为定。” 过了一会儿,穆晴又问道: “千师叔,卜星宫副卜司之职刚好有所空缺,我将你的名字填上去,你看如何?” 千机子反过来问她,道: “作为对饺子的回礼,会不会有些重了?” 穆晴笑着道: “你若是觉得重了,就多包几次。” 千机子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见一道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荒唐。” 丰天澜提着药箱走进来,道, “千阁主是卜星宫的副卜司,又不是你的厨子,你怎么能拽着他给你包饺子?” 千机子道: “无碍,我愿意包。” 这一句话就噎住了丰天澜—— 这两人是一个想吃饺子,另一个乐意包。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他掺和到里面多管什么闲事? 丰天澜冷声道: “你任副卜司后,想必会事务繁重,没什么时间下厨。” 千机子道: “那就尽量抽时间。” 丰天澜:“……” 丰天澜道: “抽不出来。” 千机子不急不慢道: “抽不出来另外说。” 丰天澜:“…………” 丰天澜觉得噎得慌,可他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他紧紧皱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穆晴抬头,瞧着他这副模样,不解道: “小师叔,你怎么了?火气怎么这样大,谁惹你了?” 穆晴一说话,丰天澜的怒火就立刻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斩钉截铁道: “你。” 穆晴:“……?” 穆晴挑了下眉毛,问道: “你吃火.药了?” 丰天澜沉默着不说话。 穆晴又抬高了声音,道: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穆晴骂过丰天澜后,一甩袖子,扭头便走。 千机子目送她离开,道: “丰阁主,我瞧着穆晴这生气甩袖子的样子,和你挺像的。” 是真的很像,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丰天澜心情阴沉,冷厉道: “闭嘴。” 千机子:“……” 这人是真的吃了火.药了。 ※ 秦淮到东宫时,便看见小徒弟坐在书房里,低着脑袋批奏折,满脸阴沉厌倦之色,怨气厚重得几乎能凝出水来。 剑气在穆晴周身流窜,时不时泄出一丝,在桌子和书房布帘上留下划痕。 秦淮:“……” 剑修乱漏剑气,要么是修为不够深厚,要么就是当下的情绪十分极端。 穆晴这情况,显而易见是后者。 秦淮走上前去,抬手按在穆晴肩膀上,以灵力导引,卸除她身上逼人剑气,而后耐心问道: “阿晴,怎么了?” 穆晴抬头看向秦淮。 她拧着眉,说道: “小师叔自己心情不好,拿我当出气包,朝着我发脾气。” 秦淮惊讶道: “他当真这样做了?这也太过分了些。” 穆晴点了点头,确定道: “真的。” 朝秦淮告丰天澜的黑状这种事,穆晴打小就没少做,如今也依然熟练。 秦淮听完后十分地同情—— 丰天澜的脾气暴躁程度人尽皆知,被他当出气筒,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阿晴,莫再气了。” 秦淮安慰道, “我回头帮你找他算账。” 穆晴点了点头,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秦淮问道: “要喝甜茶吗?” 穆晴点了点头,道: “喝。” 秦淮将手上的茶包交给了守在书房外的桃雪。 桃雪拿着茶包离去,不一会儿,便端着茶壶和茶杯回来了。 她在书房外的庭院里支起桌子,为在桌边坐下的穆晴和秦淮倒好甜茶,又拿了天后给穆晴准备的点心过来。 穆晴和秦淮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副卜司?挺好的。” 秦淮知道了穆晴给千机子安排的职位,道, “比我的官职高。” 穆晴说道: “没办法啊,师父你飞升的时候,我不在天上,没法给你走后门。”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 “我回来后也没法提拔你。” “执法司能者多,主司是山海仙阁的开阁祖师,副主司们也都是祖师爷们,我总不能把他们撤下来,把你换上去吧。” 秦淮有些想笑,道: “这可不行,这是欺师灭祖,要挨骂的。” 穆晴问道: “谁挨骂?” 秦淮想了想,说道: “明着骂我,背地里骂你。” 穆晴:“……” 穆晴无言地和秦淮对视一眼,随后,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秦淮敛住笑意,调侃道: “我先前还以为,你会力排众议,把你千师叔抓进东宫的小厨房给你当厨子。” 穆晴摇了摇头,道: “那我会背上‘昏庸’的骂名的。” 她话锋一转,道: “……不过,师父,我觉得你这个提议真的很不错。” …… 穆晴和秦淮坐在庭院中,有说有笑,脸上尽是明快笑意。 丰天澜站在拐角处,定定望着那两人。 他提着银酒壶的那只手逐渐攥紧,任凭壶柄上的花饰在他掌上压出痕迹。 穆晴今日甩袖离开的那一幕,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 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来,料理完了医宫的事,便取了酒,来这东宫里看一看她。 但他发现,他的这份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丰主司?” 拿着茶壶换茶,走过拐角的桃雪发现了丰天澜。 穆晴和秦淮皆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 “哼。” 穆晴和丰天澜对上视线一瞬,便撇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秦淮笑着道: “师弟,过来喝茶吗?” 丰天澜提着酒壶走了过去。 走过穆晴身边的时候,他抬起手,在穆晴脑袋上抽了一巴掌。 穆晴捂着头怒瞪他: “你干嘛?” 丰天澜语气平静道: “心情不好。” 穆晴:“……” “师弟。” 秦淮道, “阿晴不是你的出气筒。” 丰天澜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少插手。” 秦淮:“…………” ※ 数日之后,千机子的伤好得差不多时,得到了天帝的召见。 天帝说道: “我听闻你算卦很准。” 千机子问道: “陛下想算什么?” 对于“算卦很准”这一形容,他没有否认,更没有客套,这是他对自身卜术十分自信的表现。 天帝思索了一会儿,问道: “可以算姻缘吗?” 千机子答道:“这个要分人。” “怎么说?” 千机子回答道: “若是别人的姻缘,我可以算,若是太女殿下的姻缘,我算不得。” 天帝提起了兴致,问道: “算不得?是凝华在姻缘这方面,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千机子摇了摇头,说道: “无情道修士的‘情’确实难算,但我也还能算得清。” 天帝追问道: “那千副司到底是为何,算不得凝华的姻缘呢?” “因为我身在局中,看不清。” 千机子抬起头,诚恳道, “陛下,我对太女殿下有倾慕之心。” 第121章 天上的故事38 “哦?” 天帝饶有兴致道, “原来是这样……那你的确是算不得太女的姻缘。” 凡世之中有一句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诗人观庐山,因角度不同, 远近不同,时节不同,入目景象皆有差异。 卜修卜算占天也是同理。 未入局的旁观者, 和身在局中之人, 在星象卦象之中看见的结果, 是不会一样的。 前者以天的角度看事, 尚且会有余漏。 后者不过是小我,又怎能做得到天都做不到的事情, 算无遗策,面面俱到呢? 因此,卜修是有一些潜规则的—— 不占我爱敬者,不算我憎恨者,不入纠纷乱局,方可不蒙视线。 千机子问: “陛下,我可否追求太女殿下?” 天帝笑容更深一分。 千机子这问题, 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不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追求太女,他是想要弄明白, 太女的父皇是否看好他。 倘若天帝回答了“可以”, 千机子就算是获得了认可, 闯过了父母关。 “想追便追,不想追便不追……” 天帝拿起茶杯, 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感情上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 问我可没有用。” 千机子笑了一下, 道: “多谢陛下。” 天帝没有直接回答“不行”,那就是“可以”的意思。这意味着天帝对他还算是满意,不会抡起大棒打鸳鸯。 “唉,谢什么谢……” 天帝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噎了一瞬,道, “你这可就过于聪明了。” 千机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得寸进尺,而是选择了避让,道: “陛下,我还有要事要忙,就先离开。” 天帝疑惑道: “你有什么要事?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没正式上任……” 千机子飞升时受重伤,尚未痊愈。 卜星宫的副卜司之职虽已定下,但他还在养伤,尚未赴任述职。 千机子道: “去给太女殿下包饺子。” 天帝:“……” 千机子道: “陛下,我可以走了吗?” 天帝放下茶杯,摆了摆手,无奈道: “可以,去吧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难道能说不可以吗? “多谢天帝陛下。” 千机子道了声谢,拱手行礼道别,离开了天帝的宫殿。 天帝目送他离开,感叹道: “这不修无情道的修士,和修无情道的修士,区别可真是大。” “后者在‘情’字上怎么也做不到的事情,前者轻易就能做到,而且还进度颇快。” 丰天澜飞升至今已有数月,任凭旁人敲打指点暗示,却分毫也不肯开窍。 这千机子飞升才几天,已经开始试图收服太女的家人了。 天后自后方走了进来,道: “陛下,你这是要倒戈了?” 天帝点了点头,说道: “瞧久了无情道的石头,再瞧这不修无情道的正常人,可实在是太顺眼了。” “而且,那丰天澜的要事是医宫之事,这千机子的要事是给我们家姑娘包饺子。” 天帝说道, “这两人一对比,高下立见。” 不,这两人根本就没法比——丰天澜根本就不会包饺子。 “不过我倒戈可没用。” 天帝叹了口气,道, “还是得看凝华的意思才行。” ※ 丰天澜正在穆晴的书房中,手握朱笔,帮她批折子。 而穆晴坐在他对面,手里抱着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好不悠闲。 “噫~” 穆晴看着看着,便头皮发麻,哆嗦了一下,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丰天澜问道: “你怎么了?” 穆晴拿着话本子,道: “这话本中日理万机的皇帝男主,为了表示自己对女主格外不同,亲自去御膳房下厨给她包饺子。” 丰天澜问道: “皇帝怎么可能会做饭?” 这不是手艺好不好的问题,皇帝这种人,进了厨房之后估计连怎么烧柴引火都搞不清楚。 “这话本子写的也太不现实了。” 穆晴又看了几页,将话本一丢,道: “皇帝做饭也就算了,竟然还写女主为了帮皇帝减轻负累,帮他批奏折?” 丰天澜的手顿了一下。 穆晴继续道: “处理得了国事,仿得了皇帝的笔迹……这皇帝只要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昏君,肯定会对女主心生忌惮的吧?” “……?” 丰天澜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朱笔,还有手下压着的折子,渐渐拧起了眉。 “穆晴。” 他将朱笔递向她,道, “这折子你还是自己批吧。” 穆晴:“……?” 丰天澜表情阴沉,道: “我怕你这个储君,对我心生忌惮。” 穆晴愣了一下。 半晌,她脑袋才迟钝地理明白这其中的条条道道。 她连忙解释道: “唉,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师叔。” 丰天澜问道: “你是哪个意思?” 穆晴:“……” 穆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就随口点评一下话本子而已,怎么还影射到现实了呢? 丰天澜并不想要她的答案。 他把朱笔往穆晴手里一塞,扶着桌边站起身来,要迈步离开这东宫的书房。 穆晴在他走过身边时,无比娴熟地伸手拉住了丰天澜的袖子,说道: “小师叔,你别生气。” 丰天澜道: “我没生气。” 穆晴道:“生气的人都喜欢这么说。” 丰天澜:“……” 他是真的没生气,他只是觉得很不对劲,想要从这奇怪的感觉中逃离出去。 丰天澜试图抽手,道: “撒手,别将我的袖子拽坏了。” 他已经有一件衣服报废在穆晴手上了,不能再来一件——他的官服每年只发三到四件,经不起穆晴这样糟蹋。 “……哦。” 穆晴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那你别……” 她“跑”字还未说出口,只感觉到一阵冷风扑面,再抬眼时,发现丰天澜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穆晴:“……” 跑这么快干什么? 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唉。” 穆晴哀叹了一声,一手支着脸,苦恼道: “这可怎么办?这误会可大发了……” 她空着的那只手将话本子拿起来。 “怪不得当年在仙阁学堂里时,教书先生严令禁止我们看话本子,课上课下皆不准看。” 穆晴摇了摇头,道, “这东西当真是害人不浅。”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什么东西害人不浅?” 穆晴闻声抬头,道: “千师叔?” 千机子提着食盒走进来,说道: “我刚刚看到丰天澜用了步法,从这东宫急急离开,就跟逃难似的,你将他怎么了?” “……没怎么。” 穆晴扯开话题,道, “你怎么会来?” “你不是吵着要吃饺子吗?” 千机子抬起提着食盒的那只手,道, “给你包了些虾饺。” 穆晴:“…………” 饺、饺子……这…… 千机子继续道: “我飞升前学会了一种用芋泥来做皮的饺子,也很好吃,可惜今日没寻见芋子。” “你帮我找一下食材,我下次包给你吃……穆晴?” 穆晴回神,抬头应道: “……嗯?” 千机子问道: “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穆晴拨浪鼓似的摇头,道: “没什么。” 千机子:“……” 不,这反应这么大,多半是有什么。 她不想回答,千机子便也不多问,只是将食盒放在她面前,说道: “吃饺子吧。” 穆晴驱散掉满脑子的“饺子、皇帝、女主、奏折”之类的词汇,艰难应道: “……好,吃饺子。” 桃雪置好了小桌与碗筷。 千机子包的虾饺肉馅粉嫩,汁水丰足,一口下去,便会给予味蕾极致的满足。 可穆晴只觉得食不下咽。 她知道是自己思想受话本子荼毒,太过肮脏,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正视这一盒饺子。 穆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了多久,才终于吃完这盒饺子。她又陪着千机子去了灵田,刨了些芋子出来,将千机子送走。 千机子离开的那一刻,穆晴只觉得自己终于从某种折磨中解脱出来了。 她回了书房,拿起朱笔开始批折子。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折子,穆晴没批上几本,就觉得烦躁更甚。 ※ 丰天澜也很烦。 他站在桌前剥枣子,一边娴熟地给枣子去核,一边思索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眉毛紧拧着。 副主司从后方走来,道: “丰主司,怎么还在剥枣子啊?别人制药一天最多只剥五十颗枣,你剥人家的五倍不止……” “……” 丰天澜看着手里的枣子,迟疑地想起来,自己多剥的枣子,都捣成枣泥给穆晴送去了。 穆晴,又是穆晴。 自己真是着魔了。 丰天澜停下剥枣子的动作。 那副主司又说道: “而且枣子这东西,让别人来剥就是。你这又要看着天帝,又要诊治千副司,忙得很,剥枣子这点小事,丰主司你没必要亲自动手啊。” 丰天澜:“……” 是啊,他没必要亲自动手。 原本剥个五十来颗枣也就算了,抽点时间随手就剥了,这二百多颗枣子可不是个小工程,他为什么还在坚持自己亲手剥? 丰天澜想起了穆晴的话本子。 ——“日理万机的皇帝男主,为了表示自己对女主格外不同,亲自去御膳房下厨给她包饺子。” “…………” 丰天澜发现,自己的行为,好像不止和那批折子的女主一样。他和那皇帝,好像也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丰天澜放下手中的枣子。 他走去一边,用清水洗净双手。 他一边洗着手,又发现一事—— 自己的手,因为剥了太多枣子,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处,有些细微的痛感,还有点发麻发烫。 他看着自己的袖子,脑海里忍不住泛起画面—— 穆晴从小就爱抓着他的袖子,胡搅蛮缠地耍赖撒娇。 事情顺遂她心意时,她会露出有些坏的笑容来。更多的时候,她无法得逞,却不肯放弃,继续拉着他的袖子胡搅蛮缠。 第122章 天上的故事39 小时候的穆晴, 长大的穆晴…… 穿着问剑峰弟子服的白衣穆晴,飞升后一身红衣的太女穆晴…… 穆晴,穆晴……穆晴…… 丰天澜满脑袋都是穆晴。 他烦的很, 却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丰天澜洗干净手,将剥好的枣子扔进药钵里,一边碾枣泥,一边思索着, 穆晴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枣泥。 这东西吃个一口两口还好, 吃多了不会觉得过于甜腻吗? 想着想着,丰天澜才想起来, 穆晴吃枣泥的习惯, 好像是他养出来的。 穆晴被秦淮收为弟子时只有七岁。 恰好是在贪嘴的年纪。 山海仙阁的弟子皆需要学会辟谷,为免弟子们贪口舌,五谷堂一般不会将饭菜做得好吃,也很少制作点心。 丰天澜一开始还不习惯穆晴的存在,经常会忘记带她去吃饭。 小姑娘饿得很了,或者嘴巴馋了, 就会偷偷吃他捣来黏合药粉的枣泥。有几次, 她还把搓好的枣药丸吃下肚去, 导致了自己生病。 丰天澜骂她没出息,什么都吃。 但在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多了之后,他实在没办法,只能在做枣泥的时候给穆晴留出来一些。 然后呢? 穆晴消停了吗? 当然没有。 她拿着丰天澜给她备的枣泥, 要五谷堂给她做枣泥小饼, 如果能再捡到野鸭子的鸭蛋, 就会要求人家给她做蛋黄酥。 穆晴的身份太特殊。 是正道第一人秦宗师的关门弟子, 还是丰天澜亲手教养起来的小师侄。 五谷堂不好拒绝穆晴,只能把枣泥小饼和蛋黄酥往丰天澜这里送,意思是: “阁主,你管管你师侄吧,她老这样搞特殊让五谷堂开小灶,让别的弟子怎么想?” 丰天澜当年收到五谷堂送的小饼和蛋黄酥的时候,并没有体会到五谷堂送礼的深意,反手就把点心转送给了穆晴。 穆晴吃到了甜点,嘴巴也十分地甜: “谢谢小师叔,小师叔最好了。” 丰天澜当时一点也不感动,他一手拿着医书,面无表情地拆穿了穆晴,道: “有好处时是小师叔最好,没好处时就是师父最好了,对吧?” 穆晴当时是什么反应? 小姑娘拉着他的袖子,挨在他身边,道: “小师叔,那你一直给我点心,不就一直都是最好的了吗?” 丰天澜:“……” 这想法还挺别出心裁的? 他抽开手,道: “一边去。” …… 回想了一遍当年的事情。 丰天澜低声道: “从小就没有良心。” 他将碾好的枣泥盛到油纸中包好,提着纸包离开了医宫。他打算将这包枣泥送去膳食司,托他们做个小饼,或者包个蛋黄酥。 丰天澜走进膳食司之后,见到了一位熟人。 丰天澜疑惑道: “千机子?他来做什么?” 膳食司的人答道: “千副司来讨红薯粉,似乎是要混着芋泥揉面做饺子皮。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新奇吃法,也不知做出来的东西好不好吃……” 丰天澜:“……” 他忽然有了种不妙的想法。 他问道:“给谁做饺子?” 膳食司的人道: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 丰天澜走了一趟执法司。 执法司在后方建了好几排屋院,分给司里的仙官们当住处,图个近便。 秦淮分到的院子不大不小,比不得东宫半分的奢侈繁华,但也足够燃碳煮酒,在年节时还能看大雪和天灯,十分地惬意。 丰天澜推开门进来,便闻见一阵香味。 秦淮正在拿着铸铁锅翻炒剥好的花生米,再将花生上的红衣搓去吹走,便是最简单的香花生了。 秦淮不怎么会做饭。 但那些香花生、凉拌黄瓜之类的简单的佐酒小食,还有烤兔肉鹿肉,他都是会的,而且还很熟练—— 秦淮年轻时嗜酒,但没什么钱买下酒菜,就只能自己折腾。 丰天澜往旁边一看,果不其然,秦淮已经支好桌子,在碳炉上放好了酒壶。 丰天澜:“……” 这小日子过得还挺自在的。 “师弟,来的正好。” 秦淮道, “帮我看一看酒。” 丰天澜在桌边坐下,拿起扇子煽火。 煽着煽着,他便觉得不对。 他看向手中的扇子,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姑娘家常用的团扇,薄薄扇面上绘日升云海图和仙鹤,好不精致。 丰天澜道: “这扇子是……” 秦淮道: “阿晴来我这里时落下的,我觉得煽火挺好用,就没还。” 丰天澜:“……” 丰天澜将团扇收进了乾坤袋中,另取了一把扇子出来,道: “我帮你还她。” 秦淮无奈摇头,心想: 阿晴又不稀罕这把扇子,有什么好还的? 秦淮问道: “对了,师弟,你怎么有空过来?” 丰天澜白日里要忙医宫的事,忙完后便去穆晴那里帮她批折子,几乎一点闲空都没有,是个大忙人。 秦淮起初还会邀他来饮酒。 可邀了几次都邀不到人之后,就干脆放弃了。 “……” 丰天澜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 半晌,他才说道: “你管管你徒弟吧,都飞升到天界了,还在抓着千机子给她包饺子。” 秦淮:“……” “师弟,阿晴不肯听你的话,是有道理的。” 秦淮叹了一口气,道, “你管的也太多了。” 丰天澜皱起了眉。 秦淮缓缓说道: “阿晴要好友给她包饺子,好友乐意包,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这种事情,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理由插手去管。” “再者,阿晴长大了,早就已经不是我们手把手教她,帮她做决定的那时候了。她与别人如何相处,是她自己的事,轮不到我们来管。” 秦淮的话说得很明白—— 以前可以管,现在不可以了。 以前管穆晴,叫做严格。 现在管穆晴,叫做多管闲事。 秦淮又说道: “就算真要管,也得先管你这边——给太女批折子,可比给她包饺子更失分寸。” 丰天澜眉毛拧得死紧。 “而且……” 秦淮摇了摇头,道, “好友包的饺子的确好吃啊,阿晴的行为,我完全可以理解。” 丰天澜:“…………” 丰天澜冷着脸道: “吃,秦淮,你和你徒弟真是一副模样,满脑子就想着吃。” 秦淮笑着问道: “想着吃有什么不对?” 丰天澜完全不想再和这人说话。 他丢下手中折扇,站起身来,往大门走去。 秦淮在后面唤道: “师弟,不喝酒了?” 丰天澜没回应,直接拉开门走了。 秦淮摇了摇头,叹气道: “唉,这个脾气……” ※ 丰天澜那日想的是,他再也不管穆晴的事了,也再也不去东宫给穆晴批折子了。 但他的身体和和他的脑袋似乎想法不太一致。 不然他怎么会在第二日当差完后,下意识地就走进了东宫的大门呢? 穆晴这一日刚好没在批折子。 她坐在庭院里,面前是燃烧着的火堆。 她一边将书本往火堆里扔,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清静经》。 丰天澜:“……” 这又是在搞什么? “小师叔,你过来了?” 穆晴抬起头,道, “我这里正巧得了好酒,你要不要试试看?” 丰天澜太了解穆晴了,没说上几句话,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穆晴在讨好他。 穆晴以前没少惹过丰天澜生气。 每次闹得厉害了,她就会装出一副乖乖巧巧的懂事模样,拉着丰天澜的袖子,好言好语地和他讲和。 丰天澜问道: “你在做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弯身捡起还没烧完的书本。 穆晴夺下他手里的书本,丢回火堆里,道: “话本子害人,我把它们都烧了。” 丰天澜:“……” 他看着这完全由话本子当燃料的火堆,他问道: “你到底看过多少话本子?” 穆晴:“…………” “看过的东西,烧了也没用。” 丰天澜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 “都已经存到脑袋里了。” 穆晴狡辩道:“也有没看过的!” 丰天澜不想就话本子的话题和她多谈,问道: “你吃点心吗?” 穆晴脑子一抽,道: “你做的吗?” “我不会。” 丰天澜道, “……膳食司做的。” 穆晴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笑容终于正常些了,说道: “当然要吃,我从不错过任何点心。” 丰天澜取了食盒出来。 他今日来东宫前先去了膳食司,膳食司已经完成他的托付,将枣泥小饼和蛋黄酥做好了。 穆晴将院子里的火扑灭,支了张小桌,让桃雪去拿酒过来。 她掰开枣泥小饼,分了一半给丰天澜。 丰天澜用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穆晴疑惑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良心多了。” 丰天澜拿着一半小饼,说道, “以前你都是独吞。” 穆晴道:“有吗?” 丰天澜确定道:“有。” “不,就算我独吞了,也不能怪我吧……” 穆晴试图辩解, “你又不像是喜欢吃点心的样子,我拿到点心之后自然就不会分给你啊……” 穆晴辩解着辩解着就低下了头,嘟囔道: “怎么总是翻旧账……” 第123章 天上的故事40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拥有良心, 穆晴忍痛将仅有的五粒蛋黄酥分给丰天澜三粒,又把装枣泥小饼的盘子往他面前一推。 丰天澜将蛋黄酥和枣泥小饼又推回去,道: “我的确不爱吃这些,你自己享用便是。” “小师叔, 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穆晴警惕道, “这是你自己拒绝的, 以后可不能拿来翻旧账说我独吞糕点。” 丰天澜道:“不会。” 穆晴这才放心地把盘子拉回来。 他们二人坐在庭院里,一边吃糕点,一边饮酒, 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偶尔会进行三两句对话,谈一谈过去和现在。 丰天澜看着被穆晴掰开的糕点里,橙红油润的鸭蛋黄,问道: “你以前究竟是怎么在仙阁找到野鸭蛋的?” 他在仙阁待过的时日, 是穆晴的数十倍, 对仙阁的了解也远远超过穆晴。 可他自年少入仙阁,到数百年后成为山海仙阁的阁主,将整个仙阁逛过成百上千遍,从来没见过仙阁里有野鸭子。 而且, 若真的有野鸭子,以穆晴的性格,她一定会选择吃烤鸭, 而不是只捡鸭蛋。 穆晴摸了摸鼻子,回忆道: “这个啊……小师叔,你就没发现我给五谷堂的鸭蛋, 全是腌好的吗?” 丰天澜:“……” 穆晴说道: “以前主峰里有个师兄, 他家是东海岸上养鸭子的, 然后,我碰巧发现他同时在和两名师姐谈情说爱……” “……” 丰天澜问道, “然后他就用鸭蛋来贿赂你?” “对,不过贿赂没成功。” 穆晴理所当然道, “我虽然收了他的鸭蛋,但我没有帮他保守秘密。这秘密‘碰巧’就传到了执法峰的严长老的耳朵里,严长老就以‘败坏门风’为理由,将这人修为废掉,逐出仙阁了。” 说到这里,穆晴晃了晃手中酒杯,抱怨道: “仙阁的规矩真是又多又严格。” 丰天澜道: “那么严格,不也照样没能管住你?” 穆晴笑着反问道: “若是被管住,我哪有后来的成就?” 丰天澜:“……” 穆晴自幼就淘气,做了许多别的弟子不敢做的事情,把仙阁的门规漏洞钻了个遍,美其名曰“帮小师叔查漏补缺”。 执法峰的峰主严振数次想将穆晴逐出仙阁,但考虑到她是秦淮的关门弟子,只能忍下来,一次次地宽容她。 当年仙阁里的弟子们对穆晴深感佩服,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法外狂徒”。 丰天澜当年听说这事后,肝火大动,亲自去训斥了弟子们,道: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敬佩的事情吗?你们这是想要效仿还是怎么样?” 他很担心穆晴长歪,同时也担心着,她会将别的弟子一起带歪。 回想起这些事来,丰天澜有些生气。 他抬起手,要在穆晴脑袋上拍一巴掌。 穆晴似有所感,低头躲过他的手。 穆晴气定神闲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打我——你这人脾气忒差,半点旧事都聊不得,一聊就要动手,我早就摸清楚了。” 丰天澜:“……” 穆晴一边吃糕点,一边道: “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下次你再打我,我可就要……” 她话还被说完,就被丰天澜打得脑袋朝前一倾。 “……?” 穆晴直接懵住了。 丰天澜收回手,平静问道: “你就怎么样?” 穆晴缓过神来,放下吃到一半的蛋黄酥,将手伸向丰天澜,道: “我就要还手了!” “别胡闹!” 丰天澜将她推开,道, “离我远点,你手上都是油和糕点渣!” 穆晴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她反而因此找到了丰天澜的弱点,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将手指上的油抹上去。 丰天澜起身,一边后退,一边呵斥道: “放肆!” “大胆丰天澜,你才放肆!” 穆晴一拍桌子,演了起来,道, “区区一个医宫主司,竟敢袭击太女!” 丰天澜:“…………” 院子里一片混乱。 桃雪淡定至极地走上前,收走桌上的糕点和碗碟之类的易碎品,连同银酒壶一起端走。 她心想: 太女殿下和丰主司又疯了。 这个“又”字就很微妙。 …… 大约过了半刻,丰天澜才甩脱穆晴,阴沉着脸离开东宫,恰巧与提着食盒的千机子碰了个正着。 “丰阁……丰主司,抱歉,不太习惯。” 千机子打了声招呼,随即疑惑道, “你怎么一身糕点味?” 丰天澜一甩袖子,道: “你闻错了。” 撂下这句话后,丰天澜便直接离开了。 千机子也没当回事,直接提着食盒进了东宫,在书房庭院里寻到了穆晴。 穆晴正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帮穆晴出外勤数月,刚刚回返的摘星从房梁上跳下来,关切道: “穆晴,你怎么了?你犯什么病了?” 穆晴笑个不停,道: “我在反抗暴力的路途上走出了关键性的一步——我把小师叔给气走了!” 摘星摇了摇头,道: “唉,这也能称得上关键?那你已经走出了好多个关键性的一步了——你把他气走的次数可不少了。” 摘星又十足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气他的?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呗。” 摘星不怎么喜欢丰天澜。 所以丰天澜吃瘪,他就尤为高兴。 穆晴敛住了笑意,回答道: “是秘密。” “……” 摘星连连摇头,道, “穆晴,你变了,你对我都有秘密了。” 他凑近了穆晴,道: “你悄悄告诉我嘛,我会帮你保密的。” 穆晴不说话。 “你可真没劲。” 摘星摇了摇头,不再理她,直接飘进书房里了。 千机子这才上前,唤道: “穆晴。” 穆晴抬起头来,道: “千师叔。” 她目光在千机子脸上停留一瞬,就滑落到他手中的食盒上了,猜测道: “是芋泥饺子吗?” 千机子有些无奈,道: “早知道便不告诉你了,还能保留个惊喜。” “告诉我了也照样是惊喜啊。” 穆晴走到小桌边坐下,道, “我从来没吃过芋泥馅的饺子呢。” “不是芋泥馅,是用芋泥做饺子皮,馅就是简单的纯肉加盐和葱姜水。” 千机子将食盒放在桌上,从中取出饺子和碗筷,说道, “尝尝看。” 穆晴接过碗筷,夹了一只饺子,咬了一口。 她挑剔道: “皮好厚。” 千机子也不生气,解释道: “芋泥混少量红薯粉做皮,不像面粉那么有延展性,薄不了。” 穆晴嚼了几下,惊喜道: “唔……这饺子好香!” 咸鲜肉馅汁水丰足,牙齿咬下,混合着芋泥皮独有的绵密醇厚的芋子香,让人感觉到十分满足。 这么一吃,穆晴倒是觉得,这饺子皮厚的恰到好处。若是擀得薄了,肯定吃不出这样明显的芋子香味。 千机子道: “喜欢就好。” 穆晴正要再动筷子。 拐角处传来一道有些惊喜的声音。 “哎呀,我听说好友你要包饺子,便掐着点来蹭饭。” 秦淮执着扇子走出来,道, “看来我来得正好。” 千机子:“……” 穆晴:“…………” 千机子道: “好友若是打算蹭饭,应当提前说才对,这饺子我只包了一人份。” “你若是要吃,你徒弟就不够吃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千机子希望秦淮搞明白气氛,自行离开。 “没事的,我之前吃过不少糕点,吃不完这么多饺子。” 穆晴拍了拍旁边的凳子,道, “师父,过来坐。桃雪,再去拿一副碗筷过来。” 千机子:“……” “还是阿晴好。” 秦淮在凳子上坐下,道, “到底是徒弟,比好友体贴多了。” 摘星从书房里飘了出来。 “穆晴,我的话本子呢?” 他问道, “我千辛万苦搜罗来的二百多本话本子呢?我还没舍得看呢,怎么就不见了?” 穆晴:“……” 穆晴心虚道: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摘星道: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记错事情的时候。” 穆晴试图堵住摘星的嘴,问道: “吃饺子吗?” 尽管还是惦念着话本子,但摘星想起了千机子的厨艺,不由自主道: “……吃。” 穆晴拍了拍另一边的凳子: “来这边坐。” 千机子:“……” 得了,原本以为是双人下棋的局,现在变成四个人一起打麻将了。 还没等桃雪找来秦淮的碗筷。 原本离开的丰天澜,又走了回来。 千机子:“……” 他面无表情道: “丰阁主,你不是才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丰天澜手上出现一只小巧的团扇,道: “有东西忘了还穆晴。” 穆晴其实不太希望饭桌上再多加一个人了,人越多,她能吃到的饺子就越少。 但她又记得,丰天澜不久之前坐在这院子里,指责她总是独吞食物的事情。 她有些怕丰天澜以后再拿今日的事情翻旧账。 穆晴硬着头皮,大方道: “小师叔,吃饺子吗?” “吃。” 丰天澜拍了拍秦淮,道, “挪个位置。” 他在秦淮挪出的空位上坐下,看向穆晴碗里咬了半口的饺子,挑剔道: “这饺子谁包的,皮这么厚,这怎么吃?” 秦淮:“……” 穆晴:“…………” 千机子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推到穆晴面前。 他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事后,抬起头道: “丰阁主既不会调馅,也不会揉面,一双手碰过锅炉的次数屈指可数……” “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对食物还挺挑剔的?” 穆晴先前也嫌弃过饺子皮厚。 但千机子对她的态度,和对丰天澜的态度,完全没有一致之处。 第124章 天上的故事41 “这饺子是你包的?” 丰天澜从千机子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么, 低头看着碗里的饺子,不可置信道, “你怎么会擀这么厚的皮?” 千机子:“……” 他弄不明白丰天澜这是在夸他, 还是在骂他。 这时, 桃雪恰好拿着碗筷来了。 穆晴眼疾手快地拿过一双筷子, 夹了一只饺子, 往丰天澜嘴里一塞。 她将筷子放在丰天澜的碗上, 道: “小师叔,这饺子皮厚自然有皮厚的道理,多吃东西少说话。” 丰天澜:“……” 他刚要骂穆晴一句“放肆”, 一动嘴巴,便尝到了混在饺子皮中的芋子的香味。 别说……这饺子还真挺好吃的。 “穆晴穆晴!” 摘星张大了嘴巴, 道, “我也要喂。” 穆晴淡定地伸出手, 将剑灵的下颌抬了上去,帮他闭起了嘴,道: “要么自己吃, 要么就饿着。” 千机子一共煮了二十来个饺子, 五人分一分, 每个人也就能吃到四五个。 穆晴吃得意犹未尽, 道: “桃雪, 叫膳食司的人来做些吃食,再取些点心和酒过来。” 丰天澜问道: “你不批折子了?” “小师叔,你可真会扫兴啊……” 穆晴摇了摇头,道, “难得聚在一起吃一顿饭, 尽兴就行了, 管什么折子?” 丰天澜平静地说出事实: “你明天有一场早朝,要用折子。” 穆晴:“……” 穆晴的兴致彻底败坏了。 她坐在桌边,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脸叹气。 丰天澜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软,道: “罢了,我帮你批。” 穆晴问道:“真的?” 丰天澜没好气道: “假的。” 穆晴没被吓到。 她很清楚,有些时候,丰天澜的话要反着理解。 “穆晴,我也可以帮你批折子。” 千机子一手端着酒杯,道, “你的笔迹我会仿。” 穆晴颇为意外,道: “诶?千师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千机子话语里带着些许怨气,道: “灭巫族后,你跑路撂摊子给我的时候,我翻了你过往的书信和处理公务的记录,学会了仿你的笔迹。” “……” 穆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丰天澜说道: “千副司当年被穆晴牵连,劳碌已久。如今好不容易飞升了,且身体未痊愈,批折子这种事就不劳烦你了。” “我来就好。” 千机子问道: “丰主司刚刚不是还说不批吗?” “……” 穆晴为难地看看对面的千机子,又看看右手边的丰天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两人之间似乎梗着什么矛盾,导致他们对彼此都非常不客气。 秦淮适时道: “阿晴,折子还是自己批吧。” 穆晴忙不迭地点头,道: “师父说的是,我刚刚就是跟师叔们开个玩笑,自己的事情当然还是要自己做才对。” 秦淮刚要说一句“这才对”,便察觉到,丰天澜和千机子都在以不善的目光盯着他看。 秦淮:“……?” 他怎么得罪师弟和好友了? 丰天澜收回目光,转而针对千机子,道: “千副司还是要好好休息才行,不要总是包饺子,下厨应该也是很累的。” “我不觉得累。” 千机子说道, “而且我躺了这么多日,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丰天澜:“……” 千机子又道: “我尚未赴任,时间闲适。” “丰主司可是个大忙人,白日在医宫当值,入夜还要来给穆晴批折子,不会觉得过于劳碌吗?” 丰天澜道: “不觉得。” 摘星一边看他们吵架,一边和穆晴传音: “我觉得氛围有点诡异,是错觉吗?” 穆晴回答道: “我也觉得很诡异,我希望是错觉。” 摘星:“……” …… 他们又在庭院里待了一些时间。 穆晴觉得这院子没什么意思,干脆提议将桌子挪去池塘回廊上,一边赏莲,一边饮酒。 没喝多少,丰天澜和千机子就又吵了起来。 穆晴无语至极,完全不想搭理这两个人,干脆挪了位置,坐到了秦淮的身边去。 秦淮看着池塘,道: “我给你寻了种子来还没到一年吧?这睡莲长得真好,已经开满池塘了。” 穆晴说道: “师父寻的种子好。” 秦淮笑了笑,道: “东宫灵气丰足,什么花都能养好。” “对了,阿晴,为师那里有一棵三角梅快死了,能不能放到你这里养一些时日?” “当然可以了。” 穆晴问道, “我去取,还是你送过来?” “我改日送过来吧。” 秦淮将倒了果酒的酒杯递给正在狂塞点心的摘星,道, “小心点,别噎着了。” 摘星还没来得及接杯子,穆晴就先一步把酒杯截走了。 穆晴道: “师父,别给他喝酒,他喝多了会耍酒疯。” 秦淮好奇道: “剑灵也会喝醉?” 穆晴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道: “这剑灵会跑会跳还会收藏话本子呢,喝醉有什么稀奇?” 摘星:“……” 秦淮笑了笑,道: “说的也是。” 摘星骂道: “连杯酒都不给我喝!穆晴你真是没良心!” 穆晴也不恼,反问道: “我什么时候有过良心?” 摘星:“…………” 摘星拍着桌子,道: “我要离家出走!” 穆晴问道: “你什么时候走?行李收拾好了没,缺灵石吗?缺的话我给你添补一点。” “……” 摘星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秦淮看着穆晴和摘星吵吵闹闹,道: “真好啊。” 穆晴和摘星异口同声地问道: “哪里好了?” 秦淮拿出九溟剑,道: “若是九溟也有剑灵,会跑会跳会说话就好了。” 摘星指责道: “穆晴你看看你,别人都羡慕你的剑有剑灵,只有你,完全不稀罕我!” 穆晴问道: “你除了长得好之外,还有哪点值得稀罕?稀罕你话多,稀罕你能吃?” 摘星惊喜地拉着穆晴的袖子,道: “嘿嘿,你真的觉得我长得好看?那你还算有目光……” 穆晴:“…………” 我在骂你呢,不是在夸你! 这时候,正在和千机子吵架的丰天澜径直走过来,拉着穆晴的后衣领,将她和摘星分开。 丰天澜道: “别拉拉扯扯的,不像话。” 摘星立刻跳了起来: “丰天澜,穆晴和我是剑修和剑灵的关系,我们拉拉扯扯,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管?” 回廊上一片吵嚷之声。 穆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拉摘星,还是该拉丰天澜。 秦淮坐在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叹气,对着被他摆在桌上的九溟剑说道: “算了,你还是别有剑灵了。” “太吵了,耳朵消受不了。” 摘星怒道:“秦淮你几个意思!” 穆晴一把揪住摘星,道: “你老实点!” ※ 这顿鸡飞狗跳的宴席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 秦淮说早上还要当值,先行离开。 千机子也马上就要赴任卜星宫副卜司,需提前准备,提着食盒告退了。 摘星还是喝到了酒,在发酒疯。 他不管碰上谁,都要抓着对方问: “你觉得我好不好看?我有多好看,用语言形容一下?” 好在东宫里穆晴培养起来的亲随们都很懂事,好言好语地将摘星哄得哈哈大笑。 丰天澜站在桌边,拍了拍穆晴的肩膀,道: “穆晴,醒一醒。”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嗯?” 穆晴今日没少喝酒,果酒黄酒白酒混着喝,很快就和醉了,直接睡过去了。 丰天澜道: “不能睡,你还要批折子。” 穆晴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抓住他的衣袖枕在脸下,又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丰天澜:“……” 他试图抽手,但袖子被压得纹风不动。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告诉穆晴: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总是抓我的袖子。 可不知为什么。 这话在心里盘桓了许久,他就是说不出来。 “穆晴,你还要上早朝,起来批折子。” 丰天澜试图叫醒穆晴。 穆晴被他烦的不行,只能再度抬起头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向丰天澜,抱怨道: “小师叔,你好烦啊。” 丰天澜:“……?” 她伸出手,说道: “你长得这么好看,但为什么会说话呢?” 丰天澜:“……” 这是在骂他能唠叨吗? 穆晴的手伸向他的脸。 丰天澜以为她是要在他嘴上比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但万万没想到,这只手直接伸进了他嘴里,食指和拇指往侧颊一撑。 丰天澜脸颊顿时鼓了起来。 丰天澜:“……” 穆晴瞧着他这滑稽的模样,嘿嘿发笑,道: “这样你就说不出话来了。” 丰天澜:“…………” 穆晴在惹他生气的边缘上大胆试探,大鹏展翅:“小师叔,你好像青蛙啊。” 丰天澜:“………………” 他深吸一口气,劝自己不要和喝醉的人多计较,握住穆晴的手腕,将她的手拿下去。 穆晴的手腕白皙纤细,是有些冷的颜色。 但丰天澜触到的温度却是微烫的。 他没握上多久,就松开了手。 反倒是穆晴贪恋他手指的微凉温度,抓着他的袖子往他身上蹭。 丰天澜对桃雪道: “叫人过来,扶你们殿下去歇息。” 桃雪道: “可是折子……” 丰天澜道:“我来批。” 穆晴醉成这副样子,就算她还能爬起来批折子,他也不敢让她批。 他怕穆晴在折子上画王八。 穆晴没少干过这样的事情。 以前在仙阁时,丰天澜罚她抄书,她就一边抄,一边在书上画王八。 后来借阅书籍的弟子们一翻开书,就会笑个不停。 有过一两次经验之后,丰天澜再罚她抄书时,根本不敢给她原本,只敢给她拓本。 第125章 天上的故事42 桃雪不一会儿就带了人过来。 但穆晴死死扒着丰天澜的袖子, 不肯撒手,一副“除非你们有本事把我的手指切下来,否则我绝对不会离开小师叔”的样子。 随从们:“……” 我们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桃雪为难道: “殿下, 殿下……” 她一直在唤着穆晴, 试图让自家太女殿下清醒一点, 好听得进去别人说的话。 穆晴悠悠转醒。 “殿下,您不能这样黏着丰主司。” 桃雪耐心道, “不然您明天上早朝时, 折子没有批完, 那些人会给您扣‘玩忽职守’的帽子的。” 穆晴皱了一下眉。 桃雪继续哄劝她: “殿下, 想睡觉的话,去床上多舒服呀。” 穆晴皱着眉踌躇了好一会儿, 瘪着嘴道: “我不睡觉。” 桃雪:“……” 穆晴说道: “我要去批奏折。” 桃雪:“…………” 不要和醉酒的人讲道理——因为这些脑子断片的人, 逻辑永远奇奇怪怪, 而且还能自圆其说。 “走,我们去批折子!” 穆晴抬高了声音,决心坚定。 她依旧没松开丰天澜的袖子,拉着他就朝书房的方向走。 但还没走出去两步,她就又一次脑袋一歪, 睡过去了。 桃雪:“……” 丰天澜:“…………” 桃雪无奈道:“殿下。” “算了。” 丰天澜适时阻止道, “别哄她了, 等哄好了她, 天都要亮了。” 桃雪道:“可是……” “我先去书房。” 丰天澜抱起抓着他袖子不肯撒手的穆晴,道, “煮一壶解酒茶送过来, 务必要她天亮前醒酒。” 桃雪还想说些什么。 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说话。 她只能应道: “是, 那就劳烦丰主司了。” 说完之后, 她便转过身,交代东宫的侍从收拾回廊上的酒桌,自己则是去煮解酒茶。 丰天澜抱着穆晴进了书房。 他去了后殿,想把穆晴放到床榻上。 可穆晴仍然扒拉着他的袖子,颇有要他这一身衣服也失去袖子的意思。 丰天澜无奈,只能又把她带回了前殿。 他在桌前坐下。 至于穆晴…… 她抓着丰天澜的袖子,歪着头靠在他身侧,沉沉地睡着。 丰天澜依稀能从她呼吸之间,听见极浅的小小呼噜声。 “……” 还挺惬意的? 丰天澜试着抬了抬右手。 ——被穆晴抓着,抬不起来。 他无奈,只能以左手执了朱笔,翻开奏折,仿着穆晴的笔迹在上面写下批注。 …… 丰天澜是个右撇子。 但当年入山海仙阁后,云梦仙子逼迫着他学会以左手执剑。 丰天澜当年不解其意,道: “问心剑明明是右手剑,专注于右手,可以将剑法学得更好更精。师父为何要逆常理而行,偏要我练会左手剑?” 云梦仙子反问道: “老二,若你身陷险境时,右手受了伤,无法执剑,你又不会左手剑,该如何是好?” ——那就只能等死了。 那时的修真界一片混乱。 当时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道,教导弟子时最注重的都不是好和精,而是如何让弟子更容易在险境中生存下去。 丰天澜要学左手剑。 他的师兄秦淮更苦,要被喂毒。 秦淮深受折磨,深知其中痛苦,却也还是给大徒弟殊识舟喂了毒。 为什么? 为了徒弟能够生存。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丰天澜因为练左手剑而受益匪浅——他的左手越发灵活起来,能够使用筷子,能够写字,甚至可以结印和行针。 …… 丰天澜左手执着朱笔,仿着穆晴的笔迹,在折子上写下一个个笔锋有点狂妄、又不失娟秀的小字。 穆晴一开始靠在他身边睡。 睡着睡着就滑下去,改为枕着他的腿睡。 丰天澜要帮忙批奏折,还要给太女殿下当枕头,劳碌的很。 他看睡得惬意的穆晴越发的不爽。 丰天澜提起朱笔,落在了穆晴的眉心。蘸着红墨的柔软笔头游走,在穆晴额头上画出一个椭圆。 先画一个壳,再画一个头,再添四条腿,最后画个小尾巴…… 一只王八就出现在了穆晴的脑门上。 画好之后,丰天澜凝视自己的作品半晌,终于满意了。 他继续批改着折子。 不一会儿,桃雪拿了解酒茶过来。 “……” 桃雪手上端着托盘,看着睡在丰天澜腿上,额头画着王八的穆晴,心情十分地复杂。 丰天澜接过茶杯,捏开穆晴的嘴,就将解酒茶往她嘴里灌。 桃雪连忙阻止道: “……丰主司,不要那么粗暴!” 丰天澜又取了一杯茶,道: “能喝下去便好。” 治病也好,解酒也罢,关键的就是药到病除,茶到酒醒。 大夫医术再好,开再多药,总得吃进肚子里才会见效——不管怎么做,能喂下去就是好的,管他什么粗暴不粗暴呢? 若是穆晴醒着,一定会骂他: “你真是没有医德!” “修真界那么多人知道你医术第一,却还是只找药王谷谷主看病,不愿意找你,这是为什么,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手段强硬,收费又高,你瞧瞧你有半点医修人美心善的样子吗?好吧‘人美心善’这词你确实对得上半点……” 丰天澜一边思索着穆晴会如何骂他,觉得有些生气,又给穆晴灌下了三杯药茶。 穆晴闭着眼睛,一边“咕嘟咕嘟”地咽茶,一边哼哼唧唧地抗议。 丰天澜将茶杯交还给桃雪,道: “再让她睡一会儿,天亮前我会叫醒她。” “那就劳烦丰主司了。” 桃雪知趣地拿着茶具离开了。 不一会儿,桃雪又走了回来,提醒道: “丰主司,别忘了给殿下擦一擦额头……” ※ 穆晴喝下了解酒茶,又稍微睡了一小会儿,便自己醒过来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丰天澜的下巴。 她还闻见了淡淡的中药味。 穆晴年幼时常常拉丰天澜的袖子,和他靠得极近,经常闻见这样的药草气息。 有一次秦淮带她时,她在后山揪到了一颗药草,十分惊喜地对着秦淮说: “师父,这草有小师叔的味道。” 秦淮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笑道: “阿晴,不知道的人听了这话,还以为你把你小师叔吞吃下肚了呢。” 穆晴咬着药草,一本正经道: “我要是有那个本事,我一定吃了他。” 秦淮:“……” 秦淮问道:“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今天被罚抄书,明天被罚跪香的穆晴不满意道: “他的存在就是得罪我。” 刚好一脚踏进后山的丰天澜道: “看来你对我意见不小?” “小师叔,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呢?” 穆晴歪着脑袋装傻,道, “你听错了,刚刚我是在和师父说严长老的坏话,不是说你的。” 丰天澜平静应对,道: “原来如此,需要我帮你转告严长老吗?” 穆晴:“……” 穆晴一把抓住了丰天澜的袖子,追在他身边,不停地挡到他面前去拦他,道: “小师叔,千万别!” “你人美心善,一定不会当告密的小人的,对不对?” 秦淮在后面笑,笑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师弟,别逗她了,都快吓哭了。” 穆晴找到了靠山,转头就扑回秦淮的怀里。 她十分清楚,虽然丰天澜才是山海仙阁的阁主,可这仙阁明显更听秦淮的话,更尊重秦淮的意见。 她压低了声音朝秦淮告状: “师父,你看他总是欺负我,所以我才讨厌他……” “……” 丰天澜听得一清二楚。 他都想不明白穆晴到底是不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修行之人的五感更加敏锐,穆晴进仙阁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清楚这点才对的。 他轻轻拍穆晴的后脑勺,指责道: “你真是没良心。” 穆晴表现得却像是被照着后脑勺抽了一巴掌,委屈道:“你打我干嘛?打头会变傻的,我本来就不聪明……” 丰天澜:“……” 还演起来了? 秦淮看破不说破,只是叹道: “阿晴啊,你不会变傻的。” “你聪明的很,就算变傻一点,也比别的小孩子聪明。” …… 穆晴想起过往来,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脑袋底下好软,但又有些结实…… 不像是枕头,像是久经锻炼的人的腿。 穆晴闭上了眼睛。 自己喝醉了? 喝醉了之后干了什么? 为什么会睡在小师叔的腿上? 丰天澜动了下腿,颠了她一下,道: “醒了就起来。” 穆晴:“……” 她放弃了装睡,撑着地毯坐起来。 她看向桌面,思索片刻,有些惊喜道: “小师叔,你又帮我批折子了?” 丰天澜冷漠道: “你因为醉酒而耽误公事,天帝追究起来的话,和你一起饮酒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不帮你怎么办?” 千机子是否要受牵连,和他没关系。 但他总得在意一下自己和秦淮,也得稍微护着穆晴一点。 穆晴看着他执笔的那只手,有些惊讶道: “小师叔,原来你左手会写字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右撇子呢。” “嗯。” 丰天澜难得没呛她,浅浅应了一声,又问道: “你想学吗?” “学什么?” 穆晴道, “我会左手写字啊。” 丰天澜:“……” 穆晴坐在他身边,捧着脸回忆道: “你不是经常罚我抄书吗?而且还一罚就是好几遍……我那时候就学会左右手一起写字了。” 丰天澜:“……” 合着还是多亏了他? 丰天澜无语了一会儿,随即,他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道: “穆晴,过来一点。” 穆晴听话地凑近,问道: “干嘛呀?” 丰天澜拿起帕子,沾了些茶水。 这茶水是桃雪准备好放在这儿的,他满心奏折,竟然还没来得及动过口。 他一手捏住穆晴的脸。 穆晴:“……” 穆晴故意鼓了鼓脸颊。 丰天澜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些,把她的脸颊摁了下去。 “别动。” 他拿着沾湿的帕子,擦了擦穆晴的额头。 “好了。” “我额头怎么了?” 穆晴一边问,一边瞅向丰天澜手中带着红色痕迹的帕子,有些慌张道, “我喝醉酒之后,不会把脑袋给磕破了吧?” 丰天澜扯了下嘴角。 他回答道: “没有,你脑袋好着呢。” “那是怎么回事?” 穆晴这才察觉,这帕子上的红色,和血的红色不太一样,她敏锐地问道, “你是不是趁我睡觉,在我脸上画画了。” “没有。” 丰天澜面不改色地递了个镜子给她,道, “你脸上这不是很干净吗?” 穆晴打他的手,道: “是啊,你都擦干净了。” 丰天澜适时地转移话题,道: “批好的折子都在这,你看一看,上朝议事的时候别露出马脚来。” 穆晴拿过奏折,一边看一边道: “你肯定往我脸上画画了,你刚刚的表现就是心虚。” 第126章 天上的故事43 穆晴一边翻奏折, 一边没忘了指责丰天澜。 “小师叔,你刚刚的表现就是心虚。” 丰天澜表现得波澜不惊,道: “你非要这么想, 我也没有办法。” 穆晴:“……” 穆晴从奏折中抬起视线, 盯着丰天澜,紧拧眉头。 丰天澜问道: “看我做什么?” 穆晴叹了一口气, 道: “小师叔,你脸皮变得好厚啊。” 丰天澜:“……” 丰天澜又批了两本折子, 才说道: “穆晴,你最近似乎对我意见很多。” 穆晴道:“有吗?” 丰天澜确信道:“有。” 穆晴飞升之后, 今天嫌他翻旧账,明天说他没有医修的样子,后天指责他脸皮厚……她对他的意见也称得上是源源不断、层出不穷了。 “唔……” 穆晴想了想, 回答道, “我觉得不是最近, 我一直对你意见很多,只是以前不敢说出口而已。” 丰天澜:“……现在敢了?” 穆晴伸直了腿坐在地板上, 抖了抖脚, 得意道: “现在我官职比你高呀,你得听我的。” 丰天澜看她这副模样,脑海里冒出四个字来——“小人得志”。 穆晴眉飞色舞道: “你以后再凶我, 我就给你穿小鞋。” 丰天澜头也不抬道: “你敢?” 穆晴道:“你猜我敢不敢?” 丰天澜道: “你猜我猜不猜?” 穆晴笑着道: “你猜我猜不猜你猜不猜?” 丰天澜:“……” 搁这里说什么绕口令呢? 穆晴还想和他继续绕下去, 问道: “小师叔,你怎么不说话了?” 丰天澜低着头批奏折, 道: “穆晴, 你真的好烦。” 穆晴被这么说了也不恼, 喜滋滋地坐在一边看奏折, 心情很是愉快的样子。 丰天澜知道,她这是挨骂挨多了,早已无动于衷了。说直白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丰天澜从心里嘀咕着: 到底是谁厚脸皮?怎么好意思骂别人呢? 桃雪踏进书房,禀报道: “殿下,执法司主司和掌情司主司皆在东宫外等您,似乎是有要事。” 穆晴:“……” 丰天澜的眉头也皱了一下。 这执法司的主司是山海仙阁的开阁老祖,掌情司主司是祌琰那个魔头……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搭配? “将人请进来吧。” 丰天澜搬着折子起身,道, “我回避一下。” 在太女的东宫过夜,这事要是被祖师爷知道了,他肯定要挨骂的。 当然不是直接挨骂。 而是祖师爷和祖师爷的徒弟说,徒弟再和徒弟的徒弟说……这样一代接一代,一直骂到云梦仙子这里,云梦仙子再来说教丰天澜。 丰天澜觉得还不如直接骂呢。 穆晴也没多说些什么。 她起身在丰天澜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拿起朱笔来,一副“我正在认真地批折子,我是个负责任的好储君”的样子。 丰天澜:“……” 还挺会装的。 丰天澜走到一半,又走了回来,站在穆晴后方,拍了拍她的脑袋。 穆晴仰过头看他: “干嘛?” 丰天澜道: “施个清洁术,把你身上的酒味洗一洗。” “啊?” 穆晴抬起胳膊来,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有酒臭味吗?我倒是觉得自己一身的汤药味,被你熏的……唉,真苦。” 丰天澜道: “酒鬼都闻不见自己身上的酒臭味。” “好了好了,我施清洁术还不成?” 穆晴抬起手推了推丰天澜的胳膊,道, “快走吧。” 丰天澜:“……” 这是在嫌他烦,肯定是。 …… 穆晴施了清洁术,仔细地将自己洗了好几遍,头发蓬松,衣服干净清爽。她又从乾坤袋里找了香囊出来,挂在了自己身上。 她收拾好了自己之后。 桃雪也刚好带着执法司和掌情司的两位主司进了书房。 执法司的主司一进门,便拱手行了一礼,道: “太女殿下。” 穆晴:“……” 您别这样,我会折寿的。 穆晴硬着头皮道: “莫要多礼。” 希望在书房后面看着这一切的小师叔不会骂她。 她倒不是想在祖师爷面前作威作福。 如果只有祖师爷在这,她肯定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起祖师爷,甚至跪在地上,和祖师爷比谁的跪的更低,谁的姿势更谦卑…… 但祌琰也在这里。 她讨厌这个人,所以在他面前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储君的威仪。 “桃雪,泡一壶玉露茶来。” 穆晴抬手,一张茶桌在书房里化现,她对祖师爷说道, “您不必与我客套。您会这么早来寻我,定是有要事,且直说吧。” “那老臣就直说了。” 开阁老祖在茶桌前坐下,道, “执法司留于四荒之人来报,南禺凤族的太子,与西海龙族的公主,似乎有所牵连。” 穆晴:“……” 穆晴问道:“西海龙族的哪位公主?” 祌琰摇了摇扇子,道: “殿下贵人多忘事,西海龙族就只有一位公主,就是与您二哥长子定亲的那位。” 穆晴问道:“是哪种牵连?” 祌琰笑着道: “殿下,您需要我将话说得多么明白,才能懂得其中含义?” 穆晴揉了揉额头,道: “我知道了,我会思索对策。” 那西海龙族的公主是天孙的未婚妻,这样的事情关系到天族的颜面。 南禺凤族与天界关系不和,西海龙族可能会因此而被带向天界的对立面,这也会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穆晴对祖师爷道: “离早朝尚有一段时间,您先回去休息吧。” 祖师爷点了点头,道: “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天族的家事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帝家里这本格外难念,他一个修无情道的老头子,念不懂这本书。 祌琰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 “殿下,我若未记错的话,不久之前,那凤族太子还在对你死缠烂打吧?” “祌主司留下来有何贵干?” 穆晴问道, “恶心我吗?” 祌琰笑着道: “当然不敢,只是来问一问殿下,要如何处理此事。” 穆晴一手支着脸,道: “倒也不是很难处理,但这种事我总不能一人说了算——我父皇母后和我二哥,大概都无法轻易咽下这口气。” 祌琰问道: “殿下的意思是……?” 穆晴说道: “劳烦祌主司给他们二人送一条红线。” 掌情司的红线不是普通的红线,而是拴情的红线——被拴住的两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是个好主意。” 祌琰说道, “不过殿下得先征得天帝陛下的同意。” 穆晴说道: “你若无别的事,便可以走了。” 祌琰笑着道: “茶还没喝完呢。” 穆晴的语气十足的疏离冷漠: “你可以将这壶茶带走,回去慢慢喝。” 祌琰笑不出来了,他站起身,借着身高的优势俯视穆晴,就这么看了半晌之后,他道: “殿下真是无情。” 说完这句话后,他也不管穆晴的反应,回身走出了书房。 穆晴站在原地,阴沉着脸。 她醒来时还很愉快的心情,已经变得十分糟糕了。 半晌,她摇了摇脑袋,转身走向后殿。 “小师叔,小师叔?” 穆晴看着空无一人的后殿,疑惑道, “人呢?” ※ 祌琰大步朝着东宫外面走去,走着走着,他的步子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冷声问道: “丰主司,你还想跟我到何时?” 丰天澜道: “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祌琰回过头来,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凤族太子的事情?” 丰天澜一拧眉,似乎是不太理解,祌琰为何清楚他想要问什么。 他从刚刚听穆晴和祌琰谈话起,就对这个凤族太子颇为在意,甚至因为太在意而走了神,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追着祌琰出来了。 丰天澜道: “他有对穆晴死缠烂打?” 祌琰答道: “有,不过此事早就已经解决了,丰主司不必担心。” 答完之后,祌琰似是起了坏心眼,执着扇子笑道: “丰主司想知道,此事是如何解决的吗?” …… 当初这凤族太子好似被穆晴灌了迷魂汤一样,就认定了穆晴,不惜放弃储君之位,也想与她一叙情缘。 他上天拜访穆晴,纠缠数次。 穆晴自一开始态度就不怎么样,后来被纠缠得烦了,直接道: “联姻的目的是利益,可你瞧瞧,放弃储君之位的你,对天界,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凤族太子问她: “凝华,你眼中就只有利益吗?” 穆晴回答他: “我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眼中除了利益,自然有其他的东西。” “但你和我之间,就只能谈利益,不,说的更直白一点,连利益都没有,只有两族争执——你能够明白吗?” 凤族太子脸色越发难看。 那日,他似乎是被穆晴伤透了心,再也没来过天界。 …… 祌琰将此事娓娓道来。 丰天澜一边听着,眉头紧紧拧起。 穆晴处理此事毫无问题,但丰天澜就是无端觉得烦躁。 “说起来那凤族太子,太女殿下当初历劫时,他追着太女殿下下了界,与她在凡间约定了娃娃亲。太女殿下回归后,储君之位将定,他又不惜舍弃凤族太子之位,也想与太女殿下一叙姻缘。” 祌琰道, “这应该算得上是个情种了。” 祌琰笑着道: “可惜,他有情,我们的太女殿下无情——心如钢铁,口吐刀剑,如凤族太子那般的情种,都能被她伤得变了心。” “‘情’这一字,千金不可换。但于这无情之人而言,‘情’就只是拖累。” 祌琰说道, “丰主司,你若不想沦落到与那凤族太子一样的下场,可千万不要与太女殿下叙情。” 丰天澜皱着眉,疑惑道: “我与她叙什么情?” 祌琰:“……” 祌琰仔细看着丰天澜,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第127章 天上的故事44 祌琰:“……” 丰天澜:“……?” 两位主司大人无言地对视着, 一个神情探究,一个面无表情、坦然无惧。 “……” 祌琰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他来敲打丰天澜,恶毒语言说尽, 本以为能给对方一记重击。 哪曾想到,丰天澜他没听懂。 他竟然没听懂! “叙师叔侄的情吗?” 丰天澜嫌弃道, “那还是不要叙了, 我想起她当年做过的那些事, 就要被她气死。” “……” 祌琰脱口而出道, “丰主司,你是块石头吧?” 丰天澜:“……?” 这魔头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骂他? 祌琰摇了摇头, 转身离开东宫。他一边走, 一边摇着扇子,小声嘀咕着: “真是让人不爽。” 丰天澜皱了皱眉,回头走向书房。 穆晴正伏在桌案前, 左手捏着一杯玉露茶, 一边喝茶一边批折子。 她低着头,目光投注在折子中,偶尔抿一口茶, 更多的时候是右手握着朱笔, 认真地写下簪花小楷。 穆晴修炼无情道已久, 她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 没什么表情,分不清有几分的漫不经心, 又有几分的认真。 只有那一身寒气明晰, 拒人于千里之外, 让人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穆晴笑起来时, 眉眼间会带上明快笑意,线条干净的五官清冷又不失艳丽,有一种让人心荡魂游的美。 她从前穿白衣时,笑起来就好看,如今更是被红色的衣裳衬得漂亮极了。 丰天澜忍不住想: 包括凤族太子在内,那些喜欢穆晴的人,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呢? 品行无可挑剔,但性格过于恶劣。 喜欢她的脸?那也太浅薄了些。 丰天澜稍稍走近,伸出手捏了捏穆晴的脸颊。 穆晴抬头道: “你捏我干嘛?” 丰天澜略有些遗憾道: “没什么肉了,不好捏了。” …… 穆晴初入仙阁时身体不太好,还是比较瘦的。不过这完全没影响到她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泥里打滚。 用丰天澜的话来说,就是“好像猴精附体”。 丰天澜给她用了不少药。 穆晴那些毛病是凡世郎中搞不定的顽疾,但在丰天澜这里,却是拗不过仙人的灵丹妙药的小病。 她很快就好起来,而且今天馋这个,明天再吃点别的,很快就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样子。 丰天澜那时候会捏她的脸,捏完就说: “不错,胖了不少。” 穆晴打他的手,摇着脑袋道: “我没胖。” “行,你没胖。” 丰天澜一向懒得和她计较这种问题。 他那时候很忙,最怕的事情就是穆晴逮着一个问题钻牛角尖,没完没了的烦他。 而且,到底胖没胖,她自己说了可不算。 别人的眼睛都清亮着呢。 后来穆晴长大了,个头开始抽条,下巴也冒出一个尖来,好捏的圆脸一去不复还,长成了那种最好看的瓜子脸。 …… 穆晴一边批折子,有点不高兴道: “‘不好捏’才是件好事吧?” 若是好捏,丰天澜见她就捏一把,师父见她也捏一把,捏来捏去没完没了,她这天界储君的面子往哪里搁? 丰天澜对她伸出手,讨要她手中的朱笔: “我来吧,你继续看折子。” 穆晴将朱笔递给他,朝边上坐了坐,给他挪位置。 丰天澜道: “起开。” 穆晴:“……” 这么大的空还不够坐? 她想呛丰天澜几句,但抬头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已经快要亮了,没时间拌嘴,干脆把话咽回去了。 ※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穆晴叫来亲随,将已经批好的奏折搬去灵霄大殿。随后她和丰天澜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走不同的路去了大殿。 穆晴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 今日参与早朝的仙官们,看她的目光,几乎都带着怜悯。 穆晴随便挑了个牙关不太紧的仙官,问道: “越主司,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何这样看我?” “不,殿下脸上干净得很。我们……” 那姓越的主司行礼道, “我们只是替殿下觉得不忿。” 穆晴问道: “为何要替我不忿?这事细论起来,唯一倒霉的是我二哥家的孩子。” 她的侄子临近婚期,却因未婚妻和凤族太子勾搭上,被毁了一场婚约,可以说是倒霉至极。 越主司不敢再说话。 他是觉得那凤族太子不久前还缠着太女殿下,一片深情姿态,如今却转头与另一人搅和在了一起,实在是对不住太女殿下。 他如果敢这么说,穆晴必然要斥责他—— 她与那凤族太子无情也无约,那凤族太子心意变就变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不要被害妄想症,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有人问道: “殿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穆晴道: “婚约一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那西海龙族的公主若寄情于他人,与天界知会一声,稍微商量一下,解除掉便是。” “我天界并非不懂道理,知道强拧的瓜不甜,不会多加为难。” “可他们这样偷偷摸摸的,便是不将我天族放在眼中,将我天族尊严踩在了脚下。” 穆晴一身纹绣金龙的红衣,立于大殿之上,不怒自威。她此时一言一语,皆代表天界,皆在捍卫天界的尊严。 她就像是龙。 尊严她的逆鳞,触碰者必然要被那锋利凶猛的爪牙撕下一块肉来。 “殿下的意思是……” “送南禺凤族的太子和西海龙族的公主一段红线,他们既然有情,那就将自身,将两族都绑在一起好了。” 穆晴道, “天界届时会一视同仁,以对待凤族的方式,来对待那西海龙族。” “殿下,不可!” 有仙官说道, “天界已经与南禺凤族交恶,如今又要和西海龙族翻脸,这样下去,恐怕会被误认为要与整个四荒为敌。” “不是天界与他们翻脸,是他们先将天界的脸踩在了脚下。” 穆晴淡淡地瞥了仙官一眼,道, “若四荒的族君们脸这点事都看不清楚,那这四荒和完蛋了也差不多。身为族君却如此昏庸,还是将族地交给他人来治理吧。” 那仙官不敢说话。 太女殿下的此时只是掌揽大权,还未继承位置,却已经像极了一位暴君。 另一名仙官说道: “殿下,您未继位,替天界树敌太多,是不是不好?” “是吗?” 穆晴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半分也未到达眼底,反而显得她更加高高在上,冷漠且威严。 “看来你是觉得,我处理得不合适,这件事还是要天帝陛下说了算数。” 那仙官差点就咬了舌头: “不,臣没有这个意思……” 穆晴好脾气地从黄金椅上起身,道: “诸位先不要走,我去帮你们请天帝陛下过来。” 她由女官帮她牵着衣摆,转身走向大殿后方。 那仙官软绵绵地倒下。 旁边的仙官连忙接住他,道: “明副司,明副司,你怎么了?” 明副司虚弱道: “我……我是不是要被太女殿下穿小鞋了?” “明副司可以放心。” 丰天澜拨开仙官们走过来,在明副司旁边矮下身,为他把脉,道: “穿小鞋是因为将对方当成了心头刺,耿耿于怀。太女不会给你穿小鞋,因为她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丰天澜在心里补充道: 她顶多看上你的官位,等哪天寻个由头把你撤下去,将她培养起来的亲信填上去。 明副司:“……” 周围的仙官们望着丰天澜,默契地心想: ……丰主司,你可真会说话啊。 丰天澜松了手,道: “没什么大事,惊吓过度罢了,我给明副司开一张方子,你来医宫按方子拿些药泡水喝。” 不一会儿,穆晴回来了。 “我去问过我父皇了,他懒得来。” 穆晴在主位上坐下,不紧不慢道, “不过他说了一句话,诸位可以听听看——‘自史以来,天界为主,四荒是辅,四荒若想左右天界,甚至与天界对立,那天界就叫他们当丧家之犬。’” 仙官们:“……” 说起来,自从殿下回天之后,天帝处理事情也变得狠厉了许多来着。 当初凤族想惹事,写了一封信来,要废太子,娶还是公主的凝华,让天界彻底失去储君。 天帝立刻就给他们送了一封战书去,让凤族彻底闭了嘴。 此事早已沦为天界和四荒的笑料,所有人提起凤族来,都免不了一句“蹬鼻子上脸遭报应了”,或者“实力比不过人家还敢撩”。 ※ 又处理过一些事情后,天界的早朝便结束了。 众仙官纷纷离开大殿。 秦淮和千机子走在一起,前者关切道: “好友,第一次参与天界朝政,感觉如何?” 千机子答道: “还好,不如仙盟大会烦人。” 穆晴当年撂摊子跑路后,丰天澜也离开去游历了,沉鱼夜作为恶鬼不好出面,星倾阁和修真界仙门联合在一起成立起的仙盟都被交给了千机子。 千机子飞升后休息时,甚至还会梦见冬奉急急忙忙地来喊他: “师父!太乙宗主峰大师姐路遇一貌美修士,强抢回了宗门。那修士是太玄宗的大师兄,太玄宗宗主在闭关,宗主的师弟去找太乙宗宗主要说法了,这两人年轻时有旧怨,可能要打起来。” 千机子吓醒了。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飞升了,闭上眼睛慢慢地送了一口气。 “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 千机子慢慢地说道。 秦淮问道:“嗯?” “穆晴竟然也能这么凶。” 千机子看了秦淮,道, “好友,她这脾气真是一点也不像你。” 第128章 天上的故事45 秦淮总是一副温和的, 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一样。 秦淮的脾气就像他的修为那样,在许多人口中, 都是值得狠狠夸赞一番的优点。 修真界里常常有仙门掌门议论,要是丰天澜的脾气有他师兄一半好,自己也不会这样害怕和山海仙阁打交道。 后来山海仙阁阁主更替,丰天澜退位,祁元白接手仙阁时, 整个修真界都松了一口气。 千机子那时候也一样松了口气。 祁元白比丰天澜好说话太多, 而且会顾念师兄妹情谊,对星倾阁多加照拂。 至于丰天澜…… 星倾阁要是敢占他半分便宜, 他就敢打上门, 把天霜剑架到千机子的脖子上。 秦淮笑了一下,问道: “好友是觉得,阿晴的脾气更像师弟?” 千机子点了点头。 穆晴这脾气这么爆,当然是像丰天澜。 “是很像……” 秦淮又说道,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千机子道:“怎么说?” “师弟这人, 在生人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有到了熟人面前, 才会脾气暴烈、连打带骂。” 秦淮笑着道, “阿晴恰恰相反, 在不熟的人面前凶得很, 在亲近的人这里很能闹得开,一般不会生气。” 千机子想了想,说道: “她在亲近之人面前只气人, 不生气。” “这么说倒也没错。” 秦淮忍不住笑了起来, 道, “看来好友你也没少被她气过。” 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倒也没什么,无非是背对着我,甚至正对着我,说我做的饭菜口味太淡,就知道包饺子,没点新花样之类的话。” 他听到这些话时觉得好笑又好气。 他是修真界第一的卜修,是天机阁之主,又不是穆晴的厨子。愿意下厨就不错了,她还挑。 秦淮感慨道: “说起来,好友你面对阿晴时,倒是格外能忍,这样都不发火。” 千机子缓缓说道: “我与她一起历过生死,兴过大业,共逆天命,说是过命之交亦不为过。我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对她发火?” 他话锋一转,道: “再者,我也没给几个人做过饭。” 有幸尝过千机子手艺的人没几个。 而要什么有什么,还能挑挑拣拣的,穆晴更是独一份。 秦淮道: “这倒也是。” 能让千机子亲手下厨之人,对他来说,都是重要至极的人。能在他心中占据这般地位的人,在他这里多少会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 同样的事情,别人做了,是触犯他的底线,让他火冒三丈。而在他心中被抬到了不同地位的人,就算在他底线上疯狂跳脚,他也不会皱一分眉睫。 ※ 穆晴下了早朝,便又去了天帝那边。 她执着黑子与天帝下棋。 原本是该由天帝来执黑子的,但穆晴以自己棋艺差为理由,又多磨了天帝几句,将这黑子磨到自己手中来了。 天帝下了二十来手,没忍住: “凝华,都说棋艺和智商有关,还能体现筹谋布局的能力。父皇瞧着你在这两方面都不欠缺,不止聪明,还十分识大局,你理应下得一手好棋才对。” “你不会是嫌父皇老了,故意在让棋吧?” 穆晴捏着棋子,叹了口气: “父皇,我是真的没让着你啊……你手下留情,让一让我,让我赢一盘吧。” 天帝:“……” 这是什么臭棋篓子? “凝华,关于南禺凤族和西海龙族的事,你处理得很不错。” 天帝一边下棋,一边道, “但也很大胆。” 穆晴道:“父皇请说。” 天帝说道: “四荒平静了数万年,天界的天帝和储君也更换了几位,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敢锋利如斯,开口便是打杀。” 穆晴问道: “父皇认为我处理得不够好?” “非也,我刚刚就说过,你处理的很不错。” 天帝耐心地解释道, “但你做决定太果断,没有一丝周旋余地,父皇怕你会因此而吃亏。” 一言不合便兴战,如果次次都赢下来,四荒会认为天威不可犯,从此老实安静下来。 可这之中,若是有一次打输了,天界的威严便会沦为笑柄。穆晴这个储君,也离被废不远了。 穆晴安静地听完了天帝的担忧,才说道: “父皇,该周旋的时候,我自然会考虑周旋。可南禺凤族也罢,西海龙族也好,天界势强,面对他们时,没有周旋的必要。” 她从前面对凤族时,态度也有柔软过的时候,只是最后两族还是走向了开战的局面。 “说的也是。” 天帝说道, “祖业厚重,储君英明,哪怕是整个四荒联起手来,又能将天界怎么样呢?” 穆晴落了一子,随即遗憾道: “唉,这局又要输了。” 天帝笑道: “凝华,棋局输了不要紧。” “天界与异族敌对之局不输便好,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一次也不可以输。” 穆晴应道: “那是自然。” 天帝刻意将手中白子下在了无关紧要的位置,给穆晴露出一个空门,道: “凝华,天界这次与南禺和西海同时开战,若是赢了,父皇便将这帝位交给你做贺礼,如何?” 穆晴自然不能应,道: “那怎么使得?” “莫要推拒。” 天帝抬起手,拨了下穆晴的额发,说道, “父皇想要亲眼看看,天族祖代以来最优秀的储君登上天帝之位后,会创下怎样的功绩,是否将成为亘古一帝。” 穆晴神情有些凝重,认真与天帝对视半晌后,起身退后几步,一撩衣摆,跪坐于地。 她双手交叠与前,十足认真地行了跪拜礼。 这一礼,敬先祖和天地。 她道:“儿臣定不会辱没父皇所托。” 天帝扶起了凝华,道: “只是继位前,你需要寻个高师,重新学一学棋。以后你要经常与人一边对弈一边谈话,你下成这样,别人想让着你都不知道该如何让。” 穆晴:“……” 穆晴屈辱道: “……秦宗师可以教,他棋艺好。” 天帝拒绝道: “不行,你在凡世待了那么久,拜他为师,他也没能教好你。” 穆晴:“…………” 她试图给师父洗白:“那是因为他天天闭关,根本就没空教我。” 天帝勉强接手了这个解释,问道: “秦宗师和千副司,这二人在围棋这方面,谁比较厉害?” 穆晴问道: “父皇,你怎么能将剑修的棋艺和卜修相比呢?” 下棋这事,对秦淮来说只是个爱好。 而对千机子这样的卜修,以及阵修来说,棋艺是必修功课——卜修和阵修经常会以棋设迷局,来考验解局者。 天帝还想问一句“你觉得千副司的棋艺,和阵法司主司相比怎么样”。 但考虑到了什么事之后,他又将这话咽了回去。 他道:“那就跟千副司学,我差人去问问他。” 天帝的亲随领命离开。 没过多久,就带着千机子的回答回来了。 “陛下,千副司拒绝了。” 那亲随转达道, “他说,‘教谁都行,唯独教不了太女殿下,此事实在为难,还请天帝陛下另寻高明。’” 天帝:“……” “咳……” 穆晴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 “还是找秦宗师吧,他肯定不会拒绝。” ※ 围棋这东西,秦淮能抽空教,穆晴却没时间学。 在她扬言要送凤族太子和龙族公主一段红线,将那不把天族威严当回事的两族锁死,回头一起收拾之后,她这边的奏折就多了起来。 很多仙官瞧着她凶,有意见不敢明面上说,只敢在奏折里讲。 穆晴在思索着怎么委婉说服对方。 这些仙官看起来犹犹豫豫,前瞻后顾,烦人得很。但其实他们皆是为天界思索了很多,不然也不会宁愿冒着惹怒一个已经掌权的储君的风险,也要将这些话写进折子里。 穆晴很想痛斥他们一顿,让他们清醒一些,大胆一些。但她又怕斥责得太狠,伤了这些仙官的心。 “游说仙官这事,你出面不太合适,还是交给其他人来做比较好。” 丰天澜说道, “让你师父去吧,他人缘好,也擅长说服别人。” 穆晴点了点头,道: “师父的人缘,肯定是能派上用场的。” 丰天澜低头翻着折子,问道: “你快要继承帝位了,想要什么贺礼?” 他说这话时没有抬头,话语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可哪个人会提前数月、甚至数年,来“随口”提起要送什么礼物的事情呢?这显然是打算提前做准备。 穆晴想了想,丰天澜所拥有的东西里,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半晌,她开口道: “天霜剑?” “…………” 丰天澜抬起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 “现实一点。” 穆晴:“……” 也对,就算小师叔真的敢给,她也不敢要。 到时候摘星肯定要疯了。 上蹿下跳哭爹喊娘肯定少不了,离家出走都算是轻的,他很有可能会去和丰天澜决一死战。 穆晴说道: “那你随便送吧,给我送瓶护心丹也行。” “也别那么随便。” 丰天澜道, “好歹是继承帝位这样的大事。” 穆晴摇了摇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师叔,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呢?” 丰天澜眉头跳了跳,问道: “穆晴,搞清楚一点,是谁在伺候谁?” “知道知道,是你在伺候我。” 穆晴把空茶杯朝他面前一推,仰起头道, “给我倒茶,七分满。” 丰天澜:“……” 丰天澜一把扣住穆晴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茶壶,把壶柄塞进她手里,道: “自己倒,想要几分满都行。” 第129章 天上的故事46 天界虽然已经决定好要与南禺凤族和西海龙族开战但。但开战不是小事, 不能想开就开,要提前做许多准备才行。 穆晴做下决定,天帝亲手写战书是在九月。 而后穆晴与南禺凤族、西海龙族的族君多次谈判拉扯。 就涂山天狐一族的族君, 也亲自找上天界,对穆晴反复表示忠心,要她开战便开战,千万不要波及到涂山。 除了外界关系外,还要处理内部关系。 穆晴自己上阵, 或者让亲近之人软磨硬泡, 将那些个不赞同开战的仙官一个个说服。 秦淮便是亲近之人之一。 他这段时间过得痛苦极了,一边四处游说仙官, 一边和穆晴抱怨: “我活了一千多岁, 还从来没有这么委婉曲折从长计议过。” 如此每日与人交际,他已经从一开始的善于和人相处,变成了见到人就害怕的样子。 受害人不止秦淮。 云梦仙子、千机子和丰天澜都有份。 让穆晴最为意外地是,这几人之中,最擅长和仙官拉扯的既不是千机子不是秦淮, 而是丰天澜。 “怎么会这样?” 穆晴问千机子, “千师叔, 你和师父的人际关系都比小师叔好吧?毕竟你们看起来比他温和好相处多了。” 千机子反问道: “我也就算了, 你怎么会觉得你师父在处理人际关系这方面比你小师叔强?” “一个是要么游历山水、要么闭关避世的逍遥者;另一个在山海仙阁当了几百年的阁主, 内要料理弟子, 外要处理仙门关系,还要制衡邪道。” “这两个人怎么相比?” 穆晴:“……也是。” …… 在腊月底的时候,天界和四荒之中的南禺和西海开战了。 南禺和西海的住民骂声一片: “怎么选在这时候开战?连过年都不让人好好过了吗?天界的太女可真不是个东西!” 不是个东西的太女:“……?” 你们还有心情过年? “莫要放在耳中。” 丰天澜很怕穆晴这时候发挥她心怀天下的优点, 开始为四荒考虑。 “你会是一个很厉害的君主, 围绕你的评判必然十分激烈, 会有人爱敬你至极,也有人痛恨你至极。” 穆晴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听了这话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调侃丰天澜: “小师叔,这是你当了数百年仙阁阁主、正道之主的心得吗?” 丰天澜坦然地承认了: “算是。” 穆晴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深夜,她处理完了公务,却一点也不想歇息。 自从和南禺西海开战起,穆晴每一日都觉得自己的血,被胸膛中那颗砰砰跳动的野心烧得滚烫,不停翻涌,不肯止息。 她站在池塘回廊上,一边看着满池的睡火莲,一边和停留在这里的丰天澜闲聊。 “说起来……” 穆晴道, “我觉得很意外。” 丰天澜问道:“意外什么?” “我本以为我主战,你不会赞同。” 穆晴说道, “你会觉得我不慕和平,忘记本心,野心大过了天。” 丰天澜是修真界正道领袖。 他在凡尘的千年里,大部分的时间被用在了止仙魔混战、建立规矩、维持平衡上。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喜欢战乱的。 丰天澜问道: “就算不赞同又能怎么样?” 他从来都拦不下穆晴,又不能冷眼旁观她独自涉险,只好违背自己的本心,跟着她一起胡闹。 丰天澜扶着栏杆,眼神微微暗了下。 说及此,他又一次想起来了—— 穆晴二十岁的时候生心魔、叛仙阁,独自背负一切,走上了一条艰险无比的、经历苦痛也无法向别人诉说求救的路。 那时的她年轻、幼稚且偏执极端。 极端到数次险些毁掉她自己。 后来丰天澜得知她种种奇怪行径的动机时,心中是愤怒,但更多的是难过和庆幸。 因为穆晴什么都不肯说而愤怒。 因为她那些年的苦痛和煎熬而难过。 因为她几经生死劫难后还活着而庆幸。 …… 丰天澜叹了口气,说道: “而且,天界与四荒开战这事,我没有不赞同的意思。” 天界和四荒不是修真界,天族和四荒各族之间也没有正道邪道之分,不能用修真界的那一套去看待。 天界和四荒开战。 就像是一国与另一国开战,为利益,为尊严而相争,是最为残酷却又经常发生之事。 “穆晴,往后的种种事情,你做错也好,做对也罢,我赞同也好,不赞同也罢。” 丰天澜说道, “我皆会站在你这边。” 穆晴摸了摸头,说道: “唉,你这么郑重干什么?” “而且……小师叔,我们之间不是一直如此吗?无论我捅什么篓子,你都会护着我,跟在我后面为我善后。” 丰天澜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少捅篓子,你已经长大了,不该犯的错误还是不要犯。” “知道了知道了。” 穆晴抱怨道, “我都长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罗里吧嗦的……” 丰天澜道: “你若不想让我啰嗦,就靠谱一点。” 穆晴还嘴道: “我还不够靠谱吗?” “穆晴,说话前先想想自己平时做的那些事。” “我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从我的乾坤袋里顺走了两只紫砂壶?” “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 夜风微凉,穆晴和丰天澜站在池塘回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谁也不肯让着谁。 可仔细看看这两人的神情,又觉得他们似乎没在争吵——争吵的人脸上怎会带着不自觉的、微不可查的笑意呢? ※ 因为开战的缘故,今年天帝一家子没有在除夕夜开家宴,原本每年上元佳节都会有的邀请各方宾客的宴席也被一同取消掉。 天界有一小半仙官皆被派去四荒了。 一部分监督战事,另一部分负责周旋与四荒除南禺和西海之外的地界的关系。 秦淮除夕前就去四荒了,直到大年初二才与人交接,回了一趟天界。 才回来没多久,丰天澜就找上了门。 秦淮一边拿着帕子擦拭九溟剑,一边道: “我就回来取些东西,晚上便走,没时间和你过年。” “谁和你过年?” 丰天澜冷漠道, “已经初二了,年早就过去了。” 秦淮将九溟剑收回剑鞘里,又找了两枚大差不离的剑玉,放在剑鞘上比了比,问道: “阿晴送的,挂哪个好看一些?” “黑色穗子的那个。” 丰天澜问道, “她怎么送了你两个,却一个也没送我?” 秦淮说道: “送你有什么用?” “天霜剑一向是系飘带,什么时候挂过别的装饰?” 丰天澜:“……” 说的好有道理。 秦淮问道: “师弟,你来寻我有何事?” 丰天澜说道: “你徒弟的生辰快到了。” 秦淮歪了歪头,问道: “所以呢?” “你最会哄她开心。” 丰天澜说道, “所以来问问你,送她什么贺礼她才会高兴。” 丰天澜那里有很多稀有的珍宝。 玲珑宝船,画仙绝笔,古灵冰玉…… 他觉得穆晴收到这些东西会开心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她是天界的太女,如今的地位比他高太多了,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 这些过去她扒着他的袖子求他,说好话也讨不到手的东西,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稀罕玩意儿了。 丰天澜想: 小孩长大了也很麻烦。 她小时候,给她两块枣糕,或者送她一把好用些的剑,她都会高兴地不得了。可如今,灵石神丹宝器,这些东西都不配给她当开胃菜。 秦淮:“……” 秦淮沉默了好久,问道: “阿晴还没满两百岁,凝华公主上一年的年节时才庆贺过千岁生辰,她今年不用过生辰的吧?” 丰天澜:“……?” 秦淮说道: “我自从过了百岁之后,每过百年才会庆祝一下生辰。一千岁之后就觉得百年一过也有些太频繁了,打算等两千岁的时候再过。” “修真界的人大多数都是像我这样,师弟你也是,你年满千岁时甚至都没办过寿宴。” 丰天澜回想了一下。 他满千岁那时,修真界正被大妖伏城的阴影笼罩着,人心惶惶,穆晴也行迹不明、生死未卜,他哪来的心情庆祝? 秦淮道: “糟糕了,我还没备礼呢。” “我去找师父讨一壶酒来送阿晴好了,她应该会喜欢……回头我忙完了,再雕个坠子补给她。” 丰天澜从秦淮身上看到了大写的“应付”二字。 丰天澜问道: “她喜欢坠子?” “这不是没什么东西送吗?” 秦淮说道, “阿晴什么都不缺,也从来都没对什么东西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喜爱,送她礼物也只是送个心意。” 丰天澜沉默不语。 是了,这也是他最为难的地方。 穆晴什么都不缺,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没有特别喜欢的……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不对,她有喜欢的东西。” 秦淮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喜欢莲花灯。” 丰天澜:“……” 丰天澜问道: “什么样的莲花灯?冰玉做花瓣,舍利当莲心的那种?” 秦淮道: “凡尘里卖三文前一朵,上元佳节放在河里许愿的那种。” “你去年在修真界游走时,途经天城,心血来潮买来写了心愿,放在河里的那种。” 丰天澜觉得事情不太对: “你怎么知道我去年放过莲灯?” “难不成……” “那灯就在阿晴的池塘里,你没看见过吗?” 秦淮想了想,道, “哦,对,好像被收起来了?师弟你飞升之后,我就没在池子里见到那盏灯了。” 丰天澜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有点难过,有点欣喜。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从言说的惶恐。 他抬起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 他好似陷进了某种旋涡中,头脑晕眩。 但又好像感觉到,某些不知名的心绪终于见了光。 正如一颗小小的种子,长久埋伏,悄无声息积蓄起了磅礴的生命力,一破土,便迅速地生长抽条,生机盎然,再也无法忽视。 第130章 天上的故事47 “师弟, 师弟?” 丰天澜早就意识到—— 自己在意穆晴,在意的程度很不寻常。 牵挂、偏心……都只是这份在意的一部分,甚至还有一些病态的独占欲。 就好像…… 丰天澜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 就好像他旁观过的凡尘情爱。 牵挂一人,心系一人, 心心念念, 如同着了魔——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明知不对,却管控不住自己。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落于俗套。 可有朝一日落了水,他才发现, 情爱这潭水有多么深, 他想要抬起胳膊求救,却被那水捂住了口鼻, 说不出话来, 只有等死的份。 有些东西,一旦破土, 就再也无可忽视了。 丰天澜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一手扶着额,耳朵嗡嗡地响着,几乎听不清秦淮叫他的声音, 喉咙里也涌上了一丝腥甜气。 秦淮问道: “师弟,你怎么了?” “我……” 丰天澜动了动唇, 喉咙火烧似的干渴, 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他说道, “没什么。” 他看着秦淮, 心里忽然生出些许愧疚来。 丰天澜躲开目光, 重复道: “没什么, 没什么的……” 这是他的师兄。 穆晴是他的师侄, 是他师兄的徒弟。 穆晴还是他亲手养大的。 他教她认识一个个笔画繁复的字,在她伤时软硬皆施地哄着、迫着她吃药扎针,看着她从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长成剑平天下的千古一人…… 他怎么能生出这种不伦的心思? 更何况,他还反复教导过她,如何将那无情道修好——喜欢也好,憎恨也罢,皆是偏执,要放下,要学会目空一切。 丰天澜闭了闭眼睛。 做不到—— 他当年教穆晴的事情,他自己做不到了。 丰天澜艰难地吐出话语来: “我先回去了。” “师弟,你……” 秦淮仔细打量着他,道,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你没染上风寒吧?” “没有。” 秦淮叹了口气,道: “也对,神仙怎么会得风寒呢?” 丰天澜从桌上抓起东西,转头离去。 “师弟,你拿我的剑玉做什么?这是阿晴给我的剑准备的,九溟剑和天霜剑模样大有区别,这剑玉不适合装饰你的剑。” “再说了,你的剑也从来不挂剑玉,都是系飘带啊……” 秦淮在后面追上去,道, “拿也就算了,你怎么两个都拿走?倒是给我留一个啊?” 丰天澜就当做没听见,快步离开。 这剑玉他的确用不上。 但他就是不想留给秦淮。 秦淮:“……” 秦淮无言地止住脚步,望着丰天澜远去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 云梦仙子提着酒来了,问道: “老大,你守在门口做什么?” 秦淮道:“我被抢了。” 云梦仙子:“……?” 云梦仙子打趣道: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抢你?” 秦淮自从把魔君祌琰打得五百年不敢出西洲,止了仙魔战乱,成了修真界公认的“天下第一人”之后,大家皆对他恭恭敬敬,什么丹药符宝都往他这里送,讨好他都来不及,更遑论抢他的东西。 “老大,为师教过你什么?咱们做剑修的,不能给人欺负,也不能被人抢劫,否则原本就不富裕的情况会雪上加霜……” 秦淮答道: “……师弟。” 云梦仙子疑惑道: “什么师弟?” 秦淮面无表情道: “抢我东西的人,是师弟。” “哦,那没事了。” 云梦仙子改口道, “师兄师弟,同出一门,论什么抢不抢的?再说了,你到底是做师兄的,该让着一点师弟,他小你一百岁呢。” “……” 秦淮道, “师父,我一千一百多岁了。” 云梦仙子道: “嗯?我知道啊?” 秦淮说道: “师弟小我一百多岁,也一千多岁了。” “还有,他早就去主峰了,我是问剑峰的,和他不是一峰。” 秦淮勾了勾手,放在桌上的九溟剑低鸣一声,飞进他的手里。 秦淮低头,对九溟剑说道: “走了,去打架。” 云梦仙子正想要说些什么,只感觉到一阵冷风扑面,再抬眼时,秦淮已经不见了。 “哎呀,坏了。” 云梦仙子连忙御剑追了出去。 ※ 丰天澜离开秦淮那里后,原本是想要回自己的住处的。可他心里记挂着,东宫又偏偏在半路上,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东宫后门处。 他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 他应该离穆晴越远越好。 可他心里就是想要进东宫去,和穆晴走一走池上的回廊,看一看那开了满塘的莲花。 不过还好。 修行这么多年,他还是稍稍有些自控能力的。 丰天澜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抬步要走。 背后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丰主司?” 丰天澜回过头来。 一身粉衣的桃雪臂弯里夹着个小凳,手里拿着几根蜡烛,正推门出来。她来给后门上挂着的两个红灯笼换蜡烛,恰好就见到了杵在门外的丰天澜。 桃雪说道: “殿下去卜星宫了,估计要晚些才回来。” 桃雪一点也不奇怪丰天澜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一天还来两趟。他对东宫来说,甚至已经不是熟客了,而是半个主人,来来去去就跟回家和出门一样平常。 他来东宫或许是给穆晴批折子,或许是和她聊天,或许是喝茶…… 他在这里什么都做。 丰天澜道: “没事,我只是路……” 桃雪说道: “您先进去吧,殿下昨日得了好酒,今日四荒那边有捷报,殿下应该心情不错,会喝上几杯。” 正巧可以拉着丰主司一起喝。 桃雪将门推开了,用身子挡住门,给丰天澜让出路来。 丰天澜头痛道: “……不,别让她喝酒了。她那个酒品,喝醉了肯定要出事。 桃雪转了转眼珠,道: “那您记得拦着殿下一点。” 丰天澜:“……” 丰天澜知道自己不该进东宫的门。 他应该躲着穆晴,离她越远越好。 但不知是期待更多,还是放不下心更多,他用已经是一团浆糊的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抬步迈进了东宫的后门。 丰天澜进门之后没去书房。 他去了那开满莲花的池子。 天界气候稳定,不冷不热,灵气又丰足。 在凡尘里稀少难养的睡火莲,被种在这东宫的池子里,可以四季常开,永不凋谢。 丰天澜的注意力不在睡火莲上。 他仔细看过池子。 修者的视力极好,网罗万物,丰天澜没用多少时间,就确定了他去年在凡尘里放的那盏莲灯已经不在这池子里了。 那它会在哪呢? 穆晴会把它放到哪里去? 不会是扔了吧……? 那莲灯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三文钱一盏,最多也就能买三个糖面饼。 穆晴扔了也很正常。 丰天澜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沉郁。 远处有说话声传入他的耳朵。 千机子说道: “此次天兵天将们出其不意,强行攻克南禺秘境,拿下了凤族的灵地,天界与凤族之间虽然还有得磨,但结局已经有定数了。” “是啊,凤族本就占下风,如此更是难以翻身了。” 穆晴说道, “我现在就怕他们投降。” 千机子:“嗯?” 穆晴说道: “凤族若是投了降,受到的损失便会比预想中少,可以更好的保留实力,以后天界和凤族可能还会再战,麻烦。” 千机子问道: “所以你是想要他们战到底,元气大伤?” “是。” 穆晴回答道, “一来是避免再战;二来是对整个四荒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凤族和龙族越惨,天界的威严就越是不容冒犯。” “那我有个主意。” 千机子道, “穆晴,你知道,卜师经常预言还未发生过的事情,或准或不准,真假难辨。” “我可以做出预言,说天界此次与四荒之战,看似顺利,但有灾星在南初生,恐会萌生意外,要谨慎才行。” 穆晴:“……” 穆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是个……嗯……好主意。” “千师叔,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 穆晴顾忌着什么,没继续说下去。 千机子自己接了话: “手段下作,卑鄙无耻?” 穆晴道: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不是我骂你。” 千机子失笑,不再谈这个话题,说道: “今天的月相是朔月,月窄夜深,刚好睡火莲有光,今夜会是最为美绝之时,要不要在池塘回廊上饮酒赏花?” “好啊。” 穆晴一口答应下来, “我正巧得了一壶好……小师叔?” 丰天澜坐在回廊下的桌边。 他抱着手臂,冷眼觑着二人,道: “你折子堆的不够多吗?还有心情赏花?” 穆晴:“……?” 小师叔是怎么了? 千机子气定神闲地走上前,道: “丰阁主,你喝醋了吗?” 丰天澜不解其意:“嗯?” 千机子道: “为什么一开口就是扑鼻而来的酸味?” 丰天澜道: “你闻错了,是你自己身上酸。” 千机子眯了眯眼睛,问道: “是吗?” 丰天澜不再理会千机子,对他身后的人说道: “穆晴,过来。” “干嘛啊?” 穆晴抬步就要上前。 丰天澜说道: “离他远一点,别被熏上味了。” 千机子抬起右手,将穆晴挡在了后面,语气不善道: “天界的太女殿下,是丰主司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 穆晴看了看千机子,又抬头看了看丰天澜。 摘星在剑里给她传音: “穆晴,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你这俩师叔有点不对劲?” 穆晴回答了一句: “……我觉得不是你的错觉。” 她悄悄地往后撤了一步。 这是为人处世之道—— 遇到打架吵架剑拔弩张的现场,如果感觉自己拉不了架,那就赶紧跑,一刻也不要多留,否则容易引火上身。 第131章 天上的故事48 丰天澜冷着脸道: “那是我养大的, 我为什么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千机子抱着手臂,语带讽刺: “对,是你养大的。” “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听你的话呢?” 丰天澜冷冽的目光扫到穆晴那边。 正在偷偷后退的穆晴: “……” 千机子的目光也放在了穆晴身上。 穆晴:“……” 你们吵你们的架, 不要殃及池鱼啊! 我可太无辜了! 丰天澜问道: “你听谁的话?” 穆晴:“……” 跑是跑不了了, 只能面对了。 她慢悠悠地迈开脚步, 走了三两步, 在丰天澜身旁的桌子前坐下。 没等丰天澜惊喜。 穆晴大爷似的一抬右腿, 翘了个二郎腿。她一手撑在桌上, 抬了抬眼皮,一副懒散姿态。 “听谁的?” 她一边重复丰天澜的话,一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说道, “当然是听我的。” 丰天澜:“……” 千机子:“……” 摘星在剑里和穆晴传音,道: “厉害啊穆晴!” 穆晴说道: “两位今日不太正常, 许是操劳太久了,还是赶紧回去好生歇息吧。” “桃雪, 送客。” 桃雪硬着头皮道: “丰主司, 千副司,请往这边走。” 千机子没多说什么, 回头便走。 丰天澜没走,他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两步, 来到穆晴面前。 穆晴抬起头望着他,问道: “丰主司还不走?” “是想要我留你过夜, 批一整夜的折子吗?” 丰天澜抬起手, 从穆晴发丝间摘下来一片极小的花瓣, 问道: “去梅园了?” 穆晴抬起手来, 摸了摸脑袋, 道: “没有啊,这花瓣是不是风吹过来的?” 丰天澜没有走。 穆晴也不急着赶他。 她其实也没有真的想把丰天澜和千机子都轰出去。 她在亲近的人面前,无论高兴还是发脾气,都和夏季的天气一样,说来就来,转眼便走。 穆晴坐在桌边,异想天开道: “梅花能酿酒吗?” “能。” 丰天澜道, “但我没酿过。” 穆晴眼睛亮了一下,紧盯着丰天澜道: “那你试试嘛。” 丰天澜拒绝道: “不想试。” 他不喜欢梅花的香味。 穆晴抬起手拉了拉丰天澜的袖子,道: “小师叔。”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这是在撒娇,在磨人。 以往某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她想要丰天澜来做,丰天澜拒绝得时候,她就会拉着他的袖子磨他。 成功的几率很低。 因为丰天澜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穆晴的指尖蹭到了丰天澜的手腕。 丰天澜只觉得那块皮肤发烫,他一抽袖子,甩开穆晴,冷着声音道: “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甩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动作有些重,脾气发的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穆晴实在是有点无辜。 他下意识地去看穆晴。 一身红衣的太女殿下毫不在意,把脱手的袖子又抓回来,道: “你给我酿酒,我就不拉你了。” 她晃着丰天澜的袖子,道: “快点同意,快。” 丰天澜:“……好。” “好耶!” 穆晴不止没松开手,还扯住了他另一只袖子,在池上回廊下转起圈来。 因为丰天澜不肯跟着她转。 穆晴只转了小半圈,撞上了扶栏,上半身差点歪过去。 丰天澜连忙拉住她。 他一手摁着穆晴,一手指着椅子,道: “老老实实坐着,发什么疯?” 穆晴被骂了也不生气,她笑着道: “今天好事情太多,我太高兴了。” 丰天澜看见她脸上的明快笑意,心里也跟着高兴,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一下。可他立刻察觉了自己情绪的不对劲,又将嘴角拉扯下来。 “南禺损失了一片灵地。” 穆晴前一句在说着天界和四荒之事,后一句就转向了酒,道, “我父皇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香气很足,我派人去采些过来?” 丰天澜道: “要将开未开的花苞。” 穆晴坐在凳子上,晃着脚悠闲道: “我听说梅花酒要用白酒来泡?” 丰天澜心不在焉道: “用酿的久些的糯米酒也可以,黄酒也行,你选一个。” 穆晴盯着他,道: “我可不可以全要?” 丰天澜被她盯得极为不自在。 他伸手捏了捏脖子,半晌,才说道: “好。” 穆晴:“……啊?” 丰天澜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啊”什么。 “小师叔你今天怎么了?” 穆晴问道, “以前我说全要的时候,你都会训斥我‘做人不要太贪心’。” “今日你心肠怎么这么好?” 丰天澜道: “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穆晴松了一口气,道: “唉,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小师叔。” 丰天澜:“……” 穆晴和丰天澜坐在池塘回廊下,一言一语,聊得是极为普通又寻常的事情。 可丰天澜心里有鬼。 他总觉得此处的空气越来越粘稠,穆晴每一个动作,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勾扯着他陷进旋涡里。 丰天澜在穆晴喋喋不休的声音中,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的心脏跳得极快。 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这颗心,是如此的鲜活有力。 “梅花酒多酿一些吧,我父皇已经对那梅园失了兴趣了,不会去赏梅花的,干脆全都摘……” 丰天澜打断道: “穆晴。” 穆晴歪了歪头,问道: “怎么了?” “我……” 丰天澜看着她略微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说出口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倘若他说出来,穆晴还会对着他这样笑吗? 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和他亲近吗? 她会不会像是对待那凤族的太子一样,对他退避三舍,甚至直接就变脸? 她会不会冷着声音警告他—— 小师叔,你我都是无情道修士,你不要毁自己的道,更不要来毁我的道。 小师叔,这是不伦之情。 …… 丰天澜只是想一想,就感觉胸腔里那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痛。 丰天澜眼神黯然,说道: “没什么。” 穆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掐着腰低头看他,说道: “你好奇怪呀。” 她心情极好,仍然在笑着。 丰天澜抬头与她对视,他在穆晴逐渐变得有些疑惑地目光中,开口道: “穆晴,你真是没良心。” 他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在笑。 穆晴:“……?” 她问道:“我又惹你了?” “没有,我是在夸你。” 丰天澜说道, “没心没肺,最适合无情道。” 穆晴:“……你确定你是在夸我?” 丰天澜站起身来。 穆晴被他迫得后退两步,从低头俯视之人,变成了只能仰着脖子看他的样子。 “嗯,是在夸你。” 丰天澜一边说着,迈开脚步,从她身边走过。 “哈?” 穆晴迈开步子,在他背后追着, “那你也没心没肺,因为你无情道修的很好!”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划过。 御剑而来的云梦仙子落在了丰天澜前面,着急道: “老二,你没事吧?你师兄他……” “他……” 云梦仙子扭头瞅了瞅,茫然道: “……他人呢?” 丰天澜不解道: “他怎么了?” “他说你抢了他的东西,拿着剑出了门,要来寻你打一架。” 云梦仙子道, “你抢了他什么东西?” 丰天澜:“……” 丰天澜心虚道:“没什么。” 话说秦淮这人真是小气。 秦淮拿过他那么多东西,喝过他那么多好酒,他不过拿秦淮两枚剑玉,这家伙就要拔剑。 这到底是什么师兄? 不能要了。 穆晴从丰天澜背后探出脑袋来,说道: “打架的话不要在东宫打,也最好不要在天界打,离天界越远越好。” “剑修打架破坏来太强了,遭不住。” 丰天澜:“……” 这小丫头是真的没有良心! 这师侄也不能要了。 “殿下!殿下!” 亲随穿过回廊,急急忙忙地跑来。 “丰主司也在?那真是太好了……” 穆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说道: “秦宗师出了门,半道遇见掌情司的祌主司,两人言语不和,打起来了。” 穆晴:“?” 丰天澜:“??” 云梦仙子:“……” 好家伙,还能有这种发展? …… 秦淮和祌琰打起来,结局不会有什么意外。 一个在仙道上登峰造极。 另一个魔气散尽,一身仙术修的乱七八糟,远远不如从前能打。 穆晴一点也不担心秦淮被祌琰阴。 她只担心祌琰会不会伤的太重,事情闹太大,万一闹到天帝那里去就不好了。 丰天澜看着奄奄一息的祌琰,道: “都是皮肉伤,危及不到性命,别装。” “丰主司,你这人可真是毫无医德……” 祌琰擦了擦嘴角的血,笑着道,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伤患呢?” 穆晴和秦淮待在一边。 秦淮道: “阿晴,之前那个穿了穗子的剑玉,你能不能再给师父一枚?” “可以啊。” 穆晴看了看秦淮腰侧的九溟剑,问道, “师父你既然喜欢那剑玉,为什么不挂在剑上?” “我正要挂……” 秦淮叹了口气,道, “然后你小师叔出现,把两枚剑玉都拿走了。” “这两枚剑玉我多半是拿不回来了,只能找你要新的了。” 穆晴:“……” 小师叔抢这两枚剑玉做什么? 穆晴从摘星剑的剑柄上解下剑玉,递给秦淮。 穆晴抱着剑,对正在不停嚷嚷的剑灵道: “别叫唤,回头我给你做新的。做十个不重样的,好不好?二十个……” 秦淮:“……” 不愧是天界太女的剑,真阔绰。 他就给不了九溟剑这样的生活。 穆晴哄住了摘星,开口道: “师父,我觉得小师叔不对劲。” 第132章 天上的故事49 “嗯?有吗?” 秦淮疑惑道, “你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以前我做的剑玉之类的小玩意儿,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更不要说抢了。” 穆晴说道, “还有啊, 他最近脾气好爆, 阴晴不定的,难相处。” 秦淮思索了一会儿, 说道: “最近天界和四荒开战, 伤者多, 医宫也忙, 他也许是忙太多上火了。” 穆晴低着头, 小声道: “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丰天澜将药方和伤药交给了掌情司的人, 随即收拾好药箱, 走了出来。 他经过穆晴旁边的时候,说道: “走了。” “哦。” 穆晴抬步跟上, 摆手和秦淮道别, “师父, 我先走啦。” 秦淮也朝着她摆了摆手。 穆晴走在前面。 丰天澜刻意慢了她一步,以防被某些好事者看到,给他套上个“不敬储君,走路竟然敢走在太女前面”的罪名。 丰天澜走着走着,忽然问道: “穆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穆晴回答得很快: “有啊,帝位。” 丰天澜:“……” 这个他给不了。 丰天澜面无表情道: “换一个。” 穆晴不解道: “为什么要换?” 丰天澜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穆晴才反应过来,道: “小师叔,你要送我东西啊?” 丰天澜看着穆晴喜笑颜开的样子, 忽然有点后悔了。按照穆晴的性格,她这时候很可能会来上一句“只要是好东西,我什么都要”。 但他既然提出来了,又怎么能反悔呢? “嗯。” 丰天澜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穆晴道: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穆晴走在前面,抬起手臂来,极为不雅地抻了个懒腰,打了个盹,才慢腾腾地问道: “小师叔,医宫还有事情吗?” 丰天澜答道:“没有。” “那刚好,来喝酒赏花吧。” 穆晴回过头来,说道, “千师叔说今夜是新月,夜色深,星月无光。那一池子会发光的睡火莲,在今夜最为好看。” 丰天澜稍稍走快两步,与她并肩,问道: “你折子应该堆了很多,赏花也就罢了,喝酒不会误事吗?” 穆晴:“……” 穆晴瘪了瘪嘴,道: “你这人真无趣。” 丰天澜望着即将要暗下去的天,问道: “千机子有趣,可喝酒赏花一事,你为何寻我,而不寻他?” 这话问的太突然,穆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什么时候说千师叔有趣了? …… 丰天澜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想要穆晴回答,很快就以别的话带了过去。 “你那张焦尾古琴还在吗?” 穆晴回答道: “在的。” 她之前寻到了一张梧桐焦尾琴,她喜欢古琴深沉悠远之声,却又不舍得将这琴交给别人来弹,便想自己学一学。 但她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忙时批折子上朝,闲时吃喝玩乐,古琴早被她抛到脑袋后面去了。 “想听什么曲子?” 丰天澜一边问着,一边和她讲条件, “我给你奏琴,别喝酒了。” 丰天澜昔年因杀心过重,不利于道,而弃剑从医,修身养性,顺带着学了一手琴艺。 他弹琴是真的好听,只可惜从来都自我消遣,不肯弹给别人听。 穆晴唯一一次听他的琴,还是在他九百岁寿宴的时候。她为丰天澜献一支舞,丰天澜为她奏一曲琴。 那琴调如同宏钟,浑厚悠远。 伴那没有分毫柔弱娇媚之态的剑舞刚刚好。 穆晴打那时起就惦记上了丰天澜的琴艺。 只可惜,后来她再没听过了。 “真的要弹?” 穆晴面上一喜,但紧接着,她就崩住神情,摇了摇脑袋,试图和丰天澜拉扯: “赏花听琴,没有酒怎么行?” 丰天澜道: “别得寸进尺。” “我就得寸进尺!” 穆晴说道, “我昨天才得到的好酒,有本事你别喝。” 丰天澜问道: “我喝酒不会醉,可你呢?” 他不是怕穆晴喝酒,他怕的是穆晴喝醉——她那酒品,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我……” 穆晴噎了一瞬,又道, “我不想醉的时候是不会醉的!” ※ 穆晴和丰天澜拌着嘴回了东宫。 此时夜色刚刚降临,天未全暗。但满池的睡火莲已经开始散发橙红淡紫的光辉,带给人一种独特的,神圣又灼热的美感。 穆晴让桃雪上了酒,还准备了一些小菜。 桃雪去拿古琴时。 穆晴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翻找着自己的乾坤袋,翻找半晌,终于拿出来一枚穿了水蓝色穗子的剑玉。 她将剑玉递给丰天澜,道: “小师叔,你想要剑玉就直接找我要,别去抢师父的。” 丰天澜:“……” 丰天澜觉得耳根有些灼热,他辩解道: “我只是一不小心就顺手拿走了。” 穆晴问道: “所以你不想要?” 她开始往回缩手,眼瞅着就要将剑玉丢回乾坤袋里去,丰天澜伸出手,将剑玉从她手里拿了过来。 穆晴在心里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师叔这性子,还是这样别扭。 不多时,桃雪抱着古琴过来了。 另有两名东宫亲随跟在后面,抬着一张琴桌。 古琴摆好后,丰天澜在琴桌前坐下,抬手拨弦,试了试古琴音色。 穆晴问道: “怎么样?” 她眼里的得意之色掩都掩不住,她就是故意在炫耀。 丰天澜说道: “是一张好琴,放在你这不会弹琴的人手里,实属糟蹋了。” 穆晴:“……” 她是希望小师叔夸夸这琴来着,但没有希望他这样夸琴! 穆晴拧着眉道: “我要听《高山流水》。” 丰天澜停止试音,按住了琴弦。 而后,他修长手指挑动,在七根粗细不一的弦上,奏出一个又一个琴音。 那琴音连贯在一起,奏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穆晴捏了酒杯,向后退了两步,坐在了扶栏上,一边品酒,一边细细听这首曲子。 丰天澜一抬首,便能看见仍是少女模样的穆晴坐在栏上,一身红衣垂落,纹绣金线,整个人都明艳至极,如同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 只一眼,丰天澜便感觉被烫到似的。 他低下头,压弦的手颤了一下,音调稍稍有些急促混乱,但很快,又恢复到了流畅的样子。 “小师叔。” 穆晴眼神疑惑,道, “你的琴音不干净。” 丰天澜随意找了个借口,道: “今日忙了许久,手有些酸。” 穆晴歪了歪脑袋,眸中疑惑更甚。 穆晴说他的琴音不净,不是指刚刚他那一阵混乱。他从开始奏琴起,到现在,琴音一直都有着同一个问题—— 缠绵、悠长。 还有些拖沓和杂乱。 好像在忧愁于什么事情。 穆晴想要说出来,但又怕丰天澜还她一句“你懂什么”,干脆就没有说出口。 很快,高山歇,流水止。 丰天澜问道: “还想听什么?” 穆晴自认为自己作为师侄,称不上是懂事体贴的那类,但她也不至于硬要状态不对劲的丰天澜给她弹琴。 她道:“不听了,来喝酒吧。” 喝酒好,喝酒治百病。 丰天澜心想: 你这兴致失去得也太快了些。 不过,罢了。 他状态不对劲,确实不适合继续弹琴——琴音这种东西,是不会骗人的。 要是被穆晴听出什么来,那可就糟糕了。 丰天澜道: “你将琴收了吧,别弄上饭菜油汤。” 穆晴大方道: “给你了。” 丰天澜抬起头来。 穆晴拿着酒杯,朝着他笑,说道: “小师叔,你看起来很喜欢这张琴。” 丰天澜一怔。 得到这样一张好琴,穆晴又难得有点良心,他本该高兴才对。 可心里藏着的古怪,让他只听见“喜欢”两个字,便感觉万分的揪心和难受。 他问道: “穆晴,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啊?” 穆晴不解道, “为什么这样问?” 丰天澜道: “算了,不知道也好。” 穆晴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来,问道: “小师叔,你今天真的好奇怪,你到底怎么了?” 丰天澜回答道: “没什么。” 他伸出手,按着琴弦,问道: “还想听什么,《阳春白雪》?” 穆晴抓起他的手,皱着眉道: “别弹了。” 丰天澜另一只手一挥,将古琴卷进了乾坤袋里,拿起酒杯,说道: “那便喝酒。” “也别喝酒。” 穆晴另一只手拿过酒杯,放在一边,道, “小师叔,我是认真和你说,你现在真的很不正常。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事情?” 穆晴站起身,俯视着坐在琴桌前的丰天澜。 她一副不盘问到底,誓不罢休的架势。 丰天澜被她这样看着,心中忽然烧起了一股火,在殷切期盼着什么。 但同时,他的内心也盘桓着不散的绝望。 他很清楚,穆晴是个无情道修士。 他的心意一旦表明,就只有被拒绝的份。 丰天澜缓缓地露出一个笑,那笑容极浅,也很短暂。 他问道: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穆晴皱起了眉。 丰天澜晃了晃右手,道: “放手。” 穆晴没有松手,但手上力道却也没先前那么大。 丰天澜一使力,便将她的手甩开了。 穆晴道:“小师叔?” “穆晴,你听着。” 丰天澜绕过琴桌,站在穆晴面前。 他伸出手,压住穆晴的后颈,将她带向自己这边。 他俯下身,低下头。 穆晴能够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脏在以一种称得上是凶猛的力道跳动着,也能够感觉到,他有些微烫的呼吸喷洒在耳边。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穆晴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到,那薄薄的唇是如何开合的。 第133章 天上的故事50 丰天澜压着穆晴的后颈, 俯身在她耳边,薄唇起合。 “我对你心有不轨。”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垂上。 似是沾染了热度,那柔软的耳垂染上了有些红润的粉。 简短的一句话说完。 丰天澜直起身子, 退后一步, 压在穆晴后颈上的手也松开,为她整理了一下耳鬓的碎发。 这个动作他以前常常做。 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 带着十足的暧昧, 和潮湿黏腻的感觉。 穆晴缩着肩膀,抬起头看他。 丰天澜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眉眼间带着极浅的笑意—— 他是故意维持住了这副表情。 若不这样, 他溃不成军的模样, 就会暴露在穆晴的眼中。 他破了无情道,率先对一个人动了心, 他已经是输家了。 表明心意更是一件要豁出脸面的事情——倘若这时连平静都维持不住, 他所剩无几的尊严,也将不复存在。 丰天澜为穆晴理好发丝之后,便从她身旁走过,打算离开。 他表明了心意,却没等穆晴的答复。 他不敢要穆晴的答复。 穆晴追了上去: “小师叔!我……” 她话还未说完, 丰天澜忽然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丰天澜问道: “你怎么样?” 穆晴低下头, 为难道: “我……我考虑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刚刚抬步追上去,只是因为她觉得,若是放任丰天澜就这么走了, 他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丰天澜问道: “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穆晴抬头看着他。 丰天澜说道: “要么喜欢, 要么不喜欢。” “你犹豫的时候,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穆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不是这样的…… 可是,不是这样,又到底该是怎么样呢?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件好事。” 丰天澜不再逼迫她,重新转过身去。 “坚守好你的无情道,这不值得让你动摇。” 说完之后,丰天澜便离开了。 穆晴拧起眉毛,有些恼火地抱怨道: “一边说出那样的话,一边又要我坚守好我的道,这算什么啊?” “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替我做选择,真过分。” 说着说着,穆晴就低下了脑袋。 比起来生气,她心里更多的,是惶恐和失落。 她站在红纱飘扬的回廊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月亮升至中天,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挪动着有些沉重的腿,走到桌边,拿起了已经斟好许久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她又拿起丰天澜的那杯,一口闷掉。 穆晴又给两只酒杯都添满了酒。 她一杯一杯地饮着,酒壶很快见了底。 她拎着酒壶倒了倒,壶嘴只漏出几滴酒液,便不再有动静了。 她放下酒壶,声音闷闷的: “桃雪,再拿一壶酒来。” 桃雪没有去给她寻酒,而是劝道: “殿下,不可再喝了,如果醉了,会耽误公务的。” 书房里的折子还有很多呢。 而且最近在战时,折子里上报的事情也大都很重要,不像先前那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随意处理对待。 醉酒不清醒的状态下,是绝对不能碰折子的。 “我不会醉的。” 穆晴半趴在桌上,说道, “这次醉了之后,没有人帮我批折子了,我不能醉。” 穆晴打了一个酒嗝。 “算了,不喝了。” 她将酒壶一推,站起身来。 她穿过回廊,朝着书房走去。 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背影艳丽又孤独。 ※ 接下来的数日里,丰天澜在医宫当值完了,便回他的住处,或者会去秦淮那里,山海仙阁的老祖宗们那里走动。 他哪里都去,就是不去东宫。 穆晴也不肯找他。 师叔侄二人十分默契地赌气,闹起了别扭。但比起来别扭,更多的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大约是初五的时候,丰天澜到秦淮这边来蹭酒。秦淮拿了两包甜茶的茶粉过来,道: “师弟,你之后去东宫时,将这甜茶粉顺带着捎给阿晴吧,我懒得走一趟了。” 丰天澜头也不抬道: “自己去,做人不要这么怠惰。” 秦淮:“……” 秦淮问道:“你和阿晴闹矛盾了?” 以前这种事情,丰天澜都是会答应的,没理由突然就不肯做了。 丰天澜:“没有。” 秦淮追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丰天澜答道: “没什么事。” 若是秦淮知道他和穆晴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一定会抽出九溟剑来追着他打。 …… 隔两日,初七的时候,秦淮从四荒寻到了两株稀有的药草,一回天界便来了穆晴这边。 “这药草先栽到你的灵草园里养着,以后养成一小片,你小师叔用时直接来你这里摘就行。” 秦淮说道, “天界没有比你这灵草园更好的药田了,再者,东宫在医宫和他的住处中间,他来回也挺方便。” “还是种到别处吧。” 穆晴看了看药草,冷漠道, “我准备把灵草园拆了,种玫瑰。” 秦淮:“……” 穆晴又道: “这池塘里的莲花也拔了。” “以后就用来种芦苇吧?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秦淮:“……?” 过了半晌,秦淮才道: “芦苇塘不错,清气。” “但是阿晴啊……芦苇这东西哪里比得上睡火莲了?” 睡火莲和芦苇,只要眼睛正常,都知道该选哪个。 “睡火莲看烦了。” 穆晴说道, “不种芦苇也行,填平了栽芭蕉树吧。” 秦淮:“……”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秦淮问道: “阿晴,你和你小师叔最近都很奇怪,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 “我挺正常的,至于他……” 穆晴冷笑两声,道, “我怎么知道?” 秦淮:“……”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说起来莲花……” 秦淮试探着提问, “阿晴,你去年从天河里捞起来的那盏莲花灯呢?” 秦淮会这么问,是觉得穆晴若是想起来为什么而种了一塘的睡莲,便会放弃把莲花塘换成芦苇塘的荒唐想法了。 可谁知,穆晴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 “扔了。” 秦淮:“……?” …… 丰天澜结束了一整日的公事之后,从医宫走出,回自己的住处。 他故意绕了路—— 他回住处的路上会经过东宫后门,他不愿意走那里。 谁知这一绕路,便遇到了千机子。 这位卜星宫的副卜司正穿着一身闲服,手里拎着一只三层的食盒,从自己的住所出来,朝着东宫的方向去。 千机子朝着丰天澜点了点头,道: “丰主司。” 丰天澜的目光下移,落在千机子手中的食盒上。 千机子抬起手道: “穆晴之前吵着要吃炸蘑菇,我干脆又包了些冬菇马蹄饺子,炖了道蟹黄豆腐,一起给她送过去。” 丰天澜眼神极冷,道: “天界正在战时,各宫都忙着,千副司怎么还有时间进厨房,还花这么多心思?” 千机子解释道: “我进入卜星宫时间不长,卜星宫运行早有自己的秩序,我虽然身为副司,却少有能插手的地方。” 丰天澜心里不痛快,还想挑刺。 “不多说了。” 千机子道, “再耽搁下去,菜要凉了。” 千机子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会丰天澜,提着食盒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丰天澜回过头,看着千机子的背影。 他眉头拧得极深,压低声音道: “得意什么。” 他回过头去,打算继续绕他的路。 但他没走上几步,又掉过头去,朝着千机子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 千机子到时,秦淮才刚走了没多久。 穆晴正坐在池塘回廊下的小桌前,桌上摆着一朵花蕊处散发水蓝光芒的莲花,她呆愣愣地看着莲花,神魂不知游荡去了何处。 千机子唤了一声: “穆晴。” 穆晴没有反应。 千机子问道: “穆晴,穆晴?太女殿下?” “嗯?” 穆晴回过神来, “千师叔啊……吓我一跳。” “我没有故意要吓你,是你在走神。” 千机子将食盒放下,问道, “你老盯着这朵花干什么呢?” “没什么。” 穆晴随口扯谎道, “想吃炸荷花了。” 千机子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他也没有细究,配合道: “那我改日给你做,食材……” 他话才刚说到一半。 穆晴一挥手,将面前的莲灯丢进了莲花塘里,任它溅起水花。 她放下手,说道: “这是莲花,不是荷花,不能炸。我书房庭院里的水缸里养了荷花,我们去那边摘。” 千机子心道: 你反应这么快做什么? 我也没说要炸这朵莲花啊。 穆晴站起身道: “走吧,千师叔。” 千机子想说一句“吃完再摘也不迟”,可穆晴已经走出去好多步了,他没办法,只好提着食盒追上明显不正常的穆晴。 桃雪端着茶壶走过来,面对着已经空掉的回廊,无奈道: “殿下又去哪里了?” 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回答道: “去书房了。” 桃雪被骇了一跳,险些将茶壶和茶杯摔了。 她回过头看向出声的人。 丰天澜一身白衣,一手扶着围栏,站在回廊之下。 桃雪有些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桃雪没去细想,端稳了托盘,道: “多谢丰主司。” 她又试探着问道: “我叫殿下过来?” 她话语里有着隐藏的含义,是“让殿下来池塘回廊找你,还是你去书房找她”。 丰天澜看着池塘里唯一一朵花瓣呈现粉色,花蕊之中水蓝愿力流淌的莲花。它的颜色太素净了,在这满塘的睡火莲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丰天澜伸出手,莲花被灵力托起,落在了他的掌上。 他对桃雪说道: “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他便捧着莲花消失了。 第134章 天上的故事51 东宫的书房门口有一缸荷花。 几个月前, 丰天澜从药房新进的莲子里,发现了几颗未剥壳的。他挑拣出来,从穆晴这里寻了个水缸, 挖了些塘泥,把莲子种下去了。 东宫灵气足, 荷花又好养活, 只要记得添水, 就能将它养的很好。 莲子在这水缸里生根发芽,长出了荷叶,后来又出了花苞, 现在正是将开未开的时候。 穆晴带着千机子找到了这缸荷花。 她抓住绿色的花茎一拧, 利落地将荷花苞掐下来,交给千机子。 她说道: “炸荷花。” 还未等千机子应好,穆晴又把荷叶摘了。 “做荷叶鸡。” 千机子:“……” 穆晴又撩起袖子,将手伸进泥里, 拔了两串莲藕出来。她将莲藕在水缸里摆了摆,捞起来交给千机子。 这是直接一锅端了? “……” 千机子看着水缸的眼神有些古怪。 这么点地方,到底是怎么养出两串藕的,泥里都挤满了吧? 算了, 东宫灵气足,养植物养成什么样都有可能,不能用寻常思想去看待。 千机子平复下震惊, 问道: “吃炸藕合还是糯米藕?” “都要。” 穆晴问道, “能再加个凉拌藕和桂花藕粉吗?” 千机子左手荷花荷叶,右手莲藕, 想了一会儿之后, 说道: “可以。” 千机子用仙术将手上的东西甩干了水, 收进乾坤袋中。这才又重新拿出食盒和小桌来,在书房庭院里摆开,和穆晴一起吃饭。 穆晴舀了一勺蟹黄豆腐。 入口是嫩豆腐的柔滑的,还有蛋黄沙沙绵绵的口感,令人满足的咸香在口腔中蔓延。 穆晴一边吃着,眉梢带上点喜色。 是一道好菜。 千机子问道: “要喝点酒吗?” 穆晴动作顿了一瞬,脸上那点极浅的喜色也褪去了,她有些闷沉地用筷子插住盘中的饺子,道: “不太想喝。” 千机子直觉穆晴不太对劲。 穆晴是个酒罐子,以往他问穆晴喝不喝酒,她都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偶尔拒绝的时候,也是“是好酒吗?不是就不喝”这样的回答。 千机子问道: “你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穆晴低着头道: “……没有。” 她一只用手上的筷子倒弄饺子,那薄薄的饺子皮上的空洞两个又两个的增加,就快变成漏勺了。 千机子:“……” 还说没有呢? 穆晴不肯说,千机子便也没继续追问。 他想知道什么事,不一定要从对方口中问出来,他是个卜修,可以回去慢慢算。 …… 这顿饭在有些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 穆晴送千机子到后门,和他道了别,约好了下次吃糯米藕和荷叶鸡之后,才慢悠悠地转身,回到东宫里。 她打算去处理公务。 但去书房之前,她又回想起来,自己将莲灯扔在了池塘里。 她一边想着“扔了便扔了”。 可是脑子里又有另一种想法较着劲,让她慢吞吞地往池塘回廊的方向去,想要将那盏莲花灯捡回来。 穆晴磨磨蹭蹭地到了回廊上。 她朝着池塘看去,手上也已捏好了仙术,要打捞那盏莲灯。 可她看了半晌,最后满脑袋问号。 穆晴:“我灯呢?” 她那么大那么粉的一个莲花灯呢? “桃雪。” 穆晴叫来自己的女官,问道, “有谁来过东宫吗?” 桃雪回答道: “殿下,您和千副司离开回廊后,丰主司来了,将莲灯捞走了,还说让我不要告诉您他来过。” 桃雪一五一十地把丰天澜卖了。 没办法,她是东宫的女官,是太女的亲随。 她只服从于穆晴,对穆晴知无不言。 至于丰天澜? 他管不着她。 穆晴:“……” 穆晴脑袋一阵“嗡嗡”的声音。 她把丰天澜花三文钱买的莲灯当个宝贝一样藏着,收藏了一整年的事情,被丰天澜发现了。 还偏偏是在他们俩关系别扭成这样的时候。 她从前和丰天澜关系尚好的时候,都维持着某种奇怪的骄傲(傲娇),不肯让他发现这盏莲灯被她珍藏着。 更别提现在—— 在闹别扭的时候,两个人应该要互相攻击,用全身的刺去扎对方,谁扎的狠,谁就赢了。 相反,谁先展现出对对方的半点在意,谁就是那个输家。 穆晴觉得自己输大发了。 不…… 输赢什么的往后再论。 问题是,丰天澜为什么要把莲花灯拿走? 是要把给她的东西全部收回去? 穆晴瘪起了嘴。 她拿出摘星剑,放在手里晃了晃。 不一会儿,剑灵出现在她面前,捂着脑袋道: “你干嘛?我要脑震荡了!我跟你讲,医宫医不了剑灵的,你得带我去找铸器师,还得找那种厉害的,很麻烦的……” 穆晴道:“帮我个忙。” 摘星放下了捂着脑袋的手: “什么事啊?”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这么客套做什么?我是你的剑灵和伴生,你要我做的事,我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在所不……” 穆晴低下头,脸颊和耳垂都飞着浅浅的红色,她小声说道: “去一趟小师叔那里,帮我把莲花讨回来。” “……辞。” 摘星一拱手,道, “告辞,我很多年没睡过觉了,要冬眠修养一阵子,不要叫我。” 说完,星袍少年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穆晴眼前。 “摘星,摘星?!” 穆晴又晃了晃剑,这次摘星剑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本还映着明耀星空的剑身也黑沉下去,似乎也是在说明“无事勿扰,有事勿找”。 “说好的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 穆晴和剑的感情迎来了又一次破碎,她怒道, “骗子!” 穆晴呼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她唤道: “桃雪。” 桃雪低下头,回应道: “殿下。” 穆晴道: “帮我去讨莲花灯。” 桃雪:“……” 殿下,你和丰主司之间这事,剑都不肯掺和,就不要拿来为难人了吧? 更何况我不是人,只是一个树精,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 桃雪委屈,但桃雪不能说。 她只能应下穆晴的命令,说道: “我试试看。” ※ 丰天澜回到住处后,寻了个水缸,将莲灯放了进去。 他检查过这盏莲灯。 无根无叶,全靠灵力刻意维持,才能保持住这副鲜活漂亮的模样。 莲灯里带着水蓝愿力。 这愿力来自于他。 丰天澜想要去触碰,但又觉得耳根发烫,将手收了回来。 但有些东西,不是他不去触碰,就能忽视遗忘的。 他记得自己许下过什么心愿—— “愿吾师侄在天界万事顺遂,再不经受生死难,别离苦。往后之路,一切和乐,寿同天地,无灾无忧。” 他去年若是知道这盏灯真的会送到穆晴手上,绝对不会在上元节逛街时一时起意,买下这盏灯来,更不会许这种愿望。 丰天澜叹了口气。 穆晴仔细养着这盏灯,还将它藏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藏了那么久,又将它拿出来,是不是打算丢掉,不稀罕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在说到炸花的时候,执意护住这盏莲花灯,不让千机子拿它当食材呢? 丰天澜心里燃起一点希望,又将它扑灭,又燃起一点希望……妄想与胆怯掐着架,如此反反复复,混乱纠结极了。 丰天澜站在水缸前,看着莲花。 他就这样安静无言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再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丰天澜忽然察觉到门外有人,他迈步走去,将院门打开,发现外面站着的是东宫的女官桃雪。 桃雪行了一礼,说道: “丰主司,请将那莲花灯还给殿下吧。” 丰天澜:“……” 她、她把这事告诉穆晴了? 不过也对,她是穆晴的女官,对穆晴当然是忠心耿耿、毫无保留,不会帮助外人欺瞒穆晴。 不然穆晴也不会这样倚赖她。 丰天澜有些慌乱,又很快平静下来。 “还?” 丰天澜道, “我才是这莲灯的主人,我为何要将我的莲灯,‘还’给你家殿下?” 桃雪露出有些为难地神情,道: “丰主司,我只是个东宫的小女官,听殿下的命令办事,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这就是一种话术了。 若换个人可能真就心软了。 可丰天澜当了几百年的仙阁阁主,与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时候太多,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她不会为难你。” 丰天澜道, “告诉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总是使唤别人,什么臭毛病。” 桃雪:“……” 实话实说,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敢这样骂穆晴。 上一次是废太子常乐,已经死了。 桃雪杵在丰天澜院子门口没动弹。 丰天澜叹了一口气,道: “你等一下。” 他知道桃雪是故意的,但他确实不太想为难穆晴宫中的女官。他们俩不和,把别人牵扯进来遭殃,这算个什么事啊? 丰天澜走回院子中,从水缸里掐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睡莲。 这睡莲既不会发光,也不会咬人。 就是一朵普普通通的莲花。 “把这个给她。” 丰天澜将它交给桃雪,道, “我从她池子里拿走一朵莲花,又还她一朵,扯平了。” 桃雪:“……” 桃雪郁闷地拿着莲花走了。 这事她真的没招了,丰主司这人不是她能对付的,还是让殿下自己想办法吧。 …… 桃雪将莲花交给了穆晴,将丰天澜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 穆晴拿着花,大怒拍桌,道: “岂有此理!” 木桌子“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 作为一个树精,桃雪觉得头盖骨有点痛。 穆晴收了莲花,拿着剑气冲冲地往外走。 桃雪连忙追上: “殿下,您要去做什么?” 穆晴脚下生风,一身怒气逼人。 “当然是算账,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桃雪:“……” 这是要和丰主司正面对决? 不愧是殿下! 穆晴又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她掉过头来,问道: “桃雪,有夜行衣吗?就是窃贼经常穿的那种衣服,黑色的。” 第135章 天上的故事52 “桃雪, 有夜行衣吗?就是窃贼经常穿的那种衣服,黑色的。” 桃雪:“……没。” 东宫是储君居所,又不是贼窝, 哪里来的夜行衣这东西? 穆晴落寞离去。 她给自己施了隐匿形迹的术法,在天界众多宫殿房屋上方掠过,悄无声息地飞檐走壁。 若是桃雪看到了这一幕,多半会很想问她“殿下, 你要夜行衣做什么, 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东西。” 而穆晴这时候就会回答“穿上夜行衣比较有气氛嘛。” 不多时, 穆晴就来到了丰天澜的院墙上。 她打量了一番。 丰天澜没将莲花灯放在院子里, 但从前摆在主屋门左边的那个水缸不见了。 水缸应该是被用来养花了吧? 水缸不在院子里, 那应该是在屋里? 小师叔总不能把水缸一起收进乾坤袋吧? …… 穆晴一边思索着,一边在院墙上行走, 跳上了主屋的房顶。 穆晴的脚步很轻盈, 她学过“踏雪不留痕”的身法, 就算在雪地上行走, 也不会留下脚印。 后来她又学了祌琰的“疾雷步”,步伐和雷电一样快,难以琢磨。 她当年在修真界若是走上行窃的歪路, 恐怕会成为“盗圣(修真界版本)”,成就一段别致的传奇。 穆晴在屋顶上找了个位置,小心翼翼的蹲下身, 用手指掀开了一块瓦片。 …… 丰天澜正在主屋里翻看医书。 自从和穆晴闹掰之后, 他不需要再帮她批折子, 日子变得闲适了许多。 每日处理完医宫的事情后,就回自己的住处,钻研一下医书, 读一读经文,偶尔还会抚琴,小日子过得逍遥极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都好,只有心情不好。 他和穆晴闹过太多次别扭。 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在仙阁后山执剑相杀。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情势比如今严峻太多,可那时候的事情毕竟是误会,误会解开了,他们就和好了。 这一次他们闹得远远没有那时候严重。 可丰天澜却有一种,自己和穆晴永远不会再和好的绝望感。 其实就算能和好,又怎么样呢? 他们的关系能恢复到从前吗? 不可能的。 丰天澜从书中抬起视线,看了看手边的,被以灵力养护在水缸里的莲花灯。 他心想—— 把好好的师叔侄关系搞成这样,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也太恶劣了。 走神没有持续多久。 丰天澜警惕地抬起头,望向屋顶。 上面有人。 虽然屋顶上没什么脚步声之类的动静,但丰天澜清楚地听见,夜风吹拂到了什么东西、而后岔向了两边的声音。 这样的本领是当年还在修真界时练就的。 他任仙门百派中位居第一的山海仙阁的阁主,换句话说,也就是正道的领袖。 无数的妖魔邪祟,以及心怀不轨之人,有仇的,无仇的,想要修真界再起祸乱的,都想要他死。 有很多人来刺杀他。 还有些人想来盗他的阁主印。 …… 种种类类,形形色色。 丰天澜当了数百年的仙阁阁主,也练就了一身反刺杀、反盗窃的本领出来。 丰天澜抬起头,看着屋顶。 在支撑着房屋的圆木横梁上方,有一块被挡住的瓦片,悄无声息地揭开了一条缝。 丰天澜抬手就是一道剑风。 剑风凶戾,含着天霜的寒气,剑意肃杀,一副要将对方就地正法的架势。 “啊!” 瓦片破碎,屋顶上的人惊叫一声。 一块红色布料于屋顶的空缺处漏了下来,还有血滴滴答答,落在横梁上,又从横梁上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那声音过于熟悉。 丰天澜愣了一瞬,道: “穆晴?” 他伸手,灵力顺着屋顶瓦片缺口缠绕住对方,将对方从屋顶上拉下。 穆晴撞碎瓦片,单脚勾着横梁,以倒挂的姿态出现在了丰天澜的眼前。 穆晴歪了歪脑袋。 倒挂着歪头有点费力。 她讪讪地笑了一声,和丰天澜打招呼,道: “小师叔,今晚夜色不错啊,我出来赏月。” “……” 丰天澜无语了片刻,戳破道: “你赏月赏到我的屋顶上了?” “这不是想顺便赏赏花吗?” 穆晴转头看向被搬进屋里的水缸,她寻觅的那朵莲花灯就在缸里。 丰天澜:“……” 说起这朵承载了心意和祝愿莲花灯,丰天澜觉得有些羞赧,尴尬的很,接不上话来。 半晌,他冷着声音道: “下来。” “哦。” 穆晴乖巧地应了。 她一只脚挂在横梁上,腰上一使力,上半身翻折上去,双手抓住了横梁。而后她松开脚,依靠臂力悬挂在横梁上,再松开手,整个人落了地。 落地的那一瞬,穆晴一个趔趄,险些平趴到地上。 “嘶——” 她勉勉强强站稳了,又矮下身去,捂着脚腕倒抽气。血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很快便淌到了地上,积成了一小滩。 丰天澜只看这出血量,便知道自己那一剑多半是削到了血管。 他道:“给我看一下。” 他刚要伸手去抱穆晴。 她就极为自觉地松开手,直起身子倒退两步,坐在了他刚刚看书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将受伤的脚伸给他。 丰天澜:“……” 丰天澜撩开她那长长的红色衣摆,将被血浸湿的鞋袜从她脚上脱下来,剑伤从脚腕后方深深没入,若是再深一寸,可以将穆晴的脚直接砍下来了。 穆晴问道: “我是不是要残废了?” 丰天澜点了她的穴,又以灵力给她止血。 他本在自责,听见穆晴这话直接气坏了。 “残不了,残了我跟你姓。” 他拿出一块帕子压在伤口上,道, “自己摁着,我去找针药和纱布。” 穆晴依言摁住了帕子。 丰天澜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穆晴已经变了姿势。 她坐在椅子上,受伤的那条腿曲起,以脚后跟踩在椅子边缘上,一只手将帕子摁在脚腕上以灵力止血,另一只手在翻着丰天澜放在一边的医书,姿态闲适,兴致缺缺地看着书中的内容。 丰天澜:“……” 这根本就不像个受伤的人。 他打开针带,道: “脚伸过来。” 穆晴又一次见识到了丰天澜的医术。 他以银针扎在穴位上,为她止了血,又用医宫的天泉水清洗伤口,以灵力为线,将受伤的血肉一层层缝合起来。 “不要走路。” 丰天澜一边拿纱布将她脚腕包起来,一边交代道, “也不要摆刚刚那个曲腿的姿势,脚后跟使力会使伤口崩开。” 穆晴应道: “知道啦,啰嗦。” 丰天澜问道: “你上我房顶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 穆晴别扭地歪过头去,回答道, “深更半夜夜深人静的,当然是做贼咯。” 丰天澜见她这理直气壮说自己在做贼的样子,只觉得好气又好笑,道: “一朵三文钱的莲花灯而已……” 穆晴抱着手臂道: “不管三文钱还是一文钱,只要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了。你把它拿走,我就算做贼也要偷回来。” 丰天澜道:“荒唐。” 丰天澜从水缸里拿起那盏莲花灯,问道: “为什么这么想要它?” 穆晴拧着眉道: “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她伸手去够那莲花灯。 丰天澜先一步将莲花灯收了。 穆晴骂他: “小气,斤斤计较……” 丰天澜也不在意她骂了什么。 “我送你回去。” 他伸出手,将穆晴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 穆晴挣扎道, “给我一根拐杖。” 穆晴当年上蹿下跳断腿的次数不少,拄拐杖的技术很是娴熟。 “我这里哪来的拐杖?” 丰天澜问道, “要不然你单腿蹦回去?” 穆晴呛声道: “我可以御剑!单脚也稳得住!” 丰天澜不理会她,施了隐匿形迹的术法,抱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掂她,问道: “你是不是胖了?” 是胖了。 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上手却能感觉到重了不少。 穆晴:“……?” 丰天澜嘱咐道: “少吃一点,不然制衣司要重新给你裁衣,你衣服那么多,很麻烦。” 穆晴恼怒道: “……要你管?” …… 两人就这么一路互相呛着声,进了东宫的后门。 桃雪见穆晴被丰天澜抱回来,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发现穆晴脚上还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桃雪担忧道:“殿下,您的脚……” 这是不能走路了吗? 穆晴安抚道: “没事,我御剑的时候脚滑,划到自己了,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 桃雪很聪明。 她知道太女殿下是在说谎。 执剑这么多年的人,可不会被自己的剑伤到。 划伤殿下的脚的人多半是丰主司,殿下这样说,应该是为了回护他。 这天界规矩森严,等级分明。 若是穆晴说了实话,丰天澜的麻烦可就大了——这算是袭击储君,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要受到责罚。 穆晴拍了拍丰天澜,道: “小师叔,放我到书房后殿就好。” 丰天澜依言而行。 他将穆晴放在榻上,将药交给桃雪,交代道: “不要碰水,也不要使力,一天换一次药,五天后就可以不再包扎了。” 桃雪一一记下,而后拿着药离开书房后殿,去寻合适的环境存放。 丰天澜也要离开。 穆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道: “莲花灯还我。” 丰天澜试图甩开她: “松手。” 穆晴指着自己的脚说: “你不还我,我就找师父告状。” 丰天澜:“……” 秦淮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小徒弟是怎么受伤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想而知。 这一波无理取闹,是穆晴赢了。 丰天澜道:“给我一个答案。” 穆晴:“嗯?” “为什么非要这朵莲花灯——给我一个答案。” 丰天澜重复了自己先前问过的问题,说道, “你好好思索,不要乱答。这个答案能够让我认同,我才会将它还给你。” 第136章 天上的故事53 穆晴眼神躲闪了一下, 开口道: “我……” 丰天澜说道: “不急,你慢慢想,想明白了再回答我。” 穆晴恹恹地应了一声: “……哦。” 她坐在榻上,受伤的脚耷拉着, 两只手放在身侧, 低着脑袋的模样颇有些可怜。 丰天澜瞅见她这副样子, 不由地心软了些。 他问道:“有想吃的东西吗?” 穆晴瘪了瘪嘴,回答道: “有也没用, 你又不会做。” 丰天澜:“……” 穆晴又补了一句: “你做了我也不敢吃。” 丰天澜深吸一口气, 压了压火气, 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穆晴在后面喊道:“你要走了?” “不走。” 丰天澜回答道, “去厨房, 给你投.毒。” 穆晴愣了一下。 随即,她翻滚上床, 一边在床上打滚,一边捂着脸笑。 直到受伤的那只脚在床上别了一下, 她才停下翻滚,龇牙咧嘴地吸气。 桃雪恰好撞见这一幕,担忧道: “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 穆晴仰面躺在床上叹气, “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受伤也就算了, 还要吃不善于下厨的人做的饭……” 桃雪:“……” 可是殿下,我瞧着您好像高兴得很啊? 穆晴又交代道: “小厨房不常用, 食材不多, 桃雪, 你去厨房看看,丰主司那边缺什么食材的话,让人去膳食司取。” 桃雪又看了殿下一眼—— 您这不是很期待吃这顿饭吗? 桃雪从心里摇了摇头,直感叹搞不懂自家殿下。 她应了是,离开书房,去厨房看情况去了。 …… 丰天澜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小半夜,用上了各种药材,熬出来了一小锅鸡汤。 别说,这鸡汤看起来还不错。 金黄汤头上浮着一些油花,香气浓郁,药材和调料已经被捞出去了,汤里除了鸡肉便只有吸饱了汤汁的香菇。 “看着食谱做的。” 丰天澜说道, “没出什么差错,肯定能吃。” 穆晴试探着喝了一口汤。 她一开始还顾忌着,丰天澜这厨艺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给她吃出什么毛病来。 但一口汤下去,她就停不住嘴了,连着喝了两碗汤之后还没满足,还想再来一碗。 丰天澜直接把她的碗拿走了。 “差不多行了。” 丰天澜将砂锅的盖子扣上,连锅带碗一起交给桃雪,对着穆晴道, “好好养伤,我走了。” 他刚一转身,袖子就被拉住了。 穆晴坐在后方的床榻上,两只手拽着他的袖子,脸也埋在其中。 “小师叔。” 她的语气有些沉闷,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理我了。” 丰天澜觉得袖子上有些热。 似乎是有水滴洇透了袖子,触碰到了他的手臂。 丰天澜愣了一下。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的,和她拉开距离,永远不再理会她、接近她。他一人破了无情道,不能也拉扯着她一起毁了无情道。 他早已为穆晴打算好了。 可他没想到——没想到这样拉开距离之后,她会有这么难过。 丰天澜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他在床榻上坐下,用指腹擦了擦穆晴的眼角。 “不会的。” 他说道, “我们之间的情谊很长久,也很坚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毁坏掉。” 丰天澜用指腹擦了几下,穆晴眼下那娇嫩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他干脆拿了帕子出来。 他将帕子递给穆晴,说道: “只是有人一时糊涂,要花些时间来调整自己,等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 他终究还是让了步,放弃了心怀不轨的喜欢,来维系和穆晴之间的情谊。 穆晴问道: “真的吗?” 丰天澜回答道:“真的。” 穆晴又说道: “假的吧。” 丰天澜有些无奈地望着她。 穆晴看他的眼神便能明白,他应该是想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搞?” 穆晴把用过的帕子塞进他手心里,说道: “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明白。” 丰天澜问道: “要多久?” 穆晴回答道: “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她抬起头看着丰天澜,表情认真地问道: “你能等吗?” 丰天澜回答道:“多久都可以。” 他愿意等待的时间,取决于他对穆晴的包容。 包容早已没有了底线,时间也失去了尽头。 穆晴得到了这样一个好到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她有些别扭地低下头去,想要往被子里钻,也想要赶丰天澜走了。 她对丰天澜的态度一向是这样。 有事“小师叔真好”,没事“你好啰嗦,你这脾气太可怕了,离我远点”。 丰天澜问道: “睡会儿?” 穆晴脚腕受伤,出的血有些多,折腾了许久,又喝了两碗热腾腾的鸡汤,此时是有些饱足困倦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 “我不喜欢这种枕头。” 书房后殿的枕头是方枕,穆晴觉得太高了,不喜欢。 “你事真多。” 丰天澜问道, “你有别的样式的枕头吗?让人去拿。” 穆晴说道: “没有,东宫都是这种枕头。” 穆晴是个神仙,神仙基本不睡觉,东宫里枕头的样式她没有刻意挑选过。 而且选用方枕也是有讲究的——方枕高,有“高枕无忧”的寓意在其中,所以东宫的枕头几乎全是这种方枕。 丰天澜站起身,道: “等我一下。” 他离开了书房后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棉布枕头,里面填的是荞麦壳,这种枕头枕着睡觉最是舒服。 穆晴问道: “你的枕头?” 丰天澜点了点头,道: “我还没睡过,送你了。” 说来好笑,他自飞升以来,医宫和穆晴让他忙前忙后,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枕着自己的枕头放松休息过几次。 穆晴把荞麦壳枕头放好,把方枕塞进丰天澜怀里,说道: “这个给你当回礼。” 丰天澜:“……” 这方枕里面是玉,外面是金红配色的布料,布料上还有银线暗锈的龙纹。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带出东宫,更不能出现在他一个医官的床上。 穆晴不理会他的纠结,拍了两下枕头,揭开被子钻进去,心满意足地睡了。 ※ 第二日没有早朝,桃雪也没有叫醒穆晴。 穆晴这一觉睡得十分饱足,一睁眼就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随即,她想起了什么,惊醒过来,“唰”地一下坐起来。 “桃雪!我折子呢?” 今天没有早朝,但是明天有啊! 她折子攒了一大堆,还没批完呢! 穆晴这一下又碰到脚腕后方,抽着气发出“嘶”声。 “殿下,您别担心,丰主司都处理完了,” 桃雪端着药和棉纱进来,说道, “我来给您换药。” 穆晴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伸脚。 她问道:“有吃的吗?” 桃雪一边拆纱布,一边问道: “您想吃些什么?我给膳食司传个信去,让他们做了送来。” 穆晴道: “昨晚的鸡汤还有剩的吗?给我煨一下。” 桃雪无奈道: “殿下,丰主司昨夜离开时,直接把锅端走了。要不然我让膳食司的人,按照那菜谱再给您炖一锅?” 穆晴:“……罢了。” 桃雪:“……” 她懂了,殿下就是馋丰主司的手。 不管汤好不好喝,得是丰主司亲手做的才行。 桃雪知而不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穆晴换好了药,重新缠上了纱布。 穆晴又道: “给我找两根拐杖来。” 桃雪知道穆晴脚受伤不能走路,早给她备好了拐杖,穆晴一吩咐,她便去将拐杖拿来了。 “殿下,使拐杖有些费力。” 桃雪拿着拐杖,没有交给穆晴,道, “您要去哪里?若是出宫的话,还是叫人抬个辇送您吧?” 她从桃雪手中拿过拐杖,道: “不用,我要去一趟掌情司,为的是私事,坐辇阵仗太大了,容易引人耳目。” 桃雪:“……是。” 可是殿下,您这样拄着拐杖,也很引人耳目啊。 穆晴拄着拐杖走了几步。 动作娴熟到令人无语。 穆晴又停下了。 桃雪跟在后方,道: “殿下,您怎么了?” 穆晴回过头道: “别跟着我。” …… 大约是两个时辰后。 秦淮和丰天澜面对而坐,在院子里饮酒。 桌上摆了个小碳炉,炉子上煨着一锅鸡汤,锅盖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响声,香气也蔓延出来。 秦淮道: “我之前在路上看见阿晴了,她脚受伤了,拄着拐杖,似乎伤的很重。” 丰天澜“淡定”地举杯饮酒。 捏着酒杯的那只手的骨节,有些紧崩泛白。 秦淮继续道: “我问她怎么伤的,她说是练剑的时候砍到自己了,砍的有些深。” “都拿剑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伤到自己呢?” 丰天澜放下酒杯,平静道: “常在河边走,偶尔湿个鞋,也不是多么离奇的事情?” 秦淮道: “说的也是。” 丰天澜藏进袖子里,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了。 丰天澜“波澜不惊”地问道: “她都伤成这样了,今日也无朝事,怎么还是出宫了?她想去哪?” “不知道,我要送她,她也不要我送,还要我赶紧走。” 秦淮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徒弟长大了,有秘密了。” 还好,秦淮倒也不是很担心小徒弟。 穆晴当年在山海仙阁时上蹿下跳,受过比这严重的伤不知道多多少,摔断腿撞折胳膊什么的,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热了这么久,应该可以吃了。” 秦淮揭开了砂锅盖子,而后疑惑道, “师弟,你给师兄带的这下酒菜,两条腿和两根翅膀怎么都没了?” 第137章 天上的故事54 丰天澜:“……” 鸡腿和鸡翅膀怎么没了? 还能是怎么没了?当然是被穆晴吃了。 但丰天澜也不好直说, 这说出来了,不就相当于告诉秦淮这是剩菜吗? 堂堂秦宗师, 天下第一人,吃个下酒菜都要吃别人剩下的,憋屈。 话说回来,穆晴这人是真的没良心。 她和千机子分一只鸡时,会给千机子留下一条腿一边翅膀。 可换成和丰天澜分一只鸡,她就会把鸡腿和鸡翅膀全都吃干净,连个鸡翅尖都不剩下。要不是吃不下,她估计会只留个鸡骨架给他。 也不知道哪边才是她亲师叔。 丰天澜一颗心全偏在了穆晴身上。 而穆晴就很绝,她不止没心,还没有肺。 秦淮翻找着汤里剩下的东西, 感叹道: “连鸡肝都没了啊?” “有的吃就不错了, 还挑。” 丰天澜冷着脸道, “不吃我端走了。” 秦淮连忙护住砂锅, 道: “哎哎哎,吃, 怎么不吃?” 秦淮自年轻时就爱酒,那时候他也没什么钱, 买不起好肉好菜,就寻各种东西下酒。 山里捡的栗子, 树上抓的金蝉子, 地上跑的野兔,河里叉到的满身刺的鲫鱼他也吃的津津有味, 还带肉的鸡骨架对他来说也算不错了。 有一年秋天, 他在游经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山时, 以野柿子配酒, 没过几日胃里就长了一颗石头,连夜御剑赶回山海仙阁找丹心峰求救。 丰天澜那时刚入门派没多久,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手里拿的还是木剑。 他跟着云梦仙子一起去丹心峰看望秦淮。 他至今都还记得,师父站在床榻前,对脸色惨白的师兄苦口婆心道: “老大啊,你都辟谷多少年了,怎么还是管不住嘴呢?爱吃也就算了,你也不能什么东西都混在一起吃啊。” 剑修的身子骨硬朗,没过几天,秦淮就又活蹦乱跳地离开仙阁了。 但不到半月,他便又回来了。 还是老症状,这次是山楂配酒。 …… 丰天澜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总感觉在穆晴身上找到了秦淮的影子——爱吃,能闹,死性不改,一错再错。 丰天澜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秦淮一边问他,一边给自己盛汤。 丰天澜道: “想起一些旧事。” 秦淮问:“什么旧事?” 丰天澜平静道: “有些人的身体能承受毒,却扛不住胃里小小一粒石头。” 秦淮的笑容凝滞了。 丰天澜接过汤勺,撇开油花,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慢悠悠地说道: “我后来去丹心峰求取医术的时候,你知道老峰主怎么跟我吹嘘自己的实力吗?” 秦淮:“怎么说?” 丰天澜说道: “他说他亲手对天下第一人下过两次刀,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秦淮:“……” 秦淮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说修真界这些医修和丹修,戾气怎么这么重?明明是拿针拿药的,怎么满脑子都是和剑修一争修真界顶峰?” 丰天澜沉默了一瞬,不知是想起了哪些故人。 半晌,他才接话道: “有时医修和丹修要打的仗,比剑修难上千倍百倍。” 秦淮闭上眼睛,浅浅抿了口酒,说道: “也是。”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静默。 直至一道身影乘剑而来,打破了这段沉默。 “什么味道这么香?” 云梦仙子落在院中,收起配剑,朝这边瞅了一眼,道, “炖鸡啊?给师父整条鸡腿。” “师弟,听见了吗?给师父弄条鸡腿。” 秦淮眼中带着笑意,望向坐在对面的丰天澜。 丰天澜:“……” 他今天就不该带着这锅汤来找秦淮,直接在自己那里热一热喝了多好! 秦淮倒也没那么多为难人的坏心眼。 很快他就开始为师弟解围,道: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我记得按照执法司的安排,你近期应该都在西海才对。” “出了点事。” 云梦仙子在桌边坐下,接过秦淮盛好递来的汤碗,才慢慢说道, “我们和龙族相战,不小心波及到鲛人了。” 秦淮问道: “造成的危害很大吗?” “不算大,但鲛人一族的反应很大。” 云梦仙子说道, “鲛人王战战兢兢的,生怕天界和龙族打架的时候顺手将鲛人一族端了。” 秦淮:“……” 秦淮道:“鲛人一族从前动辄被人剜心取珠剥皮熬油,如今天界和龙族在西海开战的动静这么大,他们会警惕也正常。” 云梦仙子继续道: “鲛人王那老东西打算上天界来,给如今执掌天界的太女送点礼物,求个和。” 秦淮问道: “送什么礼?” 云梦仙子道: “送他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儿子。” “……” 秦淮瞪大了眼睛。 丰天澜放下了酒杯。 云梦仙子说道: “我见着那小鲛人了,确实好看,关键是才一百来岁,长得嫩生生的,以后长开了肯定也别有一番滋味。” “但这礼总归是送得太离谱了些。” 云梦仙子叹了口气,说道, “不管阿晴收不收,我先来给她提个醒,免得她到时候吓坏了,反应不过来。” “我喝完这碗汤就去找她……” 咚。 秦淮放下了汤碗,执着九溟剑起身。 云梦仙子问道: “老大,你做什么?” “去西海,找鲛人王谈谈。” 秦淮动作极快,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丰天澜心情复杂地摸着汤碗上的纹路,小声嘀咕道: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告诉他……” 云梦仙子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 丰天澜拿起汤勺,又给她盛了一碗汤,道, “师父你多半不用去找穆晴了,多喝点。” ※ 穆晴拄着拐杖进了掌情司的门。 掌情司的小差们十分惶恐。 他们知道自家主司和太女殿下的关系不好不坏,不近不远,不阴不阳……总之很诡异。 太女殿下平日里对掌情司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小差们现在十分担心,穆晴是来找麻烦的。 其中一名模样不错的小差上前,谦卑地弯下身,伸出手道: “殿下,您……” “别,不用扶。” 穆晴自己跳上了台阶,问道, “你们主司在吗?” “在、在的,您这边请。” 那小差直起身来,走到前方去引路。 穆晴拄着拐杖,一步一跳地跟着他进了掌情司。 剩下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议论纷纷。 “太女殿下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谁能伤到太女殿下啊?” “原来殿下这样的人也会拄拐杖啊?” “别说,那蹦蹦跳跳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话说回来,太女殿下来掌情司做什么?” …… 穆晴进了主殿,跳了几步,直接在殿中寻了一处椅子坐下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祌琰。 “抱歉,殿下,我来迟了。” 这人摊开红痕满满的手,说道, “我在忙着系三千小世界里的姻缘线,还请殿下见谅。” “哦。” 穆晴看也没看他的手。 “……” 祌琰有些尴尬。 祌琰整理好情绪,问道: “殿下特意来寻我,是有何事?” 穆晴道: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引穆晴进来的那小差倒吸了一口气,心想: 天界传言不虚,主司和太女殿下的关系果然很差劲。 祌琰看了小差一眼,吩咐道: “你先退下。” 那小差也不想多留,得了这话之后,忙不迭地走了。 祌琰变出一把折扇来,摇着扇子走向穆晴,说道: “殿下,在外人面前,好歹给我留些面子。” 穆晴面无表情地想: 你要什么面子? 你早就不要脸了。 祌琰低下头,问道: “你这脚是怎么伤的?” 他关切道: “疼不疼?我略通医术,可以……” “不可以。” 穆晴干脆利落地拒绝。 她抬起拐杖,敲上祌琰的胸膛正中,稍一使力,将他推得后退了几步。 “离我远点,我对你过敏。” 自从之前丰天澜飞升时,祌琰在其面前自称是穆晴的第十八任驸马起,穆晴对祌琰这人就敬谢不敏了——败坏她名声。 祌琰手执折扇,轻轻按下她的拐杖: “何必这样见外?” 穆晴懒得和他纠缠。 她直白道: “我来找你要两件东西。” “第一件是掌情司的问情水,第二件之后再说。” 祌琰挑了挑眉,问道: “问情水?殿下要问谁的情?” 掌情司有一独特的水,名为问情水。 这水的由来有些久,功能也比较单一。 传闻中有一种食人爱.欲的上古神兽,其涎水遇情丝而有反应。 后来此兽被一位帝君击败,化作石头,但其涎水不绝,流成一池。 很久很久以前,天界的仙官不可通五情六欲,否则便是违犯天条。 天界在试探有嫌疑的仙官究竟有没有动私情时,会取此池之水,让仙官浸手,若有变化,则是有情丝,要将这仙官罚下界去。 这池水便是问情水。 后来天界的天条变通,私情可以存在,只要不影响公事便可。 这问情水也无人再用。 祌琰挥手,穆晴手边桌上,化现一口石兽盆。那石兽模样可怕,嘴巴闭合着,却藏不住獠牙。 “这池子后来无人使用,掌情司的之前的某位主司修葺院子时嫌它碍事,便使了术法,将它变成了一个盆。” 祌琰一边说着,一边以灵力相引,那石兽张开嘴,一股清澈水流从石兽口中流出。 “这样做便能用了。” 祌琰问道, “殿下要问谁的情?” 穆晴淡淡道: “我。” “你?” 祌琰捏紧了手中的扇子,似是在紧张。但他表面上又很轻松地调侃着穆晴, “你就算了吧,无情道修到了‘石不动我不动,石动我还不动’的程度,不管怎么泡,这水都不会变色的。” 穆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她在“情”这一事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凝华公主加上穆晴,她活了千年之久,看过听过太多,却仍然弄不明白自己的心绪。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她一撩袖子,直接将手放进了盆里。 第138章 天上的故事55 “等……” 祌琰试图阻止。 穆晴撂着袖子, 问情水已经浸过了白皙手腕。 祌琰紧张地看向水面正在上涨的问情水。 那水仍是透明的,一点颜色都没有。 祌琰松了一口气,道: “至清无色, 无情无欲。恭喜太女殿下, 您已断七情绝六欲, 成就无情道心……” 他尚未说完, 那水中出现了波澜。 一汪池水变成了紫色,紫色为嗜欲,贪婪、热切而冷静。若现此色泽,证明这泡水之人,拥有着名为“野心”之物。 穆晴丝毫也不意外。 无论是穆晴还是凝华公主, 的确都对权力极为渴求。这水没紫得发黑,就已经比预料中的要好太多了。 随即,池水又变。 白皙修长五指的指腹处,溢出缕缕鲜血般的红丝,那红丝在池水中飘荡一会儿,便汇聚向兽头出水口。 神兽吞情丝。 情丝起于心。 五指连心脉。 这从指腹溢出的红色,每一缕每一丝,皆在诉说心荡、情动。 大殿里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祌琰握紧了扇子,身上正散发着某种极为可怖的气息。他一身红衣, 抿着唇角不发一言, 看起来又像是当年那执掌西洲、万人惧怕的魔君了。 穆晴丝毫也不惧怕。 她从水盆中抬起手来, 化出一张帕子, 仔细将手指擦拭干净。 祌琰伸出手,抓住了她手中的帕子。 穆晴抬起眼, 问道: “怎么?我擦过手的帕子你也要?” 祌琰问道: “……是谁?” 他当然清楚, 是谁让穆晴情丝化现。 他问这个问题, 只是盼着穆晴还是块石头,盼着她只知道情丝动了,却不明白是为谁动的。 可这个概率又有多大呢? 她若不明白,无所察觉,又怎会亲自找上掌情司,来寻这问情水呢? 他又一次体会到了求而不得的感觉。 他是真的不得人心。 西洲之人的心,穆晴的心,皆不属于他。 穆晴把手帕拽回来,说道: “看来祌主司清楚比我更早清楚我的心意?” 祌琰捏着扇子不说话。 他手劲极大,扇骨都快要被捏断。 穆晴只觉得好笑。 自己真正是块石头。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她自己却完全无所察觉。 祌琰思虑片刻,对她伸手,道: “殿下,能否再考虑一番,我不介意多一个人……” 穆晴截断他的话: “我介意,我思想没这么开放。” 祌琰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太卑微了,卑微得很难看。 他闭上嘴,转过了头去。 “少说这种没用的废话。” 穆晴拄着拐杖起身,道, “我来这掌情司,除了问情水,还要取第二件东西。” 祌琰恹恹道: “殿下还想要什么?” 穆晴还未说话。 祌琰又说道: “说起来,殿下的情债欠的有些多,您若真要一生只一人,还是先理一理自己的债务吧。” 穆晴抬起头,问道: “怎么说?” ※ 穆晴拄着拐杖回了东宫。 她才刚进门,东宫的守卫便告诉她,千机子来了,桃雪将他请进东宫里坐着了,正在等着她回来。 穆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慢腾腾地挪动着自己到了池塘回廊。 千机子正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三层食盒,旁边还放了一只砂锅,锅盖上的小孔中正飘出白雾。 他正在喝着茶,捏着茶杯的那只手摩挲着杯上的花纹,动作有些块,似是不耐烦,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打发时间。 见穆晴来了,他将茶杯放下,抬起头,眉眼中的不耐烦很快就消散,带上了浅淡的笑意。 “听说你脚受伤了。” 千机子稍稍低头,看向她的脚,道, “不是自己弄伤的吧?” 穆晴在他面前选择了实话实说: “嗯,和小师叔打闹时伤着了。” 千机子朝她招了招手,穆晴便也就走过来了,在小桌边坐下,将拐杖放在了一边。 她说道: “再过上半个月,应该就能走了。” “你啊……” 千机子说道, “还是小心一点。” 千机子从食盒中拿出小碗,揭开锅盖盛汤。鸡肉辅以参须炖得烂熟,一碰便碎,香味和油脂全部炖进了汤中,使得鸡汤略有些厚。 他将汤碗递给穆晴。 穆晴没接。 千机子愣了一下,将汤碗放在了桌上,道: “尝尝看,应该还不错。” 穆晴用瓷勺舀了两下,尝了一口,说道: “比小师叔炖得好喝太多了。” 千机子眉头紧紧一皱。 丰天澜给穆晴炖汤了? 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加上穆晴刚刚不肯接碗的反应,千机子觉得很是不对劲。 千机子道: “他才下过几次厨?” “应该没几次。” 穆晴想了想,说道, “唔,也对,我不该对一个没下过几次厨的人要求太高。” 穆晴只喝了两口,便不再喝了。 她将汤碗放在一旁,说道: “千师叔,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千机子眼皮直跳。 他仍然是稳住了,道: “你说便是。” “我这里有两个人的八字,千师叔你帮忙算一下,这二人之间若有姻缘会如何?” 她叫桃雪拿了纸笔来,将两份八字写在了纸上,递给千机子。 千机子接过纸张,看了片刻后,没有说话。 这纸上的两个八字他只认得一个——卜星宫的册子里有,是穆晴的前世,凝华殿下的。 另一个八字他不认识,但他对应到具体的日子,也大约能猜出是谁的。 他收了纸张,说道: “我回去仔细算一算。”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便要走。 穆晴在后方提醒道: “千师叔,这些东西忘拿了。” 她指的是桌上的食盒、餐具和汤锅。 “不拿了,我此后不会再下厨,这些东西用不上了。” 千机子没有回头,说道, “食盒里还有别的菜,皆是做给你的,你吃了便是。” 穆晴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千机子道: “你腿脚不方便,莫送了。” 说完,他也不等待穆晴,快步走到回廊尽头,再一转身,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穆晴的视野中。 穆晴也没有去追。 她坐下时差点别到脚。 桃雪去扶她,担忧道: “殿下,您……” 穆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道: “没想到祌琰这狗东西说的是真的。” 桃雪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来,穆晴已知千机子心意,刚刚的行为皆是刻意。 她问道: “殿下,您这样做,是否太伤千副司的心了?” 穆晴捧起汤碗。 汤还是热的,透过瓷碗暖着手心。 “我若不知便罢。” 穆晴说道, “可我已经知道,若是还装作不知,享受这一切,是否太过残忍?” “别人倾我一颗真心,我无法以心相还,但至少不要欺瞒,装作无知,继续受之。” “这汤如斯温暖。” 穆晴捧着汤碗说, “我受之,心中有愧。” 穆晴放下了碗。 她拄着拐杖起身,往东宫书房的方向走去。 …… 直到回廊下已无人。 丰天澜才走了出来,他低头看着桌上未动的汤和食盒,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回来收拾桌子的桃雪刚巧碰见他。 “丰主司,殿下正在书房……” 丰天澜道: “我知道。” 他只回答了一句知道。 桃雪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半晌,桃雪才道: “您不去找她吗?” “不了。” 丰天澜说道, “你转告她,明夜戌时(19-21点),我在天河河畔等她。” 说完,丰天澜便离开了。 ※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 每年的正月十五,天界皆会办一场宴席,邀请各方宾客与宴,欣赏歌舞花灯,热闹欢快。 今年因天界与四荒开战,各方关系复杂,天帝又在病中,实在不该庆祝,宴席便由穆晴做主,取消掉了。 天界除了简单地挂了些红灯笼之外,完全没有节日的氛围。 穆晴也在忙着处理政事。 不知因何缘故,昨日本该在休息的秦淮去了西海,手握九溟剑,险些就将西海给踏平了。 西海龙族原本还在与天界对抗。 昨日一见秦淮这战斗力,彻底败服,连夜给天界送降书求和。 穆晴:“……” 这计划之外的事情让穆晴焦头烂额,一边给西海龙族写回信,一边重新部署阵局和计划,哪里还要闲心注意今日是正月十五还是十六? 这一忙,穆晴甚至差点就忘了时辰。 她想起来往天河畔赶的时候,亥时(21-23点)都快要过去了,马上就到子时,正月十六了。 穆晴单脚御剑飞出了东宫,刚到天河上方就跳了下去。 此时已是深夜,圆月快至中天,月光明亮。 但仍是亮不过十五的天河—— 夜色之中,浩荡长河上,是一盏又一盏顺水漂流,承载了心愿的花灯。 花灯火光微弱。 但成千上万盏灯,也能连成一片绚丽星河。 圆月映照于水,与千万点灯火星光交相辉映 一时之间,仿偌上下倒置,天倾于水。 景色正美。 穆晴却无心赏景,面带急色,站在河岸上左顾右盼,寻觅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穆晴在河岸上跳了几步,心情越发地焦急了。 她一手拍在了脸上,叹气道: “完蛋了,他肯定以为我失约了。” 穆晴摇了摇头,重新唤出剑来,要飞去找丰天澜解释。 谁知这一侧头,她便望见—— 一道浅浅蓝线,正穿过绚丽明灭的水中星河,带起道道波纹涟漪,从对岸而来。 穆晴仔细一看。 那并非是一条线。 而是一盏莲灯,层层花瓣之间,散发微光的水蓝愿力如薄烟流淌,在水上漂流着拽出了一条久久才消逝的尾巴。 第139章 天上的故事56 穆晴停住了脚步。 那盏莲花灯, 已经穿过层层障碍,来到了她的面前。 正如一年前那样。 她蹲下身,要将那莲灯捧进手中。 谁知压到了脚, 穆晴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一个趔趄就要往天河里栽去。 入水之前, 有人提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拉住了。 熟悉的冷淡声音在头顶响起: “怎么还是这样冒失?” 穆晴借着背后之人的力道站起。 她一站起来,便立刻转过身, 切实地看到了背后的人。 丰天澜将医宫的白衣换下了。 他穿着一身带着半透薄纱的蓝衣, 流云纹路绣工精致,衣摆轻扬,仙气飘飘。 穆晴一时间不太习惯, 愣了一会儿。 她小声嘀咕道: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丰天澜不解道: “我为什么要走?” 穆晴回答道: “因为我来晚了, 晚了很久。” 丰天澜别过头, 过了许久,才说道: “我跟你说过的——无论多久, 我都可以等。” 穆晴愣了一下。 丰天澜继续道: “话既然说出口了,就要守约。” 穆晴还在愣着。 那一身水蓝衣纱的仙人, 已经弯下身去, 从天河之中捞起了河灯。他转过身, 面对着穆晴,将手中花瓣层层叠叠的莲花灯递给她。 “灯还你。” 他要守约,完成自己说过的话。 穆晴给了他让他认同的答案,所以他要将莲花灯还给他。他说过无论多久都愿意等, 所以他在这河畔上守到了深夜。 穆晴接过了莲花灯。 她轻轻地, 触碰了那流淌出来的愿力。 “情深千言难诉, 唯愿长相厮守, 携手共度千秋。” 此情之深,的确难诉。 丰天澜不认为自己对穆晴只有情爱,他手把手拉扯她长大,与她离别过,重逢过,剑拔弩张对峙过,毫无动摇地站在同一侧过…… 爱和喜欢这样的字词,与他们之间的情谊相比,未免太过浅薄。 穆晴“腾”地一下红了脸。 她手里捧着灯,抱也不是,扔也不是。 丰天澜站在她面前,低下头,问道: “你的回答呢?” “我、我……” 穆晴低着头小声问道, “千秋是不是有点短?我能活好久呢……” 丰天澜:“……” 重点在这里吗? 穆晴腾出一只手来,变花样似的一翻手掌,一团红线便出现在了她掌心中。 丰天澜仔细一看,便发现那红线的一头,已经系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了。 穆晴抬起头,问道: “生生世世?” 这是掌情司的红线。 被这红线系上的两人,便是生生世世,彻底捆绑在一起的情缘。 丰天澜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还是一生一世吧。” “你我寿命,皆同天地,一生一世,便已是此后生生世世。” 丰天澜思维发散道, “再者,生生世世有点要死要活的意思,听起来不吉利。” 他从穆晴掌心里挑出线头,没怎么犹豫,便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系上了一个结。 红线系,契约成。 此后生生世世,唯有彼此。 丰天澜只觉得手指系着红线处一阵刺痛。 再低头看时,红线已经消失不见了。 唯有无名指根处,留着一圈浅浅的红痕。 他又朝着穆晴的手指看去。 穆晴却背过手,不给他看。 她甚至故意躲着丰天澜的视线,别过了脑袋去。 丰天澜:“……” 又开始捣蛋了。 丰天澜问道:“你拐杖呢?” 穆晴摸了摸头,回答道: “出来得太急,忘带了。” 她拍了拍腰侧的摘星剑,说道: “我可以单脚御剑代步的,一点也不麻烦。” 丰天澜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问道: “要抱吗?” 穆晴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不理解丰天澜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她道: “以前我受伤要你背时,你要么不管我,要么夹书似的把我夹在臂弯里夹回去……” 要背都这样,更别说抱了,根本没有。 丰天澜无奈道: “关系变了,相处方式也该变一变了。” 穆晴点了点头,道: “真的变了,你以前会说——既然你这么要求,那就夹回去吧。” 丰天澜一直被翻老底,觉得脸上有些热,没好气地问道: “穆晴,你有完没完?” “有有有。” 穆晴抓住丰天澜的手,单脚一个用力,跳进了他怀里,笑着说道, “当然要抱着走了。” 丰天澜险些被她撞的倒仰过去,怒道: “……你哪里有伤患的样子?” 但他仍是稳住了,一手揽在穆晴背上,一手托在她的腿弯,将她抱在了怀里。 丰天澜问道: “要回去吗?” 穆晴想了想,对他说道: “看一看天河的河景吧,上元花灯节,莲灯汇星河,一年只能见一次的景象,要好好看一看。” “好。” 大约是心情好,又刻意在纵容。 穆晴说什么,丰天澜便应什么。 丰天澜抱着她,在一片灯火明灭的天河边,缓慢地顺着水流的方向行走。 穆晴看着河景,忽然道: “小师叔,你想好怎么和师父交代了吗?” 丰天澜摇了摇头,说道: “打一架估计是不可避免的了。” 他原本还在计划着讨好秦淮一下,然后如实相告。可看昨日秦淮对那西海鲛人的反应,丰天澜就意识到,这事多半是没法善了。 其实丰天澜完全能理解秦淮的心情。 站在亲手将穆晴拉扯大的师叔的角度,若是有人觊觎穆晴,他的反应估计不比秦淮好到哪里去。 秦淮还只是拔剑。 他估计会软硬兼施,不止手上拿剑,连话语都要夹枪带棒,非要逼得对方哭着求饶才行。 穆晴期待地问道: “我可以观战吗?” 丰天澜:“……” 这个坏东西,就盼着他和秦淮打起来呢。 他低下头,看着穆晴笑得正开心的样子,忍了半晌才忍住没给她一个脑瓜崩。 丰天澜问穆晴: “你想好怎么和天帝说了吗?” 穆晴摇了摇头,道: “不用想,他老人家盼着我有段姻缘呢,高兴还来不及。” “再说了。” 穆晴抬起手来,给他看无名指上的红痕,道, “都已经私定终身,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丰天澜:“……别乱用词。” ※ 丰天澜连抱带背,将穆晴从天河畔送回了东宫。这一路上他们没有施障眼法,没有刻意躲着人,可以想见,天界不久之后将会如何流言纷飞。 他将穆晴放在了书房后殿的床榻上。 丰天澜看着坐在床边的穆晴,仔细想了想,他不想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只憋出来一句: “要吃东西吗?”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要啊。” 丰天澜忍不住说道: “你都这么重了,怎么还要吃?” 穆晴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是你先问我吃不吃的?” 丰天澜被噎的无话可说,只能挽了袖子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做的菜。 很长时间过去,他才端着两碟菜过来了。 一碟炒冬笋,一碟炒芦笋。 穆晴不满意道: “怎么都是素的,你喂兔子呢?” 丰天澜一巴掌拍在她头上,说道: “兔子的腿脚比你灵活多了。” 穆晴:“……” 穆晴愤愤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冬笋,尝了尝,说道: “咸了。” 丰天澜闻言,也尝了尝,说道: “哪有咸?” 穆晴和他呛声,道: “小师叔,你舌头坏掉了?” 丰天澜骂道: “你舌头才坏了。” 穆晴:“……” 她憋了一股子气,拽过丰天澜来,脑袋凑上前去,堵住了他的嘴巴。 丰天澜瞪大了眼睛。 穆晴将笋片推过去,而后泄愤般地在他薄薄的唇上咬了好几下,咬出了有些鲜红的牙印。 她放开丰天澜,恶狠狠地问道: “咸不咸?” 丰天澜捂住嘴,脸色涨红。 半晌,他才说道: “……盐没拌匀。” 穆晴哼了一声,又夹了一根芦笋。 她叼着芦笋,兔子似的咔嚓咔嚓地将芦笋往嘴里吞。 丰天澜仍然捂着嘴。 他脑袋里一片混乱,穆晴嘴唇的柔软触感,和她的尖牙利齿带来的疼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只觉得,这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芦笋还不错,凑合能吃。” 穆晴一边评价着,又要下筷子。 丰天澜伸出手,覆住她的手,动作灵巧地将她手中筷子夺了下来,他声音低沉道: “别再吃了。” 他用力一推穆晴的肩膀,直接将她推翻在了榻上。 穆晴惊恐地起身: “等、等等!” 丰天澜倾身压上,又将她推了回去。 两人互相推搡着,穆晴一脚蹬在丰天澜腿上,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丰天澜这才停了动作。 穆晴疼得呲牙咧嘴,说道: “……别……” 她指了指自己腰侧。 丰天澜意会到了她的心思,摘下她腰侧的黑剑,反手便丢到了门外的院子中。 黑剑直接连带着剑鞘,插.进三角梅上,给那并不粗壮的三角梅捅了一个窟窿。 穆晴:“……” 那、那是师父寄养在她这里的树! 丰天澜问道: “还有什么事?” 穆晴说道:“门没关。” 丰天澜一抬手。 一连串的“哐当”声响起。 后殿十六扇雕花木门,和糊着明白纸的窗户,一一合上,没留一分空隙。 第140章 天上的故事57 天色渐明。 丰天澜独占了整个荞麦枕。 他仰面躺在榻上, 一会儿抬头看看帷幔,一会儿低头看一看枕在他手臂上的穆晴。 穆晴面向丰天澜侧躺着,在上方的那只手搭在他身上, 闭着眼睛睡得正熟。 丰天澜一开始还不敢动弹, 怕惊到她。 可大概是这些日子里两人关系进展变化跟做梦似的,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想再看看红线留下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抓起穆晴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 仙人青春永恒, 容颜常驻。 即便百岁千岁,皮肤也无一丝褶皱。 穆晴的手白皙柔嫩, 骨节修长。 只有掌心里藏着看不见的茧,是她执剑破天的痕迹。 丰天澜抓着她的手,低头看去。 下一刻, 他就脸色一变——穆晴的无名指上,根本就没有红线留下的痕迹。 他呼吸停滞一瞬,开始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思索起来, 自己到底是现在在做梦,还是昨夜在做梦。 不知不觉间, 他抓着穆晴手的力道稍稍重了些。 正在熟睡的穆晴拧了拧眉, 下意识地抽手。 手没抽出.来,好梦先醒了。 被搅扰了睡眠的人不太乐意,迷迷糊糊地抬脚蹬了丰天澜一下, 抱怨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困倦: “你干嘛?” 穆晴问完这话之后才睁开眼, 一睁眼, 便看见丰天澜抓着她的手,神色有些可怕。 穆晴:“……” 她被丰天澜的表情惊到, 一瞬清醒了不少。 她顺着丰天澜的眼神看过去, 半晌, 才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这只手。” 穆晴从被窝里抬起另一只手给他,说道, “这边啦。” “……” 丰天澜觉得有些窘迫。 自己这到底是在犯什么傻? 穆晴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偷笑,喉咙里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丰天澜斥道: “笑什么笑?” 穆晴回答道: “笑傻瓜。” 回答完了,她就继续笑。 丰天澜被她笑得羞恼,翻身撑开被子,倾身压上,一手撑在穆晴脑袋旁边,一手捏着她的两颊,低声道: “别笑了。” 穆晴张开嘴,在他虎口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犬齿留下了四个发红的小小凹痕。 丰天澜收了手,问道: “你属狗吗?” 穆晴正儿八经地回答道: “我属龙,凝华公主也是。” 丰天澜:“……” “起来啦。” 穆晴推了推他,说道, “今日有朝政,八字才有一撇就来个君王不早朝,仙官们就该上奏折参你了。” 丰天澜刚要起身。 穆晴又补了一句: “还要小心伤身。” 丰天澜:“……伤谁的身?” 穆晴回答道: “我的。” 丰天澜这才起身,说道: “晚上炖个汤给你补补。” “算了吧,我怕到时候喝到的不是补汤,是孟婆汤——一碗送我入轮回。” “……” 丰天澜试图狡辩,说道: “我厨艺也没那么差,之前炖的鸡汤不是挺好的?” 穆晴穿着里衣起身,打着盹道: “那是超常发挥,昨晚盐没拌匀的笋菜才是你的正常水准。” 丰天澜说道: “……我可以看菜谱。” “还是让膳食司送厨子来吧。” 穆晴道, “我不想试毒。” 丰天澜:“……”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困得眼都睁不开,为什么还能和他呛声? 穆晴已经开始寻觅她的装束了: “我外衣呢……?哦,在乾坤袋里……我乾坤袋呢?” 她又摸了摸脑袋,说道: “我簪子又去哪了?” “还得叫桃雪来给我梳个头……” 她用没伤到的那只脚站起来,就要蹦着走。 丰天澜直接把她拽了回来。 他从枕头边上翻出腾龙金簪,又从床尾被子下扒拉出乾坤袋,从里面找出外衣来。 他下了床,站在穆晴面前,仔细看了看那复杂的衣裳。 不得不说,太女的衣服是真够复杂。 好在他从前当仙阁之主,位居高位,平日里皆精致讲究,衣饰也没简单到哪里去。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理清了穆晴的衣服。 “站起来,抬手。” 他握着穆晴的手腕,将袖子往上套。 穆晴这会儿稍稍精神了一点,说道: “我还想泡个澡来着……” 她早就施过清洁咒了,只是还觉得腰酸背痛,得找个热水盆或者温泉泡进去舒缓一番。 “别事多,时间来不及了,回来再泡。” 丰天澜给她穿好了衣服,系好腰带后,问道, “腰牌挂哪个?” 穆晴说道: “随便挑一个吧。” 丰天澜翻找着穆晴的乾坤袋。 不翻不要紧,这一翻,丰天澜就懵了。 穆晴的乾坤袋里,挂在腰上的玉佩,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一共有两千多枚。 法器有三百多件。 丹药一千多瓶…… 丰天澜:“……” 这还只是一个乾坤袋。 穆晴可不只有这一个袋子。 丰天澜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老鼠过冬贮粮吗?” “嗯?” 穆晴看了看乾坤袋,说道, “这个袋子是在修真界时最常用的那个,里面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你给的。” 丰天澜:“……” 他从前在仙阁时,有很多人给他送礼。法器什么的很常见,这种没什么实用性的玉佩更是数不过来。 他不太稀罕这些东西。 穆晴跟在他身边,偶尔会因为一些玉佩的花样和颜色而挪不开眼,丰天澜也就随手给她了。 没想到给了这么多。 “我以前不佩戴这些东西,自己也不缺钱,这些东西就都放在乾坤袋里堆灰了。” 穆晴回忆了一下,道, “还好最缺钱的时候乾坤袋不在我身上,不然这些东西,我估计会全都当掉去养星倾阁。” 丰天澜:“……” 丰天澜随便挑了两枚比较大气的玉佩给她挂上,沉默地站在她背后,拿着玉梳给她梳头。 穆晴的发型简单,只要束个冠就好了。 省心的很。 穆晴拿着铜镜看了看,还算满意。 “我走了。” 她把铜镜放在丰天澜手里,抬手一个仙术将后殿的门窗全部打开,拄着拐杖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穆晴跳到院子里,从三角梅上把摘星剑拿下来,挂在腰侧。 她指着树上的洞,回头道: “小师叔,你想想怎么和师父交代吧。” 丰天澜:“……” 他要向秦淮交代的是这棵三角梅树吗? 他要跟秦淮交代的是他和穆晴之间的事情啊! “这可不是我凿的洞。” 穆晴站在树前摇头叹气了一会儿,就拄着拐杖走了,一边走一边道, “不关我事。” 丰天澜:“……”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拿了他两千多枚玉佩,连这点黑锅都不愿意帮他背。 ※ 这一日的朝政还算平和。 秦淮在西海收拾他自己造的烂摊子,短时间内回不来。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丰天澜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穆晴和千机子的关系也没有变得很坏。 两人说起正事时语气情绪都很正常,看不出闹过别扭的样子。 唯独祌琰,对穆晴理也不理。 穆晴觉得没什么问题,反正她平时也不理祌琰,现在刚好是乐得清静了。 处理完朝政,穆晴就回了东宫。 丰天澜还要去医宫当值,又过了半日后,才有时间去找穆晴。 他到东宫时,手里端着一个锅。 而穆晴正在书房里,仔细地改着折子。 见到穆晴后,他将锅放到了一边去,走到她身边,在地毯上席地坐了,拿出药箱,说道: “脚给我看看,早上忘记给你换药了。” 穆晴将脚伸给了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带来的锅子,问道: “锅里炖的什么啊?” 丰天澜回答道:“鲫鱼汤。” 穆晴问道: “你在医宫当值呢,怎么炖汤啊?” “玩忽职守啊?” 丰天澜:“……” 要么就是毒她,要么就是玩忽职守。 但凡是他做的菜,在她这里就讨不到一点好。 “我让膳食司做的。” 丰天澜捏着她的脚腕,问道: “满意了吗,殿下?” 穆晴从那尊称中听出了一分嘲讽来。 她问道: “你在嫌我难伺候啊?” “我没说,你自己理解的。” 丰天澜拿起棉纱,讽刺道, “看来太女殿下对自己还有些数,不算无可救药。” 穆晴十分受用,道: “再叫一声。” 丰天澜:“……什么?” 穆晴仰起脑袋,一副骄矜模样: “再叫我一声‘殿下’听听。” 丰天澜慢条斯理地把纱布打了个结,而后抬起手来,对着她脑袋就是一巴掌。 丰天澜道: “没大没小。” 穆晴捂着脑袋呲牙,道: “你为老不尊。” 丰天澜又道: “没心没肺。” “你冷酷残忍,心狠手辣!” 她放在丰天澜腿上的那只脚一摇,碰了碰他的腹部,伸手指着自己的脚,说道, “你看看你的杰作。” 丰天澜道:“……行了,吃饭。” 再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穆晴收回脚来,说道: “你摸脚了,洗手去。” 丰天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收好了药箱,起身洗手去了。 穆晴敞开锅盖。 膳食司的手艺极好,鲫鱼早已去过了骨,锅里没有一根鱼刺,汤也熬的浓白。 丰天澜回来了,手里还搬了小桌和餐具,在书房里放好,说道: “来这边吃。” “汤锅放着,你不用管,我来端。” 穆晴应道:“好~” 她开心得尾音都要上扬起来。 丰天澜朝着她这边走。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单脚蹦着往小桌那边挪,经过丰天澜身边时,两手一张,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丰天澜:“……” 丰天澜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晌才拎住她的后衣领,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 他别开脸,说道: “你差不多就行了,别这么黏乎。” 第141章 天上的故事58 穆晴撒开了手, 在蒲团上坐下。 丰天澜将汤锅端过来,给她盛汤。 穆晴接过盛好了鱼汤的碗,一开始还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而后就放开了动作, 直接端起了碗来喝。 鲫鱼肉细嫩软滑,营养价值又高,最适合剔骨煲汤补身体。 丰天澜点了碳炉, 将汤锅放在炉子上煨着,又将一大碗从膳食司拿来的蒸好的米饭倒进汤锅里, 用勺子仔细搅散。 没过多久,米饭就吸饱了汤汁,米粒软糯, 一抿便化,只留满口混着鱼汤咸鲜味的米香。 穆晴这顿饭吃得满足。 丰天澜问道: “喜欢?” 穆晴点头,说道: “我还能再来三锅。” 丰天澜无奈道: “……你少吃一点, 真的胖了。” 穆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鲫鱼粥, 果断选择了后者。 她心宽道: “胖就胖吧, 你抱得动就行了。” 丰天澜:“……” 剑修力能扛鼎,千斤鼎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只手的事情。 区区一个穆晴,能重到哪里去? 她再怎么重, 丰天澜也能单手扛起来就跑。 丰天澜叹了一口气, 伸出手来, 捏了捏穆晴脸颊上的肉。 穆晴完全没反抗,由着他捏, 问道: “好捏吗?” 丰天澜答道: “还行。” 穆晴对着他伸出手, 白皙掌心朝上。 丰天澜问道: “怎么?” 穆晴勾了勾手指, 说道: “捏一次一百块灵石,你刚刚捏了六下,给你打个折,五百块灵石就行了。” “……” 丰天澜问道, “极品灵石还是下品灵石?” 下品灵石就已经很贵了。 若是要极品灵石……穆晴这脸怕不是灵矿做的,这么值钱? 穆晴干脆将问题抛还给了他,道: “你觉得我值哪种?” 这就变成一道送命题了。 丰天澜没有回答,把添满的粥碗往穆晴面前一放,说道: “喝你的粥。” 穆晴又一次呛赢了丰天澜,一边喝粥,一边止不住地笑。 “别笑了。” 丰天澜没好气道, “你小心呛着。” 穆晴嬉皮笑脸道: “我才不会……”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不笑了,捏着自己的脖子开始咳嗽,眼角也带上了泪花。 “咳咳咳、咳咳咳咳……” “……” 丰天澜坐到穆晴身边,一边给她拍着背,一边嘀咕道, “让你笑。” 穆晴好半天才缓过来,摇了摇脑袋,道: “不笑了不笑了,吃饭。” 丰天澜陪着她喝了几口粥。 他端着碗,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师父什么时候回天界?” 穆晴端着碗,说道: “师父把西海的鲛人族吓坏了,正在那边赔礼道歉,试图构筑起来友好的关系。鲛人族小心谨慎,不易交心。师父估计得在那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处理好这件事。” 丰天澜道: “……才十天半个月?” 穆晴转过头看着丰天澜,疑惑道: “小师叔,你不想让师父回来吗?” 丰天澜说道: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穆晴一头雾水。 小师叔这是在充当什么谜语人呢? 丰天澜将汤锅从碳炉上端下来,把最后几勺粥盛给穆晴,一边盛一边说道: “你不懂你师父有多护着你。” 穆晴没听明白,问道: “怎么又扯到师父护着我了?” “别问了。” 丰天澜把粥碗给她,道, “喝你的粥吧。” “……哦。” 昨晚实在是太累了。 穆晴吃饱喝足后,便有些困了,坐在桌边打了个盹。 “起来啦。” 她从后面拽着丰天澜的衣服,在丰天澜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之后,又推着他往书桌那边走。 丰天澜问道:“你想干嘛?” 穆晴在桌边摁着丰天澜坐下,又拿起朱笔,蘸了蘸墨水,仔细在砚台边捋好笔尖后,将笔杆递给了他。 她说道:“给我批折子。” 丰天澜握着笔,问道: “我批折子,你呢?你做什么?” “练习下棋。” 她挪了挪身子,仰头惬意地躺下,把丰天澜的腿当成了枕头,道, “去和周公下。” 丰天澜:“……” 穆晴一边说着,又打了个盹,眼角甚至挤出了泪滴来。 丰天澜原本想揪她起来,可看到她这副模样,又实在是不忍心。 他只好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 “去床上睡。” 穆晴伸手扒着他的腿,拒绝道: “……不要。” 丰天澜:“……” 这也太黏人了些。 他想把穆晴提溜起来,可是下手之前又犹豫了。 如今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他不能再用从前的方式来对待她,那样未免太粗暴了。他得耐心一些,细致一些才行。 他在穆晴脸上捏了一把,道: “算了,你睡吧。” 穆晴算是赢了一回,她躺在丰天澜腿上,双眼紧闭着,嘴角上扬起来,一副得意模样。 半晌,她睁开一只眼,道: “不准在我脸上画画,小花和王八都不行。” 丰天澜空闲着的那只手盖在了她眼睛上,不耐烦道: “赶紧睡,哪来的这么多事?” …… 没过多久,穆晴就睡熟了。 丰天澜放下笔,将她抱起来,往后殿走去。 所谓的“耐心”,就是指这套“等你睡着了再安排你”的方法。 丰天澜给穆晴脱去外衣,将她放在床榻上,又抖开被子给她盖上,将帷幔放下来。 他把穆晴繁复的外衣整理好,挂在衣架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离开了后殿,走回书房的前厅里。 一回来,他便发现东宫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一身威严黄色衣袍,披着暗红外衣的天帝,正立在书房中央的地毯上。 他在地毯上支着的小桌边弯下身,揭开了汤锅的盖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后,便又将盖子扣回去了。 桃雪正站在书房门口,有些紧张地朝里面张望。天帝来时要她别通报,直接便进了东宫,她也就没能提前通知到不知道在书房里做什么的太女殿下。 还好,天帝没直接撞见丰天澜批折子的场面。 不然穆晴和丰天澜都没有好果子吃。 丰天澜一见到天帝,便紧张了起来。 他缓了片刻,才道: “陛下。” 只能说,天帝不愧是天帝。 他见到丰天澜出现在东宫的书房里,也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之色。 这有什么? 他当年做太子的时候,来往于这座宫殿的仙官多着呢。 “我听说凝华脚伤着了,来看看她。” 天帝说道, “这孩子受伤了也不吭声,若不是今日上朝的仙官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丰天澜道: “她应该是怕惹您担忧。” 天帝问道: “她人呢?” 丰天澜滴水不漏地回答道: “在后殿睡着了。我刚刚给她换过药,那药能让伤口愈合得更快些,但也有些副作用,容易使人疲惫,她说要歇一会儿。” 天帝看了看那锅粥,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 “原来是这样。” 丰天澜说道: “陛下,我来东宫要做的事皆已完成,就先告退了。” 他和穆晴之间的事情,还是由穆晴自己来向天帝交代比较好,他不宜擅自做主。 丰天澜放下话,便要离开。 “丰主司且慢。” 天帝慢悠悠地走到书桌前,在蒲团上坐了。 他随手掀开面前的折子,看着那一行行已经批好的朱色小字,还算满意。 丰天澜停住脚步,问道: “陛下有何吩咐?” “我刚刚去了一趟卜星宫。” 天帝从桌上抽出一张白纸,握起笔来。 “巧得很,千副司正在批八字,被我撞见了。” 丰天澜:“……” 天帝写下两列八字,将纸张拿起来,说道: “丰主司,你来瞧瞧,这两人八字相性如何?” 丰天澜不用看,便知道这两个八字是谁的。 他硬着头皮问道: “陛下瞧着怎么样?” 天帝笑了一下,道: “水火不容,打打闹闹,争执不断,相性不合。” 丰天澜摇了摇头,说道: “情由心而起,亦应由心定,不能靠八字来断。” 天帝道:“哦?” 丰天澜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酒壶和酒具,向前走了几步,挥袖扫空书桌上的东西,在桌前坐下,为天帝斟酒。 他低垂着眉眼,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而且,更重要的是,陛下所写的这两个八字的主人,皆是不信命之人。” 天帝拿起了斟满酒液的杯子,说道: “由心定,不信命,这算是两个理由了。丰主司,你还有什么更能说服我的措辞吗?” “有。” 丰天澜道, “我与穆晴之间,打打闹闹,吵嚷不断,才是常态——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未来若是我们不吵架了,要么是因为关系彻底破裂,连架都不愿吵了;要么便是吵够了,懒得吵了。” 天帝闻言摇了摇头,笑道: “你们的相处方式倒是有趣。” 他不久前在卜星宫时,在掐算八字的千机子也是这样和他讲的—— 穆晴和丰天澜之间,一向是这样打闹争吵不断,但他们的感情不见得比别人的浅,反而要更为深厚。 …… 穆晴睡醒时,时间已经快到夜晚了。 她坐起身来,撩开帷幔,迷迷糊糊地下了床。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前殿去,发现丰天澜不在前殿里,只有桃雪站在书桌边,整理桌上的笔墨和奏折。 桃雪见她来了,赶紧过来搀扶她: “殿下,您醒了?” 穆晴点了点头,问道: “小师叔走了?” “……” 桃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殿下,天帝陛下来了。” 穆晴大脑宕机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什么?” “天帝陛下来了,丰主司和他遇见了。” 桃雪一五一十地告知, “他们二人不久前在这里饮酒,现在已经去池塘那边煮酒去了,似乎在商量您的婚期。” 穆晴:“……?” 第142章 天上的故事59 穆晴:“……?” 什么玩意儿? 小师叔和父皇在商议她的婚期? 她这是一觉睡了八百年吗? 穆晴一头雾水。 桃雪给她找来了拐杖, 问道: “殿下,您要去池塘那边吗?” 穆晴:“……” 说实话,不想去。 但这样的场面, 作为当事人,她怎么可能不担忧不紧张呢?正因为担忧紧张、不放心,所以才得去瞧上一眼。 穆晴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往外走。 才走了没几步, 她便听见了悠悠琴音。 琴声悠长而厚重, 是七弦古琴所奏。声音传出的位置, 正是那栽满了睡火莲, 在浅金月光下水波粼粼的池塘。 穆晴一边听琴, 一边磨蹭到了拐角处。 被睡火莲簇拥的回廊上,飘舞的薄红纱帘下, 着一身白衣的丰天澜正坐在琴桌前, 拨弄着琴弦。 琴声悠远, 莲花轻摇。 坐在那廊下之人,颇有些清风霁月的孤高美感。 一曲毕,琴声歇。 同样坐在廊下的天帝说道: “丰主司的琴音,是这小小回廊容不下的寥廓,又很是干净纯粹, 不见杂质。” “他人皆说,曲乐或奏、或吹、或唱,各有不同, 却皆是由心而发, 可从中识一人心——丰主司有这样的琴音, 想必为人不差。” 丰天澜收了手, 拨琴时被琴弦磨得红热的指腹轻轻摩挲, 他稍稍抬头,说道: “陛下谬赞了。” 天帝执着酒杯,说道: “我曾担忧,修无情道的修士有着一颗石头心,不会爱人。” 天帝浅浅饮一口酒,又说道: “但见你对凝华的态度,我倒也放心。” 丰天澜也执起了酒杯,说道: “陛下的思虑无措,无情道的确不会爱人。” “无情道修士爱天下,爱万物,爱人间山河,爱四时风花雪月,却从不钟情于一人。” 无情亦多情,多情亦无情。 天帝闻言,浅笑道: “那丰主司这是……” 丰天澜回答道: “我想,我的无情道应是破了。” 穆晴站在角落里,睁大了眼睛。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动得有些迅速。 当一个爱天地万物,四时风景的无情道修士,亲口承认自己有了偏私,为一人儿破道,是怎样一种动荡内心的坦白? 天帝问道: “你是真的喜欢凝华?” 丰天澜郑重回答道: “不止是喜欢,或许还有些更复杂的感情。但我可以确信,我此后余生,非她不可。” 天帝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未为难丰天澜。 他举起手中酒盏,说道: “记住你所说的话。” 丰天澜笑了一笑,握起酒盏,与天帝轻碰,道: “纵使山海可倾,亦不负承诺。” 话语落下,他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 “有话好说,莫要动辄便倾山海。” 天帝调侃道, “山海以后是凝华的山海,若是真倾了,她怕是要心疼得不行。” 丰天澜也笑了,应道: “是。” 天帝看向丰天澜的手指,道: “关系已定,红线已系,就差昭告天下了。你觉得,你们二人的婚期,选在何时为好?” 丰天澜一时无言。 他还没想得这么长远。 穆晴从拐角处蹦了出来,拖长了尾音道: “父皇——” 天帝见了她,笑着问道: “凝华,睡醒了?” 丰天澜起身过来搀她。 他在天帝面前很规矩,没有直接将她抱起来。 穆晴由他搀着走到琴桌边,在蒲团上坐了。 她说道: “天界与四荒还在战中,这种天时地利人和一项也没占的时候,谈什么婚期?” 别人挥汗洒血战场厮杀,她一身红衣欢欢喜喜的结婚,哪有这样的道理? 到时候怕不是要被戴上“昏庸”的帽子? 她还没继位呢,名声就无可挽救了。 天帝说道: “好事宜早不宜晚。” 穆晴:“……”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天帝提议道, “那便在天界与四荒之战结束,大胜之时宣布婚期,之后择吉日成婚,如何?” 穆晴:“我……” 丰天澜回应道: “我认为不错。” “那就这么定了。” 天帝执起杯子,高兴道, “来,喝酒。” 穆晴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酒杯。 丰天澜先一步将她的酒杯捞走了。 穆晴扭头看他:“……?” 丰天澜说道: “你脚伤没好,还在用药,不宜饮酒。” “还我。” 穆晴伸着手道, “这药方我看过了,和酒不冲突。” 丰天澜往她手里放了一杯茶,道: “那也还是注意些为好。” “……” 穆晴讨不到酒杯,气呼呼地扭过头来,不再理他了。 丰天澜给她递了个剥了一半皮,果肉晶莹、汁水丰足的猕猴桃,说道: “这个给你,甜的。” “我不吃……” 穆晴话没说完,就被塞了一嘴,她恼火道, “我都说了我不……挺甜的,再给我剥一个。” 丰天澜又拿起一个猕猴桃开始剥皮。 天帝看着这两人相处,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暗自发笑—— 这打打闹闹的,确实挺有意思的。 ※ 又是几日过去。 丰天澜把穆晴脚腕上的纱布拆掉了,说道: “走一下试试。” 穆晴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 “还行,就是有点疼。” 丰天澜说道:“那就再拄几天拐杖。” “不拄了。” 穆晴把拐杖往旁边一丢。 那动作堪称一个果断豪迈。 丰天澜:“……” 罢了,都已经愈合成这样了,也不会留下什么旧伤,就由着她吧。 他交代道: “先说好,短时间内不能再飞檐走壁水上漂,更不能倒吊和练剑。” 穆晴嫌他啰嗦,回嘴道: “我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去飞檐走壁?” 丰天澜:“……” 不飞檐走壁——这话从穆晴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她从小就是这样,能翻窗户绝对不走门,能飞房顶抄近道绝对不走山路。 丰天澜和严振都骂过她无数回,她就是不改,还说这是懂得“踏雪不留痕”这一身法的修士的浪漫。 丰天澜说道: “你想想你的脚在哪伤的。” 穆晴:“……” 穆晴说不过他,便打算跑路。 “我去泡澡了。” 她抬手抻了个懒腰,便要离开。 丰天澜眼疾手快的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穆晴停住脚步,回头道: “干嘛?” 丰天澜道: “等会儿再洗。” 他一边说着,伸手将穆晴捞进了臂弯里,夹着她便往寝殿的方向走。 “不行,要先洗。” 穆晴挣扎着将手捂在了他的鼻子上,道, “你闻闻,我一身鱼腥味。” 她不久之前喝过鱼汤,手上有些残留的味道。 丰天澜皱了皱眉,仰起头避开她的手,说道: “那就先去洗。” “那你放我下来啊!你这样我怎么洗?” 穆晴挣扎道, “难道你想跟我一起洗吗?” 丰天澜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走路。 穆晴:“……” 完了,她是不是说中了什么? ※ 时间又过十余日,转眼间便到了二月。 秦淮安抚好了鲛人一族,处理完了西海的烂摊子,终于能够回天界了。 他回来后先走了一趟执法司,将这段时日的见闻写下来汇报给祖师爷,又谈论一番西海的局势,再关注一下南禺,才终于被放过,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千机子提了吃食来看望他。 “你真是个忙人。” 千机子调侃道, “原以为飞升后,能常常相聚,把酒言欢。谁知道你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就跟失踪了似的。” 秦淮无奈叹气: “我倒是真想像好友你一般任个闲职。” “可能剑修就是命苦吧,在修真界里‘穷’名远扬,到了天界也是又穷又忙。” 千机子说道: “忙一些也好,至少代表你很有用。” 千机子一边说着,一边取了吃食和好酒放在桌上。 “糯米藕,荷叶鸡……” 秦淮看着桌上的食物,笑着道, “发生了什么好事?怎么这样丰盛?” “藕和荷叶都是从你徒弟那里摘来的。” 千机子又拿出一份,说道, “我做了两份,你等会儿应该要去找她,记得给她捎带一份过去。” 秦淮问道: “好友,你为何不亲自送过去?” 千机子不言。 秦淮猜测道: “和阿晴闹别扭了?” 千机子道: “差不多吧。” 秦淮安慰道: “阿晴那性格就是容易打闹,但好在不记仇,闹了别扭过不了两日便和好了。” 千机子笑了一下,道: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秦淮:“……什么?” “没什么。” 千机子说道, “难得一聚,饮酒吧。” …… 晚些时候,秦淮提着食盒,又捎带上两包甜茶,便往东宫去了。 东宫的侍从认得他,从来不会拦他。 秦淮便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东宫,走上了前往池塘回廊的路。 快到回廊时。 秦淮听见了琴声,远远地就望见了两道身影。 廊下,穆晴正握着酒杯。 她一边摇晃着手里的杯子,背靠在某个比她高大一些的人的背上,另一只手缠着那人的发丝。 被缠住了头发的人抚琴的动作一顿,声音里带着些许怒气,道: “你别揪我头发。” “别捣乱……你到底还听不听琴?” 穆晴笑嘻嘻地答道: “听呀,为什么不听?” 丰天澜道: “穆晴,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这梅花酒酿造时日尚短,香气虽浓,酒味却淡,不至于让人沉醉。” 穆晴眯起眼睛,举杯道, “小师叔,你猜猜我是为什么而醉?” 丰天澜的琴音乱了一瞬。 穆晴倚在他背后,笑着问道: “是为了这跑调的琴声,还是为了人?” 他们背靠着背,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但穆晴却能够听见,丰天澜的呼吸有些凌乱,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愈发猛烈。 第143章 天上的故事60 丰天澜按住琴弦, 止住琴音。 “不管你是为什么醉的,你肯定是醉的不轻。” 他反手抓住穆晴的胳膊,回头道, “酒拿来, 别再喝了。” 穆晴动作利落地一抛酒杯, 再以另一只手接住, 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丰天澜:“你……唔……” 斥责的话语还未说出口。 穆晴踮起脚尖, 两手揽住他的脖颈, 将他拉扯得低下头来,又仰着头捉住了他的唇。 带着梅花香气的酒液渡进了丰天澜口中。 丰天澜被堵得措不及防。 他脸颊和耳根皆飞上了粉色,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憋的。 穆晴松开了手, 放平了脚。 她仰着头问道: “好喝吗?” 她背着手后退了两步,而后一转头, 撒丫子就跑。跑着跑着便唤来了摘星剑,一脚踩上剑去,以迅雷之势冲出了回廊。 丰天澜抬步便追。 在即将飞过回廊拐角时, 穆晴一个急刹。 丰天澜险险就要撞到她身上去。 丰天澜怒道: “你又玩什么花样?” 穆晴结结巴巴道:“师、师父……?” “师什么父?你喝到连人都认不清了吗?” 丰天澜伸手要提穆晴的后衣领。 可他只跟着躲闪的穆晴向前走了一步, 就看见拐角位置,秦淮抱着手臂正倚在墙上,抬眼看看他的徒弟,再看看他的师弟。 秦淮的眼神和平日里一样, 情绪浅淡,古井无波。 丰天澜:“……” 丰天澜愣了有一会儿,才唤道: “……师兄。” 秦淮:“嗯。” “嗯”是什么意思? 他刚刚看到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我来东宫送个饭。” 秦淮变出食盒, 平静道, “糯米藕和荷叶鸡, 还有炸荷花。” “啊?哦……” 穆晴大脑一时间转不太动,抬手便去接。 秦淮将食盒换至另一只手,反手便抓住穆晴的手腕。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问道: “已经系红线了?” 丰天澜从后方伸手,握住穆晴的手臂,将她朝后拽退一步。他趁隙一手拦在穆晴前方,上前一步,横在了穆晴和秦淮中间,将穆晴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面。 丰天澜回答道:“系了。” 师兄弟之间的氛围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穆晴从后面翘起脚,脑袋从丰天澜肩膀后冒出来,一双圆溜溜的,唯独眼尾上挑着的眼睛望向秦淮。 看了一会儿,她的视线顺着丰天澜的后颈飘到他脸上。 她道:“……师父,小师叔?” “喝酒吗?去年的桃花酿。” 秦淮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酒壶, “酒酿时日不长,却不粗劣,口感醇厚绵润,你们二人皆喜欢这样的酒。” 丰天澜放下了护着穆晴的手臂,回答道: “喝,穆晴,你去取杯子来。” 他想要支开穆晴。 但穆晴却不领会他的意思,张口便是一句: “你敢使唤我?” 丰天澜反问道: “我为什么不敢使唤你?” 穆晴争辩道: “我是太女,你是医官。” “你……” 丰天澜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是想来一句“我是你小师叔”的,但他实在说不出口——哪家的小师叔,会对自己的师侄动歪心思?这还是小师叔吗? 穆晴抱着手臂,趾高气昂地指使道: “丰天澜,去拿两个杯子来。” 丰天澜问道:“两个?”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我和我师父的,你个医官乖乖在一边站着伺候。” 丰天澜被气笑了,道: “好,两个杯子是吧。” 穆晴点头道: “是。” 丰天澜抬起了手,对着穆晴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一巴掌扇完,他的手仍然没落下,还要打第二下。 穆晴直接躲闪到了秦淮后面,缩头缩脑道: “师父救我!” 丰天澜伸手要去拎她,道: “你祖师爷来了也救不了你。” 秦淮挡住了丰天澜: “行了,师弟。” 丰天澜斥责道: “你不能总是纵着她。” 秦淮道: “做师父的护着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丰天澜噎了一瞬。 这两人一个“师父救我”,一个“天经地义”,感情就他是多余的呗? 丰天澜点了点头,道: “行。” 他转头抬步便走。 穆晴似乎是有些怕将他气走了,从后面追问道: “小师叔,你去哪?” 丰天澜没好气道: “去给你们找杯子来,伺候你们喝酒。” 穆晴放心了,喊道: “要那套梅花的酒杯。” 丰天澜回了一句: “就你事多。” 穆晴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秦淮将酒壶递到穆晴手里,自己提着食盒走在前面,往回廊下的那张琴桌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阿晴,我想问的事有点多,便一件一件地来吧。” “第一件事,你把你千师叔怎么了?” 秦淮看向手上的食盒,道, “他现在连饭菜都不敢亲自给你送,还要拖我捎过来。” “我……” 穆晴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没有声音了。 秦淮问道: “是不能告诉师父的事吗?” 穆晴答道: “是。” 秦淮点了点头。 穆晴松了一口气。 师父就是这点好,她有什么事不愿说出口来,他就不会追问。 秦淮又问道: “第二个问题,你和你小师叔怎么回事?” 穆晴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嗯,这个……” 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回答道, “我也搞不清楚,就是莫名其妙你情我愿……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答得乱七八糟的。 秦淮默默地叹了口气。 …… 丰天澜去取了梅花杯子来。 他路过果园,又摘了几个有些软的桃子。 这不是有桃子吃的时节,可天界的气候就是如此,温暖宜人,万物生长,瓜果常熟。 他将桃子在果园里的水池中仔细地洗了,盛在盘中,往池塘那边端去。 他不是有意要听秦淮和穆晴谈话。 但修行多年,他这耳朵就是这么好用。 “红线锁情缘,生生世世不可移情。” 秦淮看着穆晴手指上的红痕,说道, “说是这么说,但这红线也不是解不得。红线到底只是一种契约,契约这东西就像绳结,就算系得再死,也有可以解开的方式……” 丰天澜:“…………” 丰天澜走过去,将酒杯重重放下。 “不解。” 他说道, “不劳费心。” 他在穆晴身边坐下,放下全部的酒杯后,从盘里拿起一个软桃,将桃皮撕去。 他把桃子递给穆晴,道: “吃这个。” 穆晴喜欢这种桃子,一口下去又甘甜又柔软。 这是穆晴年幼时便有的喜好。 她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习惯、毛病,他都很清楚,比秦淮这个做师父的要清楚得多。 秦淮问道: “真的不解?” 穆晴接过桃子,无奈答道: “真的不解……” 秦淮说道: “阿晴,你不必怕任何人,心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丰天澜冷笑一声,道: “怕?她会怕什么?” 穆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 “……唉,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呢?” 丰天澜道: “没有,夸你呢。” 穆晴早已从上拆房梁、下挖藏酒的仙阁弟子,长成了上可治天界、下可窃黄泉的太女。 这天上地下,就没有能治住她的东西。 秦淮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有点多余。 他看着穆晴,问道: “真的喜欢?”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穆晴点了点头,回答的声音有些急促和羞恼。 秦淮叹了口气。 罢了。 他的徒弟和他的师弟,皆不是会轻易动心的那类人。 这搬不动的石头一旦动了,那谁也别想将他们推回原位。 秦淮又问道:“你父皇那边……” “他知道,也同意了。” 穆晴提着酒壶给他斟酒,有些不耐烦道, “师父你别再问了,你怎么变得比小师叔还啰嗦了?” 秦淮:“……” 徒弟这是嫌他烦? 穆晴拿着桃子啃了一口,手和下巴有些湿,她对着丰天澜伸出手道: “手帕。” “我找一下……穆晴你手离我远点,别滴到我身上了!” 穆晴浑不在意道: “滴到你身上你就洗洗呗。” 这两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吵。 秦淮总觉得他们吵架比以前吵得更欢了,有些适应不了他们的节奏。 他无奈地起身,说道: “我在西海待了许久,今日才回返,还没来得及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指着食盒,问道: “阿晴,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穆晴也有些为难。 半晌,她说道: “放着吧。” “师父,你和千师叔说一声,不要再给我送菜了。” 秦淮答应了。 他起身,又看了穆晴和丰天澜一眼之后,抬步离开了回廊。 秦淮一走,穆晴多多少少放松了些——今日的师父,着实难以应对。 她说道: “小师叔,我想听《渔樵问答》。” “改日再给你弹。” 丰天澜站起身,说道, “我今日还有些事没做完,要先离开。” 穆晴歪着头问道: “不留宿啊?” 她这一问,丰天澜便红了耳根。 丰天澜:“改日……” “改日再说,知道了。” 穆晴摆了摆手,道, “快走吧。” 丰天澜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 丰天澜出了东宫的后门,便不出所料地看见,秦淮正在后门外等着他。 丰天澜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弟,我们有些日子没切磋了。” 秦淮将九溟剑从腰上拿下来,道, “走,陪师兄去比一场。” 丰天澜:“……” 他就知道会这样。 这一架是免不了了。 丰天澜问道: “去哪里打?” 秦淮道:“去南禺吧。” “可以。” 丰天澜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飞离天界。 片刻后,穆晴从东宫后门里走出来,唤出摘星剑,踩到剑身上去。 桃雪连忙追出来,道: “殿下,您要做什么?” 穆晴挽了挽袖子,道: “俗话说得好,拦不住就加入。我今日就要让他们瞧一瞧,谁说话最算数!” 第144章 天上的故事61 南禺多险山。 秦淮和丰天澜选择的切磋场所, 便是在南禺的一处陡峭山崖上。 初春刚至,寒气未散。 此时日轮已沉, 弯月初升,月光洒落在山崖上,将薄薄积雪映出了银白的亮色。 秦淮和丰天澜皆已出剑,两人身影闪动,满是戾气的九溟剑和寒剑天霜交碰出一片剑光和清脆声响。 大约对了二百余剑后,两人后退,分立山崖两侧,拉扯开了距离。 秦淮抬起头, 说道: “都已经入了医道了, 你的剑怎么还是这样难以对付?” 他分明在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意。 像他这样的剑修很难找到对手, 能与他战得不分伯仲之人, 在这天下间不超过三个。 秦淮难得活动开了筋骨,血液也有些沸腾。 “我入了医道,又不是舍了剑道。” 丰天澜剑尖微转,挑起地上积雪, 一片雪沫白影纷飞,他冷声道, “穆晴说得没错,你今日真是话多。” “话多没关系。” 秦淮脚下一点悬崖,腾空而起,提着九溟剑飞掠而来。 “剑不磨蹭便可。” 丰天澜横剑挡住他,同时, 他左手拿起剑鞘, 瞅准了空隙刺向秦淮。 秦淮双手握住九溟剑, 用力向前一压。 丰天澜左手的剑鞘被迫着改了方向,与天霜剑一同架住九溟剑,方不至于败退。 山海仙阁的问心剑就是这样。 以攻代守,强者取胜。 丰天澜虽未败退,但两人之间高下已见。 丰天澜仍然不想认败,一边使力一边道: “你力量增长的速度就像个怪物。” 秦淮笑着道: “还好吧。” 就在此时,远处一道剑光袭来。 秦淮收剑,向后撤了两步。 丰天澜也握着天霜剑和剑鞘,旋身后退。 那道剑光从两人中间穿过,几乎要将山崖劈裂。 “啊,打空了……” 略带着些遗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秦淮惊讶道: “阿晴?” 穆晴手握神剑,从远处踏雪而来。 神剑黑沉,天青云阔,积雪洁白。 唯有她一身红衣艳丽,几乎成了素净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的气势也不可小觑。 一人携剑,便像是千军压城,令人拜服。 丰天澜也惊得不轻,道: “你怎么跟过来了?” 穆晴态度随意地回答道: “你们比剑不带我,我就自己找过来咯。” 丰天澜:“……” 丰天澜说道: “这次比剑和平时不一样,你别瞎掺和。” 穆晴问道: “怎么就瞎掺和了?” “你们排挤我?” 丰天澜和她互相瞪眼,瞪了一会儿,道: “论语言理解能力,这天下间真是没人比得过你。” 穆晴十分受用,点头道: “谢谢夸赞。” 丰天澜:“……” 我没在夸你。 丰天澜不想和她多废话,直白道: “你旁观就行,别插手。” 穆晴仰起头,说道: “我就插手。” 丰天澜道: “你别闹!” 穆晴抱着手臂道: “我就闹!” 丰天澜和穆晴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但他们之间又莫名地和谐——小吵小闹而已,谁也没有气得跳脚。 这样的争吵仿佛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若无人无事打扰,便永远不会结束。 “……” 秦淮看着他们俩,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人很般配。 不过这种般配也很矛盾—— 他觉得天下间无人配得上他的小徒弟,也没人配得上他的师弟。 他也从来没想过,这样两个人会搞到一起去。 说来说去,就是出乎意料,有点难接受。 不过也还可以。 秦淮现在也慢慢缓过来了。 “阿晴。” 秦淮走上前去,叫住正在和丰天澜吵架的穆晴,说道, “说起剑道,我在西海时悟了一招剑法,尚未完成,你要不要看看,帮师父改一下?” 穆晴是个好剑修。 所以她听到“剑法”二字,便两眼放光。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没问题,师父你演示一下。” 丰天澜叹了口气,跟着穆晴站到一侧去,给秦淮让出空来,没忘了叮嘱一句: “收敛着点,别把山崖劈断了。” 秦淮应道:“放心便是。” 他提起九溟剑,剑意外放。 九溟剑是一把戾气极重的剑,秦淮不收敛剑意时,它就像是要收割天地万物的性命一样,危险肃杀。 丰天澜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御起阵法,将穆晴保护在了后面。 从很久以前,他们就是这样的。 秦淮或者丰天澜演示剑法,穆晴站在一边看,他们师兄弟之中没有执剑的那一人会挡在穆晴前方护着她,不让尚还弱小的她被剑气波及。 丰天澜已经做出了保护的动作,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穆晴早就已经超过了他,不再需要他这样护着。 丰天澜稍稍回头看她。 不过也没关系。 他心甘情愿。 不论她成长到什么地步,他都想要做在前方守护,让她无忧也无虑的那个人。 …… 秦淮的剑法尚不完整,没多久便演示完了。 这其中还有诸多细节需要添加。 “这剑法很漂亮,不过……” 穆晴拿着神剑重复秦淮的剑法,她手挽剑花,挑起积雪,而后停住动作,道, “这里有破绽,若是对手拿较长的武器,容易被扫到膝盖以下的位置。” 丰天澜说道: “融入个步法即可。” “我也是这样想的。” 秦淮拍了拍穆晴的肩膀,说道, “阿晴,教一教师父‘疾雷步’。” 穆晴无奈道: “……师父你不是吧,这可是你的宿敌捣鼓出来的步法啊,你不怕到时候被祌琰笑话吗?” “剑可演百器,剑法也可囊括天下精髓。” 秦淮说道, “取敌人之长补己之短,这是许多人都会做的事情,连祌琰自己也会如此,不丢人。” 穆晴心想:这也对。 她走上前去,在秦淮面前放慢了动作,走了一套疾雷步。 秦淮看完后便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回头琢磨一下。” 就在此时,一缕金灿灿的光芒从远空飘来。 秦淮伸出手接住。 那金光顿时在他掌心里凝现成了一封信。 秦淮读完信,道: “西海有些情况。” 他将信纸交给了穆晴,说道: “师父先跑一趟西海,过些日子再见,到时兴许能给你看完整的剑法。” 秦淮话语落下,便踩上了九溟剑,腾空一截。 “好,我等着。” 穆晴点了点头,和秦淮道别。 丰天澜看着秦淮离去的背影,评价道: “真够忙的。” 穆晴说道: “执法司就是这样。” 丰天澜问她:“回天界?” “回去吧,南禺也没什么可逛的。” 穆晴迈开脚步要走,可才走了没几步,她就“唔”了一声,蹲下身握住了脚腕。 丰天澜连忙问道: “怎么了?” 穆晴捏了捏脚腕,说道: “用脚用的太厉害了。” 她之前受的脚伤很重,脚腕几乎被砍断一半。 丰天澜的天霜剑气本就有着寒气侵体,让人伤势久久不好的效果。 穆晴用着灵丹妙药,一个月过去,脚伤看似早已好全,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实际上脚还是有点小毛病。 平时没什么不对劲。 但一用步法,问题便出来了。 “你……” 丰天澜想责怪她没数,但更多的是自责。他低下身去看穆晴的脚腕,道, “别留下什么旧伤。” “不会的,就有一点疼而已。” 穆晴捏着手指,给他比着“一点点”的手势,轻松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才一个月就能用步法了,等到一百天的时候,肯定就好全了。” 丰天澜打了一下她比手势的那只手,道: “别胡闹了,还没好全就好好养伤。” “养伤?” 穆晴想了想,答应道: “可以啊。” “那么为了让我好好养伤——” 穆晴伸出手来,说道, “小师叔,背我回去吧?” 丰天澜:“……” 穆晴拉了拉他的袖子,十分“宽厚”地给了他第二个选择,道: “要不然抱我回去也行?” …… 丰天澜两手捞着穆晴的大腿,将她牢牢地托在了背后,从南禺慢悠悠地走着。 他刚刚打算直接御剑回天界。 可才刚背起穆晴,她就说想看看南禺的景色,让他慢慢走。 丰天澜:“……” 刚刚不是还说南禺没什么好看的吗? 丰天澜道: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穆晴两手揽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在他颈窝里蹭了几下。 丰天澜被她蹭得直歪脑袋。 “你多背我一会儿嘛。” 穆晴说道, “回了天界,你可就不能背着我到处走了,婚前黏黏糊糊,有伤天界风化。” 丰天澜没好气道: “说得好像跟‘背着你到处走’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一样。” 穆晴问他: “是坏事吗?” 丰天澜:“……” 丰天澜沉默了半晌,说道: “……也不是坏事。” 穆晴点了点头,说道: “那就是好事了。” 丰天澜:“……”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他觉得自从和穆晴确定关系后,和她讲道理就越来越难了。从前她还会有几分的敬畏惧怕之心,现在倒好,随便得不得了,有时候开口说话都不求别的,就是为了噎他。 丰天澜不想说话。 他将穆晴往上托了托,背着她在南禺落了雪的山林里慢慢地行走着。 “小师叔,我记得我小时候落水着凉、冻得打寒战、走不了路的时候,你就背着我走过仙阁里的山路。” 丰天澜已经有些记不清了,问道: “意外落水吗?是不是叉鱼的时候掉进去的?” “不是。” 穆晴摇头道, “捉虾的时候跳进去的。” 丰天澜:“……” 这有什么区别吗? 穆晴在他颈边叹了口气,抱怨道: “那时候好难受啊,你一点都不会背人,我在你背上都快要仰下去了。” 丰天澜试着解释: “……我从来没背过人。” “我知道。” 穆晴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唤道: “小师叔。” 丰天澜有些不耐烦地回应道: “又有什么事?” 穆晴说道: “等我拿下了南禺和西海,登上了天帝之位,我们就成亲吧?” 丰天澜呼吸乱了一瞬,不怎么直白地回答道: “……婚期的事情,之前不是已经和你父皇说好了吗?战事结束后订婚,成婚另择日子。” 穆晴懒散地趴在他背上,说道: “或者我们再随意一点。” “嗯?” “等院子里那颗坏掉的三角梅重新开花,我们就订婚,怎么样?” 穆晴思维发散道, “订婚的日子可以早一点,只是订婚而已,我不会被套上‘昏君’的罪名的。” 第145章 天上的故事62 穆晴趴在丰天澜背上, 两条细瘦的手臂揽在他脖子上,说道: “我们再随意一点,等院子里那棵坏掉的三角梅重新开花, 我们就订婚, 怎么样?” 丰天澜:“……不怎么样。” 这可真够随意的。 随意它娘给随意开门, 随意到家了。 但穆晴想做的事情, 丰天澜从来都拦不住她。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穆晴一拍他的肩膀,霸道地说道: “就这么定了!” 丰天澜:“……” 他背着穆晴,无言地走着下山的路。 他几乎出现了幻视—— 院子里那棵快死的三角梅十分嚣张地摇摆着枝叶, 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好似在说: “当初你对我毫不在意, 将我践踏在脚下,如今我让你追悔莫及。” 丰天澜:“……” 穆晴勾着他的脖子,问道: “你在想什么?” 丰天澜冷漠道: “我回去就砍了那棵破树,” 穆晴问道: “那我们不就没法成亲了?” 丰天澜气得在她大腿上捏一下,问道: “树没了,你就不成亲了?” 穆晴直摇脑袋, 道: “那可不行。” 丰天澜终于消了气,背着她继续往山下走。 月亮渐渐地升到了中天, 今日的月光不亮, 南禺的山野满是积雪和枯树, 寒风呼啸,无叶的枝干摇晃,像一只只鬼手, 幽森恐怖极了。 穆晴拍了拍丰天澜的背, 道: “放我下来, 腿酸了。” 丰天澜:“……你事真多。” 今天脚疼,明天打盹,后天腿酸。 一个不老不死的神仙,哪来这么多事? 丰天澜虽然抱怨着,却也还是把穆晴放了下来,他问道: “你的脚能走?” 穆晴走了两步,说道: “还可以。” “那走吧。” 丰天澜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步法。 穆晴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丰天澜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将穆晴的手从袖子上推下去。 穆晴:“……?” “穆晴,你不是小孩子了。” 丰天澜说道, “不要总是抓袖子。” 穆晴心里顿时升起了失落的情绪。 这时,丰天澜用袖子下方的手碰了碰她的,随即便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丰天澜别过头,不太自在地说道: “你该学会抓我的手了。” 穆晴愣了一瞬,随即便笑了起来。 她走在丰天澜身边,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答应道: “好。” 荒山野岭里的山路,走着走着便到了尽头,无路可走了。 “逛够了吧?” 丰天澜问道, “我们回天界?” 穆晴显然还没玩够,道: “回去干嘛?” 丰天澜回答道: “养树。” 穆晴:“……” “别养了。” 穆晴抬手布下一个结界,抓住没反应过来的丰天澜,解他的腰带,道, “月黑风高夜,不偷偷摸摸做点什么,都说不过去。” 丰天澜:“……?” “不行!” 丰天澜试着摆脱穆晴,紧接着就被她扯了衣服,推倒在地,他惊慌道, “回去再……” “我不想回去。” 穆晴坐在他身上,道, “不准说不行。” ※ 回天界之后,丰天澜寻了擅长养护花草的神仙,仔细请教,硬生生把快死的三角梅养活了,可谓是妙手回春。 三角梅很快便开了花。 可天界的战事,却没有很快就结束。 南禺和西海,这几乎是四荒的一半天地。 天界战力强,却不可硬抢,以免在打得不可开交时被别的族类钻了空子。 还要讲究一个持续发展的问题—— 若是一下子硬占下西海和南禺,居于这些地方的生灵,必然会产生非常强烈的反抗情绪,说不定会狠狠地咬上天界一口。 天界一边攻打着龙族和凤族,一边安抚着西海和南禺别的种族,两场战事就这样拖拖拉拉地打了五百多年。 穆晴和丰天澜的婚事也拖了五百多年。 不只是婚事,还有穆晴的帝位。 “终于结束了。” 穆晴看着被.插.进西海和南禺地界的天族旗帜,松了一口气,说道, “实在是太久了,我还以为我坐不上帝位了,也成不了亲了。” “阿晴,你是个神仙。” 秦淮笑着说道, “你往后的时日还长,这五百年在你的一生里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穆晴笑了笑,道:“也是。” 神仙的寿命漫长,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五百年了,她还是执掌天界政权的太女殿下。 丰天澜和她的关系也是老样子,看起来打打闹闹吵架不止,实则爱护纵容的很。 不过确定关系的时间太久了,总感觉不像一开始那样,动辄脸红羞恼了,人都变得淡定(厚脸皮)了。 “当初我对父皇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不久之后,便要准备更替帝位了,还要大婚,我就有得忙了。” 穆晴伸了个懒腰,说道, “趁现在赶紧偷一偷闲。” 秦淮问道: “怎么偷?” “回东宫歇息。” 穆晴问道, “小师叔说好帮我做烧鹅的,应该做好了,师父你要一起来吗?” 这五百年里变化的还有丰天澜的厨艺。 当年炒个笋片都拌不匀盐的人,现在已经可以做出几道摆得上台面的菜了。 穆晴总是对着他点菜。 “我是医宫主司,不是你小厨房里的厨子。” 丰天澜一边骂她,又一边暗搓搓地研究起她要的菜,过不了多久就会端到她面前。 穆晴这些年跟元颖学会了两个词,可以很好地形容丰天澜的行为—— 傲娇,口嫌体正直。 “我就不去了,你小师叔嫌我碍事。” 秦淮说道, “我去找你师祖和大师兄,再叫上你千师叔,一起喝杯酒,随便聚一聚。” ※ 这五百年里,殊识舟飞升了。 当年祁元白说,殊识舟元神有损,飞升只怕是难了。没想到这人还是飞上来了,飞的比其他同辈都快。 秦淮非常得意—— 不愧是他千挑百选,从一众弟子中选出来的剑心剑骨,没叫他失望。 穆晴当时很不高兴。 她觉得秦淮最得意的弟子不该是殊识舟,应该是她才对。 这对师兄妹一向看彼此不顺眼。 在剑道上要相争第一,在师父面前就要争师父,很少有和气相处的时候。 秦淮只好去哄穆晴,道: “师父没说最得意的不是你啊,只是你师兄也很让师父骄傲罢了。” “是真的,真心话。” …… 穆晴被哄得高兴了,挥一挥手,还了殊识舟五万两黄金。三万两是本钱,两万两算利息。 殊识舟拿着钱袋,无语道: “你这还钱也太慢了,若是换个人,就要被你熬死了。” 穆晴呛他: “你这不是没死吗?你飞升了,以后能活的时间长着呢!而且我付了两万两利息,加上本金都快翻倍了。” 殊识舟道: “你现在还我钱,我都用不上了,这天界花钱的地方本来就少,还都是用灵石,黄金能用来做什么?” 穆晴拿出一块铸剑石,说道: “西海深处取的神石,可以养剑,灵气够足,养个七八百年没问题,说不定能养出剑灵来。” “六万两,买不买?” 殊识舟:“……” 秦淮看着正在闹腾的两个徒弟,在一旁笑着摇头。 他一共有四个徒弟。 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身边都只有大徒弟和小徒弟了。 祁元白没有想飞升的意思,他觉得还是修真界的天地山海更逍遥。 秦无相也未打算飞升。 他要守着妖族,守着父母存在过的地方,完成他的责任,要燃尽他的寿命,来暖妖族的北地。 秦淮知道,三徒弟的寿命不会真正被燃尽。 再过最多两千年,他就会结束“秦无相”的一生,魂归四荒,变成涂山天狐一族的储君,涂山未来的主人。 只是到那时,那还是他的徒弟吗? 他还能听见一声“师父”吗? “六万两?你骗鬼呢?” “你真的不心动吗?不想要剑灵吗?” 穆晴忽悠道, “不过先说好不保证成功率。” 殊识舟撇过头,道: “太贵了,便宜点。” “你到底要不要?” 秦淮听着大徒弟和小徒弟吵闹的声音,心想: 罢了。 天地之大,各有各的去处。 他的四个徒弟,一生如何度过,皆能够自己选择,有所成就,有其意义,少留遗憾。 这就已经足够了。 ※ 时间回到现在。 穆晴瞪着眼道: “你们聚着喝酒不带我?” 秦淮说道: “你也可以来,那烧鹅……” “……” 穆晴道, “我还是选烧鹅吧。” 穆晴和秦淮道了别,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当年三角梅开花时,穆晴守了约定,公布了自己和丰天澜的关系,并且订下了婚事。她说天界在战时,不宜办喜事,等战事结束后再加倍热闹地办起来。 没想到这一拖,就是五百年。 不过当事人也不是很在意。 当年订下婚事后,丰天澜便搬进了穆晴的东宫里,东宫离医宫更近便,也方便他帮她做事,还方便亲热……咳。 穆晴几乎是飞一般地回了东宫。 她进了小厨房,一见到那守着锅的白衣医官,便举起手来用力往前一扑,手臂挂住丰天澜的脖子,人也扑到了他身上。 丰天澜差点被她扑进锅里。 “穆晴!” 丰天澜一边掰她的手,一边道, “烧鹅满足不了你了,你想烧我是吧?” “哪能啊?” 穆晴不撒手,贴在他背后道, “鸡鸭鹅都是越老越难啃,你都一千五百多岁了,太老了,说不定会硌掉我牙。” 丰天澜:“……” 生气,想打人。 丰天澜去拿汤勺,又去找盐,带着跟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背上的穆晴在小厨房里走来走去。 第146章 天上的故事(完) 丰天澜熬好了酱汁, 又从烤炉中取出烧好的鹅。 烧鹅色泽金红,放在案板上用刀切下去时,能听见酥脆鹅皮发出“咔嚓”的响声, 而后, 失去封锁的肉汁溢出,整个屋子里都飘着香味。 丰天澜将片好的烧鹅码在盘中, 又浇上咸香微甜的卤汁, 这道卤汁烧鹅就算是做好了。 “看起来好漂亮。” 穆晴问道, “有毒吗?” “有毒。” 丰天澜回答道, “多吃点,毒死算了。” 穆晴“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她从丰天澜背上跳下来, 端着烧鹅的盘子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 问道: “你怎么不跟上?” 丰天澜说道: “做两个小菜。” 穆晴眼巴巴地看着手里的烧鹅,问道: “那我能不能先吃几口?” 丰天澜:“……” 他的火气唰唰地往上窜。 这种吃饭不等厨子的行为属实欠打。 穆晴见他不说话,又喊了他一声: “小师叔?” 丰天澜回过头去看着锅, 说道: “你吃就是。” 穆晴欢天喜地地端着烧鹅跑了,跑了没两步,又跑了回来,道: “小师叔,今天我要喝千殇酒。” 丰天澜耐着性子道: “我给你准备。” 穆晴又说道: “要加冰和水果, 多来点桃子和葡萄,不要香蕉和芒果。” “知道了。” 丰天澜把择过的豆芽丢进锅里。 穆晴会天界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无论喝酒还是饮食都越发的挑剔。 喝酒要千殇酒, 还要加冰和水果。 就连这豆芽菜, 都要吃掐头去尾的豆芽中段。 丰天澜无数次嫌她麻烦, 但仍然是纵着她。 穆晴的要求还没提完: “桃子要软的,但不要太软……” “……” 丰天澜回过头,道, “你有完没完?” “小师叔!别看我,好好看锅!” 穆晴道, “豆芽别炒太久,现在可以盛出来了!” 丰天澜:“…………” “吃你的鹅去,别在这烦我!” 丰天澜一挥手,厨房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把穆晴挡到了门外。 “唉,这脾气……” 穆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她端着烧鹅,慢悠悠地离开了。 丰天澜压了压心里的火气。 他找出垫了布的竹筐,里面放着十来个桃子,都是他今日从果园里摘回来的。 他捏一捏这个,再捏一捏那个,挑了两个不软也不硬的出来。 …… 穆晴嘴上喊着要先吃。 但丰天澜到的时候,发现盘子里的烧鹅还是原样,穆晴的那双筷子尖上也没有半点油光。 “你终于来了。” 穆晴趴在桌上,一边叹气一边道, “我等你等得,都快望穿了鹅……秋水。” 丰天澜让跟在背后的侍从将托盘里的小菜和酒具放下,他自己则在穆晴对面坐下,一边用湿布擦手一边道: “你不是说要先吃?” 穆晴歪过头去,说道: “突然想等等你。” 丰天澜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他和穆晴就是这样,互呛时接话接的很快,别人在他们中间插不上半句话——这一点天帝、秦淮和殊识舟都深有同感。 但他们一旦开始对彼此说好话,另一方便会反应很久,有时会故意说些不中听的来呛回去,但更多的时候是转移话题和沉默。 云梦仙子还奇怪过: “你们俩明明就是一对冤家,到底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冤家才容易凑在一起呢。” 元颖当时便乐呵呵地说道, “冤家路窄总相逢嘛,寻常人还没这个缘分呢。” 丰天澜摇了摇头,将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抛开。 “我来了,现在不用等了。” 丰天澜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放在了穆晴面前,道, “动筷子吧,烧鹅这东西还是趁热吃好吃。” 穆晴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蘸着酱汁的鹅肉,鹅皮酥脆,油水丰足,肥而不腻。 吃上一口鹅肉,再喝上一口甘甜醇厚的千殇果酒,也算是神仙滋味了。 穆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丰天澜看她这样子,不免心里也有些高兴,还有点想笑。 多少年了,早就辟了谷,成了仙,如今都快要成为天帝了,她也还是这样爱吃。 和当年比起来,除了吃得更挑剔了以外,一点长进也没有。 丰天澜只吃了一两口菜,便放下了筷子,语气有些认真地唤她的名字: “穆晴。” 穆晴抬起头来:“嗯?” 丰天澜的手放在桌下,拇指食指不自在地摩挲着衣袖,但他的语气却很是平静: “成亲之事,可以放在登基之前吗?” 穆晴:“……” 穆晴嚼了嚼嘴里的鹅肉,吞咽下去之后,才问道: “为什么?” “登基之前是储君成婚,登基后是天帝大婚,你别看只差了一个阶级,规模却相差了好多呢。” 穆晴之前和礼司讨论这个问题。 储君就是未来的帝王,储君成亲,两位新人便是以后的帝王和帝后,由此而考虑,储君的大婚可以比不过帝王,但也该办得更隆重一些、不能差太远才对。 礼司和她理论—— 可是不是所有的储君都有机会登基啊。 有的人能当储君,却没有帝王命——比如那个已经死掉的废太子常乐。 所以,储君和帝王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储君的大婚和帝王的大婚,区别也应该大一些才对。 穆晴哑口无言。 随后她也没怎么考虑,就直接将大婚的事情定到了登基之后——她想让丰天澜见到最好的。 她以为自己这样安排很不错,只是没想到丰天澜不领这个情,说想要在她登基前成婚。 穆晴问道: “为什么啊?” “我想陪着你登基。” 丰天澜说道, “若是登基后才成婚,你登基的那日,我便只是医宫的主司,是你的臣子,只能站在下方,而非你的身边。” 穆晴顺着他的话思索了半晌。 丰天澜伸出手来,握住她还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说道: “穆晴,那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那一天到来时,我想站在你身边。” 穆晴点了点头,应道: “我问问礼司能不能安排。” 丰天澜坦白了自己的诉求,又得到了想要的回应,终于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 穆晴歪过脑袋去,说道, “你突然伸手过来,我还以为你要把脉呢。” “还有你露出的那表情,那么认真,我以为你要告诉我——你得了绝症,没救了,等死吧,登基前就会死了。” 丰天澜:“……” 他真想问问穆晴:我们俩就没有一天能好好说话是吧? ※ 战事之后要收拾一番。 新帝要继位,天帝也需提前退位。 登基大典也需准备…… 新帝登基之日,便被这一堆事情,拖拉到了赢下战事的第三年。 当时正是深春,四荒生灵万物于温暖中复苏,生机正盛,仿佛也在庆贺天地迎来新主人。 晌午阳光正好时,天界鸣钟。 钟声浑厚悠远,感振天地。 穆晴着一袭红衣,自钟声中走来。 红衣以红色为主调,黑色为辅色,做工复杂,衣摆宽大,以金线纹绣精致的腾龙逐日纹,象征她身份尊贵,可比日月。 因她是位女帝,那十二旒的天帝冕戴在她头上又大又重,不怎么美观,礼司听了丰天澜的建议,用了别的东西来替它。 替成了一个镂空雕花的金冠,和穿过金冠固定头发的簪子。 簪子上坠着流苏,流苏上穿着十二颗精美的珠子,这些珠子是丰天澜挑了天界和四荒各族送来的独有的灵矿,亲手打磨而成。 这簪子的寓意也好——象征着各族对她的臣服,奉她为这天地的主人。 穆晴一身红衣,戴着这发冠和簪子,很是漂亮。但比起漂亮,更多的是英气和威严。 她是这天地诞生以来,天界的第一位女帝。 她是最厉害的储君,以后也是最厉害的天帝。 穆晴自通往灵霄大殿的道路上走过,两侧的仙官和四荒各族纷纷俯首,以示礼敬。 丰天澜着一身与她相配的红衣,维持着落后穆晴半步的距离,既不显得疏远,也不会抢了风头。 礼司以一根红线栓在了两人的手指上。 行走之间,手臂轻晃,红线摆动,已然昭示着他们的关系。 穆晴目不斜视,一派庄严之态。 她迈动脚步,踏过铺着毯子的玉石阶,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殿之中。 宫殿之中华美而空旷。 穆晴抬起头,朝着道路尽头的金椅走去。 后方的仙官和四荒的客人们,也有序地跟随进来,排列在红毯的两侧。 穆晴站在金椅前,停下脚步。 她与丰天澜先后回过身来,手上那段相连的红线,也很是神奇地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穆晴扫视大殿,朗声道: “我为帝之幼子,本无缘帝位。帝父慈仁厚德,偏爱有加,渐委以重任。我历凡尘劫,止内乱,移入东宫。后主四荒战,未负帝父所望,凯旋而归。” “而今战事止,天地平,万物生。我遵帝父令,登帝位,诏布天地。” 穆晴声音落下。 仙官与四荒之人异口同声道: “愿遵陛下为我等之主。” 穆晴脸上带上些许笑意。 原本到这一步,她该在那金椅上坐下,示意自己已经继承帝位,是这天地间的新主人。 穆晴开了口,道: “另有一事要告知诸位。” 穆晴抬起了手。 丰天澜的手也紧跟着被拽起。 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上,一段红线系在指间,连住了两人的姻缘。 “今日对我而言,不只是登基之日,也是大喜之日。” 穆晴道, “我与医宫主司丰天澜两情相悦,定情已久,愿在今日结连理,喜上添喜。” “诸位觉得如何?” 第147章 拜师1 这是天下第一人秦淮败魔君祌琰, 平息大战的第四百八十三年。 修真界之中,以仙门为主的中州、东洲和东海,在这漫长的和平时期当中茁壮成长, 变得相当的富饶和繁荣。 尤其是在这除夕夜的时候。 中州天城。 大街小巷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房屋的窗户和门前贴着红色的剪纸、福字和对联。 百姓在屋门口燃放鞭炮,鸡犬被响亮的炮仗声惊得叫起来。还有人舞着用彩色的布料做成的狮子,追着红绣球奔过主街道。 秦淮透过水镜看着天城百姓的除夕夜。 他看了许久,一直挪不开视线。 直到舞狮人消失在了水镜呈现的画面中,他才抬起头来,笑着赞叹道: “真是热闹。” 秦淮望向小桌对面, 道: “好友, 我听说, 天城的城令邀你到城门上,与天城百姓共同斩岁迎新春, 你怎么没有去?” 一身白衣、唯有袖口和衣摆处露出一圈黑色布料的千机子,坐在蒲团上, 撂着袖子倒酒。 他没什么波澜道: “我和那种热闹场面合不来。” “倒是你——” 千机子道, “你为何不留在山海仙阁,叫你的师弟和徒弟们陪着你,而是飞越了半个修真界来寻我过年?” 秦淮道: “山海仙阁不过凡尘节日。” 千机子说道: “天机阁也不过。” 秦淮叹了口气, 说道: “但我一说要过年, 好友你便愿意陪我过。” “我师弟和我那些徒弟……唉,别提了。” 千机子问道:“怎么了?” “老大去东洲驱邪赚钱养他的剑去了,老二跑回南洲过年去了,老三在海岛上闭关呢, 估计过完年才能出来。” 秦淮接过酒杯, 说道, “我师弟就更不用说了,忙天忙地,顾这顾那,什么都是重要的,只有师兄是没用又麻烦的。” 千机子点了点头,认同道: “你确实是太闲了些。” 秦淮问道: “你到底是谁的好友?” 千机子没说话。 这时冬奉端着个盛了果子的小筐过来了,他似乎是跑过,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道: “师父,秦师伯,这是天城的城令给的鲜果,可甜了,你们尝尝看。” 秦淮抬起头,笑着道: “刚得了好东西就给你师父送来啊?” 冬奉放下了小筐,摸了摸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 “秦师伯就不要笑话我了。” “师父教我许多,我却只能回报这么一点东西,心里愧疚的很。” “莫说这些客套话。” 千机子说道, “阁中应该还有事要你处理,先去吧。” 冬奉乖乖应了是,离开了占星台。 秦淮的视线紧紧随着冬奉,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秦淮说道: “你徒弟真好啊。” 不像他的徒弟,三个徒弟一个比一个自我,也一个比一个自私,得了好东西先喂自己的剑,喂完剑再喂自己,永远想不到师父。 唉。 一群不肖弟子。 “谁叫你总教着你的徒弟要独立,凡事都不要来麻烦你。” 千机子说道, “这样教徒弟,自然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秦淮不说话了,默默地喝酒吃果子。 他将空掉的酒杯推到千机子面前,说道: “再来一杯。” “说起徒弟。” 千机子拿起手边的酒壶,给他倒酒,道, “好友,你命中还有一个弟子。” “不可能。” 秦淮道, “你别诓我,我这个修为,这把年岁,早就不该收徒了。捡下老三都已经很勉强了,哪有心思再去教第四个。” “你不信?” 千机子问道, “要我当场卜算给你看吗?” 秦淮自然是知道千机子的卜算之术的。 他固执道: “说不收就是不收,就算命里有也不收,我从来就不信‘命’这东西。” 千机子听了这话,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秦淮,你说你不信命?” 他放下了酒壶,说道, “那好,我予你一句预言——你只要见到与你有缘的那孩子,你就一定会收她为徒。” “你敢不敢做赌?” 秦淮问道: “那小孩很乖巧吗?很讨我喜欢吗?和你家冬奉一样乖吗?” 千机子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秦淮:“……” 不知道?那你预言什么? 你有什么依据,让你预言得这样肯定? 秦淮扯了扯嘴角。 千机子将酒杯递给他,问道: “三千块灵石,赌不赌?” 秦淮接过杯子,说道: “好友有心白送,我为何不收?” 这便是要赌了。 千机子抬起手,引灵气为墨,在半空中写下一个又一个笔锋遒劲有力的字。 那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八字,居所。 写到一半时,千机子说道: “对了,好友,我忘记提醒你一件事。” “那孩子身体不好,寻常郎中无法医好,若寻不出个方法来,怕是活不过今年秋天。” 秦淮笑道: “好友告诉我这事做什么?” 千机子道: “你可以理解为想让你心软。” 秦淮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会心软——修行之事,道阻且跻,我若收其为徒,说不定才是断送那孩子的命。” “你嘴上这样说。” 千机子慢悠悠地将剩下的信息写出,道, “你若是不心软,怎会捡了秦无相,收他为徒?” “那不一样。” 秦淮道, “无相情况特殊,且他有天赋。” 千机子笑了一下,说道: “这就是全部的信息了,你去寻那孩子,亲眼看一看吧。” ——建苍二十三年正月十五子时生,穆晴,东洲松城穆家女。 ※ 秦淮在天城过完了年。 御剑回东海时路过东洲,便走了一趟松城。 他若未记错的话,穆家是松城名门,祖上是小有名气的修士,多行善事,福德深厚,家族世世代代和乐兴旺。 这样的家族,为何会生出一个七岁便要夭折的女儿? 而且瞧这八字…… 并非是七岁夭折的命。 秦淮看着八字,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 罢了,千机子卜算不止看八字,还有星斗天相,易数等等……他算得一向很准,他说这孩子秋天死,那她就必然活不到冬天。 穆家在松城很是出名。 秦淮没怎么打探,便寻到了穆家的宅子。 他并未直接登门拜访。 他寻到了穆家大宅的后门,将自己伪装一番,在门边曲着一条腿坐下。 秦淮一共有三个徒弟。 大徒弟殊识舟,是秦淮在仙阁广招弟子时,从近千个入围弟子中挑选出来的。 二徒弟祁元白,南洲巫族的少爷,血统返祖却未遗传到巫族的异能,巫族便将他硬塞到了天下第一人这里来学剑。 三徒弟秦无相,随手捡的。 这三个徒弟,皆不是秦淮主动去寻的。 秦淮觉得合适便收了,也没怎么为难过他们。 后来秦淮才听说,修真界里有的师父收徒弟,会对徒弟进行严格的考核,从天赋到人品。 秦淮也想试试。 所以他就扮成了叫花子,坐在所谓“命中注定的小徒弟”家的后门处,来考察“小徒弟”的品行。 巧的很,“小徒弟”那日刚好出了门,又刚好在秦淮坐在她家后门的时候回来了。 秦淮远远地就看见,有仆从抱着一个小姑娘,朝着这边走来了。 那小姑娘有点瘦,但长相很是漂亮。 她披着昂贵的雪裘,戴着毛茸茸的帽子,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小姑娘和抱着她的丫鬟后方,还跟着六个仆从,有男有女,阔气的很。 一看便知,这就是穆家的小姐。 在秦淮这个修真之人的眼里,这个穆家小姐,与别人很是不同。 她身上的灵气在流窜,甚至能看到灵光。 灵气丰足,经脉通畅,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比当年的他还要好。 但秦淮对这个好苗子不怎么满意: ——七岁了,都快要七岁了,还要抱? 小姑娘远远地就看见了秦淮,道: “暖玉,那里有个人。” 名叫暖玉的丫鬟瞧了瞧秦淮,道: “小姐,那是个可怜人。” 小姑娘道: “有多可怜?” 暖玉说道: “没有好衣服穿,没有地方住,也没有饭吃。” 小姑娘听着暖玉的话,眼珠转了转,似乎有所思考。 “那他在我们家门口坐着,是来做什么?” 小姑娘问道, “想住进我们家吗?” 秦淮听着这话,寻思着这小姑娘竟然能想到这一步,还挺好心的。 暖玉抱着小姑娘走近了些。 扮成叫花子的秦淮抬起头,道: “主人家,我太渴了,能给我一些水吗?” 松城今年冬日无雪,叫花子无法融雪为水。 大户人家很是有修养,连仆从都知道将乞丐称为“可怜人”,而不是直呼“叫花子”。 暖玉正要答一句“等我将小姐送进去,就给你端水和饭来”。 小姑娘说道: “暖玉,放我下来。” 暖玉依言将她放了下来。 小姑娘走近秦淮身边,歪着头打量他。 她说道: “暖玉,给他端一壶水来。” 她只知道喝茶水要用茶壶和杯子,不知道还有人会直接对着碗牛饮,所以吩咐人去找水,都是用“壶”来做单位。 暖玉应了,进门去找水了。 剩下六个仆从默默上前几步,这是在护着自家的小姐。 小姑娘对着秦淮问道: “你很渴吗?” 秦淮应道:“嗯,很渴。” 小姑娘又问: “你没有地方住,一直待在外面吗?” 秦淮点了点头。 小姑娘“唔”了一声,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一会儿,暖玉拿着水和馒头出来了。 暖玉正要将东西端给秦淮。 小姑娘却截住了她,道: “水给我。” 暖玉:“小姐,这……” “给我。” 自家小姐被宠得任性,向来是说一不二。 暖玉有些无奈,但她觉得,让小姐给叫花子递个水碗,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就将水碗给她了。 小姑娘端过了碗,将糖葫芦塞进暖玉手里。 她面对着秦淮,问道: “想喝吗?” 秦淮点了点头,道: “想。” 谁知下一秒,小姑娘脚步一转,两手一抛,将碗里的水全部泼在了地上。 她趾高气昂道: “就不给你喝,骗子!” 秦淮:“……?”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小姑娘将碗往后一递,道: “拿着。” 暖玉一边接碗,一边道: “小姐,你……” 小姑娘说道:“这人是个骗子。” 她指着秦淮的衣摆: “他的衣服很破,他的头发也很乱,但是不脏。他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洗衣服和洗澡,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他还说他渴了,但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哑!” “……” 秦淮哑口无言。 就连小姑娘后方的仆从们,也都看愣了。 小姑娘上前一步,指责道: “你怎么这样?看我小就来骗我?” 秦淮:“不是……” 小姑娘往前来了一步,气势有些咄咄逼人。 秦淮向后缩了缩,站起身来。 小姑娘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道: “暖玉,你快去报官,别叫他跑了。” 她又对别的仆从吩咐道: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抓住他!” 仆从们虽然觉得这事很离谱,小姐这样做不是很合适。但他们担忧秦淮会伤到小姐,连忙上前去,要将小姐从他身边拉开。 秦淮:“我……” 秦淮一见人围了上来,心里有些急,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骗人了吗? 他骗了。 毫无疑问。 他怕这些人真的去报官。 扮叫花子考验弟子,却被当做骗子报官抓住,扰乱了百姓治安也就罢了,要是被人知道了,他这个天下第一人恐怕要变成天下第一笑柄。 秦淮丢不起这个人。 在天下人面前丢不起,在小姑娘面前也丢不起。 现在要怎么办? 秦淮心想—— 不如现在就跑。 反正他已经易了容,改换了声音,回头衣服一换头发一束用回本相本音,谁也认不出他。 情急之下,秦淮也不管是在凡人面前,他直接一闪身,消失在了小姑娘和仆从们的视野里。 第148章 拜师2 那么大一个活人, 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 “哇哦~” 穆晴没有害怕,而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在变戏法吗?” 暖玉哭笑不得。 变戏法可没法做到大变活人。 她蹲下身, 抱起自家小姐,说道: “小姐, 这可怜人应该是修士扮的。” 穆晴问道: “修士是什么?” “修士啊,他们问大道,长生不老,能腾云驾雾,在这广阔天地间来去自如,也能降妖除魔, 护这世间长宁。” “那他好厉害啊。” 穆晴歪了歪头, 不解道,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门口扮可怜?” 暖玉没有回答, 她只是抱着自家小姐进了门, 走进放着炭火盆的暖烘烘的屋子里,给小姐脱下身上的雪裘。 暖玉叫来其他的仆从,又低头哄道: “小姐,你先和他们玩一会儿,我去厨房里帮你瞧一瞧有没有好吃的。” 穆晴拉了拉她的手, 说道: “那你快点回来哦。” 暖玉应了。 她出了小姐的屋子,而后隐隐约约听见小姑娘稚嫩的声音。 “你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不用陪我玩。” 穆晴说道, “我有摘星陪我。” “摘星,快出来~陪我玩捉迷藏吧。” “你不要藏到外面哦, 外面太冷了, 我们就在屋子里玩。” “你不怕冷, 可是我怕呀。” …… 暖玉摇了摇头。 小姐有个很奇怪的地方。 她有一位“看不见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她似乎从会说话起,就会喊“摘星”这个名字,要和摘星讲话,和摘星一起玩。 追溯的更早一些,她还在襁褓里时,眼睛就会追着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然后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会笑起来。 不过这种“看不见的朋友”也不是特别怪的事情,坊间流淌着许多这样的传说—— 有的小孩子身边会有“看不见的朋友”陪伴着玩耍,等到孩子慢慢长大,这个朋友也会逐渐退出孩子的生活。 起先老爷和夫人也很害怕。 但郎中说小姐没有癔症,这个“摘星”的存在也对小姐无害,会陪着她玩,还会尽己所能地保护她。 有一回半夜,有贼人闯进了家里。 小姐的屋子被翻的乱七八糟,仆从们和老爷夫人赶来后,在床上没找见小姐,都害怕极了。 这时候小姐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她说是摘星告诉她有坏人进屋子了,要她快点躲到床下去。 她也因此才避过一劫。 “摘星”的存在也就这样被大家接受了。 …… 暖玉去寻了穆夫人,一五一十地和穆夫人说了今日的事情。 穆夫人正在浅蓝布料上绣一只麒麟,麒麟祥瑞,她想拿这布料给穆晴做个漂亮的小香囊,里面塞上满满的干桂花,香喷喷的,穆晴一定会很喜欢。 一听暖玉说的这事,穆夫人的绣花针险些刺到了手指。 暖玉道: “夫人,您和老爷先前花了大价钱,向天机阁问小姐的生机。天机阁说,小姐今年会有一段仙缘……” 天机阁说,穆晴要么会在今年病死,要么便在今年入仙道,再活个十余年,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应劫而死。 穆夫人得到答案的时候,一双眼睛哭得红肿,险些便害了眼疾。 天机阁的阁主还送来了一个问题: 要让穆小姐病亡,还是让她求仙问道? 若求仙问道,穆小姐自此脱离凡尘,与老爷和夫人再无联系。 无论怎么选,穆晴都会在七岁这年离开他们的身边。 穆老爷和穆夫人心痛不已。 但他们的答案很是明晰——求仙问道,能有让女儿再多活十余年的机会,便没有让她小小年纪病亡的道理。 天机阁阁主得了答案,回信道: 好,今年会有仙修登门,收穆小姐为徒。 暖玉问道: “夫人,您说,今日在咱们家后门处扮叫花子的那修士会不会是……” “小姐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了那修士?听说有些修士收徒,就是会扮成叫花子,来考验徒弟有没有一颗仁善之心……” 穆夫人刚刚差点扎到手,便是担忧此事。 穆夫人叹气道: “这孩子聪明过头了。” 穆夫人又道: “暖玉,贴个告示——穆家感谢仙人对凡尘护佑,但凡是来往于松城的修士,皆可来穆家小住,穆家必会厚礼以待。” 暖玉问道: “夫人之意是……?” “这算是对那位仙师的歉意。” 穆夫人摸了摸手中绣着麒麟的布料,道, “他只要看到了告示,一定会明白我们的意思,再给阿晴一次机会。” 暖玉担忧道: “可那位仙师若是不原谅……那我们岂不是白做这些事情了?” “若是不原谅……仅有这点肚量的仙师,阿晴拜其为师,恐怕会吃大苦头。” 穆夫人说道, “若是多活的十几年里尽是受折磨,我宁愿她不要拜这个师。” 暖玉低头道: “夫人说的是。” 穆夫人是个相当通透且聪明的人,穆晴的聪明,也许就是源自于她。 ※ 秦淮离开后,用回了原本的容貌,换了衣服,又将头发仔细梳理,束了个冠。 他原本是习惯披着头发的,随意拢在后方的——可那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头发也很乱”五个字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播放。 秦淮从乾坤袋里翻找东西时又恰巧看到了玉冠,便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用上了。 他整理好了自己。 而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活了快要一千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七岁小娃娃逼得手足无措。 实在是太狼狈了。 年轻时差点被魔修逮住,在西洲逃亡了七天时,他心中的狼狈也不及现在半分。 叹完了这口气之后,他才重新开始估量起七岁的穆家小姐。 还没开始修炼,身上便有着灵力和灵光,经脉也是通的——用某些修士的话来说,她简直就是为了证道而生的。 天赋这方面没得说。 脑袋也很聪明。 心地应该是不坏,但心眼太多了。 秦淮想一想不久前扮乞丐被戳破感觉,不禁又倒吸了一口气。 太惨了。 太可怕了。 不忍直视。 但同时,秦淮又觉得还不错。 天赋好,心眼多。 这意味着她修真的路途上会走得很顺利,不会被人骗,遇到窘境也很容易脱身。 她能够在修真界里生存下去。 秦淮这个人就是这样,他羡慕别人家的徒弟乖巧。可他自己收徒时,要考虑的第一点从来不是乖巧—— 他喜欢有天赋的,有天赋意味着强大;他还喜欢聪明的,聪明的能活的更好。 不乖在秦淮眼里是个优点。 不乖意味着有主见,只要引导好了,在漫漫长路上行走时,会走得比别人都坚定。 秦淮和丰天澜当年都不怎么乖。 老阁主被他们二人气的不行,时常担忧他们不学好,走了歪道。结果他们师兄弟二人现在一个是正道第一人,一个是正道领袖。 秦淮点了点头—— 不乖的最好。 这个叫穆晴的小姑娘很适合修行。 只可惜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收徒了。 要不然介绍给别人吧? 谁能教得了这样的徒弟呢? 师弟行吗? 秦淮重新进了松城。 这一进去,松城就很热闹。 听说是穆家在城里贴了告示,要礼待仙修。 秦淮略有些兴致,便去看了告示。 这一看完,他便笑了。 穆家此举,是在对他道歉。 这家人心诚,大方,处处都体现着修养。 秦淮笑了笑,迈步往穆家去了。 穆夫人猜的没错。 仙人的肚量的确不小。 他有着天下第一的修为,也有着身为天下一人该有的涵养,包容万物,从不计较于一件小事,也不会埋没小小的优点。 他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征服众人,稳坐天下第一人之位,不仅仅是靠他的修为,还有他那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拜服的品行和气度。 ※ 穆家的告示一出,便有不少修士上门。 有来往于松城的,有听说消息从周围城镇里赶来的,不过多半都是一些没什么钱财的小修士。 有钱有能的修士大部分都比较高冷,不屑于这点小小的好处——他们觉得这样算是乞食,很丢面子。 秦淮站在了穆家的正门前。 前方正有四五名修士,穆家的管家正在接待。 他需要在后方稍稍等一会儿。 秦淮倒也不急,一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摩挲着九溟剑上的纹路,悠哉地在后方排着队。 前方一个小修士回头,见到了他,他疑惑道: “剑修?” 他的同伴道: “剑修怎么了?剑修不是很常见?” 那小修士说道: “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那把剑……” 到底是哪里呢? 过了一会儿,那小修士一激灵,道: “我想起来了,是书上,那是九溟剑!” “……” 他的同伴无语极了, “怎么可能呢?秦宗师才不会来这种小地方,你别做梦了。” “可是……” “别可是了,快进去。” 两个小修士在仆从的带领下,拉拉扯扯地进了穆家大宅。 秦淮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 在登记名册的管家态度恭敬,道: “仙长是?” “山海仙阁,问剑峰峰主,秦淮。” 秦淮将一枚腰牌放在了管家面前,他低声道, “回途路过松城,听闻穆家在宴客,我想起这是某位先辈的家族,便起意来看一看。” 秦淮之名,天下皆知。 管家觉得不可置信。 穆家不是小门户,但也不是什么闻名天下之家,在松城里贴个告示而已,怎么会引来这种人物? 不会是假的吧? 他仔细查看腰牌,念出腰牌上的字: “……丰天澜?” “……” 秦淮连忙拿回腰牌,换了一块, “哎呀,不小心把师弟的掌门令带出来了。不好意思,这块才是我的。” 管家:“……” 这、这是假的吧? 山海仙阁规矩森严,哪能这么随便? 第149章 拜师3 管家还是不太相信。 可面前这人一身白衣翩然, 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模样,这不是仙人,又是什么呢? 这可不是一个骗子能模仿得来的。 管家想: 这大概是个不同寻常的骗子吧? 管家迟迟没有动笔去登记名字。 秦淮笑了一下, 道: “失礼了。” 秦淮话音刚落,管家就发现自己握笔的那只手,竟不听使唤地挪动起来,在登记名册上写下了笔走龙蛇的“秦淮”二字。 “我也没别的法子来证明自己,我浑身上下拿得出来的, 只有这些古怪术法和剑了。” 秦淮笑着道, “后面还有人在等着, 我不想耽误他们的时间。” 管家脸皮一红—— 他先前在心里计较的那些真真假假,都被这人给看穿了! 先前已经进了门的小修士大约是听见了动静, 又跑出来了,凑近了秦淮问道: “秦宗师!您真的是秦宗师吗?” 秦淮:“你是……?” “我叫闻逾,我爹是闻申, 太玄宗外门的掌教。” 小修士说道, “您记得他吗?他说以前仙魔战乱时,他顽皮跑出宗门外, 被邪修抓住,要放进锅里煮汤给当地的百姓喝……” 那时候仙魔战乱,修真界处处都是乱世景象。 仙道内部也不太平,修士之中也分了正道、散修和邪修, 有些邪修会做一些让人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情来害人、攫取人心……反正不干正经事。 太玄宗外门掌教闻申当年顽皮跑出宗门, 在路过一个小村子时, 被邪修抓住了。 那村子里的村民生了怪病, 各个都瘦的皮包骨头, 一身病痛, 深受折磨。 邪修抓了闻申,说闻申是仙人,吃了他的肉,村民的身上的怪病就能好起来,还能获得长生。 村民当场就对邪修叩拜不停,连声喊着“恩人是神仙,大恩大德”,然后烧起柴火,架上吃百家饭的大锅,就要活煮了闻申。 闻逾说道: “是您路过救了他。” 秦淮听了这桩旧事,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记得他当年还是个小娃娃呢,还没到我腰高,有五岁了没有?” 他一边用手比了个高度,调侃道: “不得了啊,当年那种乱世,他那么小就敢跑出宗门,还跑了那么远。” 闻逾挠了挠头。 秦淮看着他,一双通透眸子里带着笑,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那小家伙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闻逾一边规矩恭谨地称“是”,一边道: “阿爹一直记得您的恩情,说想邀您往太玄宗,好好招待一番。但又因为您已化神,离飞升不远,他怕搅扰了您的修行。” 秦淮眼中的笑意温和,说道: “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你们都将我捧得太高了,像个不沾烟火的圣人似的。” 闻逾道: “秦宗师之功德,称为‘圣人’亦不为过。” “我哪里是圣人啊?” 秦淮摇了摇头,淡淡说道, “我就只是个俗人,瞧着年节欢快,便赶着去看年节;瞧着这穆家宴客,便也起意凑一凑热闹……我可俗着呢。” 秦淮与闻逾说着话,一起进了穆家。 管家将两人对话一字没落地听进耳中,握笔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排队的下一个登门拜访的小修士震惊道: “不是吧?那真的是秦宗师?” “我瞅着他那剑像九溟,但我没敢认……秦宗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啊?” 管家:“……”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啊! 管家拉了自己儿子过来,道: “你来登记名册,我去寻夫人。” ※ 秦淮被安排在了东边的一间院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主人家对他格外礼待,给他安排了单独的一间院子,每日都让仆从送上最好的酒和水果,随后那些仆从就像消失了一般,连个影子都找不到,给了他足够的清净。 穆家的管家说老爷去看外地的商铺了,不在家中,等过几日回来,一定来拜访秦宗师。 穆夫人虽然在家,但却没有来见秦淮,表面上是在顾忌着“女眷不宜出头露面”的劣俗,实际上…… 秦淮使了些小方法,偷听到了穆夫人此举的真实用意—— 穆夫人说: “先叫秦宗师消消气。” 秦淮:“……” 消什么气? 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秦淮觉得脸皮有些薄。 但他扮叫花子被穆家小姐戳破后夺路而逃,穆家以礼待修士之举向这位无名仙人道歉,无名仙人应下道歉登门作客…… 有这条逻辑链在,穆夫人看透他的身份也不奇怪。或者说,秦淮一早就做好了被看透的准备。 只是事情真正发生了,秦淮还是要感慨一句——太聪明了。 那小丫头的聪明,应该是随了家里人。 穆家没有打扰秦淮。 倒是居于穆家的修士更加地热络,得知他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拜访。 听说消息还传出了松城,不久之后,就会有修士慕名来到松城,就为了见他一眼。 秦淮:“……” 秦淮得知这个消息后,掐算了一下,自己还能在这里再住上几日。 没几日住了。 秦淮拿上剑,决定去看看穆家的小姐。 穆家虽然没有打扰他,却将他的院子安排在了穆小姐的旁边,似乎是故意让他观察一下这个冒犯了他的小姑娘。 秦淮翻上院墙时,恰好看见墙的另一边,穿着粉红小袄的小姑娘正独自坐在秋千上说着话,她的话说一阵停一阵,就像在和谁对话似的。 “家里最近好热闹呀,似乎是来了很多客人。” “都是修士?那他们都很厉害吗?” “隔壁有住人吗,我怎么有见过?你偷偷去瞧一瞧,然后来告诉我,我想知道‘最厉害的’是什么样子。” 秦淮仔细瞧了瞧。 那小姑娘确实是独身一人,身边没有人伴着。 她在和谁说话呢? 癔症? 不太像。 “啊?往左看,上面……” 小姑娘一边嘟囔着,一边向左转头,目光挪到围墙上方,和秦淮四目相对。 秦淮:“……” 秦淮现在可以肯定了,这绝对不是癔症。 这小姑娘的身边,有什么东西存在。 穆晴看到秦淮后,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有些惊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了两步到墙边,仰起头道: “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啊?” 秦淮答道: “无聊,看看风景。” 总不能说是专门来看她的。 穆晴仰着脑袋,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这离谱的话,感慨道: “……真好啊。” 秦淮问道: “好什么?” 他的声音刻意放缓了些。 秦淮面对孩子的时候,总是会展现出比平时更加温和耐心的一面。 “我也无聊,也想看看风景。” 穆晴看了看自己的短手短脚,羡慕道, “可我都爬不上去。” 秦淮“噗嗤”一声笑了。 他对着穆晴伸出手,说道: “你站过来一点,对,就这样,别动弹。” 话语落下,他一抬手。 穿着粉袄的小姑娘忽然被一股风托了起来,飘到了他的身边。 秦淮说道: “你瞧,这就爬上来了。” 他控着术法,让穆晴落在了他的身边。 小姑娘第一次飞起来,却没有惊叫。 坐下来之后,她也只是看着她还在摇晃的秋千板,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的院子呢。” 秦淮指着比围墙更高的屋顶,问道: “你想不想去那里?” 穆晴点了头。 秦淮站起来,围墙不宽,但他的身形却很稳,一点也没有摇晃。 他抱起小姑娘,只轻轻迈了一步,就飞越到了屋顶上,半点声响也没闹出来。 他把穆晴放下来,牵住了她的一只手,道: “小心些。” 穆晴抬起头,指着某个方向,道: “那是卖糖葫芦的李爷爷。” “原来在我自己家里,是可以看见他的呀?” 穆晴的屋子是两层带了阁楼,是这松城里最高的屋子之一,屋顶也是最高的屋顶。 在这里能够望见的东西也很多。 不过对秦淮来说,这着实是九牛一毛。 他牵着小姑娘的手,问道: “你想看到更远处的景色吗?” 穆晴抬起头看着他。 秦淮继续问道: “要不要拜我为师,跟我修行去?” “修行的话,你就能像我一样,飞越高空,遍览山川河流,一眼便能看透小小的城镇。” 穆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说道: “摘星说你很厉害。” 秦淮坦然回答道: “是,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说。” “那应该有很多人想当你的徒弟。” 穆晴歪着小脑袋,问道, “你为什么选我?” 秦淮认真地回答道: “因为你有天赋。” 秦淮又问了一句: “你喜欢剑吗?” 他将腰侧的九溟剑连同剑鞘一起取下来,横放在两只手中,递到穆晴眼前。 这句话是为了保险才问的。 他是个剑修,万一穆晴不喜欢剑,不打算持剑,他收这个徒弟也没有用。 穆晴低着头,看着秦淮递过来的剑。 她蓦地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有某种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被点燃了。 她伸出手,要摸上九溟剑的剑鞘。 秦淮笑了笑。 看来是很喜欢了。 就在这时,小姑娘忽然抬头,喊道: “摘星,不行!摘星?” 秦淮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来到了他的剑上——就在那一瞬间,他察觉到自己的剑中,多出了一种磅礴到堪称恐怖的力量。 穆晴已经一把抓住了剑鞘。 九溟剑伴随秦淮斩过魔修、平过天下的,走过了近千年时间,它毫无疑问是属于秦淮的剑。 可在这个时候,就在那股奇怪的力量进入剑中,穆晴的手又抓住了剑时——秦淮感觉到,九溟剑的主人似乎不是自己了。 第150章 拜师4 “摘星, 你出来……” 穆晴的声音有些委屈,道, “不可以钻进别人的东西里,会被带走的。” 这句话一落下。 秦淮感觉九溟剑的剑身中那股庞然地叫人心惊的力量一瞬消失了, 他的剑又是他的剑了。 秦淮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个看不见的存在, 已经离开九溟的剑身了。 而小小的穆晴也抓着某个他看不见的东西, 一副危局刚解的样子。 秦淮恢复了镇定,在房顶上坐下来, 牵着穆晴的手,问道: “小姑娘,摘星是谁?” “摘星……摘星就是摘星, 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过大家都看不见他,” 穆晴踮起脚, 指着高处道, “他有那么高,长得也很好看……” 小孩子似乎没法将事情表达的太清楚。 秦淮暗自发笑,问道: “我能看一看他吗?” “虽然我很想说能。” 穆晴茫然道, “可是你看不见他啊……” 秦淮坐在屋檐上,笑着道: “这你不用担心,我有我的方法。” 穆晴感兴趣极了: “什么方法?” 秦淮仍然牵着小姑娘的手, 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道: “在这边坐下, 闭上眼睛。” 穆晴很是听话。 秦淮两指并起,以灵力绘一道符—— 那符复杂, 而且一边绘, 一边吞噬大量灵力, 寻常修士若画这张符,恐怕还没画完,就会先被抽干灵力了。 但秦淮一笔到底,连气息都没乱半分。 他两指带着绘好的红色灵符,点在的穆晴的眉心处,灵符带着秦淮的神识,进入了小姑娘的识海。 每个人都有识海。 识海或大或小,由记忆多少而定。 识海或平静或混乱,这是因修行和心性而定。 进入识海的法术也不稀奇。 搜神和托梦都是。 秦淮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穆晴的识海中找到了存储着记忆的位置。他想从穆晴的记忆中,看一看那个“摘星”。 他轻手轻脚地触碰了回忆。 但那回忆像是有着什么禁制一样,在他触碰的一瞬间暴起,一种奇特的、带着流转彩光的黑玉顶起,将记忆护的密不透风,秦淮没能找出一丝破绽来。 秦淮一探再谈,那先前还只是在防守的“禁制”便像猛虎一般暴起,携着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奔过来,要将秦淮的神识咬掉半口。 秦淮:“……!” 在那猛兽扑过来的瞬间,秦淮解除术法,离开了穆晴的识海。离开的时候,他还看见,自己的术法红光,正被穆晴识海里的力量一点点侵吞绞灭。 他刚刚若反应的稍慢一些,术法就无法解除,他的神识就要永远被困住了。 秦淮有些后怕,后背甚至渗出了些冷汗。 穆晴还在拉他的手,问道: “你看到摘星了吗?” 秦淮缓了好久,才稳住声音,回答道: “没有,看来的确是只有你才能看见他。” 还不等小姑娘继续发问。 秦淮站起身来,道: “风有些大了,我们下去吧。” 他还记得,这小姑娘身体不太好,吹冷风可能会让她不舒服。 “好。” 穆晴拉了拉他的袖子,无比自然地对他张开手,说道, “抱我下去。” 秦淮没有拒绝,他将穆晴抱了起来,问道: “我和你认识才不到半天吧,你怎么就肯让我抱?我把你拐走了怎么办?” 穆晴揽住了秦淮的脖子,说道: “大家都说你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好的人,你不会拐走我的,所以给你抱一抱也没有关系。” 秦淮接触穆晴的次数不多。 起先他以为这是个聪明过了头的孩子。 后来穆晴站在围墙爱的。 现在他又发现,这孩子还是聪明的…… 是个很有趣的小孩。 若是能带回仙阁教养,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发生很多趣味的事。 “而且我很喜欢你。” 穆晴歪着脑袋蹭了蹭秦淮的颈窝,说道, “我只给我喜欢的人抱。” 秦淮听着这话有点开心,他落了地,将小穆晴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顶,笑着道: “我也很喜欢你,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去修仙?” 穆晴也不回答他。 她就装作没有听见,转身就往屋里跑。 秦淮在后方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眼中笑意温和。 ※ 秦淮回了自己的住处后,就坐在屋中,一边时不时地吃两口果子,一边思索今日的见闻。 他已经可以肯定,穆晴绝对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一个没修行过的普通人的识海里,可没有这样重的防备。身边也不会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却能够抢夺天下第一人的剑的朋友。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禁制窥探、七岁夭折…… 天人转世? 没等秦淮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咚咚咚——” 他的院门被敲响了,敲门声十分地急促。 秦淮这种修为,隔着数道门,就知道外面在敲门的是穆家的仆从。 秦淮起身出去开门。 门一开,暖玉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满脸是泪,朝着他磕头,哽咽道: “秦宗师,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暖玉说完,又要再叩头。 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了,先是挺直了背脊,两条腿也不肯维持跪着的动作,整个人都站直了。 “我不受叩拜。” 秦淮问道, “你们家小姐怎么了?” “小、小姐她……” …… 秦淮跟着暖玉进到了隔壁的院子。 夜色已经有些深了,松城大部分民房灯火皆已熄灭,唯有穆家小姐的院子,烛火仍明,仆从来往不绝,一点也不见安静。 “小姐白日还好好的,半个时辰前还吵着不要睡觉,要我陪她玩翻花绳。” 暖玉擦了擦眼泪, “然后她突然就倒下了,发起了高烧。” “我们以前也面对过这种情况,家里存了草药,每日都煎好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今日小姐倒下后,我们便给她喂了些药,还用药酒给她搓了手脚,可那高烧一点也退不下去……” 暖玉一边说一边哭。 暖玉是穆晴的贴身丫鬟,比穆晴大不了多少岁,亲眼看着穆晴长大,陪着她翻花绳,带她出去买糖葫芦…… 她对穆晴的感情,就像是姐姐对妹妹那样,亲近和关切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暖玉姑娘,擦擦眼泪吧。” 秦淮递了块帕子给她,道, “我先进去看一看情况。” 秦淮进了穆晴的屋子里。 一名看起来十分有气质的贵妇人正坐在床边,满面愁容,眼里蒙着一层水雾,那水雾马上就要结成水滴滴落下来。 她将穆晴抱在怀里,拿着勺子给她喂药。 贵妇人温柔地哄劝着: “阿晴,再喝一口,就一口……” 烧得迷迷糊糊地穆晴本能地偏头。 “阿娘,好苦……” 小姑娘抬起手推送到嘴边的勺子, “我不要喝药,不要……” 她将勺子推翻了,勺子里的深棕色药液洒在了贵妇人身上,那贵妇人也不嫌,只是耐心地又舀了一勺药来哄着她吃。 穆夫人道: “阿晴,喝了药就好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秦淮闭了闭眼睛。 无论多少年过去,他还是不适应凡尘间生离死别。 他走上前去: “穆夫人,让我看看这孩子吧。” 穆夫人这才发现秦淮的存在,她连忙应是,将穆晴放在了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自己则退到一边去,给秦淮让出空来。 秦淮在床榻边坐了,他把穆晴的手从被褥下拿出来,探她的腕脉,探完后又并起手指去莫她的经脉,而后又试了试穆晴的鼻息——又急又烫。 秦淮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翻找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来。 穆晴的情况不适合吞药。 秦淮便用灵力将丹药的药力化了,送进她的身体里。 那药力彻底融入之后,穆晴的呼吸缓了一些。 “好好照顾,多给她用药酒擦一擦手脚,天亮前应该能退烧。” 秦淮说道, “别总用被子捂着她,她没受风寒。” 秦淮嘱托完了,站起身来,道: “穆夫人,借一步说话。” “按秦宗师说的做。” 穆夫人安排完仆从们,又对秦淮道, “秦宗师,到这边来说吧。” 他们在穆晴的院子中寻了一间厅房,里面有座椅和茶桌,还放着些出自名师之手的花瓶和字画。 穆夫人和秦淮在桌边坐了,不一会儿,便有仆从端来了一壶八窨茉莉花茶。 穆家对秦淮的尊敬,从这一壶茶就可见。 只可惜茶是名贵好茶,秦淮却不爱喝。 秦淮只挪了下茶杯,便说道: “我想了解一下穆小姐的情况,我与她接触过,她似乎不太寻常。” 穆夫人捏着茶杯的那只手紧了紧,低头道: “这孩子,确实一直都不太一样。” 穆夫人说道: “她天生体弱,时常这样忽然就病了,可郎中们怎么也寻不得病因。她身边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朋友,似乎从她出生就在陪着她。” “郎中治不好她,她身边又有这么个东西,我便怀疑她是中了邪才会身体不好胡言乱语,就请了修士来看,修士说她没什么问题。” “对了,我和孩子她爹还请到过假修士,阿晴一下子就指出来了,说是她的朋友告诉她的……” 秦淮听到这里,便已经能体会到,穆晴的父母的压力有多大了—— 穆晴很好,可她这些怪异,不是寻常人家的父母能消受的。 这样的孩子不适合留在凡尘里。 “穆夫人,你家这孩子身边的‘朋友’不是什么坏人,这应是‘伴生灵’。” 秦淮说道, “因前生后世缘,跟随主人灵魂而来,尽力庇护,生生世世,永不离弃。” “我虽然也是看不见听不见,但今日我和那伴生灵有些接触——他碰了我的剑,他的灵力纯粹干净,不是邪祟妖魔。” ……就是太莽撞了些。 穆夫人愣了愣,似乎是在接受这些她不曾有过认知的知识。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接受摘星,又问起了其他的事情,道: “那这孩子的身体……” 秦淮回答道: “凡间郎中医不了,但仙道可医。” “我有一个修医道的师弟,穆小姐的病在他眼中,应该不算是大事。” 穆夫人问道: “她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病根是什么?” 秦淮说道: “病根是因果。” 穆夫人:“因果……?” “为了让仙道来医她,所以才生这样的病。” 秦淮说道, “这就是因果——因生果,为功业报应;为求果而设因,为宿命。” 穆夫人听的不是很明白。 “这孩子命中注定要入仙道,但一个看似与仙道无缘的凡人要入仙道,总得有个合理的原因和动机才行——她的病就是原因,治病就是动机。” 秦淮看了一眼隔壁。 穆晴的灵力、灵根、根骨皆是万里挑一,非常适合修行。 半晌,秦淮叹了一口气,千机子的话还真没说错——命中注定。 第151章 拜师5 秦淮拿起已经不怎么烫的茶杯, 浅浅抿了一口茶,而后抬起头,说道: “穆夫人, 我打算收这孩子为徒。” 他不忍璞玉蒙尘, 亦不忍天才年幼夭折。 穆夫人手指捏紧了衣摆, 又松开。 她眼里的水雾凝成了泪, 噗哒噗哒地落下来。她捏着帕子将眼泪擦去, 想勾起唇角作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 也是于穆晴这孩子而言再好不过的事。 可她心里,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秦淮道:“穆夫人?” 秦淮还在等她的答复。 “多谢秦宗师。” 穆夫人起身, 就要叩拜下去。 但她的身子却不听使唤, 怎么也跪不下去。 穆夫人猜得到,这多半是因为秦淮使了什么仙术。 她跪不下去, 便只能低着头,道: “我家的孩子,就托付给您了。” 秦淮说道: “为她准备行李吧, 再过两三日, 我便会带她回山海仙阁。” ※ 早上的时候, 穆晴已经退了烧。 她人还有点蔫蔫的, 精神头不怎么好,仆从端来的米粥她也不肯喝, 非要放上一小块红糖,才勉为其难地喝下了几口。 秦淮来看望她时, 正巧看见她在讹人。 “我不穿袄。” 暖玉手里拿着一件浅绿色的小袄, 说道: “小姐, 天太冷了, 不穿袄会感染风寒的,会和昨日夜里一样难受。” 小姑娘往床里面缩了缩,道: “我可以盖被子。” 暖玉:“……” 暖玉只得转头吩咐别的仆从: “再去取两盆炭火来,将屋里烧得暖和一些。” “不行。” 穆晴从帷幔边探出脑袋,道, “太暖了会闷。” 暖玉一见她伸着半边只穿了两层单衣的身子出来,连忙到床边,将她往被子里塞: “小姐,要么穿袄,要么燃碳。” 穆晴瘪了瘪嘴。 秦淮走进了屋子里,和缩在床上的小姑娘对视片刻,朝着她笑了笑。 暖玉和一众仆从朝着他行礼: “秦宗师。” 秦淮道:“不用燃碳。” 他走到床边,伸手揉了揉穆晴的头发,身边悄无声息地起了结界,将一片暖意锁在了这屋中。 暖玉感觉到了这份暖意,这才放了心,应道: “是。” 秦淮说道: “我想和她说会儿话。” 暖玉将浅绿色的小袄放在了床边,应了一声是,便带着仆从们离开了屋子。 秦淮在床沿上坐下。 穆晴也往床边挪了挪。 她学着秦淮的模样,在床边坐下,挨在秦淮身边,两只没穿鞋的小脚晃在半空里。 看得出来,她还挺喜欢他的。 她好奇道: “你想和我说什么?” 秦淮说道: “叫师父。” 穆晴:“……?” 穆晴茫然道:“我没有拜你为师呀?”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你要教我仙术吗?” “就是刚刚那个……一下子就变暖的仙术。” 秦淮回答道: “可以,除了那个以外,还可以教你许多别的仙术。” 秦淮看她这副迷茫又好奇的样子,给她举了个例子,道: “比如这样。” 他拿起浅绿色的小袄,往穆晴身上一罩。穆晴眼前一黑,随后就发现袄已经穿在自己身上了。 穆晴:“……” 小姑娘一张小脸皱了起来,道: “我不要穿袄。” 秦淮问道: “为什么不穿袄?” 穆晴瘪着嘴道: “穿上之后又肿又笨的,连胳膊都弯不起来,不舒服。” 秦淮耐心地看着她,道: “可是凡人冬天就是要穿袄啊。” 穆晴问道: “仙人不穿吗?” “不穿。” 秦淮对着她伸出手,道, “你瞧,我就没有穿袄。” 穆晴掀开秦淮的袖子,一层外衣,一层里衣,外面再套一层无袖的薄纱,没了。 穆晴对着秦淮的手臂干瞪眼。 秦淮倒也不觉得她失礼,就这么任由她扒袖子,问道: “怎么样?” 穆晴问道: “你不冷吗?” “不冷,仙人怎么会怕冷?” 秦淮抽回手,宽松的袖子落下去掩住手臂,说道,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修仙?修行之后,你冬天再也不用穿棉袄了,你的病也会好起来。” 穆晴歪着脑袋看他,问道: “那我阿娘是不是再也不会哭了?” 秦淮一愣,随即笑道: “对,你阿娘再也不会为你生病而哭了。” 穆晴就这么决定了,说道: “那我跟你修仙。” …… 穆晴很快就发现了拜秦淮为师的好处。 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会管着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有秦淮会纵着她,不逼着她穿那些臃肿的衣服,还会带着她上树翻墙。 他脾气还好,从来都不生气。 穆晴偷偷摸他的剑鞘,他就将剑拿下来给她看个够。 穆晴好奇他的乾坤袋里有什么,他就翻出来给她看。 她想试一试腾空的感觉,秦淮就真的带着她御剑围着松城飞了一圈。 …… 穆晴还听别人说了,秦淮打败西洲的大魔头,止乱世护众生的故事。 她满心都是崇拜。 穆晴很快就喜欢上了秦淮。 早上叫师父还有些羞,支支吾吾地叫不出口,傍晚时就已经围着他师父长师父短了。 “师父最好了!” “我要成为和师父一样厉害的人!” 穆夫人将装好了干桂花的香囊系在穆晴腰上,一边系一边道: “阿晴,你师父是很好。” “但你在他面前莫要太过随意,他是个很伟大也很尊贵的人,你对他的态度要敬重。” 然后? 穆晴把她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她一看到秦淮,就小跑着扑了上去,将秦淮撞得往后一仰,脑袋磕在了墙上。 穆晴手里拿着一圈长长的红绳,道: “师父,陪我翻花绳。” “我以前翻过,但现在忘了。” 秦淮抱着她,问道, “你擅长吗?擅长的话可以教我。” 穆晴点了点头。 秦淮便抱着她去院子里了。 穆夫人看着墙上被秦淮脑袋磕出的裂隙,心想: ……大概这位秦宗师,确实是没有“脾气”这种东西的吧? ※ 穆晴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 有许多衣服、梳子、饰品和玩具,还有不少银票,甚至连瓷碗茶壶都准备好了,能装满好几辆马车。 秦淮使了个术法,将这些东西直接卷进了一只新的乾坤袋里,将袋子给了穆晴,嘱咐道: “拿好了,莫要弄丢了。” 穆老爷连日不休不眠从外地赶回,才赶上了这场离别,他问道: “秦宗师,不再留几日吗?” “不留了。” 秦淮说道, “松城附近之地皆已听说我在穆家,若是再留,穆家恐怕是要宾客满堂。” 这修真界里向往他的人太多了。 别说是穆家,就算他在中州的某座深山老林里,消息一旦传出去了,那座深山老林也能变成热闹地修真界观景区。 穆老爷道: “穆家承受得了。” 秦淮捏了捏穆晴的脸,说道: “但我承受不了。” 穆晴安安静静地由着他捏。 穆夫人说道: “阿晴,去了山海仙阁后要和师兄师姐们处好关系,不要太任性,也不要给你师父惹麻烦。” 秦淮在一旁笑了笑,说道: “没关系,可以任性。” 穆晴低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肯说。 穆夫人道: “阿晴?” 穆晴垂着脑袋,说道: “师父说仙阁离这里很远,仙人离凡人也很远,我去了仙阁,以后就很难再见到阿爹阿娘了。” 穆晴抓住了穆夫人的袖子,问道: “阿娘,你舍得我吗?” 骨肉分离,那当然是不舍得的。 但穆夫人很怕穆晴当场反悔,不肯跟秦淮走了,将活命的生机断送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很难离开父母。 “为什么不舍得?” 穆夫人捧起她的脸,说道, “你天赋很好,以后会变成很厉害的人,阿娘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穆晴点了点头,小声地回应了一声: “嗯。” 没哭也没闹。 穆夫人松了一口气。 “也不是绝对的事情。” 秦淮说道, “虽然仙阁明面上不允许,但我管的不严,阿晴若是想回来,我便带她回来。” 仙阁要求入门断尘缘。 可秦淮觉得没必要勉强。 人一旦入了仙途,尘缘或早或晚,自然会断的—— 因为修士和凡人的寿命不一样,修士长长久久,凡人只有百年。修士的尘缘那头系着的凡人,迟早会离开人世,灯寂缘灭。 穆老爷和穆夫人道: “多谢秦宗师。” 秦淮伸手抱起穆晴,道: “那我们便走了。” ※ 秦淮乘了灵舟,慢悠悠地飞了七八日,穿过了大半个东洲,到了海上,进入被云雾笼罩着的一片仙岛。 秦淮一上岛,便挨了一阵劈头而来的怒骂。 一身水蓝衣服的修士气势汹汹,怒火中烧道: “你离开仙阁为何要将我的掌门令带走?” “你知道没了掌门令,按章程办事情有多麻烦吗?颁一道命令都要在长老那里多拐两个弯!” 穆晴瞪圆了眼睛。 她和秦淮相处的时日不长,但能看出来,每一个人皆对秦淮十分尊重,绝不会对着他甩脸色发脾气。 丰天澜伸手揪起秦淮的衣领,问道: “你留下字条说十日之内便归,但你走了足有一个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穆晴有点害怕,往秦淮身后缩了缩。 丰天澜看到了她。 有外人在场,还是个小孩子。 丰天澜语气稍稍平和了些,问道: “这是什么?” 秦淮答道:“徒弟。” 丰天澜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什么?” 秦淮回答道: “徒弟,我的。” “你又胡闹什么?” 丰天澜斥责道, “你现在这种状态,收什么徒弟?” 秦淮讨好地笑了笑,道: “最后一个。” 丰天澜不接受这个理由,道: “……你之前捡秦无相的时候也说是最后一个。” 秦淮试图解释: “这真的是情况特殊,师弟,你看看她的天……” 他话还未说完,躲在他背后的穆晴似乎是吓坏了,揪着他的衣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152章 拜师6 穆晴揪着秦淮的袖子, 眼里噙着泪,一嗓子“嗷”出来,直接将秦淮吓了一跳。 “阿晴?” 秦淮一回身, 穆晴就直接扑在了他怀里, 脑袋埋在他的衣服里, 发出模糊不清的,拐着弯的哭声。 “呜呜呜……” “他好凶呜呜呜呜呜……” 丰天澜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很凶没错, 可他凶的是秦淮,这小丫头哭什么啊? 丰天澜在仙阁里当久了上位者, 脾气又不好, 仙阁里许多弟子都被他训斥过。大到外门的教书师傅,远到食堂里的厨子,都被他训哭过。 丰天澜可以说是见惯了别人的眼泪。 可他从来没训哭过师兄的徒弟……再说了,他还没开始训呢…… “不哭不哭。” 秦淮摸着穆晴的后脑勺, 顺小猫毛似的捋着, 满面愁容地安慰道, “他就是表面上凶, 看起来跟个刺猬似的, 实际上心是软的。” 秦淮在心里补充道—— 其实这只是用来哄小孩子的话。 师弟的心不止不软,还黑。 穆晴仿佛透彻了真相一样, 哭声不止。 秦淮一边拍小徒弟的背, 一边露出无奈的笑容, 声音温和地哄着小孩: “你瞧瞧看, 他也被你吓得不轻。” 穆晴从秦淮怀里抬起脑袋, 露出一双眼睛。 哭过的眼睛含着水光, 微微上挑的眼角有些泛红, 她还未长开,但已经能从那带着稚气的五官中,预见以后会有多么漂亮了。 她看了丰天澜一眼。 丰天澜也在看着她,他皱着眉,抿着唇,嘴角向下耷拉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穆晴刚要停歇的哭声又起来了,声音也比之前更大了。 秦淮:“……” 丰天澜:“…………” 秦淮无奈道: “师弟,你走远点。” “哦。” 丰天澜答应了,转身便走。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这个小师侄是不是喇叭精转世,为什么这么能哭。 “喇叭精”一直在哭,无论秦淮怎么哄都没用。半刻之后,小喇叭精哭声停了,人已经在秦淮怀里厥过去了。 秦淮顺手就抓了一名路过的炼器峰弟子: “去把你们阁主叫下来,人就在这条山道上,应该还没走到顶。” 那炼器峰弟子十分为难,道: “秦长老,这条道后面有禁制,我上不去……” “不用找了,我下来了。” 丰天澜抱着手臂,仍旧是一副“我不高兴”的表情,对秦淮道, “你还没把‘掌门令’还我。” 他阴沉着脸色走近几步,弯下身伸出手捏住秦淮怀里的小姑娘的手腕,过了片刻,说道: “一时半刻无忧,跟我过来。” ※ 回了主峰之后,丰天澜才仔细地为穆晴把了脉。探过脉后,秦淮看到,自己的师弟似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丰天澜问道: “你收徒弟就算了,怎么还收了个病秧子?” 秦淮站在一边,小声嘀咕道: “若不是病秧子,我就不收了……” 丰天澜:“嗯?” 秦淮一本正经道: “我和她有缘,千机子说了,这小姑娘命中注定要做我徒弟。师弟你瞧她这根骨,若是给别人做徒弟,别人根本就教不了……” 丰天澜一边找针带,一边问: “千机子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天机阁的手伸得这么长,已经能管到我们山海仙阁的长老收什么样的徒弟了吗?” 秦淮道: “师弟,你还是这样不待见他。” 丰天澜回答道: “他就没做过几件让人待见的事情。” 秦淮为了不激化矛盾,没有再接这话茬。 他站在一旁细细思索着,好友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师弟。 秦淮思索许久也没能得到答案。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小徒弟。 小姑娘被丰天澜扎了七八根针,似乎是很疼,嘴角不停地往下耷拉。 秦淮问道: “能治吗?” 丰天澜回答道:“能。” 秦淮又问道: “好治吗?” 丰天澜不耐烦道: “你别烦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秦淮被撵了,只能道: “我就待在问剑峰上,等她醒了,你差人来叫我。师弟你到时千万要温和些,小孩子很容易一惊一乍,容易受惊吓……” 丰天澜烦的不行,水袖一甩,卷起风来,将秦淮扫出了主峰后殿,雕花木门也“哐当”一声关上。 “……” 秦淮悻悻地走了,边走边道, “老大和老二应该回来了吧?老三不知道出关了没……我这趟回问剑峰,峰里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吧?” 等确定秦淮走远了,不会回来了,丰天澜才重新将门打开,吩咐在主峰学艺的医修弟子去熬药。 “煮一两知月草和两根参须,熬两刻即可,不要熬久,会苦。” 丰天澜又问道, “仙阁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主峰弟子听了这个问题,心里连番叫苦。 仙阁里别说是好吃的了,连能吃的东西都很少——大概是为了让弟子尽快学会辟谷,那五谷堂的厨子饭菜做得都很一般。 那小弟子问道: “阁主,红糖行吗?” 这仙阁里缺糕点小食,却不缺糖。医修和丹修常常以红糖佐药——没办法,有些药材一股怪味,不加糖确实难以下咽。 丰天澜道: “做一些红糖米糕。” “再找灵兽峰要一只没教好的鸽子,放些党参和黄芪炖煮。” 小弟子将丰天澜的话牢牢记下,离开后殿找药材去了。 丰天澜指引灵气,灌注于银针上。 他探了探穆晴的经脉,循着穴位又下了一根针。这根针一扎下去,穆晴那有些躁动的灵力平缓了不少,但腕脉也变弱了。 丰天澜察觉到变化,连忙将银针起了。 他无奈道: “以后有的磨了。” ※ 穆晴这一昏就昏了大半日。 丰天澜拿着勺子给她喂药,她就砸吧着嘴喝了,而后就撇开了头去,不愿意再喝第二口。 丰天澜捏住了小姑娘的脸,又给她灌了几口下去,直到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咽一口,丰天澜才放下了药碗。 之后,丰天澜就坐在后殿里,一边守着她,一边批阅各峰报上来的公事。 就在他处理公务的这段时间里,穆晴醒过来了。 她从床榻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丰天澜。看了一会儿,她就瘪了瘪嘴,一副想哭的样子。 丰天澜:“……” 他真的有那么凶吗? 凶到了一句话都还没说,小姑娘就要哭的地步? 丰天澜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他没有在小孩子面前表露出来,端着一副四平八稳、“我不在乎”的样子。 “饿了?” 丰天澜将自己桌上放着的蒸笼打开,里面是蒸熟后切成四块的红糖米糕,蓬松柔软。 穆晴点了点头。 大概是太饿了,她一时间忘了哭。 丰天澜用帕子包了一块米糕递给她。 穆晴接了米糕,低头看了看,小脸上满是不高兴和嫌弃,两根手指头捏起手帕还给丰天澜,道: “脏,不要。” 丰天澜:“……” 行,还有洁癖。 丰天澜没接帕子,道: “比你的手干净多了。” 穆晴被他这么一噎,眼睛里又盈满了泪。 丰天澜:“……” 他倒是不怕小孩子哭。 他只是担心穆晴再哭晕过去——他是个医修,医修怎么能跟患者的身体过不去呢? 他直接变了一盆水出来,道: “过来洗手,洗完手再吃。” 穆晴迟迟不肯动弹。 丰天澜直接将她捞了下来,拿走她手里的米糕,让她在水盆前洗手。 等她洗好了手,丰天澜又摁着她在桌前坐下。 穆晴还是想闹,但架不过鸽子汤和米糕太香,肚子太饿,一手捏着米糕,一手拿着勺子,低头吃了起来。 丰天澜坐在一旁的空地上—— 他的蒲团让给穆晴了,他就只有地板可以坐了。 他拿着穆晴不要的那块米糕,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只吃了几口就没了兴致。 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起头来,不情不愿地答道: “……穆晴。” “穆……?” 丰天澜将米糕放下,擦过手后,握起筷子剔鸽子肉,剔好后夹到穆晴碗里。 “东洲松城穆家?” 穆晴点了点头。 丰天澜没再问什么了。 穆晴又喝了几口汤,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你是谁啊?” 丰天澜答道:“你师叔。” 穆晴迷茫地抬起小脑袋瓜子,问道: “……师叔?” 丰天澜解释道: “就是师父的师弟。” 穆晴更加迷茫了,问道: “师弟可以骂师兄吗?” 丰天澜:“……” 骂秦淮是因为他不靠谱。 谁家师兄出个门会携走师弟的掌门令?谁家师兄正事不干一点,除了闭关就知道满修真界到处跑,还在临近飞升之年非要收个关门弟子? 丰天澜想一想就一肚子火气。 但是为了不带坏小孩子,他对穆晴说道: “不可以,你不要学。” 穆晴问道: “我有师兄吗?” 丰天澜回答道: “有三个。” 穆晴思索片刻,说道: “如果我骂了师兄,就是你教我的。” 丰天澜:“……” 丰天澜皱着眉道:“你不要抖机灵。” 穆晴很聪明,可到底年纪小,有些名词听不懂,她问道: “什么是抖机灵啊?” 丰天澜把蒸笼往她面前一递,道: “吃你的饭。” “……哦。” 穆晴还是有些怕他,低下脑袋去喝汤了,她喝了两口汤,又抬起头来,道, “那师弟可以打师兄吗?” 丰天澜:“……?” 丰天澜茫然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当时揪了秦淮的领子,这小丫头多半是以为他要打秦淮。 不等丰天澜反应,穆晴已经自己答了: “不可以的吧……” “阿爹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骂人,也不能动手。” 丰天澜:“……” 我觉得要么你爹有问题,要么你的理解能力有问题。 丰天澜更偏向后者—— 他已经见识过这小姑娘的逻辑有多么神奇。 “穆晴,你记住一件事。” 丰天澜说道, “能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要动口。” 第153章 拜师7 丰天澜经历过仙魔难辨的乱世, 成功活了下来,并且被拥戴至高处,地位不俗。 这样的人, 往往拥有一套自己的处世经验。 ——能动手的时候, 绝对不要动口。 ——多说无益,实力取胜。 丰天澜认为在这修真界里, 实力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有实力者可以指鹿为马,无实力者就算能讲再多的大道理, 也很难被听信一句。 现在丰天澜把经验传授给了即将成为自己的小师侄的穆晴。 穆晴咽下鸽子肉,对着丰天澜认真地点了点头, 道: “我知道了。” 丰天澜看着空掉的蒸笼, 问道: “还吃吗?” 他一般不会让弟子吃太多东西。 不利于修习辟谷。 但对于刚刚进入山门的小病秧子来说,能吃是件好事——吃的多一点, 才更容易将身体补起来。 穆晴摇了摇脑袋,道: “我饱了。” 丰天澜叫主峰弟子进来,将蒸笼、汤盅和碗筷勺子都撤走。 丰天澜说道: “我要用桌子。” “……哦。” 穆晴歪了歪脑袋, 呆呆地应了一声。 她站起来, 走到一边去, 把蒲团还给了丰天澜。 丰天澜:“……” 丰天澜使唤主峰弟子,道: “去库中寻个蒲团过来。” 丰天澜将蒲团往穆晴那边一推, 道: “你坐着吧。” 他也不管穆晴应不应, 自己直接坐在了打了蜡的木头地板上,从桌子左边拿过写了公事的竹简, 又从地上的青花磁缸里拿出了一卷地图来。 他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 穆晴坐在一边, 伸长了脖子看他在做什么。 丰天澜从袖中摸了本封皮暗蓝的书递给她, 说道: “你看这个。” 穆晴接过书册, 念道: “东气……唔?” 丰天澜:“……” 他纠正道:“练气经。” 他把穆晴手里的书拿回来, 翻开一页问她: “这些字你识得多少?” “……” 穆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默之中。 丰天澜几乎能看见她满脑袋的小问号。 丰天澜:“……” 要从认字教起啊…… 穆晴瘪起了嘴,将丰天澜手里的《练气经》一推,扭过头去,道: “修仙也太难了。” 丰天澜道: “……修仙何时简单过?” 穆晴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丰天澜见识过了她自己将自己哭晕过去的本事,实在不敢再叫她哭。 “过来,我教你认字。” 他伸手捏住穆晴坐的那个蒲团,将蒲团连带着穆晴一起拉近自己这边。 穆晴本来就仰着脑袋,姿势不稳。 下方的蒲团被丰天澜一拉,她就倒仰过去,后脑勺撞在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 丰天澜:“……” 穆晴摔蒙了,回过神后,上牙咬着下唇,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抽噎: “呜……” 丰天澜连忙伸手将小姑娘捞起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起了个大包,但好在没摔破。 丰天澜松了口气,道: “没摔破,别哭了。” 穆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抽搭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连贯。 丰天澜再一次重复道: “别哭了。” “呜呜呜呜嘤……” 丰天澜:“……” 救命,谁会哄孩子?快点来救救他! ※ 时间到了晚上,秦淮才又一次进了主峰。 他一踏进后殿的门,就看到丰天澜低垂着头,一脸阴沉地坐在宽阔的木地板中央,手指和手腕间或紧或松地缠着红绳。 穆晴侧着头躺在他腿上,时不时地皱一下小脸,喉咙里发出含含糊糊的一个“痛”字。 发生什么了? 秦淮问道: “睡着了?” 丰天澜正在解小姑娘手上的红绳,解了半晌也解不开,直接一个术法下去将两人手上的红绳都绞碎了。 丰天澜回答道: “施了昏睡的术法。” 他有在试着哄穆晴,给她吃了甜枣子,陪着她玩了翻花绳,好不容易哄得她忘了疼,结果红绳一乱,她就又要哭。 秦淮皱了下眉,道: “你不能这样对小孩子。” 丰天澜抬起头,看向秦淮,问道: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心情极差,连眼神里都泛着杀气。 天下第一的秦宗师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惊胆战,他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走近了一些,将穆晴抱到怀里,解了她身上的术法。 穆晴悠悠转醒: “……师父?” “我在呢。” 他拍了拍穆晴的后背,道, “没事了,睡吧。” 穆晴仍然有些困倦,听了这话,就将下巴搁在秦淮肩膀上,脑袋一歪,倚着他的脖子睡过去了。 秦淮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她睡熟了,才抱着她走向后殿的床榻边。 丰天澜适时出声提醒: “侧着放,她后脑勺摔着了。” “知道了。” 秦淮将穆晴放下。 丰天澜又道: “抱走,离我远点。” 秦淮回头看向丰天澜。 丰天澜坐回了桌边,看着地图在竹简上写字,没写上几个字,另一只手就按住了额头。 ——头疼,难受,烦。 秦淮摸了摸穆晴的额头,道: “好像有点热。” 丰天澜将毛笔撂下,起身走到床边,道: “闪开。” 秦淮:“……” 丰天澜此时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暴躁。 秦淮觉得现在的师弟不太好招惹,也没再去调侃上一句“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师兄”,老老实实地让出了空来。 “连番受到惊吓,心神不稳。” 丰天澜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 秦淮问道:“要吃药吗?” 丰天澜回答道: “不用,如果睡醒了没退烧再吃药。” 秦淮伸手捏了捏穆晴的手掌心,问道: “我带她回问剑峰?” 今天回仙阁后这么几遭事情,已经让秦淮清晰地认知到了穆晴和丰天澜不相容,还是让这两者离远点为妙。 丰天澜眉峰皱了皱,似乎是想说一句“赶紧滚”,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留下。” 丰天澜道, “你养不活。” 秦淮看着穆晴,她眼皮还有点肿,睫毛也被泪打湿成一缕一缕的,有点可怜。 秦淮一捏她的掌心,她就抓住了秦淮的手指,她掌心的温度有点高,暖的有些烫人。 他说道: “师弟,你也不要太小瞧我了,养活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徒弟,我还是做得到的。” “她其实也不是很难养,只要能够进入炼气期,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一旦进入炼气期,穆晴便是修士,而非凡人。她的身体会随着凝练灵力、被灵力洗涤经脉而发生改变,变得比凡人健康长寿得多。 丰天澜说道: “不行。” 无论是为了穆晴这条小命,还是为了秦淮的飞升大道,他都不能让秦淮将穆晴带回问剑峰里养。 ※ 秦淮自然是不肯退让的。 可是才隔了一夜,他就因为脑袋里突然现了灵光,不得不遁进了山海秘境里闭关。 穆晴睡醒了觉,爬起来往周围看了看。 她没见到秦淮的踪影。 倒是丰天澜,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本《练气经》,一边看一边思索着该怎么教。 穆晴眯起一只眼和他打招呼: “……小师叔。” 丰天澜问道: “眼睛怎么了?” 穆晴答道:“黏。” “别动。” 丰天澜拿着湿了水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她的眼皮,说道, “好了。” 穆晴睁开了眼睛。 右眼的眼皮还是有些肿,肿成了单眼皮,显得她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 丰天澜指了指放在枕边的粉色小衣裳,问道: “会自己穿衣服吗?” 穆晴个头太小,仙阁里暂且找不到适合她的弟子服,要重新裁制。 这身衣服是丰天澜从她的乾坤袋里找出来的。 小孩子七岁多半都会自己穿衣服。 但这是个大小姐,家里一堆仆从伺候着的那种,这种一般自理能力十分低下,说不定长到十几岁,都还不会系腰带。 丰天澜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抱有太多期待为好。 穆晴点了点头。 丰天澜松了一口气。 穆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摸到后脑勺时,疼得呲牙咧嘴。 丰天澜刚松掉那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 还好,小姑娘这次没哭。 她对丰天澜说道: “……我不会梳头。” 丰天澜:“……” 丰天澜会梳头,可他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丰天澜站起身来。 穆晴搞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神变得迷茫起来,道: “……小师叔?” 丰天澜道: “去找人给你梳头。” “我不会。” 穆晴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小姑娘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 “……” 丰天澜道, “你不是也不会?” 穆晴一愣,恍然明白过来: “是哦……” 丰天澜:“……” 笨,太笨了。 这么笨还非要抖机灵。 他出了后殿的门,绕路到前殿去,在前殿里随便挑了个正在擦花瓶的弟子。 丰天澜道: “过来。” “你会给小姑娘梳头吗?” 丰天澜一连问了四个人。 也不知道这四个弟子是不是担心被丰天澜斥责“心有旁骛,净学些没用的”,皆是答了“不会”。 丰天澜:“……” 主峰的弟子怎么都这么笨? 丰天澜放弃问第五个了,直接下了主峰,去丹心峰借了个女弟子来。 他再回到后殿里,发现后殿里来了人。 “小师妹,看一下。” 祁元白揽着穆晴,手里拿着一面铜镜, “喜不喜欢?” 穆晴坐在蒲团上,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脑袋两边各顶着一个小小圆圆的包子,像是多出了两只耳朵一样,十分可爱。 穆晴满意地点点头,道: “喜欢。” 祁元白放下铜镜,笑着道: “那我来偷酒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小师叔。” 穆晴点头应道: “好……诶?” 祁元白问道:“怎么了?” 丰天澜伸手捏住了祁元白的后衣领,道: “说说看,偷什么酒?” 第154章 拜师8 “说说看, 偷什么酒?” 丰天澜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祁元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水属性单灵根剑修吗? 不只是剑气,连声音里都带着凛冽霜寒气,十分冻人。 穆晴眼神无辜地看了看祁元白, 又看了看祁元白后方的丰天澜。她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妙,站起身后退一步, 端起蒲团跑了。 祁元白:“……” 丰天澜:“…………” 穆晴跑走没多久, 又跑回来了, 在丰天澜和祁元白的注视下拿起了桌子上的梳子和铜镜,又一次转头跑了。 她跑走后还心虚地回头看了祁元白一眼, 那眼神带着满满的无辜, 仿佛在说“我没有出卖你, 是你自己被小师叔当场抓获了,不关我事”。 祁元白:“……” 虽然知道这事不怪小师妹…… 但是她就这么跑了,不管他了? 祁元白心里拔凉拔凉的。 丰天澜问道: “想要梦月白?” 祁元白是南洲巫族的“太子爷”,是个纨绔子弟,他不缺灵丹宝器,也不缺酒喝。 丰天澜的酒库里,能被祁元白瞧上眼的藏酒没几样, 无非就是云梦仙子留下的梦月白、北洲的梨白醉和桃源的醉光阴。 “……是。” 祁元白承认了。 丰天澜道:“在这等着。” 说完,他便撒开祁元白衣领, 迈步离开了。 过了没多久,他提了两坛用绳子网住的酒回来,左手臂弯里还夹了个小姑娘, 正是刚刚跑走的穆晴。 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朵花瓣炫彩的花。 祁元白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上一任仙阁阁主种在后院里的七宝灵花, 这花可炼器、可入药、可制符墨, 珍贵罕有, 又十分好用。 祁元白:“……” 完了,小师叔会不会悄悄做掉小师妹? “另一坛给你师父。” 丰天澜将酒坛递给祁元白,道, “想喝酒就直说,不要偷酒喝。” 祁元白接了酒,也不辩驳,只是笑着道: “是,多谢小师叔赏酒,我一定带给师父。” 他拎着两坛酒,愉快地出了门。 丰天澜将穆晴放下,问道: “你怎么找到花的?” 七宝灵花种在后院的角落里,前方有假山和流水遮挡,若非仔细探索过,根本不可能发现它的存在。 丰天澜觉得,自己和祁元白说几句话,去取两坛酒的这点时间里,应该不够让穆晴对他的院子进行探索。 穆晴回答道: “摘星带我去的。” “摘星是谁?” 穆晴想起了秦淮教给她的词汇,回答道: “是伴生灵!” “他现在就站在你旁边。” 她一副心情十分欢快的样子,踮起脚来,伸手往高处比,道, “摘星有这么高……诶,我够不到。” 穆晴瘪了瘪嘴,对着空气开始讲话: “你蹲下来一点啦。” “出卖你又有什么关系?小师叔看不到你,也打不到你。” 丰天澜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自认一双眼睛好用,一眼就能看清楚凡人看不见的阴气,寻常的易容术也瞒不过他的眼。 可他在穆晴身边没看见任何东西。 这意味着这个伴生灵既不是鬼魂,也不是灵物和污秽……那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丰天澜保留着疑惑。 他架起了一只小碳炉,在炉上煮了一壶水。 等到水滚开之后,他对着穆晴伸出手。 “花给我。” 丰天澜心想—— 这花已经被摘了,没法再接回去了,不如煮了给她吃,也算是发挥一下余热了。 穆晴将花递给他,手指头捏了捏袖子,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来,问道: “你不骂我吗?” 她刚刚和丰天澜说了几句话,发现这花似乎很珍贵的样子——珍贵的花草是不能乱摘乱掐的。 “不骂你。” 丰天澜话语一转,道, “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会罚你。” 穆晴顿时就低下了头,应道: “……哦。” 小姑娘又试图辩解: “不是我想摘,是摘星要我摘。” 这是在推卸责任。 丰天澜说道: “你的伴生灵是依随你而生,所以你的伴生灵做的事情,你要负全责。” 穆晴歪了歪头,问道: “……子债父偿?” 丰天澜:“……” 不,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 “当然是我是父,你是子!” 穆晴已经和空气扭打成了一团,道, “我已经有爹了,不需要再添一个!你老老实实做儿子!” 小姑娘像喇叭似的叭叭叭叭,叭个不停。 丰天澜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疼。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吵闹了,他十分地不习惯。 “好了。” 丰天澜从水壶里盛出一小碗汤来。 七宝灵花的花瓣沉在里面,融化开的梨膏让汤呈现一种有些红亮的透明棕色,看起来就像是焦糖水一样。 这碗汤经他的手,再到穆晴面前时,已经被他以灵力凉到了合适的温度。 穆晴坐在桌前,尝了一口,道: “好好喝。” 这碗汤酸甜适口。 穆晴喝了几口之后摸了摸肚子,道: “我饿了。” “我想吃松鼠鳜鱼,红烧排骨,鱼香肉丝,白菜炒豆腐,千层油饼……” 丰天澜:“……” “你说的这些,除了白菜炒豆腐……” 穆晴问道:“都有?” 小姑娘乖巧地坐着,体贴道: “没有白菜炒豆腐也没关系的,我不是很喜欢吃素。” 丰天澜将后半句话说完: “都没有。” 食堂里要是有这些菜,弟子还能好好学辟谷吗? 穆晴:“……” 丰天澜让弟子去打了些饭菜来,他将勺子递给穆晴,说道: “凑合吃。” 丰天澜另外支了一张桌子,一边看书一边道: “吃完了过来学认字。” 穆晴:“……” 这日子不能过了。 ※ 穆晴一开始还是乖巧的。 但在仙阁里待的时日久了,身体也养的好些了,她就渐渐地开始显露本性了。 她开始上树抓虫,下水摸鱼,追鸽子逗熊。 简直就是混世魔王。 丰天澜带着穆晴去灵兽峰处理事情,只是一小会儿没看住,就见到了食铁兽追着穆晴在山林里跑的场面。 丰天澜那一瞬间险些心肺停止。 食铁兽为什么叫食铁兽? 因为它们的牙能把铁咬穿。 一个穆晴都不够它们嚼的。 丰天澜及时拦下了食铁兽,他捞着穆晴飞远,远离了灵兽峰以后,问道: “你做了什么?” “就摸了一下耳朵而已。” 穆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忆起了触感,说道, “看起来很可爱,摸起来手感真不怎么样。” 丰天澜:“……” 丰天澜听完这话,伸手拧住了穆晴的耳朵。 “痛痛痛,耳朵要掉啦!” 丰天澜斥责道: “掉了正好——比起来被熊啃掉,还不如被我拧掉。” 当然,他不能真的拧掉穆晴的耳朵。 他捞着穆晴回了主峰,让弟子去找了一本编写了各种动物和灵兽的书来,翻开书页指着内容道: “这个不能碰,这个也不能碰。” 为了避免穆晴不听话,他在讲解这些的时候,是捏着她的耳朵的。 穆晴乖乖讨饶: “知道了啦。” “你不要这么凶嘛。” “我不会再碰了。” …… 熊孩子的嘴,骗人的鬼。 那日穆晴和他保证的那样好,没过几天,就又犯了一回错—— 穆晴站在食铁兽面前,递出了一小壶蜂蜜。 “小师叔说你们喜欢吃蜂蜜。” 穆晴歪了歪脑袋, “我给你们蜂蜜吃,你们给我摸摸耳朵好不好?” “嗷——!” “救命啊!” 穆晴撒腿就跑, “小、师、叔——!” 还好那日秦淮刚好路过,把穆晴救了下来。 丰天澜得知事情后,毫不犹豫地罚她跪了一炷香,秦淮没拦。 穆晴在后殿里跪香。 灵兽峰的弟子在前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丰天澜和秦淮解释: “秦长老,阁主,我们峰里真的设了结界,上至千岁老妖怪,下至三个月婴灵,都是能阻拦的啊。” “就算拦不住,也会弄出点动静,惊动峰里的人的。” 丰天澜:“我知道。” 仙阁的小弟子们难免会有些淘气,且自命不凡,想要探一探险——有着灵兽和山林的灵兽峰就成了他们心中的最佳去处。 灵兽峰为了避免出事,请仙阁的阵修、符修和器修合设法阵,围住了灵兽们,也阻挡了冒险心切的小弟子们。 “那孩子有点离奇,有的阵法对她能起作用,有的就形同虚设。” 秦淮解释了一番,道, “劳烦帮我准备些东西,我明日去将你们的阵法修改一下,改完了她就进不去了。” 灵兽峰的掌事弟子松了一口气,道: “我们之后会看管得严格一些。” “话说回来……” 灵兽峰的掌事弟子记起了重点, “穆小师妹当时拿的蜂蜜是谁给的?”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良久,秦淮才开口道: “最近天气暖,花都快开败了,正是采蜜的好时候。我记得阿晴喜欢甜的东西,昨日便从秘境里采了一小罐野蜂蜜送她。” 秦淮以为自己会挨骂。 丰天澜一手扶住额头,说道: “前日太乙宗的人来拜访,送了不少枣花蜜,我给了穆晴一罐,叫她泡水喝。” 第155章 拜师(完) 秦淮:“我给阿晴送过蜂蜜。” 丰天澜:“我也给穆晴送过蜂蜜。” 灵兽峰弟子:“……?” 您二位合起伙来坑我们灵兽峰? 正在众人相视无言的时候, 祁元白进了主峰大殿,见到秦淮之后惊喜道: “小师叔好……师父也在啊?” 打完招呼之后,祁元白才发现, 大殿里的氛围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问道: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丰天澜道: “你来做什么?” 祁元白变出一只小坛子拿在手里: “最近仙阁里的蜂蜜不错,我想着师妹正是没辟谷、爱吃的年纪,就采了一些给她。” “……” 丰天澜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他对秦淮和灵兽峰弟子说道: “等我一下。” 丰天澜说完就朝着大殿后方走去,穿过四重小院子之后进到后殿里。 跪坐在垫子上的小姑娘正在和她那看不见的朋友说话: “摘星, 怎么做能让香烧得快一点?” 她面前放了一个香炉, 香炉里燃着一炷香,她要跪到这炷香烧完才能起来。 丰天澜就这么亲眼目睹, 小姑娘提起一口气,而后对着线香燃烧的火星连吹好几下,香灰飘落下去, 火星被她吹得更加明亮。 丰天澜:“……” “这个方法不行。” 穆晴瘪了瘪嘴,道, “这样下去我要先累死了。” 穆晴伸出手, 将线香掐折了一半, 她用有火星的那头引燃剩下的半截线香, 而后把手里那截埋到了香灰 穆晴满意地点了点头, 道: “这样就没问题了。” 丰天澜:“…………” 她看了看自己沾满香灰的手,甩了甩手,道: “好脏呀,有没有手帕?” 她话语才刚说完, 一块干净的帕子已经递到她眼皮底下了, 这帕子还浸过水了, 递手帕的人可以说是相当体贴了。 穆晴开心地接过帕子,道: “谢……嗯?” 一个谢字出口,穆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侧过脑袋抬起头来,和拿着手帕的丰天澜对上了视线。 穆晴:“……” 穆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随后,穆晴接过手帕,仔细地擦干净手,然后将帕子折好,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她做完这一切后,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丰天澜伸手捏住了她的后衣领。 穆晴:“……呜。” 她命休矣! 丰天澜道: “你跟我过来。” 丰天澜一把捞起她,夹在臂弯里往前殿走去。 他走着路,听见穆晴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小姑娘话语里满是抱怨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他过来了啊?” 她说完这话后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人回答她的话。 “怎么不关你事了?” 她不满意道, “我明明让你好好帮我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穆晴从丰天澜臂弯里扑腾起来,似乎是要去追打什么东西。 “你回来!不准跑!” 丰天澜道:“老实点。” “……哦。” 小姑娘蔫哒哒地应了。 丰天澜进了前殿,将穆晴放下。 “师父~” 小姑娘一落地,就扑进秦淮怀里了。 抱了秦淮一下之后,她又躲到了秦淮后面。 这是在寻求庇护。 丰天澜不管她这些小动作。 他对穆晴道: “把你的乾坤袋拿出来。” 穆晴道:“不要。” 丰天澜道: “拿出来。” 秦淮盘腿坐在软垫上,穆晴就站在秦淮背后,也没比她师父高出来多少,对着丰天澜直摇脑袋,拒绝道: “你不能翻我的东西。” 丰天澜和穆晴就这么僵持住了,两人皆站着,中间隔了个坐着的秦淮,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 她在丰天澜面前乖巧又胆小。 可在场的人里一旦多了秦淮,那就不一样了。 对穆晴来说,这个靠山无比地坚实可靠,能够让她发扬“宁折不屈(死也不改),下次还敢”的美好道德品性。 “阿晴。” 秦淮道, “听话,拿出来。” “……哦。” 穆晴不太高兴地应了,从袖子里拿出乾坤袋,隔着秦淮伸手递给丰天澜。 “给你。” 丰天澜:“……?” 为什么她就这么听秦淮的话? 丰天澜接过乾坤袋,打开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罐蜂蜜。 秦淮认出来了,道: “这是我送的那罐。” 丰天澜又拿出了第二罐,紧接着是第三罐、第四罐……最后一罐拿出来时,桌子上已经叠了两排大大小小、花色不一的蜂蜜罐子。 秦淮:“……” 丰天澜指着蜂蜜罐子,道: “这是谁送的?” 穆晴回答道: “执法峰的严师伯。” 严师兄也会给小孩送东西吗? 丰天澜指向下一个罐子,问道: “这个呢?” “炼器峰的欧阳师姐。” “大师兄~” …… 穆晴看着蜂蜜罐子,挨个回答着, “外门的小李伯伯。” 丰天澜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小李伯伯是谁,外门姓李的人太多了。 秦淮听完之后有些感慨,道: “这么受欢迎啊?” 穆晴挪着小步子到丰天澜面前,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你不能收走。” 丰天澜问道: “你要这么多,吃得完吗?” 穆晴有板有眼地回答他: “修士的一生很漫长,总会有吃完的那一天的。” 丰天澜说道: “明年的这个时候,还会有人送你新的蜂蜜。” “……” 穆晴撒开了他的袖子。 丰天澜这才把桌子上的蜂蜜收了,留了两罐给她,说道: “只能自己吃,不许拿去喂熊。” 穆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过段时间东海这边产樱桃和苹果,你也不能拿水果去喂熊。” 丰天澜觉得规定得还不够严格,穆晴很可能会从他的话里钻漏子,干脆就一刀切了,道, “不准再靠近灵兽峰。” 穆晴继续点着头。 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在应付。 祁元白问道: “那我拿来的这两罐蜂蜜……” 丰天澜道: “我帮她收了。” 祁元白:“……” 突然间就不想送了。 不久之后,灵兽峰的掌事弟子走了。 穆晴坐在秦淮腿上,耷拉着脑袋,两条胳膊搭在秦淮的手臂上,一副想哭又忍着眼泪的委屈小模样。 秦淮一手圈着小姑娘,和她讲道理: “阿晴,食铁兽长得是很可爱没错,但它们也真的很危险。” 穆晴眼里的泪越蓄越多。 丰天澜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个你要不要?” 丰天澜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找出了两个巴掌大小的小玩具,黑白分明,毛茸茸的,俨然就是食铁兽的模样。 那当然是要的。 穆晴接了毛绒玩具,一手一个,握在手心里。 丰天澜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缩在秦淮怀里的小姑娘就鼓足了勇气,抬起脑袋,说道: “我讨厌你。” 丰天澜:“……?” 秦淮惊讶道: “阿晴?” “师弟,等等,我跟她谈一谈……” 丰天澜冷笑了一声,道: “你以为我喜欢你?” 小姑娘气哼哼道: “谁要你喜欢?” “还我。” 丰天澜对着她伸出手,道, “讨厌我就别收我的东西。” 穆晴抓着毛绒玩具,往秦淮怀里又躲了躲,她腾出一只手来,在丰天澜伸出的手掌上打了一下。 丰天澜刚被打完,就对着穆晴的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巴掌。 秦淮夹在中间,为难道: “唉,你们两个……” 阿晴也就算了…… 师弟怎么和小孩子较真啊? 穆晴和丰天澜之间的战争正式打响。 两个人冷着脸谁也不理谁。 不过这场冷战也只维持了三天。 三天之后,穆晴气得发起了烧,丰天澜守了她一整夜,第一场冷战告终了。 但在第五天的时候,又因为丰天澜收了穆晴做好的绑着苹果的钓竿,两人又开始了第二次冷战。 ※ 七百余年后。 穆晴乘着船漂在天河上,手里拿着一根钓竿,钓河里的文鳐鱼。 丰天澜因为这根钓竿,成功回忆起了往事。 他手里握着船篙,一竿子把即将咬钩的文鳐鱼撵走了。 穆晴不满道: “你干嘛啊?” “穆晴。” 他问道, “你当年拿去喂熊的那罐蜂蜜,是不是我送的那一罐?” 穆晴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丰天澜道: “七岁。” 穆晴还是记不起来: “我喂了什么熊?” “我记得我每年收到的蜂蜜都会被你拿走,只给我留下两小罐,也就够我自己吃的。” “我哪来的蜂蜜喂熊?” 穆晴有些苦恼道: “而且我在仙阁里待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你好像也没给我送过蜂蜜呀?” 丰天澜:“……” 这是自己干的坏事都不记得,就只记得仇了。 穆晴手上的鱼竿忽然传来一阵牵拉感。 “上钩了!” 她站起身来,一脚踩在船舷上,用力拉扯钓竿,一副激动的样子。 丰天澜站后方看着穆晴。 穆晴和文鳐鱼拉扯了很久,最后弯折的竹竿不撑劲了,“啪”一声断了。 穆晴看着游向远方的半截鱼竿,惊呆了: “……我的鱼??” 丰天澜问道: “不哭吗?” “哭?我?” 穆晴疑惑道, “这有什么好哭的?” “嗯……” 丰天澜沉吟了半晌,答道, “确实没什么好哭的。” 那刚入仙阁的,小小的,病蔫蔫又爱哭,还蛮不讲理的小姑娘,长着长着就变成了这样—— 稳立于万人之上,肩负重任,敢作敢当,有勇有谋,不会轻易落泪,也不弱小。 穆晴觉得他有点不对劲,问道: “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 丰天澜说道, “只是觉得很神奇。” 穆晴问道: “什么神奇不神奇的?” 丰天澜问道: “追不追你的鱼?” 穆晴回答道:“唔,当然要追啦。” 丰天澜拉着她站上了天霜剑,疾雷一般朝着文鳐鱼逃走的方向飞去。 “……?你放我下去?” “船!我们的船还没收!” “不要这样飞,我要晕剑了!” 第156章 秦无相(上) 春至草长, 夜雨细微。 千机子飞升的第二年春,仙妖魔三道、各方人马在云崖山汇集一堂,选仙盟的下一任话事人。 三道、百派人马各有私心, 争论不止,一场集会已开了三日,只闻争执,不见结果。 秦无相听了三天的废话。 在第四日即将到来时,他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不轻不重地“咚”。 正在争执的修士们顿时间好像被掐住了脖子, 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只齐刷刷地将目光扫向秦无相。 “诸位继续。” 秦无相站起身,那一身华贵又繁琐的红色衣袍跟着他的动作摇晃。 众人的目光一时被吸引过去, 但不知究竟该落在他的衣服上,还是该落到他那副绝世无双、却冷得往外飞冰渣子的昳丽容颜上。 他说道: “我出去散散心。” 秦无相从云崖山主楼中走出,一头银色长发泛着潮气, 头顶那对耳朵覆着的柔软狐狸毛也沾湿了,变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手感不佳。 江连从后方追出来, 撑开手中的红色油布伞, 为妖皇陛下遮雨。 江连问道: “不继续听吗?” 秦无相回答道: “此盟创立时, 虽广纳仙妖魔三道, 甚至还暗搓搓藏一群鬼,名字却叫‘仙盟’。仙盟之首,自然只能是仙,与我无关。” 江连心道: 怎么就无关了? 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仙阁弟子呢。 江连问道: “可仙盟以后的实际掌权者, 应该是沉楼主吧?” 秦无相笑了一下, 道: “所以我更不想掺和了。” 正在交谈的主仆二人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怎么行?” 秦无相回过头去, 也不惊讶,唤道: “二师兄。” “如今这些人争得激烈,可结果也就是那样——要么你上位,要么我上位。” 祁元白摇着扇子,身上覆着一层术法,为他遮蔽了连绵不绝的春日细雨。 “你跑了,我不就遭殃了?” 秦无相说道: “你上位,才能保住仙阁在修真界的地位。” “什么地位不地位的。” 祁元白道, “上位之后,暴露于众人视线之下,一举一动都被盯着,没法谋私,也不能偏颇,还要宣扬善良、大义等美好品质……” “用师妹的话来讲,就是‘道德标兵’。” 秦无相随着祁元白的话,想起了那天天喊着要当修真界共主、临到头却甩了摊子就跑,游历山水没几年又飞升了的白衣女修。 穆晴来来去去,潇洒自由得像风一样。 只有留下的人,像是被吹折的草,身上多多少少留下了那么点她造访过的痕迹。 “修真界的山水风情这样好,等我老了之后,一定要卸下阁主位置去游历。” 祁元白站在云崖山上,看着被雨打落的梨花,说道, “我才不要被圈死在高座上,当一根鞠躬尽瘁至死方休的蜡烛。” 祁元白抱怨完了,又开始劝秦无相: “师弟啊,你行行好。” “我是巫族之后,万一登上仙盟之主位置,别人搞不好会说‘巫族一统修真界的大愿还是达成了’之类的闲话,多难听,你舍得让师兄站到这风头上吗?” 秦无相没什么表情道: “我是妖。” 他要是坐上了那位置,面对的风浪比祁元白只多不少。 “妖怎么了?” 祁元白道, “你就是个半妖,你另一半血统来自于仙修,这么算的话,你还是个半仙呢。” 秦无相:“……” “话说师弟,你现在能把‘我是妖’这三个字说的这么坦然了?” 祁元白感慨道, “以前你都遮遮掩掩的,不敢说话呢。” 祁元白手臂一展,勾肩搭背地带着秦无相往辅楼走,一边走一边道: “这样吧,咱们公平些。去喝酒,谁喝赢了谁坐这个盟主之位。” 江连目瞪口呆:“……” 您二位把这盟主之位当什么了? 赌桌上的筹码吗? 祁元白回头吩咐道: “晓晓,替师兄看着点会议。” 追着祁元白到了门口的年轻人无奈回到主楼。 秦无相也道: “江连,不必为我遮雨,回去盯着,免得出什么岔子。” 江连:“……行。” 祁元白和秦无相一起走进了辅楼,让星倾阁的鬼怪们上酒。 祁元白悄悄地把新酒换成了自己从仙阁里携出来的陈年佳酿,秦无相默不作声地往白酒里兑梨子酒。 怎样容易醉,他们就怎么来。 师兄弟俩就着花生米喝了一个时辰。 祁元白想去找人再上一壶酒,起身走了没几步就撞在了辅楼的门上。 等他晕晕忽忽地反应过来痛,回头的时候,就看见秦无相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祁元白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仰倒,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 这一醉,秦无相就梦见了过去。 他穿过了时间的长河,又一次看见了当年那个躲藏在层层黑纱中的自己。 自卑、怯懦,弱小到无可救药。 他尚在襁褓里时,被秦淮从北洲捡回了山海仙阁。 人们都说婴孩没什么记忆。 但或许是妖与人多少有点不太一样,秦无相隐约记得,自己还是个婴儿时的事情。 丰天澜从那时候,就已经是盛气逼人、说一不二了。 “秦淮,你什么时候这样善心大发了?” 丰天澜抱着手臂,道, “你慈善也不用慈善到将这么一个孩子捡回仙阁来,你在东海岸上寻一户受仙阁庇佑的人家,让他们收养这孩子不行吗?” 秦淮道: “人家养孩子也要钱啊。” 丰天澜说道: “我帮你出。” “出了钱之后呢?” 秦淮问道, “那家人如何送这孩子去学堂识字?以后会被人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养的孩子。” 丰天澜道: “这也不是仙阁里能养的孩子。” 这一遭争辩下来,秦淮和丰天澜各有各的理。 秦无相能留下,还是当时尚未飞升的云梦仙子做了决断。 留下之后的日子不太好。 秦无相成长的时候,一开始,秦淮还会仔细地护着他。 可到后来,会温和地扶起他的师父变得严厉了起来,在他被人欺负推倒后,只会站在他面前,对他说: “无相,你得学会自己站起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也一样。 他们一开始会帮师弟打走那些嘴巴不干净、手脚不老实的弟子,甚至因为不小心过火,在执法峰挨了不少罚。 殊识舟将木剑递到了三师弟的手里,道: “秦无相,你练气了,该学会还手了。” 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怯懦和自卑…… 秦无相人生的前半段里,将一些不太对的东西刻在了骨子里。 他见到仙阁里那些欺负人的弟子就会跑,跑不掉时便缩手缩脚地挨骂挨打。 无论师父和师兄们教过他多少次,他也依旧学不会反抗。 他将自己的头发、耳朵和脸藏进了斗笠下。 他躲在问剑峰里,若非必要,不愿意走出去。 哪怕是后来修为变厉害了,不再需要做被欺负的那一个了,他也仍然躲着人走。 那些修为逐渐被他甩在后方,不敢继续对他动手的弟子们发现了新的欺负排挤他的方式—— 大声说话。 就算秦无相离他们只有三步远,他们也敢大声地讨论他的半妖血统有多么肮脏,他多么配不上他的师门。 殊识舟气坏了,在某一日堵了他的路,道: “秦无相,你非要瘫软无骨地陷在那烂泥里,谁也无法将你扶起来。” “废物,你活该。” 师门盼着他能在挫折中学会成长,可他只在磋磨中软成了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深陷在对自己血统的自卑,一边躲藏,一边在心中养着名为“憎恶”的种子。 秦无相看着那些丑恶之人,心想—— 恶鬼也不过如此,地狱也不过如此。 一开始他不敢反抗,后来…… 后来大概是觉得,反抗也没什么意义——他能堵得住这些人的嘴,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心。 这样的日子漫长且折磨。 秦无相就这么煎熬,不知天黑天白,没什么分别地过着。 小师叔继任阁主位置了。 师祖飞升了。 …… 一件件大事发生,万物变迁,他的生活却好像始终都没什么改变。 后来他发现仙阁里多出来个小姑娘。 是师父的小徒弟,他的师妹。 扎着双丫髻,吵吵闹闹,笑的时候很大声,哭的时候也像个喇叭,情绪大开大合。 她出身名门,受尽了喜欢。 哪怕是对她嫌弃不已、整日里凶她骂她,说她“又烦又讨厌”的小师叔,也不是真的讨厌她。 丰天澜对她的“烦”和“讨厌”,应该及不上对秦无相的半分。 她和秦无相,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秦无相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受不受喜欢,是好是坏,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最多……最多是有那么一点嫉妒。 就一点点而已。 穆晴被秦淮领回山里的第三个月。 秦无相执行完了一次仙阁委托,戴着斗笠返回仙阁,登山时经过外门。 “当年祁元白拜秦长老为师,大家都觉得,投胎决定人一生的高度,只要投的好,不管是资源还是师父,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外门弟子瞧着秦无相,嫉妒道, “可我瞧着,除了投胎之外,扮可怜也能改变高度……这半妖一生里最大的成就,就是落难时刚好被秦长老看到了。” “他哪里配当秦长老的弟子?” “你瞧他这见不得人的模样……” 秦无相已经听惯了这些话,他毫无反应。 只是走着走着,他听见聚在一起说闲话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哎哟!” 大约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拿着木剑,戳着一名外门弟子的腰。 那外门弟子凶道: “你做什么?” 小姑娘撸起袖子,比那外门弟子更凶,道: “做掉你们这群坏东西。” 第157章 秦无相(下) 那时候的穆晴在仙阁里, 被丰天澜养了三个月,那瘦成杆似的小身板渐渐有了肉,一张脸也因为身体好起来而带了一分婴儿肥。 捏起来很软, 气成河豚时也很可爱。 这可爱的小孩举着木剑, 剑尖抵在比她大了不知多少的外门弟子的腰上, 大声喊着“做掉你们这群坏东西”, 嚣张极了。 也不知道她的自信心是从哪来的。 秦无相:“……” 那几个外门弟子也很惊奇。 “这哪来的小屁孩?” “好像是秦长老的关门弟子,现在正由阁主照顾。” “……别得罪她比较好。” 这后台也太硬了些。 但有的人不这么想,比如被穆晴用剑指着的那外门弟子, 他就讥讽地笑了一下, 道: “怎么着,给你师兄报仇啊?” “小丫头, 你了解你师兄是什么东西吗?等你看清楚了,你就会和我们一样讨厌他。” 秦无相站在远处,捏紧了手。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讨厌他。” 小姑娘昂起脑袋,说道, “但我很确定,我很讨厌你们。” 说完,她一剑挥了出去。 那气势足的很。 几名外门弟子纷纷抱头。 可木剑打到身上时, 只有很轻微的疼痛。 外门弟子:“……” 秦无相:“…………” 那弟子嘲讽道: “哟,还没学会打架啊?” “过来, 我来教教你,什么才叫打架!” 周围的人急忙阻拦, 道: “唉, 你别冲动, 那是……” “秦长老的关门弟子, 我知道。” 那弟子道, “没事,秦长老以前就没护着过秦无相,现在也不会站出来护着这小丫头。” “何况这次是她先动的手。” 穆晴是个人精,年纪不大但很聪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遭殃了,喊道: “三师兄!救我!” 她飞快地迈着腿朝秦无相这边跑。 秦无相退了一步,躲开了。 穆晴:“……?” 穆晴当场就呆住了。 她只和大师兄二师兄接触过,二师兄就不必说了,发生什么事都会护着她,大师兄虽然看起来冷漠,但骨子里也是护短的人。 她以为自己的三师兄应该跟前两位师兄没什么差别,谁知道秦无相这么冷血,亲师妹在他眼皮底下被欺负他都不管。 穆晴抬起头道: “你……你得护着我……” 秦无相冷漠道: “关我什么事?” 穆晴拿着木剑,有点愤怒又有些委屈,道: “我是为了帮你出气才会惹到他们,你……” 那外门弟也走近一些,幸灾乐祸道: “小丫头,你瞧见你这师兄有多讨厌了吧?” 他话才刚说出口,穆晴已经拿着木剑挑起,一从侧面打在了他脑袋上。 外门弟子好似被打了个耳光似的,懵了一瞬,在反应过来,已经是满腔怒火。 “你敢打我?” 穆晴道:“打的就是你!” 一场门内斗殴由此展开。 一个是修炼多年的外门弟子,另一个虽然是长老亲传,但才入门三个月。 结果可想而知。 …… 执法峰赶来的时候,穆晴正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抱着断掉的木剑嗷嗷大哭。执法峰的内门弟子们一边调查事情经过,一边哄她。 可穆晴多半是委屈坏了,一开腔就收不住。 执法峰的弟子哄不好他,只好派了人以十万火急之态去主峰请丰天澜。 丰天澜下了山。 穆晴抱住他的胳膊就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丰天澜问道:“发生什么了?” 穆晴也不回答他,就趴在他怀里哭。 丰天澜试探着问道: “打架打输了所以要哭?” 穆晴摇了摇脑袋。 打架这种事有输有赢很正常,她才不是打输了就要哭的玩不起的废物。 还是执法峰的弟子过来,将从外门弟子那里盘问出的事情经过一一告知了丰天澜。 丰天澜思索了一会儿,大约明白了。 穆晴这是委屈,她为秦无相出头,可秦无相却对这一切都是不管不问、不关己事的态度。 他将穆晴抱起来,看向仍然留在原地,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秦无相。 “秦无相。” 丰天澜问道, “有你在这里,你师妹为什么会受伤?” 秦无相道: “为了让她学会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 丰天澜被噎了个正着。 别说是穆晴,他现在都有些生气了。 当年他和秦淮出生入死,是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师兄弟情谊。 丰天澜以为问剑峰代代相传,师兄弟姐妹之间同门情谊都该和他俩一样坚固牢靠。 今日一见秦无相,他当真是开了眼。 秦无相又说了一句: “让她学会离我远点才是对她好。” 行。 丰天澜点了点头,抱着穆晴走了。 穆晴还趴在他肩膀上委屈巴巴地哭。 “我鼻子好痛。” “等会儿到了主峰给你看一下。” “没流血吧?” “没有……小师叔,我想吃红糖馒头。” “我让五谷堂给你做。” “我木剑断了。” “这个不缺,你弄断几把剑,都还能再有新的。” …… 秦无相在原地站着,看着丰天澜抱着小师妹逐渐走远。两人对话中藏着的关切和迁就,让他有些羡慕——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温情。 秦无相看得忘记了时间。 过了许久,他才挪动脚步,形单影只地走向问剑峰。 ※ 那件事发生后,又过了一年的时间。 秦无相待在问剑峰,而穆晴由丰天澜带着,被养在主峰里,山海仙阁又比较大。一年下来,师兄妹二人竟然再也没见到过面。 秦无相觉得,穆晴应该是讨厌他了。 直到某一日,他又一次见到穆晴在后山里和别人打架……也不能说是别人,穆晴打的正是一年前与她发生过摩擦的外门弟子。 那外门弟子道: “你师兄那么可恶,你怎么还帮他?” 穆晴拿着木剑追着那外门弟子打: “我师父给我讲了,他会变成这么讨厌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们!” 一年过去,穆晴已经是个炼气期的小修士了,没多么厉害,但应该是学过几招剑法了,挥剑时力度和速度都不够,却也挥的有模有样的。 穆晴怒道: “你们骂他还打他!” “所以我现在要打你,还要骂你!” 秦无相:“……” 穆晴的发言实在很幼稚,可大概就是因为幼稚,让她那颗心完整的剥开在了秦无相眼前。 他心里有点酸楚,也有点羡慕—— 羡慕她拥有着“挨骂就还口,挨打就还手”的勇气,羡慕她能够如此坦荡又磊落。 那外门弟子说道: “我骂他打他,是因为他是个半妖,半妖!” 秦无相听见这话,捏起了手指,在斗笠下咬紧了牙关——他感觉到了名为“恨”的情绪。 是啊……他是个半妖…… 可是,这能怪他吗? 出身这东西,哪里是他自己能决定的呢? 生而获罪,血统有罪。 这都是他改不了的东西,他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罪过就要伴随着他。 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秦无相一时间想了很多很多。 可就在下一刻,一道还有些稚嫩的嗓音经过他的耳道,拨开了层层诡雾似的阴沉思绪,响彻在他的脑海里。 “你明明就是因为嫉妒他!” 秦无相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师父的徒弟,他天赋比你强,灵根比你好,修为也比你高……他还长得比你好看!” 小姑娘说道, “你嫉妒他的师门,嫉妒他的才能……你嫉妒他,而且你知道你自己这样的烂人努力到进棺材的那一天也追不上他半分……” 那外门弟子道: “别说了!” 小姑娘不依不饶道: “他哪里都比你好,你嫉妒他,你就只能咬着他的半妖血统不放……” “你这种烂人,就只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闭嘴!” 那外门弟子咬着牙,十分地愤怒。 秦无相甚至能听见,他的喘气声已经变得粗重了。 穆晴还在继续骂他: “你这种人的存在,才是脏了山海仙阁!你这么烂,比半妖、比鬼怪邪祟还要脏一百倍,一千倍!” 外门弟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人。 他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法器,甚至运起了灵力,朝着穆晴扑去。 一个修真二百多年的的筑基期弟子,硬生生被七.八岁的小丫头骂到心态爆炸。 当然,他本身心性就不怎么样。 “诶……诶?” 穆晴还没骂完呢,一看这人已经要动手了。 她有点怕……这好像不是她和她的破木剑能解决的危机。 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小师叔!师父!救命……啊?” 背后传来“铛”的声响。 秦无相毫不费力的挡住了那外门弟子的一击。 穆晴道: “三师兄?” 秦无相没有理会穆晴,将那外门弟子制服,叫了执法峰过来将人带走处置。 穆晴眼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三师兄,你这么厉害呀?” 秦无相冷漠道:“你别再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 八岁的穆晴比一年前的自己会说话多了,她举着木剑,拍着胸脯道: “这叫伸张正义!” 秦无相:“……” 穆晴又问道: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会被欺负?” 秦无相道: “关你什么事?” 穆晴道: “你是我师兄呀。” 穆晴拉着他的手叮嘱,道: “你以后不能让别人欺负你。” 秦无相说道: “那些人只会动动嘴巴,又不动手,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可是我在乎啊。” 穆晴仰起小脑袋,说道, “我听见了就会去打架,所以为了不让我打架,你要先把他们打趴下。” 秦无相:“……”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强词夺理的。 “我打架会输,会受伤。” 穆晴又把理由改了一半, “我是你师妹,你要保护我。”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无相。 秦无相想要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犹豫了。 还没等秦无相给出个答案来。 穆晴已经被人拎了起来。 丰天澜道: “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要出来惹麻烦,你把别人骂疯了,骂到人要对你下死手,你这么弱,就不怕被打死吗?” 穆晴回答道: “怕……” 丰天澜拎着穆晴晃了晃,问道: “你哪有怕的样子?” 穆晴瘪起嘴来,准备老实挨训,她道: “小师叔,你要骂什么就快点骂,别耽误时间,我还等着回去吃蛋黄酥。” 丰天澜:“……” 丰天澜变出一个食盒,递给了秦无相。 秦无相不明所以的接下。 “蛋黄酥。” 穆晴急了: “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把我的蛋黄酥送人,我盼这口蛋黄酥盼了两天……” 丰天澜拎着她走了。 “犯错了还想吃点心,你想得美。” “回去抄门规。” 就在这样吵吵嚷嚷的声音中,丰天澜把穆晴带走了。 秦无相手里捧着食盒,心想: 给她留一些吧…… 受罚什么时候能罚完?她吃到的时候,会不会已经不新鲜了? ※ 星倾阁辅楼。 已经成为了妖皇的秦无相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他还记得那场断了半截的梦,后面的内容是什么—— 祁元白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翻了主峰的墙给穆晴送吃的,师兄弟俩被丰天澜一起逮住,挨了好一顿骂。 秦无相扶着额头,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时候的师妹很烦人,还是个闯祸精,动不动拉人一起下水,到处乱闯乱撞…… 穆晴在仙阁里是三年,撞坏的东西数不胜数。 花瓶、古松、小山崖…… 秦无相那时候烦她,却又拿她没办法——毕竟穆晴不听话。他拦不住穆晴,就只能被迫着跟在她后面善后,为她担忧不已。 大约担忧久了,心会累。 秦无相心里对人设的那道防线,在不知不觉间,也被穆晴撞塌了。 那道防线塌了。 秦无相才终于能够看见—— 云会被夕阳烧出漂亮的颜色,花会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山崖间的鹿有着一双湿漉漉的灵动眼睛…… 天黑和天亮是不一样的。 生机勃勃的春,万物繁盛的夏,收获的秋,一片寂静的冬也是不一样的。 他从炼狱回到了人间。 “三师弟,你醒了?” 祁元白端着茶壶走进来, “喝不喝茶……你傻笑什么呢?” 秦无相道:“记起了一点往事。” 祁元白调侃道: “你的往事有值得笑的部分吗?” 秦无相回答道: “有很多。” 秦无相不想一一说起,便转移了话题,道: “昨夜赌酒,我们谁赢了?” 说到这事,祁元白高兴极了。 秦无相看着他的笑容,心逐渐沉了下去—— 他们昨晚说好,谁喝赢了,谁就登那仙盟盟主的位置。 祁元白拍了拍秦无相的肩膀,在一边坐下,道: “我们俩都赢了。” 秦无相:“……” “仙盟盟主选出来了,是大师兄。” 祁元白说道, “修为高深,心思纯粹,身世不复杂,品行良善忠义……这盟主之位,舍他其谁?” 秦无相:“……” 秦无相道:“是挺合适的。” 妖皇陛下虽然从炼狱回到了人间,但也丢掉了某种名为“良心”的东西。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